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宋绮年怀着复杂的思绪一直工作到将近午夜才上楼休息。
累极而眠的觉是没有梦的,所以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可长久训练出来的敏锐度还在发挥作用。
宋绮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屋子里有另外一道呼吸声。
宋绮年悄悄地摸向枕头,那下面常年放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黑暗中的那个人似乎知道宋绮年要做什么,发出一声嗤笑。
宋绮年收回了手,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拧开了台灯。
“这里是我的卧室,袁康!你能不能有点分寸?”
袁康不以为然的声音响起:“大冬天的,你穿得严实得很,就少矫情了。”
如上次一样,袁康半个身子陷在阴影里。只是今日,他的脸上又多了一份疲惫,略显苍白。
“我刚从医院过来。”袁康道,“师父又发病了,万幸救了回来。但是医生说,再来一次,恐怕不会这么好运。”
宋绮年裹上晨袍,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子欲养而亲不待,阿狸,你该去看看他。”袁康道。
宋绮年的声音轻而淡漠:“他并没有对我视如已出。”
“但是他也把你养这么大。没有他,你天知道会沦落到哪里,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宋绮年愠怒:“这十多年里,我给他赚了多少钱,办了多少事?我早已报答了他!”
“你始终记恨过去那些事。”袁康轻叹,“师父对你格外挑剔,只是见你太有天赋,怕你骄傲自大,误入歧途……”
“是吗?”宋绮年侧头讥笑,“他最爱对我说,阿狸,你要是不乖乖学本事,不能给我赚钱,我就把你卖进窑子里去。这话你爱听吗?”
“……他们老一辈的人吓唬孩子是有些不知轻重……”
“不论我怎么努力,取得多好的成绩,他都不会给我一个笑。偶尔有失手,反而会被他重罚。”
“师父只是想磨炼你的性子……”袁康越发无力。
“是啊,他拿我当鹰在熬呢。”宋绮年呵呵笑,“从小到大,我拼了命地去讨他欢心。可我做得越好,他对我要求越高,永远都不满足!他十年如一日地辱骂我、贬低我的自尊、驱使我、控制我。当他发现了我的爱好后,烧毁了所有东西,把我往死里打。明明知道三师姐和我关系最不好,却故意让三师姐拿藤条抽我。要不是你偷偷送我去医院,我也许早就死在柴房里了!”
她的嗓音无意识地越来越高,又急忙压低,怕吵醒了柳姨她们。
袁康无法维持之前傲慢的坐姿。
他放下了脚,身体前倾,注视着宋绮年。
“我知道你和师父之间的恩怨不是简短几句能化解的。可是师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他不在了,你再想和他和好……”
“我从不想和他和好。”宋绮年冷声道,“我只想翻过这一页,过我的新生活。他怨恨我也罢,对我愧疚也罢,我都不在乎了。”
袁康终于无话可说。
“你走吧。”宋绮年漠然道,“还有,下次有事找我请按门铃,我会在客厅里见你。我是良家妇女,不在卧室招待男客!”
袁康冷笑:“连你现在这个姓张的男朋友,也没进来过?”
“没错。”宋绮年眯着一双猫儿眼,“所以你这个前任未婚夫,更没资格进来!”
恼羞之意从袁康眼中掠过。
他起身,高大敏捷的身影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通往阳台的门后。
有大门不走,偏偏要飞檐走壁。还有,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只在夜间出没。
宋绮年简直不敢想象这也是她曾经的生活。
拉开窗帘,天际已泛白。民居上已升起袅袅炊烟。
再过一阵,柳姨就该起床,挽着篮子去买豆浆生煎了。
每每心绪烦躁的时候,这一幅人间烟火的画卷总能很好地将宋绮年安抚住。
今天是宋绮年和袁康重逢以来第二次见面。和上一次一样,也是不欢而散。
上一次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这就是你喜欢的生活?”那次见面,第二句话,袁康就这么问,“低声下气地伺候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就图她们赏你几个小钱?”
宋绮年对自已道:冷静。你和这个男人的分歧太大,没有道理可讲。
“裁缝是一门正当职业,自古女人们都从事这一行。”宋绮年道,“赚的是不多,但每一分都是良心钱,怎么也比做贼好太多。”
袁康笑:“你就这么瞧不起那个把你养活的门派?”
