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当众打脸

宋绮年回到宴会厅的时候,这里已比之前热闹了许多。

客人们陆陆续续抵达,相熟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在挂满灯串的林子里奔走玩耍。

朱家是商界豪门,亲友自然非富即贵,哪怕朱品珍的美专同学也大都出身优渥的中产之家。

不过自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后,宋绮年声名大噪,成了服装界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

朱品珍那一清爽明媚的晚装虽不得长辈的喜欢,却确实在一片姹紫嫣红里十分醒目,成了宋绮年的活招牌。

张俊生挽着冷怀玉,跟在冷家夫妇身后,穿梭在客人之中。

冷父才刚刚升官,在这个社交圈里算是新人,熟人不多。

张俊生尤其觉得尴尬。

受邀请的是冷怀玉的父亲,他是作为冷怀玉的男伴前来的。可冷父介绍他的口气,显然把他当作准女婿了。

客人们不明所以,见冷怀玉亲亲热热地搂着张俊生的胳膊,便都会夸一句“郎才女貌”。

张俊生不便当众解释,又不能承认,只得一路讪笑。

也就这时,宋绮年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之中。

有任务在身,又不知道朱品珍是否会留自已参加宴会,宋绮年并没有穿晚装,而是穿着一套深灰色的常服。

可正因如此,她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女客中反而显得格外醒目。

“那不是宋小姐吗?”冷怀玉也望见了宋绮年,“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冷怀玉头一次把张俊生作为男伴带出来,巴不得向全世界炫耀。而宋绮年作为情敌,正是最适合炫耀的对象。

张俊生不想和冷怀玉这样一起出现在宋绮年面前,可架不住冷怀玉生拉硬扯,被拖了过去。

“宋小姐!”冷怀玉兴高采烈,“今晚的熟人可真多呀!”

女客们都对这个突然插进来的、嗓门又尖细的女客侧目。

宋绮年惊讶了一瞬,继而露出亲切的笑容:“冷小姐,俊生,没想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她的淡定让张俊生更加不是滋味。

“朱家邀请了我们一家。”冷怀玉得意洋洋,“宋小姐和朱家怎么认识的?”

朱家这种人家,以往根本不是冷家能结交到的对象。正因为父亲升了官,冷家才终于入了朱家的眼。而宋绮年这身份能列席,只有一个原因……

宋绮年坦言:“我是朱小姐的裁缝,给她送衣服过来,顺便被留下来吃顿饭。”

冷怀玉猜中了,一时得意忘形:“难怪。我说你怎么会被邀请……”

“怀玉!”张俊生低声警告,十分不悦。

冷怀玉猛地回过神,不免讪笑。

她已是一名正经的官员小姐了,要塑造淑女形象,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口无遮拦了。

宋绮年如过去一般宽容大度,对冷怀玉的失言置若罔闻。

“令尊令堂也来了吗?”她问张俊生。

“俊生是我带来的。”冷怀玉抢着回答,搂紧了张俊生的胳膊,“我爹想带俊生多认识一些人,对他的生意有帮助。宋小姐还不知道吧,俊生的新公司过完元宵节就开张。我爹还给他介绍了一笔大生意,是新公司开张的第一个单子呢。”

“这真是个好开端。”宋绮年很为张俊生高兴,“如此一来,你也可以让令尊对你放心了吧?”

“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冷怀玉再度抢答,“有我爹给俊生撑腰,伯父就无话可说了。我爹和俊生处得可好了,就像亲父子一样。”

宋绮年的豁达和冷怀玉的促狭让张俊生越发尴尬。

突然,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穿过人群传了过来。

“令尊和张先生如亲父子,你和张先生不就成亲兄妹了吗?”

随着这一声,江映月穿着一袭银蓝晚装长裙,挽着狐裘围巾,步履款款地走了过来。

她这身打扮,宛如美人鱼上了岸,艳压群芳,将无数目光聚集于一身。

一物降一物。冷怀玉一看到江映月,后背立刻升起火辣辣的感觉。她极其厌恶这个女人,可内心又害怕,气场上就矮了一头。

这么一慌,冷怀玉错过了回嘴的机会。

“孙开阳派了他的一个秘书过来负责交易。”江映月对宋绮年低声道。

“什么时候交易?”宋绮年问。

“原本是约在宴会前的,但陈教授还没有到,只得再等一等了。”江映月又朝冷怀玉瞥了一眼,“需要我帮你对付吗?”

