第二十七章 敞开心扉

傅承勖朝着巷子口走去,忽然停下了脚步,朝旁边一条窄巷望去。

张俊生从窄巷里走了出来,紧裹着大衣,面色阴郁。

阿宽伸手摸向怀中。

傅承勖按住了阿宽的手,朝张俊生走去。

张俊生十分紧张,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傅承勖却是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想,经过昨晚宴会上那件事,张先生肯定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张俊生的嘴唇不自然地颤抖着:“我一直想不通,我家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要坑家父。现在我明白了,你一开始就是冲着绮年去的!你通过这个方法勾搭上她。你想对她做什么?你不要看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就以为能把她当作一个玩物……”

“我从没把宋小姐视作玩物,或者一个用来征服和炫耀的女人。”傅承勖强势打断了张俊生,“我对宋小姐满怀欣赏、尊重和关心,正在不遗余力地协助她实现对事业的追求。宋绮年才华横溢,勤奋,有毅力。那我就要给她一个匹配她的名誉。”

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这样大费周章地去实现一个女人的梦想。谁会相信这举动无关男女私情?

张俊生嗤之以鼻:“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怎么说绮年的吗?他们不会说你图谋不轨,只会说她爱慕虚荣!”

“张先生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的?”傅承勖问。

张俊生一愣:“我……我是绮年的朋友,我是为她好!”

傅承勖呵了一声:“就凭这个,张先生便觉得有资格干涉宋小姐的社交生活了?你究竟是为了宋小姐好,还是不想失去一个爱慕者?”

“这是我和绮年之间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张俊生恼怒,“傅承勖,我就把话说白了吧:你打着捧她成名的旗号,不过是在玩弄她!”

傅承勖一边听张俊生嚷嚷,一边左右打量,心不在焉。

“你就是想把绮年的名声搞臭,到时候她不得不任由你宰割。”张俊生激愤不可自制,“这种有钱公子哥玩弄女人的把戏,我可见得太多了!你干吗不去捧个戏子,要来糟蹋良家妇女……”

傅承勖突然揪住张俊生的领子,将他狠狠摁在墙上。

张俊生最近血光之灾甚多,已不是第一次被人暴力相待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傅承勖这样的人居然会对自已出手。

傅承勖的身躯更为高大健壮,力量远在张俊生之上。磅礴的气势如千钧压顶,夹着锋芒毕露的杀气,如千万支箭,将张俊生钉在了墙上。

张俊生浑身僵硬,惊骇得一时不知怎么反应。

傅承勖凑在张俊生耳边:“一直以来,我都尽可能地对你保持礼貌。但如果让你误会我这人脾气很好,那我就该纠正一下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傲慢与鄙夷,这个男人终于撕开他文质彬彬的面具,释放出了内心的野兽。

“实话实说,张先生,我从来没有瞧得起你,也从不理解宋小姐到底看中你什么。你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懦弱无能,除了皮相一无是处的男人。你永远在半推半就地被女人们争夺,置身事外地看她们为你厮杀,一边瞧不起她们,一边乐在其中!”

张俊生脸色涨成紫红色,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早就对你不耐烦了,张俊生。”傅承勖继续道,“但是宋小姐喜欢你,所以我容忍你频繁出现,和你社交,甚至还向你道歉!我并不是个好人,张先生。就我对你家做的事,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你更能明白我为了容忍你有多努力。”

傅承勖手上施加压力,张俊生无法呼吸,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傅承勖冰冷地注视着张俊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意的东西并不多,让宋小姐快乐正是其中之一。在我眼中你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讨她开心。可你总是带着你恶心的追求者给宋小姐添堵,对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让她越来越不开心。这就让我开始思考是否要继续把你留着了。”

话语中的暗示让张俊生惊恐得目眦欲裂。

但下一秒,傅承勖松开了手。

他甚至还体贴地给张俊生整着衣领,拍了拍肩头的灰。

张俊生如被猛兽逼到角落里的羔羊,恐惧得瑟瑟发抖。

“放轻松点,张先生,我暂时不会伤害你的。”傅承勖又恢复了亲切随和的模样,“但是我建议你回去后好好想一想,怎么让宋小姐快乐。她想要的是什么,我想你是清楚的。”

张俊生胆战心惊:“你……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傅承勖轻蔑地笑着:“你不过是个小玩意儿,有点烦人,但是无害。好比一只会随地拉屎的兔子。只要宋小姐乐意,她可以一直把你留着。但是——”

笑容骤然消失,傅承勖冷峻道:“如果再让我看到你让她不愉快,我会立刻让你家恢复到一个月前的状态!明白了吗?”

