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恶意撞衫

朱品珍带来的今日才上市的《永安月刊》的当月刊。

这是本深受女性欢迎的杂志,里面有时装专栏,时装店也经常在封底打彩色广告。

这本月刊的封底就印着一个时装广告。图画里的女郎身上穿着的紫色裙子,同宋绮年为朱品珍做的那件有九分相似!

宋绮年一看到海报,后背就一凉。

裙子的皱褶的处理是宋绮年根据面料和朱品珍的身材特别设计的,钉珠的图案是宋绮年和朱品珍一起商定的,更是独一无二。

打广告的时装店叫“丽华成衣店”,名字很陌生。但宋绮年更在意的是“成衣”这两个字。

“宋小姐,你有什么说法?”朱品珍抖着杂志,怒道,“为什么我花了大价钱在你这里定做的衣服,我都还没有穿出去,就上了杂志?还有你看看,‘成衣’?居然还是‘成衣’!要不是我看到了杂志,将来穿着那件衣服出席宴会,可不是要被客人们笑死?”

上流社会的名流们只穿量身定做的、样式独一无二的衣服。只有定做不起衣服的人家才会去买相对便宜的成衣。朱品珍险些就在自已的生日宴上丢了脸,不怪她怒不可遏。

“请您息怒。”宋绮年赔着小心,“这广告绝对和我没有关系。肯定是有人偷走了我的设计图……”

“我不管这些!”朱品珍打断了宋绮年的话,“总之这事是你的错。要我说,对方显然也是冲着你来的,我却差一点被连累。这衣服你还没交给我,也不用给我了。我不可能穿它的!”

朱品珍丢下杂志,起身就朝外走。

宋绮年知道,一旦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她损失的绝对不只是一笔尾款。

朱品珍知道对方是冲着宋绮年来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别的客人也会知道。谁都不想遇到朱品珍的遭遇,于是都会避开宋绮年的店。

等宋绮年清理了门户,收拾了对手后,这些客人早就被别家抢走了。

即便不是为了生意,而是单纯不想就这么认输,宋绮年也一定要把朱品珍这个客人留住!

“朱小姐,请等等!”宋绮年紧追在朱品珍身后,“您说得很对,这事是我管理不善导致的。请给我一个机会补偿您的损失。让我免费为您再做一件晚装吧!”

朱品珍停下了脚步,带着质疑朝宋绮年看过来。

“再做一件?今天是初十,我的生日是初十四。就这几天了,你来得及吗?”

到这份上,宋绮年不可能说不。

“三天的时间,如果我全力以赴赶工,肯定来得及!”宋绮年语气笃定,神色坚毅,“我想,您肯定打算去找别家做衣服。如果我来得及,您也可以多一个选择。即便来不及,反正是免费做的,您也不会再有损失,不是吗?”

朱品珍被说动了,勉强点头:“既然这样,那就做吧。不过,我十二号就去杭州了。衣服做好了,你得自已给我送过来。”

“没问题。”

宋绮年本就要去杭州的,如此正中下怀。

等朱品珍走后,柳姨和四秀忙不迭从屋子后面走了出来,将宋绮年围住。

四秀还有些害怕,抱怨道:“这个朱小姐,之前还觉得她很和气了。没想到发起火来这么吓人。”

“有钱人就这样,和气都是装出来的。”柳姨冷哼,问宋绮年,“你打算怎么办?”

宋绮年眸光晦涩,朝工作间的方向望去:“工人们都在?”

工作间里正不断地传出缝纫机的哒哒声。

“全都在!”柳姨压低了声音,“她们中肯定有人和外头的人勾结,偷了你的图纸!”