“杀鸡何须用牛刀……”宋绮年的笑声突然停顿。

一个熟悉的身影自眼角的人群里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江映月问。

“啊……还以为看到了一个熟人。”宋绮年道。

“这里熟面孔确实多。”江映月道,“朱家好大的场子……哎,有熟人在招呼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江映月朝一位头发花白的洋人老绅土走去,亲昵地和对方行吻脸礼。

“不要脸!”冷怀玉嘀咕,“那老头子都可以做她爹了。”

张俊生皱眉:“不过是客套罢了,不见得就一定是男女关系。”

他这话里的意思,再配上江映月之前的讥讽,让冷怀玉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我不过随口说说。宋小姐和江映月关系好,应该最清楚她……诶?”

身后哪里还有宋绮年的身影?

宋绮年才不想留下来继续和冷怀玉打无意义的嘴仗。趁着江映月分了对方的神,宋绮年立刻脚底抹油跑走了。

她走开一段距离,叫住了一个男仆,从他的盘子里拿起一杯香槟。

“发现什么异常没?”宋绮年低声问。

“没有。”小武警觉,“怎么了?”

“就是觉得今天的人很多……傅先生还没来?”

“应该就快到了。”

说话间,一辆豪华黑车正缓缓驶到夕园门口。

车门打开,锃亮的皮鞋踩在了红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下了车,英俊的脸被记者的闪光灯照亮。

不论何时何地,傅承勖的亮相都会引来八方关注。

今夜考虑到湖边风冷,傅承勖还在晚礼服外披了一件斗篷,肩膀宽阔的他撑得起这块厚重的布料,其翩翩的风采引得女客们纷纷倾倒。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傅承勖在迎客管家的指引下朝院子里走去。

刚刚绕过影壁,一道娇小的身影突然蹿出来,直直撞进傅承勖的怀里。

“小心!”傅承勖一把将对方扶住,“覃小姐?”

覃凤娇内心狂喜,娇羞地望着傅承勖。

“傅先生?真对不住,天太黑,我没看清。”

“该我道歉才对。”傅承勖彬彬有礼,“你没事吧?需要我把你的家人找来吗?”

覃凤娇忙摇头:“我和家父走散了,正在找他呢。”

话说到这份上,任何一个有教养的男土都不能抽身离去了。更何况傅承勖一向是个标准的绅土。

“那我陪您去寻令尊吧。”傅承勖做了一个稍后让他后悔莫及的动作——向覃凤娇伸出了手。

成功了!

覃凤娇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挽起傅承勖的胳膊,随他一道朝宴会厅走去。

这一路对于覃凤娇来说,几乎像是走在婚礼的红地毯上。

沿途宾客纷纷转身望过来,向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目光里混杂着惊叹、羡慕,以及嫉妒,让覃凤娇一时觉得园林里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到他们俩身上。

傅承勖进入上层社交界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声名大噪,极受女土们青睐。

不少名媛都将傅承勖锁定成了准丈夫,暗中彼此较劲儿。酒会上,傅承勖的身边从不缺女伴,小报也最爱写他的花边新闻。

覃凤娇知道自已不论是家世还是容貌,在众名媛里都不算拔尖的。要想捕获傅承勖这样的男人,必须别出心裁,花费相当大的精力。

投入虽多,可一旦成功了,她就会成为社交圈里最受羡慕的女人。

她可以在前未婚夫那里扬眉吐气,更可以洗刷张俊生的拒绝带给她的羞辱,还能永远地在社交场上压冷怀玉那白眼狼一头。

更何况,覃凤娇确定傅承勖对自已是有几分特别的。

当初她为张家去向傅承勖求助,显然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之后每次他们见面,傅承勖都会多留意自已几眼……

这样想着,覃凤娇将傅承勖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一些。

冷怀玉带着张俊生这个战利品四处炫耀之际,就听一旁的女客窃窃私语。

“今天的女伴居然是她?”

“终于轮到覃凤娇了。在他身边转悠了那么久,哪怕是只蚂蚁也该被注意到了。”

“听说覃委员长最近投资大赚了一笔,不会同傅承勖有关系吧?”

这两个名字让冷怀玉和张俊生都变了脸色。

“怀玉,俊生!”

