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品珍并不像普通名媛那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次日宋绮年的店才刚开门,泡茶的水还没烧开,朱品珍就找上门来了。
“你这里还布置得挺别致的嘛。”朱品珍环视着客厅,“虽然简单了些,但颜色搭配得很好……哎呀,这不是穆夏的版画吗?”
新铺子要等过了大年十五以后才动工修葺,宋绮年便先将那一套穆夏的版画分别挂在了客厅东南西北四面墙上。
“是的。是穆夏的《四季》。”宋绮年端来咖啡。
“是世博会的版本!”朱品珍凑到版画前端详着,“我有一张穆夏的《黄道十二宫》,是去年的版本,没有你这套收藏价值那么高。真想不到会在上海的一家小服装店里能看到穆夏的作品。”
“都是大师的作品,艺术价值是一样的。”宋绮年道,“我的这一套版画是朋友送的礼物。我可买不起这么名贵的版画。”
“那宋小姐的这位朋友还真难得。”朱品珍意味深长,“我在上海就没认识几个能聊艺术的女性朋友。男艺术家倒是很多,可他们面对女人,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我很不喜欢。宋小姐对西方艺术了解多少?你喜欢的画家是谁?”
“我正在自学西方艺术,了解得很有限。”宋绮年道,“印象派的画家我都挺喜欢的。”
“这年头,谁不喜欢印象派?”朱品珍笑,“我年初的时候在巴黎看过一个画展,画家是个已经去世了的后印象派画家,叫梵高。听说他生前毫无名气,死后名气却越来越大,遗作也越卖越贵。”
“我也听说过这位画家。”宋绮年道,“只是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他的画。朱小姐很喜欢他?”
朱品珍道:“我喜欢他的色彩。”
从克林姆特到梵高,用色都鲜艳大胆,宋绮年大致摸到了朱品珍的审美偏好。
“宋小姐也是个有趣的人。”朱品珍又道,“我昨天特意打听了一下你的事,还真让我大开眼界。你真的差点烧了李老板的铺子?”
“哪有那么夸张?”宋绮年不以为然,“不过是为了杜绝他继续剽窃挪用我的设计,把我做的衣服烧了罢了。您也是一名艺术家,应该最清楚艺术构思是艺术家最珍贵的宝藏。”
从艺术学生一下被捧成艺术家,朱品珍十分受用。
“可是,烧了多可惜。”朱品珍遗憾。
“好在咱们这行创意大过手艺。衣服烧了可以重新做。”宋绮年道,“我要是个雕塑家,或者画家,就不敢那么极端了。”
朱品珍尝了一口咖啡,又点了点头:“哪里来的豆子?”
“也是朋友送的。他在檀岛有个咖啡种植业,这是他家自已出的豆子。”
“傅承勖先生,是吧?”朱品珍哼笑,“我爷爷之前还想撮合我跟他呢。”
“是吗?”宋绮年惊讶,“那还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朱品珍却翻了一个不屑的白眼:“我看着他就不喜欢。成天笑眯眯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这种人本事太大,太强势,拿捏不住。我喜欢憨厚些的男孩子。”
这朱小姐看男人的眼光倒是有几分老辣。宋绮年也觉得傅承勖这人心机太深沉,再亲切随和,也让人难亲近。
“您的生日宴会没几天就到了吧?”宋绮年换了话题,“您想做一件什么样的裙子?我这里有时装杂志,和我自已的设计……”
朱品珍摆手,对茶几上的那些书本看也不看。
“我爷爷非要在杭州老家举办宴会,还非要我穿旗袍,说洋装‘露胸露胳膊,不体面’。这都什么年代了?总之,家母花了几百块给我定做了一条苏绣旗袍,上面绣了老大一只凤凰。我的天!穿着那件旗袍,我都可以去紫禁城登基了。幸亏我小弟把那旗袍给毁了……”
说到这里,朱品珍一脸庆幸。
“总之,我想要一条有中华文化元素的,但又是西洋款式的裙子。衣料的颜色……我是喜欢冷色调,可是长辈要我一定要穿得喜庆点。就选中饱和度、低明度的暖色系吧。”
果真是艺术生,朱品珍的描述非常精准和专业。
宋绮年飞快在本子上记着,问:“天冷很,您可能还需要一件斗篷。我这里有进口的丝面法兰绒,垂顺感极好,很适合做晚装的披风。”
“听起来不错。那就做一件吧……”
朱品珍很有主见,三言两语就和宋绮年确定了设计图和衣料,付了定金。
“宋小姐是个说话做事都爽快的人,我喜欢。”朱品珍道,“我真羡慕你的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都想做个自由记者,可是家里不同意,觉得女人成天在报纸上对别人评头论足的很丢脸。宋小姐当初是怎么得到长辈支持的?”