张俊生除了点头如鸡啄米,其他什么都不能做。

夜幕降临,远处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

柳姨掀开锅盖。白雾蒸腾,一锅白白胖胖的汤圆正在沸水里打着滚。

四秀正在院子里用蜡烛点着小灯笼。宋家巴掌大的小庭院被这么一装点,竟也霎时变得奇幻多彩起来。

宋绮年走出浴室,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打量着几件铺在床上的衣服。

小店开业后宋绮年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时间给自已做新衣。这几件布料较厚的裙子都是秋天就做好的旧衣服了。

穿哪一件的好?

这件珊瑚红天鹅绒烫金的极衬她的肤色,可这件湖绿色钉银灰珠片的更端庄优雅。夜晚公园里肯定很冷,穿这件宝蓝色的会暖和许多……

其实外套一裹,里面不论穿哪一件都没区别。

宋绮年心里明白,却依旧兴致勃勃地挑选着衣服。

记得上一次这样选衣服,还是第一次同张俊生约会的时候。那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时光真如白驹过隙……

“吃汤圆啦!”柳姨在楼下喊,“吃了汤圆看灯会,一会儿傅先生就要过来接你了。”

宋绮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那条红色的裙子。

正要换衣服时,楼下突然响起电话铃声。

刺耳的铃声仿佛横扫去了所有节日的气氛,一股阴冷的感觉自心中浮起,激得人不由一哆嗦。

话筒里传出袁康低哑的声音:“阿狸,是时候了。”

千影门的本部远在别处,上海这里只是一处分舵。

说是分舵,但像千影门这种门派,人员不多,且散布各处,平常难见几个人影。所以分舵是一栋不起眼的三层高的小楼,且位于徐汇一处工厂密集,居住环境不大好的地段。

屋子一楼朝街的两面开了一家酒楼,兼营棋牌,生意很好。其他地方则作为办公室和高层人员的宿舍。

周围环境不好,但小楼的内部装潢还是很考究的,甚至颇为古朴雅致。

曹震云从医院被接回来,来不及送回乡下故居,就安置在二楼的一个厢房里。

掌门即将离世,整栋大楼灯火通明,无人敢入睡。

但曹震云房间外的走廊却是漆黑一片,袁康独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抽着烟,烟头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他吐出一口白雾,扭头回望,看见了那个凭空出现在楼梯口的女子身影。

袁康朝宋绮年点了点头,摁灭了烟。

“来吧。”

曹震云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灯光微弱,就像他无以为继的生命之火。

宋绮年走近,闻到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气息。

是从曹震云身上散发出来的。皮囊已干瘪,脏器已腐烂,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师父,”袁康俯身凑到曹震云耳边,“阿狸来看您了。”

曹震云睁开了眼,转动着浑浊的双目,茫然地寻找着宋绮年的身影。

这个老人在宋绮年的记忆里,曾那么高大威猛,凶悍严厉,如今却如一张裹着干皮的骨架。

那双曾让宋绮年无比恐惧的大手,能把宋绮年一巴掌打得满地滚,能把她整个摁进冰冷的水缸里,如今也已干枯如鸡爪,指头连动一动的力量都没有了。

可即便如此,宋绮年看着曹震云的手,依旧会从心底泛起一丝战栗。

“阿狸?”曹震云困惑,“你……来接我了?”

宋绮年凑近,道:“不。师父,我没死,我是逃走了。我金盆洗手,有了新的生活。我是来送您最后一程的。毕竟您……”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将胸膛里沸腾的怨气抑制住,继续捡一些好听的话说。

“毕竟您是我大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袁康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曹震云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宋绮年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逃走?……你居然敢……不知感恩的畜生!”

