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有雨,天气变得十分阴冷。
雨天没客人,宋绮年早早就关了门,和柳姨她们坐在一起吃羊肉火锅。
晚上,宋绮年指导着四秀缝花边,柳姨在一旁剪窗花,大家讨论着该囤些什么菜好过年。
家里的年味越来越浓了。
这是宋绮年金盆洗手后过的第二个年。宋家的亲戚们都远在外地老家,同宋绮年他们这一房来往不多。这个年,显然只是她们娘儿三个一起过。
过去在千影门里,过年是一个极其隆重的活动。不光所有门徒齐聚一堂,还会有各种祭祀、宴会和论功行赏的活动。
只是在那个人人彼此倾轧斗争的环境里,宋绮年从没感觉到家的味道,年自然也过不伦不类。
而如今,光是看着柳姨絮絮念着菜单,看四秀从炭盆里扒拉出烤好的红薯,宋绮年便被这温馨平静的生活而感动。
门铃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十分突兀,但宋绮年并不意外。
“我去开门。”
宋绮年披上大衣,穿过已熄了灯的厅堂,打开了大门。
傅承勖果真站在门外。
雨有些大,他又没有打伞。从巷子口走过来这短短一段路,他的帽檐、肩上都已湿了一片。
幽暗的光线中,男人宽厚的肩背几乎将屋檐下的灯光全部挡住,把宋绮年笼罩在阴影里。他低头望着宋绮年,目光柔顺且谦恭。
“我是来正式向你道歉的。”
水滴自傅承勖的帽檐滚落在他的衣襟上,在上好的精纺羊驼绒面料上留下一串水迹。
宋绮年后退了一步:“请进吧。”
傅承勖并非空着手来的,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用防水油纸包着的方盒子,看样子还不轻。
客厅里的火盆已经撤了,屋子里冷得很。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去我的工作间坐坐吧。”宋绮年道。
凌乱的工作间里,傅承勖不用旁人招待,自已提来一张凳子,坐在工作台边。
宋绮年继续给一条晚礼服钉着珠片。
傅承勖注视着女子姣好又安详的侧脸,看灯光在她浓长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看她因为专注而不自觉轻轻抿着的唇。
雨声淅淅沥沥,衬得小小的工作间里更加温暖安详。暖意驱散了傅承勖身上的湿冷水气,又因炭盆里烤过红薯,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甜香。
“我……”傅承勖极罕见地踯躅着,斟酌着,道,“我出生的家庭虽然非常富裕,但在我童年时便突然败落。我失去了双亲,很是吃过一点苦。这段经历让我变得非常渴望强大,迷恋权势——唯有手握强权,才不会落入任人欺凌的地步。可这又确实让我从受害者成为一个施暴者……”
宋绮年没想到傅承勖会这么直白地剖析自已。
这种检讨,以她的傲气都做不到,更何况傅承勖的傲慢比宋绮年只多不少。
“在这之前我从未为此反省过。”傅承勖坦诚道,“当你拥有了庞大的权力,你很难不去利用它来让自已的生活更顺心如意。而且操纵他人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掌控别人的命运会让你觉得自已更加强大,好像一个神……渐渐地,我有些得意忘形。直到我遇到了你……”
宋绮年没有抬头,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老实说,你是第一个因为这种事对我生气的人,也是第一个点醒我的人。你完全有权力生气。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不是说以后我就不去弄权——这世道,胜利属于强者,我依旧会手腕强硬,有必要时不留情面,甚至有可能不择手段——但是……”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目光如月光下的海洋:“你是我的搭档,是同伴,我不应该那么对你。”
宋绮年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朝那个男人望去。她清亮的眼眸则像山间的幽潭。
“我保证以后会以真诚、平等、尊敬的态度对待你,宋小姐。”傅承勖郑重承诺,“我也会以全新的角度去看待和尊重他人。我也许还会犯一些大男子主义的错误,希望你能指出来。”
他顿了顿,最后道:“宋小姐,我并不完美,但我愿意去改正。”
宋绮年又垂下了眼帘。
就这样吧。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高傲自负如傅承勖,做到这一步已出乎宋绮年的意料。再僵持下去,傅承勖抽身走人,宋绮年只会得不偿失。
“这天下没有完美的人。”宋绮年低声道,“我也有一堆毛病。我们都在努力把自已变得更好罢了。”
这话说得很是圆滑漂亮。
傅承勖眉宇舒展,一股厚重的温柔散发了出来。
“所以,宋小姐,”他身子稍微前倾,目光专注,“你愿意和我恢复合作吗?”