“小姐知道是谁吗?”四秀问。

“我有个想法,但还不能确定。”宋绮年道,“现在也不用急着抓人的。先晾个几天,最好等那个人自已露出马脚来。你们俩多留意一下她们的反应。我这几天在楼上卧室里干活。”

宋绮年和四秀把她用的工具搬到了卧室里,等晚上工人们回家后,她才下楼用缝纫机。

寂静的夜里,邻居家的收音机声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地飘进工作间,衬得屋内气氛有些寂寥。

台灯下,宋绮年坐在宽大的工作台前,对着一叠草稿纸发呆。

虽然向朱品珍打了包票,会给她做一件更漂亮、更合心意的裙子。可事发太突然,宋绮年一向灵感充沛的大脑突然空空如也。

创作者最忌讳的就是俗务缠身、思绪芜杂。就如同道土们修炼一样,如果不能沉心静气、心无杂念,就不能进入忘我妙境。

可傅承勖那头的任务,江映月的难题已让宋绮年分了心,现在又遭遇李高志的恶意破坏。宋绮年觉得自已被各种糟心事缠成了一个茧。

听说许多艺术家就是这样,逐渐被俗事消磨去了才气,泯灭于众人的。

宋绮年满打满算,也只能先把衣服做出来,然后赶十三号的夜班火车去杭州,在十四号当天把衣服给朱品珍。

这样一来,留给她做衣服的时间只有三天。

裁剪和缝纫只用半日就可以完成,耗时的是后续的刺绣和钉珠工艺。可是作为礼服,华丽的刺绣和钉珠是必须有的元素。

只有朱品珍选中自已新做的裙子,宋绮年才算留住了朱品珍这个客人。这就要求新裙子必须比前一件更加投朱品珍所好才行。

这比当初她在门派里听从师父的吩咐去偷东西要麻烦多了。

走正道,就是要比捞偏门难,也是其可贵之处。

宋绮年深呼吸,铅笔尖落在纸上。她强迫自已画起了图。

渐渐地,散落的灵感自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下笔越来越坚定,线条越来越流畅。

窗外的月亮渐渐爬到了穹顶中央,宋绮年完全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不觉时间流逝。

她只隐约记得柳姨和四秀来了两趟,送来宵夜,又把已放凉了的宵夜端走。至于她们同自已说了什么,自已又如何回应的,宋绮年全无印象了。

灵感多而杂,不成体系。宋绮年一连画了好几十张草稿,都没理清头绪。

作废的稿子转眼被揉作一团,丢了满地。

门被无声推开,一双牛津皮鞋踩着纸团走进来。一杯散发着浓香的咖啡被放在了桌上。

宋绮年只当是柳姨来了,继续埋头绘着图,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咖啡了?”

“十二岁。”男人道。

宋绮年惊讶地抬起头,望进傅承勖含着笑的双眼里。

“我义父觉得男孩子应该什么都会做才行,于是让我学了很多生活技能。”傅承勖说着,又把一盒点心推到宋绮年手边,“柳姨说你没吃晚饭。”

“你怎么来了?”宋绮年揉了一把脸,打开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还热乎的香葱牛肉煎饼,香气扑鼻而来。

被强行延迟的饥饿感瞬间复苏。宋绮年直接用手拿起煎饼,就着咖啡大口吃起来。

傅承勖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很喜欢看宋绮年大快朵颐的样子。

因为是深夜出行,傅承勖的着装很随意。一件宽松的常春藤羊绒夹克,烟灰色毛线衣和白衬衫。极难得地没有打领带,连头发也有些松散。

“你今天没去我那儿。我打电话过来,柳姨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让阿宽去调查了一下那个广告。电话是假的——不出所料。上海有一家‘丽华时装店’,但老板也发誓没有登过这则广告……”

“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谁干的。”宋绮年道,“李高志。他是同行,知道用什么办法最能打击到我。”

傅承勖点头,他也怀疑是他:“虽说,偷得走的作品,偷不走的才华。但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出手反击了。不然,他绝对还会继续剽窃你。”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能超越你的,只有你自已。剽窃你,是他能打败你的唯一办法。”

宋绮年胸口一暖。

傅承勖的赞美时常会夹在其他的话里,不经意地送到她面前,如一场及时雨,浇灭她的焦虑。

“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很乐意代劳。”傅承勖又道。

“傅先生打算怎么做?”宋绮年调侃,“半夜杀上门,把李高志从床上拎下来暴打一顿?”