曹震云剧烈喘咳,满脸不甘的恨意,发出一种又沙哑又刺耳的怪声。

“浪费……浪费我心血……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回来……就该把你丢……咳咳——”

袁康的眉头锁得更紧,但宋绮年还没听出端倪。

“对不住了,师父。”宋绮年道,“我做不了你最满意的徒弟,我只能做我自已。你过去对我的那些折磨,我也会放下的。我终究是你的侄女,我和狼哥会给你摔瓦捧像,办好您身后事的……”

曹震云发出咕咕笑声,像夜枭低鸣。

“侄女?哈哈……蠢货……你才不是……”

宋绮年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你的侄女?”

曹震云桀桀地笑,继而又咳喘起来。

宋绮年俯身扣着他双肩:“师父,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袁康下意识别开脸,不忍听下去。

曹震云盯着女徒弟,讥嘲道:“你不过是我……从火车站捡回来的……鬼知道你爹娘是谁!”

他激动地嘶吼,挣扎着要坐起来。

“没我曹震云,你早就被卖去窑子里,给男人玩死了!我救了你的命,我教会了你一门谋生的手艺。你却看不上这个行当,变着法子要逃走。你这个贱坯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你——”

宋绮年唰然转身,瞪着袁康,神色凌厉。

“你知道这事吗?”

袁康没法对宋绮年撒谎,又耻于承认,只有沉默。

“你知道!”宋绮年难以置信,“十八年来,你一直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亲侄女。可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师父不让我说……”

“师父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宋绮年愤怒,“你永远都这样!师父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就没有半点自已的想法?”

“我这叫作孝顺和忠诚,是你没有的东西!”

“我有自我,也是你没有的!”

袁康不想和宋绮年吵,扭头不理她。

宋绮年转头朝曹震云望去,继而一怔。

曹震云的表情定格在斥骂的时候,怒目圆瞪,嘴脸狰狞,可瞳孔扩散,面色青灰,已咽了气。

师兄妹俩面面相觑。

袁康快步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跪下,手颤抖着,给曹震云合上了双眼。

宋绮年也跪了下来。

这么一个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死前留下的还是一串不堪入耳的咒骂。

“至少……”宋绮年勉强道,“至少师父把我骂了个痛快。”

袁康露出克制的悲痛。

和宋绮年不同,他是曹震云的爱徒和继承人,他得到过这个老人不多的慈爱。

作为一个母亲早逝,又被父亲亲手卖给赌场的孩子,袁康对收他为徒,还将门派托付给他的师父满怀着敬爱之情。

“我的来历,你知道多少?”宋绮年问。

袁康给曹震云整理遗容,一边道:“当年我也在。我、师父还有马师叔路过上海,在火车站捡到了你。看样子,你当时已经流浪了有一段时间了。师父见你有天赋,就把你带回来了。”

“难怪……”宋绮年呢喃,“我梦到过自已变成小孩子在街头流浪。我还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噩梦……我和你说过这个梦的,你听了后什么都没说。”

“你让我怎么说?”袁康也很两难,“你和师父的关系本来就僵,说了,只会让你和师父更离心。就你早几年那性子,我真怕你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来。”

十来岁时的宋绮年,性格确实非常乖张急躁,和曹震云关系一度恶劣到一触即爆的程度。袁康只好尽量给宋绮年派一些在外地的任务,让这对师徒尽量别碰面。

袁康将语气放低了些:“无论如何,当年师父把你带了回来,没有让你继续流浪下去,或者落入更糟糕的境地,确实是救了你的命。我知道他为了掌控你,有时候做得……”

他朝曹震云的脸看了一眼。

“……但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你把对他的怨恨放下吧。”

“我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宋绮年道,“我只是不想被他所掌控。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了……我该走了。”

作为诈死叛出师门的人,宋绮年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以免给袁康带来麻烦。

曹震云已死,袁康就是千影门的新掌门。

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会在这样一个动荡、飞速发展的时代里,将这一个古老传统的门派,带向何方。

“对了。”出门前,宋绮年问,“昨日在胡家,你是冲着我来的?”

“不。”袁康道,“具体是什么,你不用知道,总之和你没关系。但你和那个傅承勖是什么意思?不是说金盆洗手了吗?结果不过是换了个身份,继续做本行!”