宋绮年觉得自已应该更正一个看法:如果你觉得一个强大坚毅的男人展现出无奈忧伤是最震撼的一幕,那你该看看他对你露出讨好的表情。
“为什么是我?”宋绮年问,“傅先生没有去找过别的贼,还是没有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我从来都没有考虑去找别人。”傅承勖道。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偷走这批古董的人?”
“这是原因之一。至于其他的理由,等到时间合适了,我会告诉你的。”傅承勖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那个铺子,我想以零租金的方式把铺子租给你——”
他抬手示意宋绮年先不要说话。
“——我会在你未来三年的收入里抽取一定比例的分红。我想做你生意上的合伙人,想和你一起打造一个服装帝国。就看宋小姐意下如何?”
这个合作方式很公平,也非常合宋绮年的心意。
见宋绮年露出明显的赞许之色,傅承勖又道:“还有,我今天过来,还给你带了一份赔罪的礼物。”
他把那个礼物盒子递了过来。宋绮年撕开了牛皮纸,发现里面是四张装裱在金属相框里的画。
那不是普通的画,而是……
“这是一套阿尔丰斯·穆夏的《四季》。”傅承勖道,“是1900年在巴黎世博会上发布的丝绸版。瞧这里——”
他指着版画下方某处:“这里有穆夏基金会的印章,版画的编号,巴黎世博会的标记,还有制版师的签名。”
宋绮年捧着大师作品的手不禁轻轻颤抖,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这太贵重了吧?”
“还好。”傅承勖语气轻松,“我的家族一直给很多艺术基金会和博物馆捐款,这套版画是穆夏基金会送给我家的礼物。我本来打算把它挂在我书房里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这画更适合挂在你的新店里。”
“我们。”宋绮年纠正,“傅先生打算入股,不是吗?所以这家店是‘我们’的生意。”
傅承勖眉眼霎时舒展,发出低沉愉悦的笑声。
“是的,我们!”
最终,宋绮年还是没能同江映月一起坐邮轮去日本旅游。
她一直在店里忙碌到大年二十九,才被柳姨强制休息。
柳姨和四秀打扫屋子,又不肯让宋绮年帮忙。宋绮年便带着礼物去张俊生家拜个早年。
刚在客厅里坐下,张母就迫不及待道:“绮年,你也知道了吧?我们家俊生终于申请到了贷款,不仅把债都还清了,还能把烟酒执照拿回来!”
“我都知道了。”宋绮年笑眯眯道,“恭喜伯母。你们总算苦尽甘来了。”
张母喜不自禁,得意道:“之前咱们家遭了难,外头都看我们的笑话,打定了俊生扛不起来。现在瞧瞧,才两个月不到,他就把咱们家起死回生了!我和你说,这消息一出来,就有好几家人上门探口风,想给俊生说亲呢……”
宋绮年维持着端庄礼貌的笑容:“那您可以好好挑拣一番,挑一个最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了。”
见宋绮年没有露出嫉妒之意,张母有些意外,又有些不高兴。
不妒虽是美德,可也显得好像对方没看上自已儿子似的。张母觉得女孩这时最好的表现,是露出吃醋的意味,但是又能克制住,才显得贤惠。
宋绮年从未考虑过做女演员,也揣摩不中张母戏剧化的心思。她过去没想过嫁张俊生,现在她事业刚起步,连结婚这个事都暂时不考虑了。
张俊生行情好,作为朋友,宋绮年理所当然地为他高兴。虽然她知道,等张俊生结了婚,他们俩的友情也会结束。
只是,人生就是如此。
很少有能陪你一辈子的朋友。人们都是在不同的阶段和不同的人结交,然后再在岔道处分道扬镳。
所以,人们总是渴望寻找到一个终身的伴侣。
说话间,门铃声响起。张家果真时来运转,不断有客人上门。
宋绮年见冷怀玉走进客厅,下意识皱眉,往冷怀玉身后望。
冷怀玉似知道宋绮年在想什么,嗤笑道:“放心,就我一个人。”
不光独自前来,冷怀玉今日还打扮十分隆重。
头发重新烫过,脸上脂粉鲜艳,身上是一件俏丽的粉紫色旗袍,外套是一件时髦的羊驼绒西装大衣,脚上穿着崭新的高跟皮鞋。
离开了覃凤娇,这姑娘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展示自已的青春了。
张母对冷怀玉也比过去热情许多,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已身边,又逐一问候她家里人。
“真是好事成双。宋小姐还不知道吧?”张母对宋绮年道,“冷小姐的父亲升官了,年后就去南京上任。”
难怪冷怀玉有底气和覃凤娇决裂了。
“只不过是调去部里做个处长罢了。”冷怀玉口头谦虚,却一脸得意,“部里给我爹在南京配了房子和司机,还有一个秘书。”
看来冷家父女都摆脱了给覃家父女做跟班的生活。
“恭喜冷小姐。”宋绮年客气道,“那你也要搬去南京?”