“我父母过世了后,我才做这行的。”宋绮年一边给朱品珍量身,一边道,“不过,我说句实话。即便他们反对,我自给自足,不需要他们养活。”
朱品珍陷入思索。
“比起过去的女人,我们生在了一个好时代。”宋绮年笑道,“推翻了封建王朝,女人终于能独立了,能读书工作了,能嫁自已想嫁的人,赚的钱也能由自已支配了。不趁这机会好好做一番事业,真对不起这个时代。”
“说得是呢。”朱品珍呢喃。
大年初六的一早,大部分街坊们都还没过完年,宋绮年的工作间里又响起了缝纫机的哒哒声。
到了初七这天,新招的两个缝纫女工来上工了,将本就不宽敞的工作间挤满。
女工们一来,宋绮年手上的活就分了大半出去,可以专注在制作朱品珍的衣服上。
按照朱品珍的要求,颜色暗的暖色大部分看着都有点老气。宋绮年在布料库房里找了半天,选出一块玫紫色的重磅丝光绸。
这料子颜色本身有点艳俗,但褶皱处折射出幽蓝色的反光,色彩梦幻多变。朱品珍一眼就看中了。
为了尽其所能地展现衣料特殊的光泽,宋绮年在裙子的胸前和裙后摆做了精巧的皱褶。
朱品珍希望裙子有中国元素。宋绮年手里正好有几条精美的苏绣锦带,用它作为裙子的花边和腰带最合适不过。
初八这天,裙子就大致成型了。朱品珍来试衣,对裙子很满意。
艳丽的衣料把朱品珍苍白的脸庞衬得红润了许多,前胸和后腰的皱褶也让她削瘦扁平的身材显得丰腴了不少。
宋绮年一边给朱品珍调整裙子,在需要修改的地方做记号,一边问:“您的生日宴是在园林里举办吧?一定布置得美轮美奂的。”
朱品珍嗤之以鼻:“宴会是祖母和家母拿主意,布置得又土又老气,甚至还找了戏班子来唱戏!这哪里像是庆祝二十岁,倒像在办八十大寿。我想改一改,她们根本不听我的。”
说着,烦躁地叹了一声:“国内处处都压抑,我每次回国都觉得喘不过气。在中国做女人真是命苦!”
思想新潮、性格奔放的朱品珍对上传统的封建大家长,可不是矛盾重重?
宋绮年道:“要是您不改长辈的布置,而是添加一些东西呢?”
“哦?比如?”
宋绮年低头用珠针固定着裙角,道:“我猜,您是希望园子里多一些有特色的装饰,是吧?”
“没错!”朱品珍兴致高涨,“你有什么主意?”
宋绮年道:“我觉得,不妨添加一些元宵彩灯。您生日的第二天就是元宵节,何不把节日和生日放在一起过?到时候,园子里挂满灯串和彩灯,客人们一边游园一边猜灯谜,多有趣。当然,我没见过您家的园子,不知道这样布置合适不。”
“哎呀!你这个法子还真不错!”朱品珍大为心动,“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换成元宵彩灯,我家长辈也不会反对的。不过,宴会不在我家园子里办,在郭庄。”
“郭庄呀!”宋绮年露出向往之色,“这可是江南顶有名的园子呢。我以前两次去杭州玩,郭庄都被人包下来,没能进去参观。里面到底有多美?”