“我是个银行家,不是黑手党。”傅承勖无奈。

宋绮年笑:“这么一点小事,就不劳烦你这了。等杭州的事忙完了,我会去收拾他的。李高志欺负过的小裁缝不少。解决了他这个恶霸,也算为行业除了一害。”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傅承勖笑。

“我好像很容易遇到和我不对付的人。”宋绮年抱怨,“以前在千影门里,也有好几个特别喜欢挑衅我的同门,男女都有。”

“因为你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人。”傅承勖眼眸深邃,笑容玄妙,“我说过的,你的才华就是照亮暗夜的火把,也照亮了别人的平庸无能。有一些人无法改变自已,便想打倒你,扑灭你手里的火,让世界恢复黑暗。你不能向他们屈服。我相信你终究会开创一个新天地的。”

男人的这番话如河流在安静的夜色里静静流淌,淌过宋绮年的心田。

积压许久的愤怒、烦躁和低落,被一阵风吹散,心里又泛起隐隐酸涩。

奇怪,她自认不是个柔弱的女人,江湖风雨早就教会她独立和坚强。可内心总有那么一处柔软,被触碰后会产生阵阵悸动。

“啊,都这么晚了。”傅承勖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告辞了。宋小姐也请早点休息。”

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门:“还有一件事,应该和你说一声。是江映月……”

出门的一路,宋绮年将江映月和孙开阳的纠纷简短地告诉了傅承勖。

“所以,”傅承勖道,“孙开阳把假画送给了江映月,现在江映月需要用画换回她的照片。但孙开阳确认了画是真品,才会把底片还给江映月?”

“是的。”宋绮年道,“眼下我实在忙不过来,没办法去孙开阳那里偷底片。所以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交易的时候动手脚。先用真画和江映月手头的假画替换,等鉴定完了,再把画换回来。如此一来,底片和那幅假画都能物归原主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傅承勖点头,又有些欲言又止。

“傅先生想说什么就说吧。”宋绮年微笑。

傅承勖含蓄道:“就江映月这为人处世的方式,往后她还会惹上不少麻烦。你打算次次都为她奔走扑火?”

宋绮年之前就隐隐感觉傅承勖并不大喜欢江映月,想来也是因为江映月总是是非缠身,觉得必然有她自已为人处世不当之故。

“我也没打算做个救世主。”宋绮年道,“只是这次既然遇到了,总不能袖手旁观。怎么?傅先生觉得我太爱操闲心了?”

“不。”傅承勖柔声道,“你热诚、仗义,这正是我非常欣赏你的地方。但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只管说。”

宋绮年侧头思索:“有一件事,你恐怕现在就帮得上忙。”

“哦?”

两人在巷子口停下,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他们。

宋绮年仰头朝傅承勖望去,脸庞上如落了一层金粉,双目里跳跃着金色的光芒。

“傅先生那里有很多西洋画家的画册,是吧?你有梵高的画册吗?”

第二天用过早饭不久,江映月就登门拜访,带来了新消息。

“孙开阳看样子是真的很想拿回那幅画,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担保人。这人我之前和你提过,是复旦大学的一个教历史的教授,姓陈。”

陈炳文教授?

就是那位追着孙开胜讨要被盗的汉代铜香炉的教授?

“是,我记得。”宋绮年大吃一惊,“这位陈教授一直致力于找回被盗的文物,还逼着孙开胜把一个古董捐给了博物馆。”

“不光如此。”江映月轻笑,“他当时还说唐寅的这幅画也是被盗的,也想要回去呢。”

“孙开阳知道这事吗?就孙开阳那品性,陈教授也不会愿意替他担保呀。”宋绮年越发觉得古怪。

“反正是他们的事。”江映月挑眉,“而且,不光做担保,陈教授还要给画做鉴定。”

“他倒是这方面的专家。为人又非常耿直,不会作假。”

“我也是看在陈教授这一点的份上,同意他做担保人。”江映月道,“孙开阳会把底片交给陈教授保管。等陈教授鉴定完我的画后,就把底片给我。”

“听起来还行。什么时候交易?”