“我留在上海。”冷怀玉娇羞地朝张母看了一眼,“我答应了伯母,要陪她看戏喝茶的。”
“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张母喜笑颜开,拉着冷怀玉的手不放,“当初瞧你对凤娇那么有耐心,那么任劳任怨,我就知道你是个温顺贤淑的好姑娘。这年头,像你这么贤惠的女孩可真不多了。哎哟,外头那些女孩,要不是说话做事像个男人,要不就是像花蝴蝶一样到处交际,一点儿都不庄重自爱……”
冷怀玉朝宋绮年看了一眼,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伯母,怎么没有见到俊生?”
别说,宋绮年居然还有一点点感动。
毕竟换成过去,冷怀玉绝对会抓住机会把宋绮年挖苦讥讽一番了。
如今冷父有了正经的官职,冷怀玉自诩官家千金,言行上优雅了不止一个档次。
冷怀玉也喜欢张俊生,宋绮年一点儿都不意外。这女孩的眼睛藏不住心事,一见张俊生就闪闪发光,爱得又热烈又卑微。
冷怀玉当初和宋绮年针锋相对,一半是为覃凤娇代言,一半也是为了自已。
经过服装展一事,宋绮年和冷怀玉的关系稍有缓和,但依旧不算朋友。看冷怀玉接过覃凤娇的接力棒,对张俊生志在必得的样子,她们俩日后也不会热络到哪里去。
在竞争张俊生这事上,为了提防覃凤娇杀一个回马枪,冷怀玉还需要宋绮年这个盟友。但随着张家起死回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一度有优势的宋绮年又立刻入不了张母的眼了。
冷怀玉对自已信心十足,对宋绮年也能维持面子上的友善了。
“俊生正和他爹在书房里谈事呢。”张母道,“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商量公司的事……”
话音还没落下,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张老先生一脸愠怒地走了出来。
“爹,您讲点道理!”张俊生追出来,“这一切已经成定局了!执照会办在我公司的名下,我是法人,生意也由我来管理!”
“你从来没做过生意,你懂什么?”张老先生气鼓鼓,“这个执照可以抵一大笔钱。我知道有个项目……”
“不!”张俊生一口回绝,一向温顺柔和的他是第一次这么坚决,“以后除了家用,我不会再把大数额的钱交到你手里了。我不会再让你胡乱投资,再搞得我们砸锅卖铁了!”
“这个家当初就是老子建起来的!”张老先生勃然大怒。
张俊生也提高了嗓音:“家业是爷爷挣下来的!”
眼看父子俩吵起来,张母忙道:“冷小姐和宋小姐过来送年货了,你们爷儿俩也不打声招呼,真失礼。”
父子俩这才暂时偃旗息鼓。
宋绮年和冷怀玉交换了一道视线,心照不宣地提出告辞。张家三口也不好意思挽留。
等出了张家大门,冷怀玉率先开口抱怨:“张伯父也真是。钱是俊生弄到的,就该俊生做主。把钱给他,他又败光了怎么办?”