“那幅画的失主就是他。”宋绮年道,“我不过是帮他寻回失物罢了。”

“他不是你的搭档?”袁康挑眉。

宋绮年却不答,转身而去。

离开了千影门,宋绮年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

面孔苍白,眼眸漆黑。

她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猫,独自躲起来舔舐伤口,阴郁又孤傲地凝视着这个世界。

从小到大,不论宋绮年做得再好,师父总能挑出她的错,将她骂一顿。

最初,宋绮年以为是自已真的不够好。后来才明白,她永远都不会达到师父的标准。

不是因为她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曹震云永远都不会认可她。

因为曹震云觉得,认可只会增长徒弟们的野心,让他们变得不驯。只有苛责和打压,让徒弟们拼命讨好自已,才能掌控他们。

宋绮年想明白了后,退出了这个让她恶心的竞赛,继而彻底逃离了这个组织。

她是千影门里的异数,是唯一一个勇敢反抗曹震云统治的人,是曹震云生涯中巨大的耻辱。

也因此让曹震云到死都深深怨恨她。

好在,宋绮年并不想要曹震云的原谅。正如曹震云也完全不能理解宋绮年有什么资格埋怨他一样。

可是,自已为什么还这么失魂落魄?

夜色浓稠,但因为过节的缘故,许多店家门前都挂着灯笼,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一股欢声笑语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在风中飘荡不散。

宋绮年一路走着,眺望着那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孩子穿着暖和的棉袄,举着烟花棒从身边奔过。他的父母笑容满面地走在后方。

“当心。”宋绮年提醒那对年轻的父母,“街头人杂,把孩子看紧些。”

那对父母立刻紧张,抱起孩子匆匆而去。

宋绮年目送他们背影远去,转过头,视线定格在一处。

马路对面,傅承勖正自车里走下来,望向宋绮年。

灯光明亮,遥遥相望,这一幕仿佛昨夜,气氛却截然不同。

男人表情温和平静,目光如浩瀚的海洋,包容着所有的情绪,让人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他们之间好像还有一个约会,只是眼看着是无法兑现了。

宋绮年长吁了一口气,朝傅承勖走去。

车停在一栋大楼前。宋绮年走下车,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一栋大厦是字林西报的报社大楼。沿着马路走出去,就是外滩。

宋绮年跟着傅承勖进了大楼,搭乘电梯到达最高一层。又爬了一段楼梯,来到了楼顶天台上。

江风强劲,吹得宋绮年短发飞扬。她裹紧了大衣。

可是,居高临下,半城灯火全在脚下,汽车和江船于水路两道中穿梭不息,划出一道道光的轨迹。

宋绮年觉得胸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心潮激荡。

来自江海交界处的风贯穿她的身躯,将她的灵魂带往高空,俯瞰这片绚烂大地。

傅承勖醇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我没去过重庆,这里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像朝天门的一处夜景了。”

他指着不远处一座正在修建的高楼:“那是沙逊大厦,等它完工,会是上海第一高楼。到时候我再带你去那里看灯火。至于今天,这里是看外滩公园灯会的最佳景点。”

宋绮年俯瞰下方,外滩园内灯光璀璨,欢声笑语被夜风送到了楼顶。

“对不起,今晚失约了。”宋绮年低声道。

“不用道歉。”傅承勖同她并肩眺望着大江两岸的夜色,“还请你节哀。我们无法延续生命,只能在有生之年竭尽全力不留遗憾。”

“对师父,我没什么遗憾。”宋绮年坦白,“他养活了我,我出生入死给他赚够了钱,我不欠他什么。”

“可你看起来还是很伤心。”

“我在为我自已伤心。”宋绮年道,“我刚刚才知道,我并不是曹震云的侄女。我只是他捡来的孩子。”

傅承勖朝宋绮年看过来:“那你是……”

“不知道。”宋绮年摇头,“一个流浪儿。如果没有被师父捡回去,我或许会被别的江湖帮派带走,或许会遭遇什么更坏的事,早就死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咬了咬唇,突然把话锋一转。

“他非常喜欢让徒弟们互相厮杀来争夺他的表扬。但我从来都是最不配合的那一个。我七岁的时候,替一个因为生病而没有完成任务的师妹打掩护,事发后还拒绝鞭打她。你知道曹震云做了什么吗?”

从傅承勖抿着唇的表情看,他已估计到宋绮年接下来要说的事肯定不会令人愉快。

“他把我拽去了一间窑子里!”宋绮年紧握着拳,“他逼着我看那些和我一个年纪的女孩子们接客,说这就是我不听话的下场。他把我丢在了那个窑子里,让我也去接客,直到我认错为止。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被接回去的吗?”