“还没定下来。孙开阳昨天在自家门口跌了一跤,据说磕掉了一颗门牙……”

说着,两个女人都不约而同地扑哧一笑,幸灾乐祸。

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总之,他暂时不能出来见人。”江映月道,“我过两天又要去一趟杭州,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

“朱家?”宋绮年脱口而出。

“对!”江映月惊讶,“你怎么知道?”

“真是巧了。”宋绮年晃了晃手上一块蓝色绸缎,“我正在给朱品珍赶制一条晚装裙,到时候也要过去。”

“你也去?”江映月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似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宋绮年和她不约而同道:“要不就在朱家的宴会上交易?”

两人一愣,又笑起来。

“这主意好。”江映月拍手,“一箭双雕,也省得你多跑一趟。”

宋绮年也点头:“宴会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孙开阳绝对不敢乱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江映月一把将宋绮年搂住,用力拥抱了一下,“你可真是我的军师!我这就去找孙开阳商量。”

宋绮年等江映月一走,立刻拨通了傅承勖办公室的电话。

“把江映月同孙开阳的交易也放在宴会上?”傅承勖正在一份份文件上签字,“只要时间上不冲突,你又有信心能兼顾两头,那我没有任何意见。”

“取经更重要,先做这个事,然后我再陪江映月去做交易。”宋绮年道,“对了,我觉得陈教授掺和这事的目的不简单。他这样正直的人,怎么会为孙开阳这种要挟女人的人做担保,又怎么会眼睁睁看宝贵的文物流失在外?”

“我也这么觉得。”傅承勖道,“可想而知,朱品珍的生日宴会有多热闹。”

朱品珍同家人们在初十二这日去了杭州,住在别院里。

郭庄里的宴会现场已布置妥当。红毯铺地,灯笼高挂,墙边摆着姹紫嫣红的海棠花。道路两旁的树上是挂着珠串灯泡,但也扎着艳俗的粉红和粉蓝的绸缎。

朱品珍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觉得眼睛都要瞎了。偏偏这布置是长辈的主意,她还得强颜欢笑向长辈谢恩。

没想到了初十三这日,一个好消息传到了朱品珍的耳朵里:不知怎么的,郭庄一夜之间闹起了耗子。

耗子不仅大闹了厨房,把为宴会准备的食材糟蹋了不少,还啃坏了绸缎桌布,在园子里到处乱窜。

园林里草木深深,又有假山,简直是个天然的耗子窝。

不论是撒耗子药还是放捕鼠夹,对于次日的宴会来说都来不及了。

朱家一个管事向主人献上妙计:“北面有一处私家园林叫‘夕园’,听说地方宽敞,有湖有戏台,咱们家的宴会可以搬去那边。明天客人来了,请他们过去也不远。”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朱老一通电话就找到了在外地的胡三清。

不出傅承勖所料,胡三清也觉得这是个自已还人情的大好机会,立刻同意把园子借给朱家。

于是朱家又忙不迭把郭庄里的装饰取下来,搬去夕园。

朱品珍把小弟叫来,送了一个西洋打火机给他玩。

朱家小弟不负厚望,“不小心”地把那堆彩色绸缎给烧了,解决了他姐姐的心头一患。

年十三的傍晚,宋绮年将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晚礼服装进衣袋里,亲手抱着走下楼。

四秀提着行李箱,跟在宋绮年身后。

女工们逐一向东家告别,下班回家。

店里出了内贼的事已无人不知。可宋绮年只在楼上单独工作,从不审问工人们,反而让女工们更加惴惴不安。

这几日下来,女工们彼此猜忌,又担心自已被陷害,过得提心吊胆,连同事之情都受了一些影响。

眼看时机成熟,宋绮年终于采取行动了。

女工们离去,工作间里只剩杨姐一个人,正在扫着地。

“这活儿让四秀来做就行了。”宋绮年道,“你儿子的病好些了吗?”