“我自已养活了自已!我六岁起就沿街掏包,一天少说上交四五元。一个孩子又能吃用多少?我基本上一进师门就在给师父赚钱了!”
“门派教会了你本事,给了你庇护!”
“我又没有背叛门派。”宋绮年理直气壮,“我光着脚走的,我问心无愧!”
“那我呢?”袁康的嗓音因愤怒而压得极低,“你用那种方式走掉,你有一秒钟想过我吗?”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才道:“狼哥,我一直拿你当我亲哥哥。”
“我不是你亲哥哥!”袁康冷冷道,“师父将你许配给我了。你是我媳妇儿!”
“我从没同意这门婚事。”宋绮年嗤笑,“师父把你立为接班人,我不过是买一送一的添头。师父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他只是不想我外嫁,一身本事便宜了外人。我现在已经改行了,以后也不会再做贼,你和师父都大可放心。”
袁康俊朗的面孔因恼怒而微微扭曲,嘴唇掀起,隐隐露出尖锐的犬齿。
“你说改行就改行,我同意了吗?”
“我改不改行,还需要你同意?”宋绮年呵呵,“你真不愧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想法都是一个路数。袁康,我是个大活人,不是被你牵着走的狗。我不会再受你们的控制!”
袁康却是露出受伤之色。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觉得我只是想控制你?”
“要不是,你现在何必找上门来?”
“因为我想确认你还活着!”袁康终于暴怒,拍着扶手而起,“因为我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因为我放心不下你!”
宋绮年沉默了。
袁康大步朝她走去。宋绮年警惕后退。
直到看到袁康眼中的伤痛,她才停下脚步,任由这男人走到自已面前。
袁康深呼吸,以抑制住沸腾的情绪,注视着宋绮年的目光尖锐又灼热。
宋绮年被他看得后颈寒毛倒竖。
“师父病了。”袁康沉声道,“很严重,已经一个多月下不了床了。他经常和我提到你。阿狸,师父已经变了。”
宋绮年的嘴唇倔强地紧绷着:“玉狸已经死了,我姓宋,叫宋绮年。”
袁康咬牙,拂袖而去。
回忆到此,宋绮年对着初升的朝阳惨淡一笑。
师父病了,袁康说。
那个不过中等身材,但是在她的记忆里总是格外高大、阴鸷、暴戾的老头子,终于倒下了。
宋绮年从没见师父对自已笑过。
师父相当重男轻女,对门下女徒弟从来不假辞色,贬低她们,打击她们。只有当她们做到百分百好的时候,他才露出一抹赞赏。女徒弟们反而拼了命地努力,只要能讨得师父一点点的认可,便欣喜若狂。
宋绮年一直觉得这样不对,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偷偷看了许多妇女杂志,从上面学到了很多东西。知道师父这么做是从心理上控制徒弟,是对人的一种虐待。
可做徒弟的怎么能反抗师父?
传统观念一直束缚着宋绮年,直到有一天,师父宣布袁康成为自已的接班人,并且当众把侄女玉狸许配给了他。
宋绮年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可众人都觉得这桩婚事非常合理。
继承了门派,迎娶师父家的女孩是顺理成章的事。两个年轻人才貌般配,又是青梅竹马,多年搭档,是天作之合。
可真因为太熟悉,太亲密,对于玉狸来说,火狼始终只是兄长。
而且,这件事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是当事人之一,可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她的意思。
师父不屑,而袁康则视作理所当然。
所以当玉狸表示不想嫁时,袁康没有生气,只是很困惑。
“不嫁我?那你想嫁谁?”