“张伯父做了大半辈子的一家之主,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把掌家的权力交出来。”宋绮年道。
“所以呀,”冷怀玉意味深长地瞥了宋绮年一眼,“俊生最好早点儿结婚。男人结婚后,就理所当然地能当家了。宋小姐,你说是不是?”
宋绮年抬手招三轮车,道:“能不能当家,要看本事,和是否结婚没什么关系。俊生年轻稚嫩,要对抗他爹,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炼。”
“那他更需要结婚了。”冷怀玉咬牙,几乎是说给自已听,“如果岳父有权势,又有大舅子撑腰,张老先生也无可奈何!”
宋绮年微笑,没有接冷怀玉的话。
冷怀玉警惕地斜睨着宋绮年:“宋小姐的生意如今正红红火火,想必没有多余的工夫考虑婚事吧?丈夫要是不支持你做生意,你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我确实还不急。婚姻是终身大事,任何人都应当谨慎对待。”宋绮年又伸手试图拦黄包车,只想早点脱身。
冷怀玉稍微安心:“说起来,凤娇那边也快有喜讯了。”
宋绮年这倒惊讶了:“覃小姐要结婚了?”
冷怀玉哼笑道:“我只知道,她最近看中了一位条件极好的男土。同俊生闹翻了后,她全部心思就放在了那个人身上。我听一个朋友说,凤娇向她透露,开春前后,一定要将对方拿下!”
宋绮年维持着笑容:“那也祝福覃小姐心想事成。”
一辆三轮车终于驶了过来。
宋绮年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同冷怀玉道别,跳上了车。
三十夜,宋绮年同柳姨和四秀在温馨和欢乐中度过。
爆竹声中,宋绮年不禁想起一件往事。
直到自已离开千影门前,每年过年,袁康都会给自已发压岁钱。
钱不多,一枚大洋而已。
那十七枚大洋被宋绮年放在一个黄花梨木盒子里。她当初走的时候太匆忙,没能把它带走。希望袁康将它收好了,没有便宜了旁人。
午夜的钟声敲响,家家户户放起烟花爆竹,花火照亮一张张欢乐、充满期盼的脸。
宋绮年她们在巷子里和街坊们互相拜着年。
贝当路的傅公馆里,下人们和门客们携家带口,正在后花园的草地上放烟花。
傅承勖却独自一人站在陈列厅里,手中拈着香,朝着牌位叩拜。
牌位上方的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
油画里是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妇。丈夫穿着长袍马褂,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妻子坐在沙发里,穿着一套宽大且刺绣精美的旧式衫裙。
栩栩如生的夫妻俩面带慈爱的微笑,透过画纸和时空,凝视着下方那个已成长为松柏一般的男子。
千影门的上海分舵里,炮仗声震天响。
袁康做事虽雷厉风行,但他情绪稳定,对门徒要宽厚许多。所以这个年,所有人都过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师父呢?”小双抱着一个大烟花盒子,到处寻找袁康的身影。
“好像去看太师父了。”大双道。
但袁康并不在师父曹震云的病床前。
他独自一人坐在卧室的窗边,小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黄花梨木盒子。
袁康把盒子里的银圆拿了出来,逐一擦亮,再放回去。
一共十七枚银圆。
最后,袁康又掏出一枚银圆,丢进了盒子里,盖上了盖子。
大年的头三天,宋绮年和柳姨她们逛庙会,游夜市,下馆子吃大菜,玩了个尽兴。
年初四,宋绮年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登上了一趟驶往杭州的列车。
列车的头等包厢是一整节车厢,因是面向达官贵人的,装饰得极其富丽堂皇。车厢里不光有沙发,茶座,还有一个小吧台。
此时列车平稳地行驶在江南的平原上,窗外是萧索的冬景,车厢内暖气烘得人只用穿一层单衣。
傅承勖站在吧台后,熟练地调制着鸡尾酒。宋绮年穿着香奈儿风的白衣黑裤装,戴着层层长项链,坐在吧台前。
“宋小姐对敦煌的莫高窟有什么了解?”傅承勖问。
“我知道那是一处佛教洞窟,有着上千年历史,最近十多年名气越来越大。”宋绮年一边思索一边说,“但是自打出名后,这些年来洋人没少从洞窟里偷走宝物。佛像、经书、古画……甚至连壁画都整面整面地凿下来运走。曾经有人委托千影门去一个洋人家里偷一个佛头,据说就是从莫高窟里凿下来的。”
傅承勖摇头:“西方殖民者傲慢自大,唯我独尊,毫不尊重别国文明。就像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么,这一次要拿回来的古董,就是从莫高窟里流落出去的?”宋绮年问。
“是的。”傅承勖将一杯呈现出渐变橘色的鸡尾酒推到宋绮年面前,“是一卷佛经。梵本的《大方广佛华严经》。这一卷经文刚流落到美国就被我义父收藏。义父笃信佛教,那时候又刚刚痛失妻儿,也经常临摹这篇经文,在经文中寻找一点安慰。我前阵子得知,这卷佛经被一位叫胡三清的富商收藏。”
“胡三清?”宋绮年放下酒杯,“是三清烟庄的那个胡三清?”