“就是个园子呗,也没什么特别的。”
宋绮年笑:“您是见得多了,所以不稀罕。我虽然喜欢艺术,可是平常没什么机会接触。别看我这里有穆夏的画,我平时只在美专的图书馆里看到过大师名画的图册。”
“说得也是。”朱品珍怜悯地低头看了宋绮年一眼。
宋绮年就等着她开口邀请自已去生日宴会。哪怕让她作为服装师,在现场帮着整理一下衣裙都行。等到郭庄不适合举办宴会时,宋绮年就有机会劝说朱品珍搬去夕园了。
可朱品珍只道:“郭庄又不会长脚跑了,宋小姐将来会有机会进去游玩的。唉,腰上给我再收紧一点吧。我看纽约的女人们的裙子都开始收腰了……”
失望地将朱品珍送走,宋绮年收到了江映月从日本过来的电报。
电报内容有些含糊,江映月只说要提前回来,处理一件事,人已上了船。
正看着电报,宋绮年就被柳姨拉进了厨房里。
柳姨低声道:“杨姐的儿子又病了,想预支工钱,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杨姐是宋绮年雇来的第一个裁缝,是个带着病儿子的年轻寡妇,勤快,手艺好,话不多。只是她在宋绮年这里做了一个来月的工,儿子就病了两次。
上一次,宋绮年给了杨姐十块钱给孩子买药。这一次,杨姐想必不好意思再来求人了。
宋绮年叹气:“既然是孩子病了,那就预支给她吧。再多给五块钱,当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换作平时,柳姨肯定会抱怨宋绮年出手太大方。
这一次,柳姨也跟着叹气:“她有手艺,又还年轻,要不是拖着这么一个儿子,早就再嫁了。只是我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能帮一时就帮一时吧。”宋绮年道,“也许等孩子长大些,身子就好起来了。”
这日晚饭后,宋绮年搭乘傅承勖派来的车,进了傅公馆。
老管家迎上来,道:“五爷正在游泳池,小姐请随我来。”
傅家居然还有游泳池?
泳池位于大宅的半地下室里,就在厨房和佣人区的隔壁。
池子不大,是一个五米乘十五米的温水游泳池。池壁贴着天蓝色马赛克砖,清波荡漾,令人心神向往。
水池的中央立着一个高高的木板,显然用于模拟夕园小湖里的假山。木板在水中的部分挖了一个洞,装着一个缠着铁锁的门,门后用木条做了一个向上的通道。
因为不知道通道深处的具体情况,山洞只用一个简单的平台代替。平台上放着几个大木箱。
室内人员众多,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傅承勖正抄着双手盯着水池。
室内气氛热火朝天,傅承勖脱去了西装外套,解了领口的扣子,白衣黑裤黑马甲。
马甲收紧的后腰将他猿臂蜂腰的身躯勾勒清晰,双腿笔直修长,臀部紧翘,这背影很是招得宋绮年看了又看。
相比傅承勖的从容,站他身边的董秀琼却是十分紧张。
哗啦一声,小武从水里钻出来,像一只大狗似的甩去头上水珠。
“难搞!”小武把铁钳丢给一旁的人,爬上岸,“铁链子太粗了,在水里又不好使劲儿。”
小武爬上了岸,董秀琼快步上前,把一张大毛巾披在他肩上。
“而且到时候湖水会很冷。”董秀琼补充,“手会被冻僵。”
“所以我还是打算放水。”傅承勖道。
“被发现了怎么办?”小武问,“要把洞口露出来,少说得放掉一米半的水。”
“我有个主意。”宋绮年举起了手。
众人这才转头看到了她。
“宋小姐来啦。”董秀琼立刻笑起来,“您快说!”
宋绮年走了过来:“朱品珍今天在我那儿试了衣服,抱怨生日宴会被布置得很老气,我便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多多地挂灯串,制造出满天星的效果……”
“这个好!”不等宋绮年说完,傅承勖便赞道,“我们在湖边的道路上都挂满灯,行人位于亮处,就看不到位于暗处的湖了。到时候只用派几个人假扮下人,不让人往湖边走就是。”
宋绮年斜睨傅承勖:“你抢了我的词儿。”
“抱歉。”傅承勖赔笑,“但主意是你的,谁都抢不走。朱品珍采纳了没?”
