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拿下大单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

这是一趟夜班车,夜晚发车,次日清晨抵达上海。此时,杭州城市的灯光正从窗外飞快掠过,渐渐稀疏。

苏杭的青山秀水被渐渐抛在身后,他们即将回到另外一座繁华的现代都市里,投入紧张繁忙的工作中。

宋绮年隐隐不舍。

傅承勖为她端来一杯热茶,同她一起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江南是一个平原。”宋绮年忽而道。

傅承勖不解。

“我小时候在重庆住过一阵子。”宋绮年回忆着,“山下就是朝天门码头,晚上从窗户可以望见满城和对岸的灯火。还有江上来往的船只,渔火星星点点……”

“听起来,真是一幅很美的画卷。”傅承勖轻声道。

宋绮年浅笑。

“我一直很喜欢看灯火。每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都有一个家。每个家,都有一个故事。”

宋绮年眺望着远去的灯火,傅承勖则凝视着她皎洁如明月的侧脸。

火车准点抵达上海。傅承勖先送宋绮年回家。

这辆凯迪拉克实在惹眼,宋绮年让阿宽提前一个路口停了车,自已走回去。

已过了早上最热闹的时段,空中又飘着鹅毛细雨,胡同里空无一人。

宋绮年裹紧大衣,快步朝家门而去。突然从岔道里窜出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竟然是赵明诚。

赵明诚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呢子外套,头发和肩头都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他的脸冻得白里透青,眼下有一片深深的青影。

“明诚?”宋绮年被好友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进屋里等我?”

赵明诚的面孔泛着一股阴郁,眼珠又朝宋绮年身后的方向瞟了一眼。

“你的女管家说你不在家,不便招待我。”

“柳姨?”宋绮年很愧疚,“她也真是的……来,外面冷,我们进屋说。”

赵明诚趁着宋绮年拉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我们就在这里说!”

宋绮年感受着施加在手腕上的沉重力道,闻到赵明诚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皱起了眉。

赵明诚哑着嗓子道:“我昨天和俊生一起喝了酒。他把傅承勖给他贷款的事告诉我了。”

宋绮年的眉头皱得更紧。

“虽然俊生怎么都不说傅承勖为什么突发善心,但我知道,这事和你有关,是不是?”赵明诚用力将宋绮年拽过来,“是你让傅承勖给俊生拨了一笔贷款,对不对?”

比起被质问,宋绮年更不能接受被男人动粗。

“放手,明诚!”宋绮年压低了的嗓音里含着警告,“你把我弄疼了。”

“是不是你?”赵明诚反而使劲儿拽着宋绮年,大吼起来,“为什么你们女人一个二个都去倒贴张俊生?又是救他的人,又是救他的家。他家破产了,他活该吃苦受罪。可这才两个月,他就又翻身了。为什么他能翻身,我不能?为什么?”

宋绮年本想耐着性子听朋友诉苦,无奈实在忍受不了那股扑面而来的酒气。她伸出右手在赵明诚的手腕穴位上一戳。赵明诚手臂酸麻,终于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和俊生对比,心里会不好受。”宋绮年好声好气道,“只是俊生的情况和你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赵明诚又想来抓宋绮年。

宋绮年飞速后退。

“我家也是我老子败家。我也是无辜的。”赵明诚怨愤不已,“不光这样,我最不服气的是,你居然为了俊生作出那么大的牺牲!你和傅承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占了你的便宜是不是?你……你难道为了俊生,委身于傅承勖?”

万幸巷子里没旁人,不然宋绮年真要抓一团泥糊住赵明诚的嘴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傅先生不过在生意上有点来往罢了……”

“生意?”赵明诚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丢向宋绮年,“报纸上说傅承勖昨天和一个神秘女人游西湖。你管家也说你去杭州走亲戚去了。照片上那女人穿的衣服和你身上的一样。是你对吧?陪着傅承勖去杭州玩的女人是你!”