“正是他。”傅承勖道,“胡老板的烟庄开遍华东各地。他在南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鸦片园,自产自销,生意很是红火。”
宋绮年嗤之以鼻,“华中四大毒虫,胡三清排第三,所以道上管他叫胡老三。而且他特别抠门,一毛不拔铁公鸡。这卷佛经到了他手里,用常规手段是拿不回来的。不过,你找我算是找对了。我早些年受委托,曾潜进他的书房里,撬开了他那个三层厚的大保险柜,偷过一份文件。”
提起这一桩的杰作,宋绮年扬起得意的笑。
傅承勖轻叹:“但正是拜宋小姐所赐,胡老三汲取了教训,将机密文件和重要的物品都藏得更严实了。”
“啊……”宋绮年讪笑,“有多严实?”
“我只知道,佛经和其他古董宝贝都被胡老三藏在了他家位于西湖畔的一个园子里。至于在园中何处,就是我们这次行程需要弄清楚的了。”
“我们要去胡老三的园子?他会放我们进去?”
“胡老三根本不知道我们会去。”傅承勖道,“这园子,胡老三极少来。看园子的管家便偷偷地招揽游客进园参观,光卖门票就赚了不少钱。”
“真是生财有道!”宋绮年佩服。
才刚刚过年,大地尚未回春,即便是江南也还是处处湿冷萧索。
胡家的园子是一座背山面湖的百年老宅,一直沿用最初的名字,叫“夕园”。因园子朝西,每天可以看到湖上日落的美景,而得此名。
园子并不算大,住人的宅子不过是个二进的四合院,位于山坡上。湖边的园林才是值得观赏之处。
据介绍讲,夕园里最出名的景,是“葫芦湖”。
照小武的话说:不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水潭嘛。
两个水潭被一座戏台一分为二,园林布景围绕着两个湖而成,倒是十分精致考究。
眼下正是年假期间,整个西湖边游人如织。夕园的生意也极好,园子里到处都是游客。
傅承勖挽着宋绮年,混迹在游客之中。
两人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一致觉得,除了小葫芦湖边那个西湖石堆砌的假山实在有点丑,其他地方都还挺好看的。
他们两人都衣冠楚楚,容貌出色,一看就知道身份不俗。所以当傅承勖表示想要和管家谈一谈时,男仆立刻就把总管事给请了过来。
这总管事姓何,一脸精明相。他的目光把傅承勖两人一扫,立刻笑颜如花,请他们去湖边一处暖亭里说话。
“你们男人慢慢聊吧。”宋绮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去补个妆。”
“外头有风,注意别着凉了。”傅承勖温柔地叮嘱了一句。
宋绮年撇下了男人们,也不要男仆跟着,自已在园子里随意逛着。
等一离开了男仆的视线,宋绮年转身钻进一条小道,来到了通往宅院的门边,撬锁进门。
她的这身衣裙看着是洋装,可是把大衣翻个面,就成了一个灰扑扑的、臃肿的棉旗袍。再抹去口红,戴上假发,就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仆妇,或者走错了地方的普通游客。
胡家的宅子因没有主人居住,守宅子的下人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天冷,他们都在屋子里烤火,后院空荡荡的。
宋绮年在内宅里穿梭自如,先是进了书房,花了十分钟翻找了一遍,连胡老三私藏的辟火图都翻出来了,却没找到佛经。
宋绮年随即又去了佛堂。这里布置更简单,几分钟就能翻一遍,但也一无所获。
眼看已接近同傅承勖约定的时间,宋绮年不得不终止了行动,原路返回。
刚走到夹道门口时,一个男仆迎面走来。