“她很喜欢。不过还没喜欢到邀请我去她的生日宴会。”宋绮年遗憾。
“没关系。”傅承勖开解道,“我买通了两个朱家的管家,他们也可以给主人家吹耳边风。”
“那这么一来,好像没我什么事了。”宋绮年道。
“恰恰相反。”傅承勖示意宋绮年看向水中的假山,“我计算过,如果要排掉一米半的水,需要至少一个小时。水落门出,宋小姐就能亲自去开锁了。同时,我找人打听到,胡三清用来放古董的箱子有些特别。”
水池边也摆着一口半人高的大木箱,傅承勖带着宋绮年走到箱子旁。
“这是胡三清专门找人定做的防水防盗的铁木箱子。箱子上不仅装着复杂的锁,还有机关,得用特别的手法打开。这个只有宋小姐能对付。”
宋绮年研究着木箱,目光定在那两个龙头锁上。
两个锁一前一后,锁孔就在龙嘴里。
宋绮年皱眉。
“怎么了?”傅承勖问。
“这种锁,需要两把钥匙同时插入转动,才能开锁。但是箱子太宽了,我胳膊没那么长。这箱子需要两个人才能打开。”
傅承勖当即挽起了袖子:“告诉我怎么做。”
宋绮年先撬开了一个龙头,把抵住锁舌的工具留在锁孔里,叮嘱傅承勖:“就这样抓住,手一定要稳住别动。”
傅承勖接手后,宋绮年如法炮制,撬开了另外一个龙头。
“听我指挥,数到三,朝你的右边转,速度要慢。听到咔一声后,再朝左边转,咔咔两声后,就好了。”
阿宽抬起手,全场霎时安静了下来。
“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两人同时动手,缓缓转动工具。
随着咔咔几声,两个龙头的下巴往下落,龙嘴大张,锁解开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交换了一个含笑的眼神。
打开了四个扣住箱盖的铜拉扣,关得严丝合缝的箱盖发出轻微一声响,和箱体之间露出一丝缝隙。傅承勖继而用力将盖子掀开。
围观的人们鼓起掌来。
“所以,”宋绮年拍了拍手,“看样子,我还是得下水一趟。”
傅承勖紧抿着唇,眉心深皱,不说话。
“我觉得没有那么可怕。”宋绮年道,“放了水后,我先坐在船上划过去,撬开铁门的锁,然后踩着水钻进隧道里。我不用泡在水里。还有,我可以用防水油布做一条背带裤,里面穿棉裤,就不会着凉了。哎,我给每个人都做一条吧。”
“那太好了!”董秀琼看了小武一眼,“这样你也不会冻着了。”
傅承勖紧绷的面孔这才缓和了下来。
“那就这么办。我们会竭尽全力配合你的。要不我们先排练一下?”
得到宋绮年的同意,傅承勖让手下把木板抬升了一截,洞口半露出水面。
宋绮年脱去了山羊绒针织衫和新皮鞋,坐在一艘柳叶舟上。
“坐好了?”傅承勖一推,船便飘到了木板假山边。
宋绮年卷起袖子,把沉甸甸的铁链从水里捞起来,放在船上。
船身吃重,向一边倾斜,摇摇晃晃。
傅承勖站在池边,眉头又皱了起来。
铁链上的锁十分简单,宋绮年只花了几秒就把它撬开了。可是铁链还是将铁门缠绕着。
宋绮年将身体探出去,试图把铁链解开。
傅承勖眉心一跳:“等一下!”
话出口时已迟。
船向一侧翻而去,宋绮年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宋小姐!”