“我也不想嫁别人。”
“那为什么不嫁我好了?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的。”
“狼哥,我想要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事事都依你,孩子你想生几个就几个,我也不强求生儿子。”
“我想过更自由的生活。”
“我不会约束你的。你要是喜欢做衣服,那成亲后就留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带孩子,做衣服好了。外面的事都交给我来操心。”
沟通无效,谈话总是不欢而散。
不久,师父发现了玉狸的秘密——或许他疑心玉狸已久,也许是某个嫉妒玉狸的师姐师妹告密。他带着人抄了玉狸在外面的屋子,砸烂了缝纫机,把那些衣服、图稿统统丢进了火里。
玉狸一边被摁在地上鞭打,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已多年来的心血化为灰烬。
那一瞬,悲愤给了她力量,让她顿悟。
自由不能乞求掌控你的人施舍给你,而只能由自已去争取。
那夜,玉狸被关在柴房里。寒冬腊月的,她很快高烧得不省人事。
袁康悄悄送她去医院。
迷迷糊糊中,玉狸对袁康道:“狼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做我自已……”
“你没有在假扮谁。”袁康显然没听懂。
病好后,玉狸便开始盘算着怎么离开帮派。
每行都有规矩。
盗行重视手艺,除非有极特别的情况,凡是退行的人,都得自废功夫。
挑断手筋,或者切掉一根手指,自已选择。
但是做裁缝也需要一双灵巧的手。
于是玉狸选择死遁逃跑。
大概是老天爷眷顾,没有过多久,一个好机会降临。玉狸果断抓住了机会,不惜冒了极大的风险,死里逃生,终于再世为人。
转眼,离开门派已经一年半了。
窗外旭日东升,天空碧蓝如洗,又是一个大晴天。
柳姨和四秀丝毫不知家里曾来过一位神秘的访客。如平常一般,柳姨做着早饭,四秀扫去庭院里的落叶。
早报和信从大门上的信件口被塞了进来,被四秀捡起,送到了餐桌上。
宋家没什么大规矩,没客的时候,主仆三人从来都是一桌吃饭。
柳姨一边给宋绮年添着豆浆,一边劝她:“江小姐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去日本玩一趟挺好的,但是如果同行的都是些舞女歌女,对你的名声可不好。”
“小姐的客人里就有很多舞女和歌女呀。”四秀道。
“客人是客人,朋友是朋友。”柳姨道,“和欢场的女人,只可以做生意,不能做朋友。”
“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呢。别想太多了……”宋绮年打开了那个最大的信封,抽出里面的文件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
这是一份铺面出租合同,正是那个法国裁缝的铺子。
出租方是一家置业公司,名字很陌生。承租方一栏是空着的,等待被填写。但租金已经填好了,正是宋绮年当初还的价格!
合同已经盖了公章,只要宋绮年在承租方签上名,这铺子就归她了。
宋绮年把合同扣在桌子上,脸上布满阴云。
能做出这个事的人,宋绮年只认识一个。
这一瞬,好几个念头在宋绮年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是撕掉呢,还是寄回去呢,还是直接丢在门外?
“怎么啦?”柳姨担忧地问,“是什么东西?”
“寄错了的。”宋绮年把合同装回信封里,“我出去一趟,尽快回来。”
为了一劳永逸,宋绮年决定还是亲自去和那个人谈一谈。
宋绮年手里有一份傅承勖的日常表。今天是礼拜一,傅承勖要主持几个重要的会议,全天都会在公司里。
这是宋绮年第一次来傅承勖的公司。
这一间信托基金公司位于闹市区的一栋英式洋楼里,四层高,灰砖乌瓦,工整气派,大门上挂着中英两种语言的公司招牌。
大堂里铺着拼花水磨石地板,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精美的水晶枝形吊灯,墙上满嵌着墙板,这室内装潢可谓庄重典雅。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统一着装的员工们佩戴着名牌,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宋绮年大可随便偷一个名牌,摸进傅承勖的办公室里埋伏他。但她还是选择通过正规渠道进去。
“我找你们傅承勖主席。”宋绮年对前台小姐道。
前台小姐淡淡扫了一眼:“傅主席在开会。您有预约吗?”
“没有。”宋绮年把名片递了过去,“但我想他会乐意见我。”
按照常规,没有预约的客人都会被直接打发走。但前台小姐见宋绮年容貌秀美、衣着摩登、气度矜贵,不像普通人。她略一斟酌,将名片拿了进去。
这张名片转过几道手,被送进了大会议室,递到了正坐在主席上听下属汇报工作的傅承勖面前。
傅承勖扫了一眼放在托盘上的名片,立刻站了起来。
“抱歉,我有急事要处理,接下来的会议由帕克先生代为主持。”
朝那个洋人高管点了点头,傅承勖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她在哪儿?”