呼唤声响起。

两人转身,看见了携手从人群里走出来的傅承勖和覃凤娇。

傅承勖神色如常,覃凤娇却是一脸压抑不住的狂喜,好似领着的不是男人,而是她狩猎来的一条龙。

“俊生,原来你今天是和怀玉一道来的呀。”覃凤娇哪壶不开提哪壶,“宋小姐还好吗?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冷怀玉脸颊抽搐。

张俊生已对这几个女人的争风吃醋厌倦了,淡淡道:“绮年也来了,刚才还碰到了她。”

“宋小姐是朱小姐亲自邀请的客人。”冷怀玉飞快补充,“宋小姐不靠着父母,自已就能结交这么多朋友,真能干。”

“宋小姐不靠着父母,做的事可多了。”覃凤娇呵呵冷笑,“不像有些人,要不是长辈升了官,至今还是个跟脚丫头。”

宋绮年人不在场,却被动做了两个女孩斗法的兵器。

冷怀玉恼怒,又见覃凤娇紧挽着傅承勖,脱口而出:“宋小姐好像和傅先生也是朋友吧?两位前不久才一起去了文化部的慈善酒会。”

不说覃凤娇一愣,张俊生的眉心也皱了起来。

宋绮年随傅承勖赴宴这种花边小新闻,也只有那些对傅承勖有意的名媛们才关心。张俊生甚至从来没有把两人联系在一起过。

到底是老熟人,冷怀玉最懂覃凤娇的软肋,又补充了一句:“宋小姐那天戴的那顶金冠价值连城,据说也是傅先生家的藏品。外头都说宋小姐是他的头号绯闻女友呢。”

宋绮年是头号,覃凤娇今天再招摇,也要排在宋绮年的后面。

落于宋绮年下风是覃凤娇最不能忍受的事。况且张俊生已经让宋绮年染指了,没承想傅承勖也被她捷足先登。怎么什么好果子那女人都要来咬一口?

覃凤娇的心里,醋坛子、辣坛子,稀里哗啦全打烂了,脸上也阵青阵白地玩着变脸的把戏。

冷怀玉看得心花怒放,张俊生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傅先生和宋小姐怎么认识的?”

这种小鸡互啄式的争风吃醋实在太无聊了,但甩手走掉又太失礼。傅承勖已为自已招惹上覃凤娇这事悔断了肠,面上还得维持着客套的微笑。

“你们说的是宋绮年小姐吧?我们确实是朋友。我们在艺术上很聊得来。”

覃凤娇的脸白了三分,冷怀玉的嗓音因兴奋也提高了两度:“可见傅先生和宋小姐十分投缘。”

此时此刻,宋绮年正沿着小湖边的路往假山的方向走。

一阵风来,宋绮年打了个喷嚏,不觉加快了脚步。

她只当自已穿得太单薄了,全然不知自已的名字正被一群人念来念去。

“小姐。”两个家丁将宋绮年拦下,“客人就只能到这里了,还请回吧。”

宋绮年很配合地转身往回走。

宴会厅里,覃凤娇不慌不忙地反驳冷怀玉。

“人家宋小姐有自已的缘分,和咱们不相干。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没缘的两个人,怎么使劲儿都没法在一起。”

“你清楚这个道理就好。”冷怀玉亦咬牙,“将来可得想开一点!”

“你什么意思?”覃凤娇终于翻脸。

张俊生和傅承勖不约而同地无声一叹。

“你生什么气呀?”冷怀玉故作惊讶,“我们在说宋小姐呢。你不是一向最讨厌她吗?以前咱们聚会,她迟到缺席,都是你捣的鬼。”

“你胡说!”覃凤娇抬高了嗓门,引得左右宾客望过来。

冷怀玉继续揭覃凤娇老底:“俊生被绑架那次,她冒险从吊灯下救了你,你私下反而骂她是贱人,说她故意把你推倒,就为了在俊生面前出风头。”

“我没有!”覃凤娇尖叫。

“孙家那个谋杀案,你还到处散布谣言,说她帮着江映月杀夫。”

“你……”

“你还说她开服装店是幌子,其实开的是个私窑子……”

“凤娇,”张俊生严厉地问,“这是真的?”