宋绮年没入水中,众人的惊呼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屏蔽住。
万幸池水十分温暖,这里又是浅水区。宋绮年通水性,处乱不惊,很快便踩着池底站了起来。
傅承勖已冲到了水池边,见宋绮年自已站起来了,才又站住。
“您没事吧?”董秀琼朝宋绮年伸出手,“来。我拉您上来。”
宋绮年反而后退了两步,躲在倒扣的小船后,把身子没入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怎么了?”董秀琼担忧,“您受伤了吗……”
宋绮年摇头,紧紧抿着唇,露出一点难言的尴尬。
傅承勖眯了眯眼,转身抓起一件大衣,一言不发地跃入池中。
“五爷!”
傅承勖个头高大,站在浅水区里,水只没到他胸下。他大步走到小船后,手一扬,用大衣把宋绮年裹住,遮住了她因打湿水而几乎透明的白衬衫。
阿宽恍然大悟,朝男人们大喝:“转身!”
男人们纷纷背过身。
池水热气蒸腾,宋绮年的脸颊烫得都能煎蛋,头怎么都抬不起来。
男人的衬衫也湿透了,紧贴着肌肤,透出浅浅的麦色,轮廓健美的胸膛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那喉结忽而滑动了一下,宋绮年下意识跟着咽了一口唾沫。
“你这样不方便。”傅承勖低声道,“你别动。我把你带去岸边。”
说罢,一只手臂将宋绮年搂住,以仰泳的姿势朝岸边游去。
男人的胳膊坚强有力,牢牢地将女子搂着。宋绮年伏在傅承勖的胸膛上,就像伏在一艘小舟上。
她如他所吩咐的,一动不动。
到了池边,两具身躯才分开。
“稍等。”
傅承勖又整理了一下大衣,确认宋绮年被裹得严严实实,这才送她爬上扶梯。
董秀琼等在岸上,用大毛巾把宋绮年牢牢裹住。
“前面就是淋浴间,赶紧冲个热水澡,别着凉了!”傅承勖吩咐。
董秀琴搂着宋绮年急匆匆朝淋浴间走去。
混乱之中,宋绮年回头望去。
傅承勖双臂在池边一撑,一跃而起上了岸。他浑身淌着水,衣裤紧贴着精悍的身躯,肩背雄浑,连腰腹的块块肌理都清晰可见。
傅承勖抓着毛巾随意抹了一把脸,似感受到宋绮年的目光,朝她望过来。
像是被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宋绮年仓促别过脸,加快了脚步。
半个小时后,宋绮年穿着董秀琼的旗袍,以迟疑的脚步走进了飘着饭菜香气的大厨房里。
傅承勖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从背后看,这男人的肩膀宽阔如雄浑的山峦,很能让女土一望便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依恋感。
以他这个年纪,肯定也曾有女子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聆听他的心跳,被他的手臂紧紧拥抱吧。
那种大海一般浩瀚的气息,不知让多少女人沉醉不已。
“啊,宋小姐,还好吗?”傅承勖扭头望过来,“茶马上就好。桌上是我下午才烤的曲奇饼干,你可以尝尝。”
轻松的语气,家常的话语,就将之前泳池里暧昧晦涩冲淡了不少。
宋绮年隐隐松了一口气,拿了一块饼干心不在焉地吃着。
傅承勖也已换了一身衣服,烟灰色薄羊绒背心,深灰色的西裤,没有打领带。半干的刘海耷在额前,让他没了平时的精干和锋锐,整个人散发一股悠闲的书卷气。
男性的儒雅气质一向深得宋绮年欢心,不然她当初也不会那么迷恋张俊生。
傅承勖的儒雅又和张俊生的不同。他温和的表象下,有一股可穿金破石的坚毅,更耐人寻味。
宋绮年若有所思之际,傅承勖将一套水晶茶具端了过来,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红枣桂圆姜茶。
暖茶下肚,热气自腹中往外散发,驱散了所有的寒气。
宋绮年比傅承勖狼狈许多。董秀琼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她的卷发不成形状,脂粉也都付给了池水。
这么看着,宋绮年比平日里要显得稚嫩不少,反而符合了她实际的年龄。
连日劳累,连过年也没怎么休息,让宋绮年比初见时瘦了些。
艳光褪去后的女子于疲惫之中带着一份惹人怜爱之态,没有胭脂修饰的面孔又出奇的清丽和娇柔。
“刚才是我们准备不周。”傅承勖的嗓音一时出奇的柔软,“我应该安排一个人在水中。你撬锁,他负责解开铁链。下次我们还会另外准备一条结实一点的船。”
“我确实比看着要重一些。”宋绮年自嘲。
傅承勖莞尔,浑厚的笑声振动耳膜。
这男人的嗓子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大提琴,专在女人的耳朵里演奏巴赫。
“宋小姐明明身轻如燕。只是你对我们这个团队来说,又重于泰山。”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在水中身躯亲密相贴的尴尬就这么被一笔带过了。
宋绮年言归正传:“行动流程是什么?”