“啊?这位宋小姐?”阿宽外出办事去了,傅承勖的秘书有些弄不清楚情况,“在楼下大堂。我把她请去您的办公室?”
“不用了!”
说着,傅承勖已沿着楼梯疾步而下。
沿途的员工纷纷欠身让路,朝大老板匆忙的背影递去惊讶的目光。
宋绮年坐在来宾等候区里,正翻阅着一本金融杂志,忽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波动涌向自已。
抬起头时,傅承勖正走下楼梯,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这熟悉一幕让宋绮年不禁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英伟的身躯,矫健的步伐,深邃又明亮的双目……
傅承勖扬起熟悉的热情笑容,朝宋绮年伸出了手:“宋小姐,稀客!”
宋绮年却并没有同傅承勖握手。
她将那封文件递了过去:“我是来把这个东西还给你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傅承勖并没有伸手接。
“是我弄错了?”宋绮年挑眉,“那就算了。”
她抬起手就要将信封撕成两半。
“宋小姐!”傅承勖抓住了宋绮年的手,阻止了她。
他的手掌宽大修长,轻松就将宋绮年的手完全包裹住,掌心的温热传递到她的手背上。
宋绮年抬起眼睛,同傅承勖对视。
她的目光灼热且尖锐,傅承勖的笑容里则带着一丝无奈。
“傅先生现在想起来了?”宋绮年讥讽。
傅承勖轻叹了一声,松开了手:“请来我的办公室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和傅公馆的书房不同,傅承勖的办公室十分肃穆庄重。
这里光线昏暗不说,摆设品也毫不奢华,最醒目的装饰品只是几盆开得正好的兰花。
可是,人们一走进这间屋子就会感受到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这想必是傅承勖如此布置办公室的用意。
秘书送来茶点,离去时关上厚重的大门,也将嘈杂的声音隔绝在了门外。
“抱歉,”傅承勖倒茶,“因为要时刻关注股市,所以我们这里的电话有些吵。而且老实说,我以为你就算不接受这份合同,也会顺手丢掉,没想到你会来一趟。”
“因为有些话我想和你一次性说明白。”宋绮年神色冷漠,“首先,我不会接受这份合同。我也非常反感你的这个行为。我不会同你恢复合作关系。我甚至不会和你恢复来往。傅先生,我们俩在外人眼中,应该还不认识才对。就算将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你是大富豪,我只是个小裁缝,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有你的青云路,我也有我的荆棘道。你没有出现之前,我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没有你的帮助,我的服装展出照样成功了。所以我相信,不论以后的路如何艰难,我靠着自已一样能走出来。所以,请停止你的这种行为,不要再来打搅我!”
傅承勖静静地听宋绮年说完,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很抱歉,宋小姐,只是,请让我为自已辩护一下。我的本意并不是想骚扰你,而是弥补你。不论是服装展上的帮助,还是这个铺子,都是在为我欺瞒了你而作出的弥补。”
宋绮年注视着傅承勖真挚的面孔,摇头轻笑:“孙开胜每次打了江映月后,就会送她珠宝首饰,但他下一次还会动手。我相信傅先生不会对女人动粗,但是哄女人的法子同孙开胜如出一辙。”
这番话充满锋利如刃的讥讽,即便是傅承勖这种阅历深厚的男人也被割得脸皮有点疼。
傅承勖眉心轻颦了一下:“宋小姐,你这么看我,真有点让我受伤。我向你保证我和孙开胜不一样。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那我以后不会再打搅你。但同时,我也请你不要判我死刑。”
他身体前倾,深深注视着宋绮年,嗓音和他的态度一样,放得极低——这是他最拿手的游说人的姿态。
“拜托,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取得你的原谅。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做到!”