傅承勖身躯僵硬,脸已一片铁青。这件事的恶劣程度显然远超他的预期。

宋绮年咬着牙,以骄傲的口吻道:“第一个想要碰我的男人,我捅瞎了他一只眼睛!”

难以想象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是以怎样的智慧和勇气做到这一步的,但可以想象她当时有多害怕。

傅承勖紧握着拳,指甲深嵌进掌心。

宋绮年越发激动:“从那以后,我就想着将来长大了一定要离开千影门!可每次我有机会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他是我大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那里是我的家。结果我和他根本就没关系!我本可以早几年就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我……我……”

晶莹的泪水盈满双目,宋绮年的嘴唇颤抖着:“我根本没有家……”

所有的痛苦、失落、寂寞……都藏在这短短一句话中。

傅承勖沉默着,摸索着找到了宋绮年紧拽着的拳头,将其握住。

宋绮年的身躯十分僵硬,可被傅承勖触碰到那一刻,仿佛被解开了魔咒,紧绷的肩膀霎时一松。

“从小我就很喜欢看灯火。”宋绮年的双目正倒映着楼下的金色灯光,“我觉得,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就是一个家。有一个家可以回去,再疲惫,路途再坎坷,心里都很踏实……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这些窗户,没有一扇是属于我的。”

傅承勖把宋绮年的手拉了过来,用双手包裹住。

夜色给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温柔暧昧,温热掌心的包裹之下,拳头如一块飞速融化的冰。

宋绮年的手松开,掌心满是冰凉的汗。可傅承勖一点不嫌弃地将之拢着。

“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傅承勖开了口,低柔的嗓音如泉水静静流淌,“我那时候的感受就和你此时一样,悲恸、茫然、孤独无助。幸运的是,我义父把我接到身边抚养,让我有所依靠。”

是的。这个男人也小小年纪就成了遗孤。

“可是家庭骤变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我担心会失去义父的疼爱,担心再度流离失所,担心……很多事。我性情大变,孤僻、急躁,还长期失眠。有一天,我义父突然带着我去打猎。他教我射击,设陷阱,追踪猎物,生火做饭。我们白天猎鹿和野鸡,晚上在湖边露营。一整片荒野里,就只有我和义父两个人,没有随从。我们度过了很愉快的三天。”

这男人非常擅长讲故事,引人入胜,宋绮年听得津津有味。

“可最后那天晚上出了意外。”剧情突然一转,“入睡后,一群野猪闯入了我们的营地!我们不得不丢下行李,紧急撤退。义父提着灯走在前面,我紧紧跟着他。可是祸不单行,义父跌了一跤,扭伤了脚……”

剧情一转再转,宋绮年的胃口被完全吊了起来,甚至一时忘了自已的事。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远处不知名的幽空,仿佛在看着当年的一幕幕。

“我记得当时,义父把煤油灯塞进我的手里,对我说,我得靠着自已走出这片林子,寻找救援。我要照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直向前走,不要停。于是我提着灯,抱着一把猎枪出发了。”

宋绮年跟着提起了一颗心。

“那是一段阴冷、漫长,又危险重重的旅途。后半夜林子里还起了浓浓的雾,中途灯又灭了。我不止一次遇到夜晚觅食的野生动物,被它们尾随。我跌倒,爬起来继续走,又跌倒,又爬起来。但是——”傅承勖语气一缓,“我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终于,我走出了林子,来到一个农户的家中,联系上了我们的人。我义父随后也获救了。”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

傅承勖微笑,继续道:“后来我问义父,他当时是否确信我会成功。他说,只要我一直不停地向前走,就一定能走出去。所以他叮嘱我,不能停下来,确定了方向就要一直往前走。”

说着,傅承勖的眼中浮现对义父深深的缅怀。

“父母是那个提着灯给我们指路的人。当他们倒下,世界一片黑暗,我们都会觉得突然失去了方向。可这是人生必然要经历的阶段。在伤心迷茫过后,我们会捡起那盏灯,自已摸索着向前走,并且为后人领路。一代一代,皆是如此。”