赵明诚的嚷嚷声中,宋绮年已展开报纸,看到了那一条花边新闻。

照片只比麻将牌大一圈,十分模糊,只能看清两人的大致身形。只是宋绮年穿一件米白色大衣,领子和袖口都是深灰色的貂皮,样式别致,在黑白照片上很好辨认。

原来他们俩昨日出游的时候,被认得出傅承勖的小报记者偷拍了。

但宋绮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不会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桃色绯闻而惊慌失措。

她面不改色地把报纸丢了回去:“我和什么人来往,是我的私事。明诚,你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我,真的很没礼貌!”

“我没礼貌?”赵明诚发怒,又朝宋绮年伸出手,“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是为了俊生,还是你又看中那个傅承勖有钱。你就这么爱慕虚荣……”

宋绮年勃然大怒。

“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避开了赵明诚的手,使了个巧劲儿将他用力推开,转身朝家门快步走去。

“别走!”赵明诚追了过来,“绮年,我对你的心意,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抓住了宋绮年的大衣。

“我哪一点不如张俊生?你无非就是嫌弃我穷……”

宋绮年气得啼笑皆非,正要再度出手点穴,一个高大的身影扑了过来。

赵明诚只觉得手腕上剧痛,下意识松开了手。可扣着他手腕的力量极其强大,他的胳膊随即被掰向后背,整个人也像一只小鸡般被拎着,重重地摁在了墙上。

肩膀剧痛,脸颊被冰冷粗糙的墙皮摩擦着,让赵明诚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放……放手……你是谁?你要干吗?”

傅承勖俊朗的面孔笼罩着一层黑雾,手上使劲儿,粗暴地将赵明诚的脑袋摁在墙上。

他俯下身,唇凑到赵明诚耳边,口吻于冷静之中透着慑人的阴鸷。

“你爹娘没有教过你不要对女人动手动脚吗?”

赵明诚从眼角的余光看清了傅承勖,如遭雷轰,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柳姨和四秀终于听到了动静,奔出了家门。

“绮年?傅先生?赵先生?这……”

宋绮年整了整衣服,叹了一口气,对傅承勖道:“傅先生,还请松手吧。”

傅承勖将赵明诚一把拽起来,丢给了阿宽。

阿宽的个头不是很高,但是正经的练家子,双手如铁钳,轻易就将赵明诚牢牢拽住。

“没事吧?”傅承勖打量着宋绮年。

宋绮年摇头。

赵明诚望着傅承勖,表情依旧满是难以置信。

“这人怎么处置?”傅承勖问。

“什么怎么处置?”宋绮年有些好笑,“我是八旗的主子吗?他不过是喝醉了,说了点胡话。你训也训过了,放了他吧。”

傅承勖转过身,面向赵明诚。

他比赵明诚高出半个头,身形伟岸,如一座大山巍峨耸立,守护着身后的宋绮年。

一股浑厚磅礴的雄性气息压顶而来,赵明诚露出畏惧之色,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那是威胁!

是一个男人向另外一个男人发出的直白的敌意和恐吓。

“宋小姐是我的生意伙伴和朋友。”傅承勖嗓音极低,饱含着愠怒和警告,“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她羞辱。你是她的朋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更不可原谅。今天有宋小姐为你求情,我饶你一回。但要是让我知道你传播她的流言,或者再对她不尊敬,我就不是把你的脑袋摁在墙上这么简单了。明白了吗?”

赵明诚冷汗潺潺,不住点头。

就算家里没有败落,赵明诚也不过是个寻常富家子弟。面对雄狮一般的傅承勖,他没有一丝半点可以与其争锋的本事和勇气。

阿宽把赵明诚往巷子外拽去。

“等等!”傅承勖又开口。

赵明诚恐惧得瑟瑟发抖。

傅承勖道:“你还没有向宋小姐道歉。”

赵明诚忙不迭道:“绮年,对不起。我喝多了,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是好友,又曾多番维护她。宋绮年心里因被羞辱而升起的恼怒在看到赵明诚此刻狼狈的模样时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两相互抵,倒也不欠什么了。

宋绮年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傅承勖不耐烦地摆手。阿宽把赵明诚拖走了。

“谢谢你,傅先生。”宋绮年疲惫道,“进来坐坐吗?”