就像看到高山动摇,看到雄伟的雕像崩出裂缝。当一个素来强大沉稳的男人露出困惑和受伤的表情时,对人的冲击是巨大的。
一向无所不能的男人,近乎卑微地问她,他该怎么办。
宋绮年紧握着拳,感受指甲陷入肉里的微微疼痛,维持着气势。
“傅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珠宝不能治愈江映月身上的伤,你这些道歉的措施,也不能弥补你犯下的错。解铃还须系铃人呀,傅先生。”
宋绮年起身:“我就不打搅你了。”
傅承勖跟着起身,紧追了几步,为宋绮年拉开了大门。
宋绮年侧头朝傅承勖望去,傅承勖也低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显然都欲言又止,又以为对方会再说点什么,于是自已什么都没有说。
眼神交汇,直捣对方的灵魂。可两个人也都倔强地封锁着心门,让目光无功而返。
宋绮年垂下眼,转身离去。
傅承勖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老鹰俱乐部”是一家相当高档的美国会所,不光富丽堂皇,会员审核也相当苛刻。其会员们都是大富大贵之辈,市内普通的富户小官都将成为这里的会员作为身份提升的象征。
张俊生接到傅承勖在老鹰俱乐部喝茶的邀请时,既困惑又感慨。
张家破产前,张俊生正在申请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可想而知申请结果并不理想。
而傅承勖这种大人物,突然请自已去喝茶,又会为了什么事?
张俊生穿上自已最好的那套旧西装,走进俱乐部大门。
报上了名字后,前台的接待生立刻道:“傅先生正在等您。”
一个侍应生带着张俊生往餐厅而去。
俱乐部的内部装修采用的是最时髦的装饰艺术风格,餐厅两面都是落地的拼花玻璃窗,绿植郁郁葱葱,装饰和桌椅都精美绝伦。
衣冠楚楚的客人们坐在铺着白布的桌边,低声交谈,银勺子在瓷杯上偶尔碰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乐队演奏着舒缓轻柔的爵土乐,空气中飘荡着咖啡和女土们的香水气息。
张俊生的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脸上也浮现浅笑。
这才是他自幼就熟悉的生活环境。富贵、精致、悠闲,而且与世隔绝。
傅承勖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喝着咖啡看着报纸。见张俊生来了,他放下报纸,露出微笑,但并未起身。
“有阵子没见了,张先生,令尊和令堂还好吗?”
“托您的福,二老都很好。”张俊生毕恭毕敬地同傅承勖握手。
寒暄了几句过后,傅承勖切入了正题:“我想张先生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请你过来。”
张俊生讪笑。
傅承勖道:“我想和你谈一谈令尊之前投资失败,导致你家破产的事。”
张俊生的笑容褪去。
傅承勖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桌子,道:“我得向你承认,这件事同我有关。”
张俊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困惑。
傅承勖道:“我想你知道,令尊当初是听信了一位朋友的推荐,才投资了那个项目。而那位朋友这么做,则是出自我的授意。我并未从这个项目中获利分毫,但是一切是因我而起。我也对此表示非常抱歉。至于后面的讨债和绑架,就和我无关了。”
困惑、恍然大悟、震惊、恼怒等诸多表情从张俊生的脸上掠过。他和傅承勖不同,从来都不是一个能掩饰自已情绪的人。
但位于这样一个高雅的环境里,张俊生也做不出大吵大闹的行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颤抖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还是为什么告诉你真相?”傅承勖反问,“我可以回答第二个为什么:因为有一个人的诘问唤醒了我的良知。我是导致你家破产的原因之一,我救你是应该,不该享受你们的感激。”
张俊生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傅承勖斟酌着,“我只能说,如果你家受困,我会从一件事中获得好处。”
“那你获取到了吗?”
傅承勖犹豫着,点了点头:“但我又失去了她。可见用非正规手段得到的东西,很难守得住。”
张俊生面色苍白,用力咬着牙关,以至于嘴唇有些颤抖。傅承勖则很有经验地保持着沉默,给时间让他去消化这个信息。
等侍者送来了张俊生点的咖啡后,张俊生才控制住了情绪。
“那么,傅先生现在告诉我这件事,就是为了你的良知?”
“不仅于此。”傅承勖道,“我想要作出弥补——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张俊生很想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在地上,然后冲傅承勖破口大骂。
这个男人在摧毁了别人家后,又通过轻巧地弥补,来安慰自已的良知?