傅承勖紧握了一下宋绮年的手,继续道:“不论你口头怎么说,但是你在内心深处一直把你师父当作血亲长辈。你对他始终怀着一份亲情,一份期望。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失落和难过。但是我相信,宋小姐,茫茫灯海之中,一定有一盏灯是为你而亮的。”

鼻根似被打了一拳,宋绮年的泪水终于失控,顺着皎洁的脸庞滚落。

傅承勖霎时流露出深切的怜爱与疼惜。

“你会找到那一扇属于你的窗户的,宋小姐。在那之前,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不妨看看身边那些关心和爱护你的人,看看我。”

他微微侧着头,望进宋绮年的双眼里。

“我希望你能从我的陪伴和关怀里,得到一些安慰。”

男人的目光如温泉,在这个幽凉的夜里,满怀爱意地拥抱着宋绮年,托着她,将她带往无忧乡。

宋绮年动容,用力回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江上传来汽笛声。对岸民居的灯火映在江面上,如片片金鳞。

夜风掠过并肩眺望夜景的两人,在满城烟火之中穿梭,飞向远方。

“没有?你都仔细检查过了?”хł

郭仲恺总探长的公馆位于一排工整气派的联排小洋楼之中。

这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的住宅,两层楼带一个小阁楼,屋后还有一个小花园,环境清幽,治安良好。

一楼的书房里,郭仲恺正惊讶地注视着陈炳文教授。

“我做事,你还信不过?”陈教授没好气地瞪了老友一眼,指着桌上的《仕女拜月图》,“里里外外都检查了好几遍,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画绝对是真迹,但只有画,没有你想要的那个地图。”

“难道是情报失误?”郭仲恺又困惑又失望。

陈教授摘下老花镜,严肃道:“老郭,事已至此,就你对我的了解,可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了吧?”

郭仲恺叹气,请陈教授坐下。

“最近这几年,我一直率领着一个专案组,致力于打击华东地区各类犯罪团伙。这个你是知道的。去年初的时候,北平一个旧同事联系了我,想和我合作抓捕一个帮派。这个帮派的名字叫‘新光会’。”

“新光会?”陈教授的眉毛打结。作为一个专研中国和东亚古文化的学者,他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郭仲恺道:“这是个最近三年才兴起的帮派,但是飞速成长,实力强大,已在东北地区名列前茅。他们和日本军方深度勾结,主营跨国走私。兼营倒买倒卖、金融诈骗,还精通暗杀。尤其是暗杀。他们擅长用意外掩饰谋杀,将痕迹清扫得干干净净,让警方毫无线索追查下去。”

陈教授的神情越发严肃。

“从去年开始,他们的触须伸到了华东,主要在金融领域很活跃,好几桩金融诈骗案里都有他们的影子。但是他们隐藏得极深。”郭仲恺道,“就在大年前,我们得到一个情报,一份标注着山东半岛一处尚未开发的金矿的地图,将会被这个帮派卖给日本人……”

郭仲恺话音未落,陈教授就恍然大悟,激动地拍着扶手。

“就是孙开阳?不对,画当初是在孙开胜手里的。”

郭仲恺道:“孙开胜应该没本事一边做着上海的官,一边在东北经营这么大一个犯罪团伙。但是我们可以确定,他同这个新光会深度勾结,借职务之便,协助他们在华东地区作案。他本来是要卖这个地图的,但是突然暴毙,这事被暂时搁置。说起来,孙开胜的死,我始终怀疑是新光会所为——”

郭仲恺压低了嗓音:“有小道消息说,孙开胜同新光会的竞争对手暗中勾结,打算把地图卖给对方。新光会派人将其暗杀了。”

陈教授震惊:“难怪你会亲自负责他的案子。”

“可惜我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证据。”郭仲恺叹气,“凶手也能确定是真凶。他本身就和孙开胜有仇,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已被利用了,实在是个最佳的替罪羊。言归正传。孙开胜死后,地图下落不明。我们从孙开胜的管家口中得知了一个,孙开胜生前正打算把这幅唐伯虎的画卖给一个日本的收藏家。”

“这肯定就是他们原本的计划!”陈教授明白了,“把地图藏在画里,连着画卖给日本人。买画的钱就是给孙开胜的好处费。”

郭仲恺点头:“我们查到了,孙开阳也查到了。他在他大哥死后,不光接手了家族生意,还有他大哥的人脉关系。他想继续完成这笔交易。只是……”

“只是他之前因为一时风流,把画送给了江映月。”陈教授道,“后面发生的事就很好理解了。孙开阳想把画要回来,江映月不肯给。孙开阳就用江映月的照片要挟……这事江映月是否知情?”