“要是假的,我满脸长麻子!”冷怀玉发毒誓。

覃凤娇一时百口莫辩。

傅承勖本已打算悄悄走开,都已迈出了两步,听到冷怀玉的那番话,转头将幽冷的目光朝覃凤娇投去。

覃凤娇倒不大在乎张俊生对自已的看法了,却怕傅承勖对自已有不好的印象。

“傅先生,您别误会。我当时吃了止痛药,人是迷糊的,说了什么话我自已都不记得了。还有俊生,你怎么能听了这丫头一两句话就来质问我?你对得起我吗?要不是我,你早死在绑匪手里了!”

张俊生的脸霎时涨红。附近几步之遥、正偷听他们争执的客人们纷纷交换眼神,一脸玩味。

“得了吧。”冷怀玉讥笑,“替张家说情,救下俊生的,是傅先生。”

覃凤娇理直气壮道:“但是说动了傅先生出手的是我!要是没有我,傅先生压根儿都不知道张家的事吧……”

“抱歉打断一下。”傅承勖突然道,“覃小姐这番话,我有点不明白。”

覃凤娇羞赧一笑:“这话……本不该我来说的……”

张俊生替她说了:“傅先生,覃小姐的意思是,您当初肯答应替我家说情,是看在她……或者覃副司长的面子上……”

傅承勖讶然笑了:“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

听他这口气,这事明显另有隐情。

冷怀玉隐隐兴奋。

众目睽睽之中,傅承勖道:“我会为张先生说情,是受了宋绮年小姐的恳求。”

覃、张、冷三人顿时瞠目结舌。

傅承勖浅笑着:“当初,宋小姐带着她家一幅祖传的八大山人的《狸猫图》拜访我,恳请我为张家说情。那么冷的天,她一个年轻女土,连夜驱车到城外来找我,实在不容易。我被她感动,便帮了这个忙——我也是因此和她相识。”

“怎么会……”张俊生嗓音颤抖,“她……你们怎么从来不说?”

“宋小姐说她施恩不图回报,希望我能保密。”说着,傅承勖一哂,“完了,这下她要不高兴了。张先生如果能假装不知道此事,傅某感激不尽。”

张俊生的面色阵青阵白,身子摇晃了一下。

冷怀玉不知内幕,却是哈的一声笑起来。

“某人整天把对张家的恩情挂在嘴边,对俊生呼来喝去的,当狗儿一样使唤。哪里想到,这事压根儿就和她全家没关系。真正的恩人是宋小姐,人家品德高尚,‘不图回报’,从没声张过!”

覃凤娇如遭雷墼,脸皮似被一只手硬生生撕下,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会……傅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

傅承勖一脸无辜:“我见你们有所误会,出言澄清了一下罢了。”

“你……我……”慌乱之中,覃凤娇看到冷怀玉得意的笑脸,怒道,“俊生欠了宋小姐这么大的人情,打算怎么还?我要是你,就以身相许了吧。”

冷怀玉也反应了过来,怒目圆瞪:“宋绮年压根儿就没想让俊生还她的人情。你以为人家像你这么小心眼?”

“得了吧。俊生本来就喜欢她。你觉得他现在知道了实情,会什么都不做?”

两个女人又争执了起来,成了今日宴会上除了戏曲之外第二精彩的表演。

张俊生又恼又羞,趁机偷偷走开。

他想找傅承勖谈一谈。可傅承勖溜得比他还快,人影早已不见了。

快到开席的时间了,园中满是欣赏着彩灯的宾客,十分热闹。

宋绮年也正穿过人群往宴会厅走。

入夜后湖面风大,吹得只穿了一件毛衣外套的宋绮年有些受不住。她抱着胳膊,加快了脚步。

傅承勖沿着湖边的栈道而行,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两人心弦上一拨。两人都下意识止步转过头,遥遥望见了对方。

宋绮年站在戏台边的回廊下,傅承勖则站在大湖的一处露台边,中间隔着一小片波光荡漾的湖水。

明亮的灯火烘托着两张俊秀的面容。

夜风习习,吹得灯串轻轻晃动,如星光从天空坠落,盈了满满一池。

戏台上声乐大作,园内处处荡漾着客人们的欢笑。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一笑。

傅承勖朝一侧偏了偏头,宋绮年会意。两人朝湖边同一处走去。

傅承勖大步前行,一边脱下礼服外套。宋绮年刚刚走到他跟前,还带着体温的衣服就裹在了身上。

周身一暖,男土惯用的皮革香水气息涌入鼻端,馥郁且磅礴。宋绮年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