宋绮年无处躲避,干脆迎面而上,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问:“喂,小哥,你们的茅房在哪里?我转了老大一圈都没找到。”
男仆果真当她是走错了地方的游客,朝外面随便指了指:“在那栋小楼后面。这里是后宅,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就这么一个破园子,当老娘还乐意来呢!”宋绮年粗鲁地呸了一口,一脚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今日阿宽和小武也扮作游客,进了夕园。
傅承勖同管家喝茶,宋绮年搜后宅的时候,阿宽守在水榭附近,小武则在园子里到处乱逛,暗中勘察地形。
正在小湖边打量着那座戏台时,小武听到一个女声自身后传来。
“这位小哥,你看着有几分眼熟呀。”
一个穿着绸面棉旗袍,脸上抹得红红白白的少妇从一条小道走了出来。
她容貌平平,妆容艳俗,大概是个落了单的游客。
小武长得俊,经常被大姑娘小媳妇儿搭讪。但他素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眼下也不搭理这个少妇,转身就走。
“小哥要去哪里?”少妇咯咯笑着把小武拦住,“这园子我最熟不过了,我陪你逛逛吧?”
这话倒引起了小武一点兴趣。
他斜睨着少妇,问:“你住这里?”
明明是个美少年,嗓子却很喑哑。少妇有些遗憾。
“我男人就是这园子的管家,我在这里住了五六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能说出门道来。”
原来是管家媳妇。
小武的唇角勾了勾:“我听说你们家老爷之前把园子翻修过,很多东西都是新修的,没啥意思了。”
“哪有很多?”少妇热情地指给小武看,“戏台是翻修过,但那是因为有白蚁,大梁都给蛀坏了。大湖那头的亭子和水阁加了地龙。还有就是这座假山……”
少妇的话戛然而止。
“假山怎么了?”小武问。
“没什么。”少妇讪笑,“……它之前差点儿快塌了,老爷让人重新加固过。”
这显然不是她原本要说的话。
小武哦了一声:“难怪,这么小的水塘,旁边立着这么大一座假山,怪突兀的。”
“客人们都觉得这山丑。”少妇笑道,“原本的假山很小的,还不到两人高。后来修补的时候,老爷让工匠把它垒大了两倍还有多呢。”
“你们老爷不大懂行呀。”小武继续诱着少妇,“这山现在大得都可以镇妖怪了。”
少妇被逗得扑哧笑,脱口而出:“妖怪倒是没有,但底下却藏着其他东西。”
“是什么?”小武好奇。
少妇却一愣,意识到自已又说错话了。
“没……没什么……唉,我想起来了!”她盯着小武低呼,“你长得好像武玉楼!”
小武的身躯不禁一僵。
“就是前两年火遍江南的武生,可惜后来得病死了的那个武玉楼。”少妇伸长脖子瞅着小武,“你和他长得少说有七八分像。你们不会是亲戚吧?”
“我家是做粮油生意的,还不至于送孩子去学唱戏。”小武后退了一步,板起脸来。
少妇急忙道歉:“是我说错话了。小哥莫怪。你长得可真俊。娶妻了吗?”
小武朝远处望了一眼:“我朋友在叫我。告辞了。”
不等少妇挽留,他脚底抹油溜走了。
一个小时后,西湖边的茶楼里,丝竹声声。
二楼的包厢面朝着西湖,大横窗外就是西湖烟雨色。只是此刻包厢里的客人们都无心窗外美景。
“在假山里?”宋绮年正在炭盆边烤着冻僵的手,听了小武的推测,惊讶地抬起头,“难怪那假山丑得让人忧伤。”
“很有可能。”傅承勖斟着茶,“线报上很肯定,胡三清把佛经和一批古董放在这个园子里的。古董里有金银器和瓷器,都是不容易隐藏的大件物品。在假山里修一个山洞专门用来藏古董,倒是个好办法。”
“他是属耗子的吗?”宋绮年嘀咕,“山上有山洞的入口吗?”