“还不清楚。”郭仲恺道,“我已经派了人盯着她了。她这个人也很奇特。不论是孙开胜的死,还是这画的事,都和她有很深的牵连,可又找不到她涉案的确凿证据。一时也弄不清她是真的涉案,还只是凑巧碰上了。”

陈教授道:“江映月要是真的涉案,事发后应该赶紧逃走才对。可她目前依旧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动,可见她不心虚。”

“倒也不能因此就认为她没嫌疑。”郭仲恺被老友的单纯和善良感动得轻笑,但随即又沉重一叹,“现在,画是拿到手了,可地图却不知所踪。要不是情报有误,要不就是地图还在别处。孙开胜的遗物全被他的遗孀和孙开阳拿走了,我已派了小方去侦查。”

“说到小方呀,”陈教授露出欣赏之色,“这个年轻人还真不错。做事认真负责,人还很谦虚。你从哪里找到这么能干的孩子?”

说到自已新得的干将,郭仲恺也很欣慰。

“他是我北平的一个旧同事力荐过来的,原本是他的手下。我那旧同事将他吹得天花乱坠,我本还不信。等亲自接触了,发现这小伙子果真是良才……”

千影门的大堂里,灵堂已布置妥当,巨幅的白纸黑字的奠字悬挂在棺木后的墙上。

袁康披麻戴孝,率领着众门徒,对着曹震云的棺木叩拜。

哀乐大作,纸钱飞洒,丧幡飘扬。

“……小方之前一直潜伏在帮派里,有非常丰富的黑道经验,协助警方破过好几起大案。后来北平的队伍里出了叛徒,为了保护小方,那旧同事把他调来了上海,让他跟着我干。”

“难怪!”陈教授道,“他身手真好。他同傅承勖过招,我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说到傅承勖,老郭,你是怎么看的?”

郭仲恺皱眉:“表面看来,他只是不想这画落入日本人手里,并不知道地图的事。”

陈教授点头:“他还派人护送我回上海,怕我中途出什么意外。”

“又或者,他知道画中有地图,但是信任你,知道你会把画带给我。”

“那他是好人了?”

郭仲恺笑:“这天下纯粹的好人,恐怕只有老陈你一人。”

陈教授讪笑,连连摆手。

“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郭仲恺起身,走到窗前,“我有预感,这会是一场牵扯很多人的大案。”

窗外的后院里,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郭太太正带着小女儿在放烟花。

孩子才两三岁大,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小棉袄,纯真可爱的笑脸能让人瞬间忘记所有的忧愁。

“宝珠已经长这么大了。”陈教授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郭仲恺看向陈教授:“听说维仪订婚了。我还没恭喜你呢。眼看就要升做老丈人,再过两年就能抱外孙了。”

陈教授低笑,神色反而有些落寞。

“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真快呀。”郭仲恺充满慈爱地望着小女儿,“我们只能尽其所有为他们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夜色愈浓,爆竹声渐稀,都市的灯火也在一点点熄灭。

今夜过去,这个春节便彻底过完了。

公寓的阳台上,江映月坐在一个火盆边,将一张张照片丢进火中。

最后,底片也被投入火中,在大火的焚烧下扭曲,发出刺鼻的气味。

火盆里窜起高高的火光,照亮女子秀丽却漠然的脸。

宋绮年正坐在卧室大床边,手里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子。那是她离开千影门之前,袁康交给她的。

盒子里装着银光闪闪的大洋。一共十八块。

自被师父捡回千影门,已过了十八年。她的亲生父母是否也寻找了她十八年?

宋绮年将木盒紧紧抱在怀中。

傅公馆内的一座副楼,整个一楼都是董秀琼的工作室,摆满了各类工具和样品。

台灯下,由董秀琼伪造的那幅《仕女拜月图》摊在桌子上。

董秀琼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画纸下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上绘制着一张地图。

“三爷,您猜对了!”

傅承勖走到桌前,低头注视着那张地图,面色讳莫如深。

第四卷 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