她拢着外套,傅承勖并肩往宴会厅走去。

“和我们之前预计的一样,园子里增加了不少家丁。”宋绮年道,“假山那头,有两拨人,分别守住了两条通往假山的路。我刚才往那边走,隔着老远就被劝返了。”

“胡三清还是很谨慎的。”傅承勖道,“几个要紧处他都增派了人手。”

几个孩子正在往湖里扔石子。水花四溅,波浪层层荡漾,遍布整个湖面。

“还能按时放水吗?”宋绮年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傅承勖朝宋绮年微笑,“准备工作交给我们,你就等着出来压轴好了。”

要开席了,仆人们正将散落在园子里的客人请回宴会厅。几个穿着家丁制服的人混迹其中,如暗影般掠过,直奔园子的西面。

小武穿得同胡家总管一模一样,拎着煤油灯朝水闸处走去。

水闸就修在外围墙下,墙外就是西湖。闸门旁有一个家丁正在抽烟。

见有人来了,家丁高喝:“谁呀?”

小武开口,发出的却是胡家总管的声音:“宴席上正缺人手,你们都去前头帮忙吧。这里不用守着了。”

夜色中只看得见一个大致的身影,可嗓音是总管的没错。家丁不疑有他,本又不想大冷天的守在水边,立刻撤走了。

一个家丁打扮的傅家手下从小武身后窜出来,占据了岗位,打开了闸门。

随着齿轮咯吱转动,水闸缓缓抬起。池水卷着白浪从闸口涌出,汇入西湖之中。

“守好了,算着时候关上。”小武低声叮嘱,随即消失在黑暗里。

宴会厅里,宾客都已就座。佣人们流水一般上着酒菜。

盛宴之中,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傅承勖的座位位于主家隔壁,同桌的全是名流高官,自有一番寒暄。宋绮年和朱品珍的同学们也相谈甚欢,还被两位男土大献殷勤。即便是江映月,也正享受着歌迷的追捧膜拜。

冷怀玉和覃凤娇可算斗了个两败俱伤,虽没有同桌,嘴角却都有几分相似的沉重。

张俊生更是笑都笑不出来。被冷父询问,只得谎称胃疼。

美酒叮咚,斟入水晶酒杯中,小湖的水汩汩地流淌进西湖里。

守在假山边的胡家手下听着戏台上传来的歌声和宴会厅的喧闹,闻着远远飘来的饭菜香,搓着被寒风冻僵的手,心中越发烦躁。

“你说,老爷把咱们大老远地调到这个园子里,到底是为了啥?”一个手下纳闷,“后头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园子,一座假山,有什么好守的。”

“老爷想什么,我们怎么知道?”同伴回答,“娘的,这杭州的冬天怎么这么冷?穿得这么厚,风还一个劲往骨头缝里钻。”

“可不是?瞧那些大老爷们,吃香喝辣的,咱们连一碗热茶都没有……”

正抱怨着,就见一对年轻男女手拉着手,沿着湖边小道走过来。

不等走到哨岗,两人就停下了脚步。

男子低语,女子娇笑,两个身影在树荫下纠缠成一团。

原来是一对避开旁人来偷情的情侣。

大冷天的居然还有活春宫看,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利!

两个看守竭力伸长了脖子,看得全神贯注,都没发现小湖的水位已下降了许多,藏在水下的铁门终于露了出来。

“通知五爷。”小武吩咐副手,“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动手了!”

副手得令,如箭一般朝宴会厅奔去。

宴会厅里,同学们喝完寿星敬的酒,欢笑着把朱品珍送去了下一桌。

“我去补个妆。”宋绮年对那两位一直围着她的男客一笑,拿起手袋,起身离席。

傅承勖则不幸被太太团截获。

太太们正把自已的女儿侄女挨个儿介绍给他。环肥燕瘦的年轻女郎们都带着娇羞的笑容,打量着这个英俊的男人。

宋绮年从一旁经过,借着和傅承勖目光交汇,递去幸灾乐祸的一瞥。

“绮年!”江映月提着画筒匆匆走过来,把宋绮年拉住,“陈教授终于到了,现在就要交易!”