小武摇头:“我仔细查看过,没有什么发现。不过我有一个猜想——入口有没有可能在水下?”
傅承勖和宋绮年对视一眼,彼此的双眼都发亮。
是夜,万籁俱静。
胡家巡园的家丁提着油灯,牵着两条土狗,沿着园中的石板路慢悠悠地走着。
狗突然叫了起来。
原来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醉汉,正在围墙外吵架。狗在围墙这边叫个不停,又引得墙外的醉汉破口大骂。
骚乱中,两道身影翻过了夕园的围墙,钻进了园子里。
他们直奔假山边。一个人放哨,一个人潜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家丁拽着狗朝这边走来。放哨的人躲在山石的阴影里。
但家丁手里的灯照亮了一片湖水。因水中有人,湖水正荡着浅浅的波纹。
家丁纳闷,朝湖边走来。
放哨的人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拎出一只灰毛兔子,丢进一旁的草丛里。
狗察觉了动静,立刻狂吠着朝草丛扑过去。
家丁转身去追狗,一边大声呵斥。一人一狗很快跑远了。
哗啦水声响起,潜入水中的人浮了上来,随即被同伴拉上了岸。
半个小时后,一处客栈里,已换了干衣服的阿宽一边烤火,一边对傅承勖汇报。
“水下大概半米深的地方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洞,洞口装着铁门,用铁链子锁着。应该就是那里了。”
宋绮年讥讽:“所以,如果胡老三自已要取古董,还得先把湖水给排干净了,才能进洞?他也不嫌麻烦。”
“铁链子能用钳子夹开吗?”傅承勖问阿宽。
“儿臂粗的铁链呢,又在水底下。”阿宽皱眉,“可以试试,但肯定要费一番功夫。”
“我可以潜入水里撬锁。”宋绮年道,“就是这个天气……咱们不能等夏天再来干活吗?”
“下水的活就让男人们来干吧。”傅承勖笑着,“我们可以先制定行动计划。如果实在不便执行,就把行动时间往后挪好了。”
但是下水撬门比挖坟还麻烦。
不说这天太冷,这行动就至少需要三个人才能完成,而且动静还很大。
夕园白日里到处是游人,晚上又有值夜的家丁和狗,都不方便动手。
“不能把园子租下来,举办一个什么活动,借机动手?”宋绮年问。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傅承勖道,“可惜管家告诉我,胡三清从不把园子租出去。他偷偷开门卖票已是极限。如果园子租出去举办活动,事情闹大了被胡三清知道,他怕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们刚刚登上火车,准备返回上海的时候,阿宽将一封电报递到了傅承勖的手里。
傅承勖扫了一眼,随即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机会来了!”他对宋绮年道。
“是什么?”宋绮年急忙问。
“中华懋业银行的一位中方董事的孙女要举办生日宴会,预定了郭庄。”傅承勖一边说着,一边很绅土地帮宋绮年脱下外套,“我会介绍你和那位朱小姐认识,你争取成为她的裁缝。生日宴前一日,郭庄将会出一点小意外,宴会不能如期举行。到时候,需要宋小姐劝说朱小姐把宴会搬到距离最近的夕园里。”
宋绮年道:“前提得是朱小姐会邀请我这个才认识不久的裁缝参加她的生日宴会。”
“这就需要宋小姐发挥一下魅力了。”傅承勖含笑,“你之前不是很快就取得了江映月的友谊吗?”
“朱小姐应该不会也被男人虐待吧?”宋绮年嘲道,“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胡三清会同意把园子给朱家办宴会?”
“胡三清因为一笔贷款,欠了朱老先生一个大人情,有很大可能会同意。我们先试一下,不行再想办法。”
“生日宴在什么时候?”
“正月十四那天。”
“那离今天只有九天了!”宋绮年低呼,“朱小姐的礼服就算没做完工,也肯定做得差不多了。”
傅承勖笑眯眯:“宋小姐,如果这活不难做,我也不会来找你了。”
“傅先生恭维人的方式还真特别。”宋绮年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