傅承勖知道她不过是客气。

不论赵明诚这个朋友是否重要,经此一事,两人的友情是彻底告吹了。宋绮年此刻应该最想独处,整理一下思绪。

“你很累了,我就不打搅了。”

傅承勖捏着帽檐一点头,转身离去。

大衣翩翩,步伐稳健,有一种江湖高手行侠仗义后收剑离去的潇洒。

柳姨和四秀感慨万千,将宋绮年拉进了屋。

“这个赵先生,怎么突然这么猥琐?”柳姨抱怨,“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挺斯文的。”

“生活所迫。”宋绮年无精打采,“他也是骤然之间从富家公子变成穷人,为了养家糊口各种钻营。久了,气质就变了。现在眼看张家起死回生,他家却还是一潭死水,心头也不平衡。”

四秀道:“他这是禁不起考验。张家好转了,他担心小姐会和张先生好。”

“一百个张先生和赵先生加一块儿,都不如一个傅先生。”柳姨端来热腾腾的豆浆,“男人呀,不求有什么大本事,只要需要他的时候他能出现,能把事儿办好就行。”

宋绮年气归气,但也十分遗憾就此失去一个朋友。

赵明诚一直很友善大方,又总在覃凤娇她们面前维护宋绮年。在张家还没有败落前,宋绮年和赵明诚的社会地位最接近,也有不少共同语言。

只是现在看来,是自已天真了。

酒后吐真言。赵明诚眼中的自已,原来那么不堪。

又或者说,赵明诚也不过如此,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一个不喜欢自已的女人?

而且宋绮年还拿不准赵明诚是否会对张俊生说点什么。

当初救张家的恩情,因为傅承勖的私心而变得有些不伦不类。要是张家知道了宋绮年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哪怕她是被动卷入其中的,对她的怨恨恐怕也会大于感激。

宋绮年这时倒庆幸自已当初施恩不图报,没有去向张家邀功。

不过宋绮年很快就没工夫操心赵明诚的事了。

快到中午时,傅承勖拨了一通电话过来:“宋小姐,好消息,眼下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同朱小姐认识。今晚在礼查饭店将会举办一个慈善酒会,朱小姐会去。我能给你弄到邀请函。”

“今晚?”宋绮年吃惊。

“我知道时间有点急。不过,这不是瞌睡送个枕头来?”

宋绮年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心态。

困难总能勾起宋绮年的挑战欲。困难越大,她争强好胜的野心便越强烈。

“今晚就今晚!不过,我还需要更多朱小姐的资料。”

既然要结交人家,就得投其所好。

“我正好打听到了一些。”傅承勖道,“朱小姐闺名朱品珍,之前在美国生活了五年,念艺术学校。她的眼光恐怕远超上海这些普通的太太小姐们。”

听起来,这位朱品珍小姐显然有不错的艺术修养,并且一直浸淫在西方时尚里。寻常的华服恐怕难入她的眼。

“还有。她的作风很西洋化,大胆和叛逆,追求新颖刺激。听说在美国和同学们搞女权运动,被警察逮捕过,因此被监护人送回了上海。”

为了推行女权而进过洋人的监房?

宋绮年对这位富家小姐有几分刮目相看。

“酒会九点开始,我会在九点半的时候来接你。”傅承勖道,“对了,你准备衣服即可,我为你提供珠宝。宋小姐想用什么样式的珠宝?”

以宋绮年的财力所置办的珠宝,都配不上华丽的晚礼服,更不适合出入顶级社交场所。傅承勖这么做,十分体贴。

就是傅先生这口气,好似家里是开珠宝店的,任由宋绮年点菜。

脑中灵光一闪,宋绮年知道自已今晚该怎么打扮了。

“我要金饰!”她语气肯定,“头饰不要华丽厚重的。越轻巧精致越好。你有吗?”

“我手里还真有不少金头饰。”傅承勖道,“我来接你的时候都带过来,让你挑选。”

还真能点菜呀!