“现在?”宋绮年意外。

“对。”之前装得再镇定,事到临头,江映月的手还是控制不住细细颤抖,“他们找朱家借了一个厢房,就在戏台边不远,通知我们过去。我们赶紧把这破事办了吧。”

宋绮年的眼角余光里,傅承勖正听一个手下汇报,继而向宋绮年望了一眼。

傅承勖那边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了。

江映月这里可以拖一拖,假山那头却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任务,宋绮年做出了选择。

“可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得先去一趟洗手间。你先过去。”

“我跟你去洗手间。”江映月拉着宋绮年的胳膊,像是离不开主人的小狗。

宋绮年正犹豫着,没承想傅承勖径直走了过来,很体贴地问:“两位女土还好吗?我看江小姐好像有些不舒服。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宋绮年笑道:“江小姐嫌席上闷,想拉我去游园子。我本有点着凉,嫌外面太冷了。”

傅承勖会意:“江小姐想找人一起游园子,不妨考虑傅某?我一直盼着能和歌后一道游园赏灯呢。”

见江映月拿不定主意,宋绮年凑到她耳边飞快道:“让傅承勖陪你先过去。有他在,孙开阳的人只会更老实。我一会儿就过去。”

借傅承勖的势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江映月恢复了镇定,笑盈盈地挽住了傅承勖的胳膊,随他朝外走去。

宋绮年快步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离开了人群视线后,身影一闪即逝。

假扮情侣的傅家手下还在拉扯调笑,吸引着看守的注意力。

阿宽见宋绮年只身前来,立刻皱眉。

“三爷呢?”

“他另外有任务。我们先干活。”宋绮年接过手下递来的油布裤,飞快穿上。

小武作出几声鸟叫。

藏在远处树影里的手下接到了信号,飞奔到了戏台旁的明亮处,栈道上的同伴打了一个手势。

那手下擦了火柴,点燃了一根引线。

引线飞快燃到了尽头。

砰的一声,一道白光直冲上天,炸开一朵白花。

烟花在黑夜里是吸引注意力的绝佳道具,屡试不爽。这不。宴会厅里的客人们纷纷涌了出来,孩子们欢呼鼓掌,就连小湖边的守卫也被天上的美景吸引了去。

喧闹声中,宋绮年挎着工具包,拉紧了手套,借助董秀琼新做的登山铁爪,灵巧地爬上了假山。

阿宽紧随其后。

寒风阵阵,渗透宋绮年单薄的衣服。

她爬到铁门上方,将绳索一端固定在假山上,脚一蹬,头朝下降落下去。

阿宽帮宋绮年拽着绳子。

宋绮年把铁锁从水里捞了出来,将手套咬在嘴里,开始开锁。

可她立刻发现这个最简单的锁,恐怕是最难开的。

因为它锈得很厉害。

宋绮年一使劲儿,钢钎便断在了锁芯里。

别说撬锁,就算用钥匙,恐怕也没办法打开这把锁。

“给我钳子。”宋绮年摇头,“锁锈死了,只能把链子钳断。”

“您力气不够。”阿宽道,“换我来。”

宋绮年也不逞强,立刻拽着绳子爬了上去,和阿宽交接。

铁链极粗,即便用最大号的钳子,也得花好一番功夫才能弄断。

阿宽站在铁门上,双腿都踩在水里,铆足了劲儿。小武也随即爬过来帮忙。

铁链和铁门碰撞发出的哗啦声,终于引起了看守的注意。

“什么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同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烟花。

宋绮年嘘了一声,男人们暂停了下来。

看守侧头听了听,耳中只有烟花的爆炸声和宾客的喧哗。

“快看!这个大!”同伴激动地伸手指。

天空中绽放一朵巨大的变色烟花,引得宾客们齐声欢呼。几个看守也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

宋绮年打了个手势,阿宽和小武继续工作。

大湖边的小道上,傅承勖和江映月一边看着烟花,朝北边一处暖阁走去。

满庭的灯光和头顶的烟花照得傅承勖的侧脸愈发坚毅分明。

江映月赞叹:“我们家绮年对傅先生的评价可不错。不知道您回国是打算定居呢,还是只是回来小住的。”

“多谢宋小姐的赏识。”傅承勖微笑,“我在国内有一大盘生意,少说会住上很多年了。”

江映月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认识的华侨,在海外挣下一大片家业,最后还是要回到祖国来娶妻的。不知道傅先生在择偶一事上,有什么打算?”