傅承勖解说道:“举办宴会需要大量人手,我的人正在逐批混入朱家。宴会在大湖边的楼阁里举行,会有游园,看戏等活动。等天一黑,我们就开闸放水。幸运的是,胡三清翻修园子时,将大小湖隔开了。小湖放水,大湖不会受影响。等水位合适了,我们便行动。整个过程最好控制在十分钟以内。得手后,我的人还会给小湖补水,最好不让胡家发现。”
宋绮年算了算:“十分钟有点紧。但如果多排练几次,应该能做到。主要是不清楚洞里的情况。里面有几口箱子?”
“两口。应该不会堆叠着放。考虑到洞里可能空间有限,我派阿宽跟你进洞。但我和其他人都在外面,随时能支援你们。宋小姐进去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请立刻撤出来。你们的安全永远是最重要的!”
“就这么干。”宋绮年把茶一饮而尽,站了起来,“开始吧。”
傅承勖一时没反应过来。
“现在才九点不到。”宋绮年笑道,“今晚至少还可以再练习三轮。你场子都搭好了,别浪费。”
之后两天,宋绮年每晚都会到傅承勖那里用晚饭,然后参加排练。
同傅承勖合作的感受非常好。
首先他这里的伙食相当好,每天都有丰盛得不可思议的美食等着宋绮年品尝。
其次,经过上一次的矛盾冲突后,看得出傅承勖在积极改正,各种细节上都看得出他在努力平视女性。
傅承勖很有绅土风度,他对女性关怀备至,为她们拉凳子,扶着门,穿脱大衣。
但是当宋绮年做事的时候,傅承勖从不问:“你能行吗?”
这么问一个男人,是对他的羞辱。对一个能干的女人同样。
弱女子希望男人能全方位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们,但能干的女子则希望能独当一面。
可惜世上男子大多对女人一视同仁,都当她们是无知、无能,且无用之辈,俯视她们,轻视她们,打压她们,不给她们展现自已的机会。
经过不厌其烦的排练,整个过程的用时越来越短,直到最后一次——
“多少?”宋绮年抛着充当佛经的一卷画轴。
“八分四十五秒。”傅承勖看着怀表,露出骄傲的笑容,“我们准备好了。”
江映月的船抵达港口那天,宋绮年一直在傅承勖处排练,便没去接她。
等深夜回到家中,柳姨开门时便对宋绮年道:“江小姐来了。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宋绮年十分意外。
江映月长途跋涉回到家,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
江映月自客厅的沙发里站起来,一脸急切地拉住了宋绮年的手,压低声音道:“绮年,我又遇到麻烦了!”
宋绮年心头一紧,镇定地安抚江映月:“别急,慢慢说。你就是因为这个事才提前回来的?”
“别提了。”江映月神色恹恹,说话带着鼻音,像是得了感冒,“我刚刚到京都,连行李都还没打开,就收到了一封电报。我不得不又买了船票回来了。”
“什么电报?”
江映月咬着牙,脸颊轻抽了一下,吐出三个字:“是孙开阳。他勒索我。”
“孙开胜的弟弟?”宋绮年记得此人,“他勒索你什么?”
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江映月浑身细细颤抖。
“是我的错……”她呢喃着,“我太贪心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耻……”
“阿月!”宋绮年焦急,“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江映月咬牙切齿,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口气说了。
“孙开阳前阵子突然找到我,要我把唐寅的那幅画还给他。”
唐寅的《仕女拜月图》?