可张俊生克制住了。
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无知的公子哥儿。这短短一个月里,他学会了太多人情世故,对丛林法则也有了深刻的体会。
父亲痴迷于高风险投资已有很多年。即便张俊生过去不关心生意,也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因父亲这个癖好而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也急得到处借钱周转,差一点要卖房卖地。
张俊生也曾忧心忡忡地和父亲讨论过这个问题。可父亲总说,做生意就是这样的:风险越大,回报越高。又因为父亲每次都死里逃生,张俊生和母亲都无话可说。
夜路走多了终遇鬼,这一次父亲终于折戟,败得一塌涂地。
虽然不是说傅承勖此举没有错。张俊生清楚,即便没有傅承勖的诱使,父亲也总会在别处把家业赔个精光。
至少傅承勖愿意弥补。
吃过谋生的苦,让张俊生知道小人物的自尊一文不名。他不能让自已错过这个机会。
张俊生深吸了一口气,问:“怎么弥补?”
傅承勖对张俊生这个反应表示满意。
“你家过期的那个烟酒代理执照,我可以帮忙续上。我还能给你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你可以用这笔钱把你家欠的债还了。”
这个弥补大大超出了张俊生的预期,等于是一下解决了张家眼下两个最大的难题,挽救了张俊生的下半生。
没有了债务,再好好经营旧生意,经济情况很快就会好转起来。甚至,只要父亲别再乱投资,张家恢复往日的富贵也不难!
“就这些?”但张俊生不打算这么轻松就答应了傅承勖,“我家如今几乎一贫如洗了。”
傅承勖轻笑,一股压迫力展开,将张俊生笼罩住。
“张先生应该听令尊抱怨过,他只要不押最后那一注,反而会赚得盆满钵满。假如是那样,令尊难道会给我这个介绍人分红?”
张俊生语塞。
傅承勖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又没有受胁迫,就要为自已的选择承担后果。张先生觉得呢?”
姜是老的辣。张俊生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他远远不是傅承勖这种雄狮般强势又狡黠的男人的对手。
张俊生的背后,隔着一排绿植的茶座里。宋绮年听着隔壁的对话,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手帕。
今天一早,她接到傅承勖的电话,请她来这个会所。
那时宋绮年便有隐隐的预感。所以张俊生到来时,她并不很惊讶。
让宋绮年惊讶的其实是傅承勖。她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真的会向张俊生赔礼道歉。
不论傅承勖表现得多亲切随和,他骨子里是高傲和自恋的。让他承认自已的过错就能要了他半条命,更何况还要他赔偿。
解铃还须系铃人。傅承勖听懂了。
宋绮年的心里一阵爽快。
但是,宋绮年随即感慨,当一个人拥有名利和地位时,他的错误也会更加容易获得原谅。
现实就是如此,当人功成名就之后,整个世界都会对他们和颜悦色。
只可惜张俊生到底缺乏经验,稍有不慎,又让傅承勖占据了上风。宋绮年倒是有一肚子能打击傅承勖的话,但她此刻不便出面。
好在张俊生性格温和,并不是非要争先掐尖的人。他很识时务地退了回去。
但张俊生接下来的话大大出乎宋绮年的意料。
他道:“我愿意接受你的弥补,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做的那件事,要对外保密。”
傅承勖了然:“你是不想让令尊知道,他的失败本是有可能避免的?”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张俊生面色严肃,“我希望家父永远认为这次失败他该负全责,希望他吸取教训,就此收手。所以,我还希望傅先生将烟酒执照和贷款都转到我的名下。我会去注册一家公司,钱和生意都由我掌管。家父年事已高,也该退休了。”
经历过家庭破产,饱尝了人情冷暖,体验过谋生的艰辛后,张俊生也不再是一张单纯的白纸。他开始学着运筹帷幄,打算夺过一家之主的位子,由自已来掌握张家这艘船。
“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傅承勖点头,“当长者不再睿智的时候,就该由年轻一辈接班。我相信以张先生的能力和谨慎程度,张家重振指日可待。”
“那么,就这样吧。”张俊生用餐巾悄悄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几乎迫不及待地告辞,“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我会让秘书联系你的。”傅承勖道。
张俊生留下一口未动的咖啡,起身离去。
傅承勖把杯中已凉的最后一口咖啡喝完,这才起身朝隔壁茶座走去。
可隔壁也已没了佳人的身影,只有白瓷杯沿上留下的一圈淡淡的口红印子,引人无限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