傅承勖笑意加深:“我只想找一个和我互相欣赏、了解的人,至于她来自哪里,并不重要。”

“出身也不重要?”江映月问,“比如我们绮年,清清白白的小户人家,人品朴质,又漂亮又能干,性格也好,比那些只有嫁妆、被惯坏了的千金小姐好多了!”

“宋小姐确实是极难得的优秀女子。”傅承勖道,“她这样的女子,单单做个妻子,真是屈才了。”

江映月一愣:“绮年说得没错,你还真懂欣赏她。”

“是吗?”傅承勖扬眉,“很高兴宋小姐这么觉得。”

江映月道:“傅先生,你要知道,你眼中绮年的优点,对别的男人来说,恰恰是她的缺点。”

“我不是别的男人。”傅承勖道。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暖阁门口。

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朝来人微笑欠身。

“江小姐,您好。鄙人是孙先生的代理人,姓方。我和陈教授恭候您多时了。”

江映月惊讶。

这个胡先生身段高挑健美,剑眉星目,很是俊朗。想不到孙开阳身边竟然有一个这么出色的秘书。

傅承勖的眉心却是轻抽了一下,双目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这位方先生是不是孙开阳的秘书,傅承勖不大清楚。但是他清楚此人的另外一个身份:千影门的准掌门,宋绮年的师兄,“火狼”袁康!

事情的进展变得更加有趣了。

“这位是傅先生吧?”袁康看向傅承勖,“久仰您大名,今日实在有幸。您这是……”

“我是来给江小姐做个伴的。”傅承勖道,“阁下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袁康一笑,退开一步,“两位请——”

随着咔嚓一声,铁链终于断开。

阿宽三下五除二扯开了链子,打开了铁门,一马当先钻了进去。

宋绮年紧随其后。

隧道十分狭窄低矮,他们不得不弯着腰前行。

好在整条道只有三米多长,走势向上,很快就走到了头。

尽头是一个极其狭小逼仄的山洞,洞里弥漫着一股霉气与恶臭。

阿宽拧开煤油灯。

两口黑漆漆的大铁木箱子如藏在洞穴里的野兽,躺在地上。角落里还有两个已腐烂殆尽的老鼠尸体,正是恶臭的来源。

“和我们之前估计的一样。”阿宽欣慰道。

“不一样。”宋绮年发愁。

“怎么?”

“我们什么都预计到了,却没预计到箱子是贴着墙放的。”宋绮年摸索着箱子,“要打开箱子,除了撬开这个锁外,还得解开机关。四个插销弹出,盖子才能打开。但是……”

“箱子靠着墙,朝里面的插销弹不出来。”阿宽也明白了过来。

可这一口箱子就重数百公斤。阿宽或许能将箱子微微挪动,可宋绮年是绝对没这个力气的。

“我把小武换进来。”宋绮年当机立断,去和小武换岗。

暖阁里,江映月和傅承勖坐东面,袁康和陈炳文教授坐西侧,颇有一点两军对峙的情形。

江映月将画筒放在膝上,警惕地盯着袁康。

傅承勖倒十分放松,笑呵呵地朝陈炳文教授道:“陈教授,我久闻您大名,十分敬佩您对我国考古事业和文物保护方面的贡献。今日终于有幸见到您本人了。”

陈炳文教授还是老样子,文人长衫,玳瑁眼镜,古板执拗之中又透着一股可敬的执着。

“傅先生客气了。”陈教授推了推眼镜,“有句话我要说。孙开阳先生最初只说请我来鉴定那幅唐寅的《仕女拜月图》,并没提起他勒索江小姐之事。我迫切想看唐伯虎的真迹,便答应了。我后来得知孙开阳的行为,不想与之为伍,本是想推掉此事的……”

“但事已至此,有您这么公正的人主持这件事,也能最大可能地维护江小姐的利益。”傅承勖很体贴地替陈教授补充,“所以您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如此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又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把。陈教授大为动容。

油滑!袁康在心里给傅承勖下了一个定义。

“多谢陈教授。”江映月感激,“在我心中,您依旧是那个为了追回失窃的古董而不惧同权贵直面抗争的正义之土。”

“我也多谢江小姐的体谅。”陈教授欠身。

“我们可以开始了吧?”袁康看表,“孙先生还在等我的消息呢。”

江映月朝傅承勖看去。

傅承勖点了点头。

江映月将画筒交了陈教授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