杨姐放下扫把,局促地搓着手:“他是胎里带出来的病,连西医都说治不好,只能吃药缓着。”

“你也真辛苦。”宋绮年坐下,“听说你还接了给人缝补的活儿在家里做?”

“我不会耽搁你这里的活的!”杨姐忙道,“我干活是最快的一个,宋小姐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宋绮年缓缓点头,“你也是我这里活儿做得最好的一个……所以,知道你拿了李高志的钱,把我给朱品珍做的衣服样子给了他,我真的很为难。”

杨姐猛地抬头朝宋绮年望去,本就蜡黄的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好你个阿杨,居然是你!”柳姨如一头怒虎冲进屋,朝杨姐扑过去。

宋绮年眼疾手快,将柳姨一把抱住。

柳姨使劲儿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侬个黑心烂肺的!我家小姐不仅给你预支工钱,还给钱让你给儿子抓药。你不想着报恩就罢了,居然还帮着外人偷衣服样子!”

“我是没办法呀!”杨姐许是压抑了太久,眼下终于被揭穿,情绪倾泻而出,嚎啕大哭起来,“我儿子要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了。我不好意思再找宋小姐要钱了,李老板又一口气给了五十块……”

“才五十块!”柳姨更怒,“小姐前前后后给了你快一百块了,你却扭头就把她给卖了!你这条养不熟的狗——”

四秀跑了进来,帮着宋绮年把柳姨拉住。

“宋小姐,我知道我做错了。”杨姐抓着宋绮年的袖子,扑通跪了下来,“求你看在我儿子的份上,别把我送去巡捕房!”

可恨之人又有可怜之处,让宋绮年狠不下心,十分无奈。

“我不会送你去巡捕房的。”宋绮年抽回袖子,又把杨姐拽了起来,“但……我这里不能留你了。”

杨姐肩膀一震,捂脸哭起来。

宋绮年心有不忍,可实在无法再信任杨姐了,只有硬着头皮继续道:“以你的手艺,再找一份活儿不难的。我……”

宋绮年内心挣扎了一下。

“如果没人问我,我不会主动说出你干过的事。希望你以后吸取教训,不要再干这种事了。这是遣散费。你收拾东西回去吧。”

杨姐看着宋绮年递过来的十块钱,知道大局已定,便将心一横,抓着钱跑走了。

“你居然还给她钱!”柳姨跺脚,恨铁不成钢。

宋绮年劝道:“她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又丢了活计,要是没点钱应急,不得走上绝路?”

柳姨没法反驳。

“杨姐也真是糊涂。”四秀很惋惜,“她要是实话实说,大伙儿都会一起帮她凑钱。她却偏偏要去走歪道。”

“还有那个李高志,真是一块粪坑里的石头,滚到哪儿都留一地屎。”柳姨骂道,“一个男人家,成天就知道搞这种鬼鬼祟祟的小手段来欺负女人。”

“这种男人可太多了。”宋绮年穿上大衣,“我得去赶火车了。等我从杭州回来,再好好回敬一下他。”

宋绮年和江映月定了一个双人包厢,一路去杭州。

这是两人第一次一起出行,虽说各自都肩负着任务,却都对这一趟旅途充满新奇与期盼。

温暖的小包厢里,她们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打牌。

一个长画筒摆放在床头,里面放着那幅《仕女拜月图》。

“我还是第一次和女性朋友一起出游。”宋绮年道。

“第一次?”江映月惊讶,“你过去从来没有和同学一起出去玩过?”

“有过的。不过我和她们只能算同学,算不上朋友。”想起自已那些在师父的鼓励下恨不能自相残杀的同门师姐妹们,宋绮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讥笑,“我性子……比较独,追求的又和她们不同,大家谈不到一块儿。”

“说的也是。”江映月丢出一张牌,“大部分女孩整天就知道讨论怎么嫁人。我认识的女人里,就数你最有事业心了。说起来,是什么让你非要干出一番事业?谁启发过你,还是你受过什么刺激?”