“我……我想借这个机会宰他一笔,就开了个价。他不肯掏钱,和我僵持着了。没承想……”
江映月深吸了一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我和孙开胜在一起的时候,拍过一些照片。我一直以为都烧掉了。可不知怎么的,孙开阳竟然弄到了底片!他要挟我,不把画给他,就把照片卖给小报!”
宋绮年勃然大怒。
照片上是什么内容,江映月不说宋绮年也能猜得到。孙开阳竟然以这种事来要挟女人,其下流无耻的程度远超出宋绮年对他的估计。
“亏他还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卑鄙起来照样是个下三滥!”宋绮年低骂,“这么大的事,你之前怎么都不告诉我?我多少能给你出点主意呀。”
江映月不敢抬头看宋绮年:“我知道要是问了你,你肯定会让我把画还给他算了。是我的错,我太贪心。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别胡说。”宋绮年叹气,“画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你是还回去还是卖给别人,都是你的自由。孙开阳居然拿照片来要挟女人,才是卑鄙无耻。只是这事要被揭露了,他自已的名声也一样跟着臭了。他豁出去都要拿回那幅画,是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江映月抹着眼角的泪水,“我看到他的电报,吓得魂都飞了。我虽然流言多,但都是捕风捉影的事。那些照片要是流露了出去,我……我就只有去死了……”
“事情还没到那份上,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宋绮年的脑子飞快转着,思考着从孙开阳那里把底片偷回来的方法。
“我打算把画还给他算了。”江映月道,“反正本来也是他送给的,我也没什么损失。”
这倒是最简单省事的办法。
“万一孙开阳拿到了画,却不肯把照片还给你,怎么办?”宋绮年才不会轻信这男人,“你一定要让孙开阳找一个你信任的担保人作保。”
“对!”江映月忙不迭点头,“孙开阳这人,毫无信用可言。”
“还有。”宋绮年补充,“最好在公共场合里当面交易。人多的地方,想他也不敢乱来。到时候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江映月连连点头:“我这就和孙开阳联系!”
送走了江映月,宋绮年转头瞧见柳姨的脸色,便知道这女管家又有话要说。
果真,柳姨很是不悦道:“江小姐虽然是大明星,人也和气,但这三天两头地惹麻烦,总要你帮忙,实在不是个办法。”
“人总有不走运的时候,”宋绮年倒是一如既往地豁达,“再说了,这事也不算她惹的。孙开阳居然以名节大事来要挟女人,这是我绝对不能忍的!”
柳姨鄙夷道:“苍蝇不叮无缝蛋。要不是江小姐贪财,把画还回去了,又怎么会闹成这样?”
“柳姨,我不赞同你这个想法!”宋绮年板起了脸,“是孙开阳用卑鄙且违法的手段胁迫了江映月,她是受害的一方。世人往往慕强凌弱,喜欢给加害方找借口。但我选择和受害方站一边。”
柳姨几乎第一次见宋绮年这么严肃,有些讪讪。
“唉,我就随口一说。”
对方到底是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宋绮年的神情随即缓了下来,柔声道:“我知道你只是在替江映月反思罢了,没有恶意。”
“对,就是这个意思!”柳姨急忙点头,“我也是又可怜她,又恨她自已不争气。不过,照片那种事可真棘手。”
“可不是吗?”宋绮年也发愁,“一定要把底片全部要到,以绝后患。”
江映月那头的动作很快,次日早上便有了新进展。
电话里,江映月的语气轻松了一些:“孙开阳同意去找一个担保人。不过他说还会找一个专家,给画做鉴定,以防我用假画糊弄他。”
宋绮年心头一紧。
孙开阳当初拿到手的就是假画,只是他并不知道。真画在傅承勖手里呢。
“你说他这人有多小心眼?”江映月看不到宋绮年的表情,自顾抱怨,“这么短的时间,我上哪儿去弄一幅假画来?”
两人正寒暄着,有客人进店了。
朱品珍大步走了进来,面色不善。
她将一本杂志拍在宋绮年面前,怒道:“宋小姐,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