宋绮年莞尔。

挂了电话,宋绮年对柳姨喊吃午饭的声音置若罔闻,一头扎进工作间里。

她在成堆的布匹里翻找着。

“小姐,吃饭了……您在找什么?”四秀走过来。

“我记得放在这里的……啊!找到了!”

宋绮年从最底下抽出一卷布匹,唰地抖开。

四秀发出“哇”的一声低呼。

这是一匹淡金色亮面洋绸,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如一块融化的金子。

金色虽美,作为衣料太过闪耀。目前还没有哪位女客有胆量挑战这块布。

“小姐,你要用它来做裙子?”四秀小心翼翼地摸着布料,“可是你今晚就要穿,来得及吗?”

“款式简单一些,不钉珠和刺绣,就来得及!”

宋绮年将布搭在人台上,比划着。

洋绸柔软垂顺,皱褶处呈现丰富的黑、深褐、深蓝和深金色。

谁能想到一块纯色的布料也会有这么丰富的色彩变化?而这些颜色也衬得亮面的淡金色中泛着银光,宛如冬日清晨的阳光。

宋绮年草草吃完午饭,便投入晚礼服的制作中。

剪刀的咔嚓声和缝纫机咔嗒转动声回响在小小的工作间里。布料被裁剪又被拼接在一起,珠针固定出细细的皱褶。黑色和深蓝色的绸布被裁成细细的布条,嵌在皱褶里,作出抽象化的放射状图案。

宋绮年不光采取斜裁的方式缝制裙幅,还利用布料的特殊材质,通过熨烫和手工拉扯,将裙摆边缘撑开,制造出荷叶边的效果……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暗,由紫灰色转为灰蓝色,最后成为黑色。人台上的裙子也已成型。

“太美了!”四秀几乎挪不开视线,“没有钉一颗珠子,可是这裙子却在发光。小姐,你太能干了!”

宋绮年正在皱褶边沿处补针,力求把它们收得更加平整。

柳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走了进来。

“你多少吃一点。空着肚子去酒会,容易喝醉的。”

“几点了?”宋绮年收了最后一针,剪断了线。

四秀惊呼:“呀,都八点半了!”

“糟!我还得洗个澡,还得重新做头发。”宋绮年丢下钉珠包,往楼上卧室跑,“四秀,帮我把烫发钳子热好,我一洗完澡就要用。”

“云吞不吃啦?”柳姨跺脚。

一番鸡飞狗跳,宋绮年终于赶在九点半的时候将自已收拾好。

柳姨抓住机会,逼着宋绮年吃了一个半碗云吞,正要再逼她多吃两口的时候,窗外隐隐传来车喇叭声。

“一定是傅先生到了!”四秀激动道。

不知怎么的,宋绮年的心也激烈地跳着,像一个第一次盛装参加舞会的少女。

宋绮年对着镜子,仔细抹上口红,转身问柳姨和四秀:“怎么样?”

柳姨充满自豪看着宋绮年:“你会是今晚全场最漂亮的姑娘!”

“小姐比画报里的公主都好看!”四秀赞不绝口,帮宋绮年穿上了一件黑色狐裘。

今夜极冷,绵绵细雨入夜后竟然夹杂着雪珠。

宋绮年身穿厚实的狐裘,一手拿着一个暗银色钉珠流苏晚装包,一手提着金色裙摆,脚步轻快地避开地上的积水,朝停在巷子口的大车走去。

傅承勖正站在车边,一身笔挺的黑色晚礼服与夜色融为一体,白色的衬衫和领结显得十分醒目。

盛装之下,这个男人出奇地英伟俊朗。

看着宋绮年脚步轻快地朝自已走来,黑衣衬得她小巧的面孔如一团能捧在掌中的萤光,傅承勖的眼中霎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温情。

“晚上好,宋小姐。”傅承勖风度翩翩地拉开了车门。

车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

温暖的车内,傅承勖打开一个皮箱,逐一把珠宝盒子拿了出来。

“我选了几款我觉得合适的金首饰,希望其中有你喜欢的。”

六个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盒子,装着各式各样的金饰。一起打开后,车厢里盈满淡淡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