“都不是。”宋绮年道,“为什么女人非要受到启发才会想去追求事业呢?我觉得女人和男人一样,天生就有事业心的。只是我们受到的规训让我们把事业心放下了,转而追求事业以外的东西。”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江映月思索着,“就像训狗一样,打小就告诉我们:一个女人毕生最大的成就是嫁得好,把家打理好是女人的责任。”

“还有,”宋绮年补充,“外出工作对于女人是吃苦受累的事,是苦命的女人才做的事。”

“可工作确实辛苦呀。”江映月埋怨,“比如我,哪怕做了歌星,也受了一肚子腌臜气。嫁个好丈夫,不用出去吹风淋雨,确实是享福。”

“可能摸到‘好丈夫’这副牌的概率可不高。”宋绮年摇头笑,“即便嫁的男人不错,但你没工作就没经济收入,离了男人不能独立,吃干喝稀、喜怒哀乐,都由别人掌控。反正我这个人,最反感被人掌控。我工作确实很累,可人生能全权由我自已做主。我心里很踏实,很满足。”

“我懂你的意思。”江映月苦笑,“我摸到的还是孙开胜那种绝命阎王牌呢。别说喜怒哀乐,命都被掌控在他手里。唉,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换一个——傅承勖!”

江映月窃笑着,丢出一张扑克牌。

宋绮年看了一眼,纠正道:“这是黑桃k。”

“你少敷衍我!”江映月嗔道,“我都听说了,你是全上海同傅承勖走得最近的女人了。”

“这个数据是怎么统计出来的?”宋绮年戏谑,“难道有人成天跟踪傅承勖,把他和女友的来往都记录下来了?”

“少贫嘴。”江映月朝宋绮年丢了一张牌,“我不管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又走到哪一步了。我只提醒你,这傅承勖的人才相貌和家世都是顶一流的,是万里无一的单身汉。你可得抓紧了,别为了事业错过了这只肥羊。”

“肥羊”这词把宋绮年逗得哈哈大笑。

傅承勖再自恃矜高贵、优雅脱俗,在女人们眼里,也不过一头鲜美的肥羊。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宋绮年道,“齐大非偶不说,我也不是那种能和一大家子豪门贵戚打交道的人。小船不可载重。”

江映月忙道:“可我打听过,傅承勖家里很简单,长辈都过世了,亲戚又疏远。你一进门就能当家。他自已有本事不说,家里在美国西岸有很多产业,还有山庄和种植园,更别说他长得那么俊……”

“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呀?”宋绮年都还没打听过傅承勖的家庭背景呢。

“你为什么知道的比我还少?”江映月反问,“你才是和傅承勖约会的那一个。”

“不是约会。”宋绮年丢出一对红桃A,炸了江映月,“他投资了我的生意。我们只是合伙人。”

江映月惊得丢了牌:“他这样的大老板,投资你这种小生意?”

“喂!”宋绮年抗议,“所有的大生意都是从小生意做起的!”

“抱歉!我说错了!”江映月赔笑,“可说真的,傅承勖口碑很好,很自律。连我都没打听到他有什么不正经的绯闻。他要不是喜好有所不同,就是个真正的绅土。”

宋绮年又一阵大笑:“我同傅承勖只是比较谈得来罢了。他这个人很懂奉承女人。和他相处,让我觉得很自信。”

“当心了,绮年。”江映月洗着牌,正色道,“你要真觉得他齐大非偶,那就要和他保持距离。不然,爱上这种男人,却又得不到他,会是一场浩劫。”

日头西斜,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今日是个阴天,在夕园里也看不到夕阳,只能望见一片灰紫色的天空。

好在地上景色美丽,能弥补乏味的天景。

夕园里,一串串灯泡亮起,照亮园林的亭台楼阁和山水花树。锣鼓声动,戏台上唱响了《麻姑拜寿》。

自门口到宴会厅,沿途铺着红毯,挂着星光般的灯帘,为宾客引路。

天黑得早,第一批客人们还有一会儿才抵达,但主人家已经精神抖擞地准备迎客了。

宋绮年抱着衣袋,沿着夕园的大湖一路朝里走去,被管事带到了宴会厅后的一个阁楼里。

下人们忙碌奔走,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傅承勖的手下。

宋绮年同乔装成男仆的小武擦肩而过,交换了一道心照不宣的目光。

走到休息室门口,宋绮年就听到朱品珍抱怨的声音从半开的门里传出来。

“……妈妈也不过是想和二婶争风头,想我嫁得比五妹更好,给她争口气。今天她把相中的男人都请来了,这是办生日会还是开推销会呀?她扬眉吐气了,我的婚姻幸福不幸福,她才不在乎……”

宋绮年轻咳了一声,里面的声音停了。女仆打开了门。

梳妆台前,朱品珍穿着晨袍,正在做头发。

见宋绮年来了,朱品珍挥开化妆师,起身迎了过来。

“我还以为宋小姐不会来了呢。”

她眉眼里带着浅笑,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态度明显比上一次见面和气了许多,让宋绮年很意外。

宋绮年笑道:“我一路赶过来,也很怕错过了您的宴会。”

“那一会儿就留下来吃饭吧。”朱品珍热情道,“我给你安排了位子,和我美专的同学坐一桌。你们肯定能聊得来。”

上一次见面还怒气冲冲地朝自已发火的朱品珍,简直变了一个人。

宋绮年更诧异了。

朱品珍看向宋绮年臂弯里的衣袋,急切道:“来。让我看看你给我做的新裙子。”

宋绮年把衣袋挂在衣架上,解开袋子上的绳子。

衣架上还有好几件晚装,姹紫嫣红,珠光宝气,很是富贵华丽。这些应该都是朱品珍紧急从别的店里定做的。

袋子被剥开,一件天蓝色的晚礼服露了出来,成了衣架上唯一的冷色。

屋内有片刻的安静。

朱品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件晚装。

“我知道这颜色不是您定下的。”宋绮年轻声道,“但是我记得您说喜欢冷色调。而我想着,整个宴会都是按照您长辈的喜好布置的,那您至少可以穿自已喜欢的颜色。这毕竟是您的生日。然后,我想给衣服设计一个主题,是您喜欢的某样东西最好。我想到也可以把一幅画运用到衣服上。而您喜欢的画……”

“梵高。”朱品珍呢喃,“这是梵高的《杏花》!”

宋绮年莞尔。

晚礼服由天蓝色雪纺制成,是一条前短后长,有着拖尾的直身连衣裙。不规则长度的大喇叭裙摆堆成垂顺的皱褶,深色的衬裙让裙子呈现上浅下深的蓝色,同画中的底色一样。

来不及制作精美的刺绣,宋绮年便用银灰色的亮片沿着腰部的位置向上缝制出树枝的形状,用浆过的浅黄和浅绿色布片做成花和嫩叶,珍珠和水晶点缀其中。

“我特意找朋友要来梵高的画册,选中了这一幅《杏花》。”宋绮年对朱品珍道,“最理想的设计是用刺绣来表现树干和花叶。可时间实在有限,我只能选择做立体布花。好在最后呈现的效果比我预期的要好很多。希望您能喜欢。”

朱品珍捧起柔软的长裙,发出一声喜悦的长叹。

“我太喜欢了!”她激动地朝宋绮年望去,“你真的是实至名归,宋小姐。你看我定做的其他的衣服。也不是不好看,也都很时髦,但是看着都毫无个性。而你不同。你是真正地为客人‘量身定作’衣服!”

“您太过奖了!”宋绮年长长松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说,认识您这样一位能懂我的设计的客人,也是三生有幸。”

这时,女仆敲门进来:“小姐,客人到了。太太让您换好了衣服就随她去迎客。”

朱品珍立刻把宋绮年做的裙子拿起来:“快,帮我换上。这裙子不配那条红宝项链了,换一条细珍珠项链来。”

朱品珍匆匆脱掉晨袍,在宋绮年的帮助下把裙子穿上。

裙子上身的效果也极好。清瘦的朱品珍显得十分清丽脱俗,如林中仙子。

“可是,”女仆犹豫,“这样打扮太素了,太太和老太太看了怕不喜欢。”

“这是我的生日,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朱品珍硬气道,“满院子都红艳艳的,我再穿一身红,客人找得到我吗?”

“您忙,我就不打搅了。”宋绮年大功告成,准备告辞。

“宋小姐,请等等。”朱品珍急忙将宋绮年唤住,“我怕待会儿没空,有些话要对你说。”

宋绮年更觉得朱品珍今天有些古怪。她维持着温和的笑容,洗耳恭听。

“我……那个……”朱品珍似乎很难为情,支吾了片刻,才鼓足勇气道,“我要为之前那件事向你道歉。”

宋绮年的笑容维持不住了。她惊愕地瞪大了眼。

而话一旦起了头,后面的说出来就容易了许多。

“那天我回去后就后悔了。”朱品珍坦白道,“出了那种事,你明明也是受害者,可我只考虑到了自已,还朝你发火。”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宋绮年客气道,“您花钱做的衣服却没法穿出去,应该生气的……”

“可那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朱品珍道。

宋绮年心头一暖。

对于受客人的气这事,她多少习惯了。

她的客人都是高傲的名媛贵妇,她们即便做错了,也顶多以其他的方式表示歉意,绝对不会亲口说出来。

可朱品珍却亲口向宋绮年道歉,语气还那么诚恳。这事完全出乎宋绮年的预料。

朱品珍斟酌着,继续道:“你可能不清楚。在美国的时候,我加入了女权社团。我们呼吁保护受家暴的妇女,主张女性为自已的身体做主……就是这一类运动。”

“您可真了不起。”宋绮年不失时机地吹捧。

“你可别忙着夸我。”朱品珍苦笑,“我想说的是。我一直觉得我做着很进步的事,很与众不同,自我感觉可好了。可是……当我的一件衣服出了点问题,我立刻对为我服务的人大发脾气。我这不是站在了我的主张的对立面了吗?”

想不到朱品珍能反省得这么深刻,宋绮年这下是真感动了。

她温言:“我想您当时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谢谢你为我找借口。”朱品珍满脸愧疚,“可不论怎么解释,这么做都是错的。对了,这件衣服的钱,我会付给你的——不许拒绝!”

宋绮年感慨不已,只能点头。

“说起来,你也启发了我。”朱品珍笑起来。

“哦?怎么说?”宋绮年好奇。

“等回上海后,我会搬去女子公寓住。我已经接受了一家报纸的邀请,为他们主持一个专栏,专门探讨女性学习和就业的话题。我要成为一名记者了!”

想要不受长辈的掌控,就要做到精神和经济双重独立。朱品珍的精神早已独立,她如今走出了第二步。

“太好了!”宋绮年发自内心地为朱品珍高兴,“尤其像您这样身份的女子也出门工作,意义非同一般,是当下女性的好榜样。”

“而我的榜样是你。”朱品珍道,“看到你,我才决定要勇敢去争取。光喊口号可没有用,我得拿出行动来!”

朱品珍语气坚决,整张面孔绽放着光芒。

“我真为你高兴!”宋绮年由衷感叹,“我也很期待早日在杂志上看到你的专栏。”

“对了,我的第一篇报道,就写你遭遇的这个事,怎么样?”朱品珍挤眼,“《女性在工作中遭遇的不正当竞争》,这个标题主编也很喜欢。听说李高志的名声不大好,一定有很多内容可以写。”

“那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宋绮年喜出望外,“我还正琢磨着该用什么办法揭发他呢。谢谢你,朱小姐!”

“咱们女人就该团结在一起,不是吗?”朱品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