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前尘往事

1913年,初冬。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早上,上海火车站前人头攒动,空气里充斥呛人的烟火和食物的香气。

袁康穿着半新的棉袄棉裤,挎着包袱,跟着师父和师叔走在月台上。

今年十岁的他打小就比同龄人高半头,自打进了师门,吃得饱穿得暖,不光个头猛窜,身架子也壮实了许多,看着就像十二三岁的少年。

袁康一双星目精光湛湛,似有火苗跳跃。他跟在师长们身后,一路左右观察,机警灵敏,如一头忠心的狼犬。

难怪千影门的掌门曹震云一下就把他从一群孤儿里选了出来,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火狼”。

今年是袁康入师门的第四个年头,在师门里的排名已从最初的末尾爬进了前十。排在他前面的师兄,年纪都比他大一截,更衬得他前途无量。

所以曹震云这次和师弟出门办事,没选其他年长的徒弟,只带了袁康这个半大的孩子跟着。

近日华东地区全面降温,人人都呼着一口白烟。早餐摊子,缓缓驶进站的列车,全都在冒白气,视野里一片模糊。

对于贼来说,这是个十分适合行动的时候。

只是不说盗门魁首曹震云,或者他师弟马西江,就连小小的袁康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近身的。

可这一日,偏偏有一只瘦弱的小手伸了出来,摸走了马西江挂在腰间的一块玉。

小手的主人见没有被发觉,又将目光放在曹震云身上。

只是她这次没那么走运,手刚靠近,就被男人一把擒住。

“咦?”曹震云发现自已拽着的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孩,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禁睁大了眼。

这个年纪的小孩,即便学会了行窃,光是靠近就会被发现,绝不可能摸到衣角了才被抓到。

“你师父是谁?”曹震云问。

小孩紧抿着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倔强和敌意。他的衣服不算破旧,可从头到脚都脏得不像样,瘦得像只没断奶就死了娘的小猫。

帮派里的孩子,哪怕假扮成乞儿去行窃,也不会狼狈成这样。这孩子的来路有点蹊跷。

“怎么撞到祖师爷手里了?”马西江笑呵呵,“这么小的娃娃,身手倒是不错。”

袁康从小孩身上搜出了马西江的玉佩,捧到他跟前:“师叔,这是您的。”

被这么小的娃娃偷了,马西江这下笑不出来了。他嘴角那一颗标志性的黑痣上,几根长毛抖了抖。

“这小东西,有两下子。”曹震云冷笑,“要不是他不懂得收手,偷到我这里,早就得手跑掉了。问你呢!你是哪家的?从哪儿学来的手艺?”

曹震云把小孩拎了起来。

孩子如被拎起后颈的野猫,拼命挣扎,一口咬在了曹震云的手上。

袁康见状暗道不好。师父脾气不好,最讨厌别人反抗他。

可这时已迟。曹震云勃然大怒,将小孩重重丢开。

几岁的孩子怎么能和一个成年男子对抗?孩子小小的身躯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出去,落在台阶上,霎时没了动静。

“哎呀!”马西江不禁跺脚,“师兄,你这脾气……康儿,你快去看看!”

袁康匆忙跑了过去,把那小孩抱起来。

孩子双目紧闭,一道血迹从额角的发际线里流了出来。

袁康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松了一口气,把孩子抱了回来。

“师父,他受伤了。”

马西江心疼:“这么好的苗子,可别摔坏了。”

“死不了的。”曹震云用帕子擦着手上的牙齿印,“带上吧。待会儿找列车员要一点药。”

列车员正吹着口哨,催促乘客上车。

浓浓白烟中,袁康抱着轻飘飘的孩子,跟在师长们的身后上了车,进了包厢里。

他打开包袱,取出自已的棉衣给这孩子换上。

“啊……是个女孩儿!”

“多好呀!”马西江顿时笑着打趣,“老天爷给康儿送来一个小师妹,将来没准还会成为你的小媳妇儿。”

袁康用棉衣裹着那小孩,把她瘦弱的身躯搂进臂弯里,眼底流露出一丝欣喜和腼腆。

曹震云摸了摸小女孩的手和胳膊,满意地唔了一声。

“回去后,就说她是我的侄女。”

他回想着女孩先前的表现,和她那双猫儿似的双眼,补充了一句。

“就叫她……玉狸吧。”

1929年,1月。

宋绮年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由墨黑转为深蓝。邻居家的灯次第亮起,卧室门外也传来柳姨和四秀走路的声音。

闹钟走到整点,刚刚发出“嘀”一声铃声,便被按了下去。

宋绮年起身,在床沿坐了片刻,这才站起来。

柳姨正把早餐端上桌,就见宋绮年打着呵欠走下楼。

这姑娘两眼浮肿,面色苍白,走路像在梦游。

“昨晚又忙到几点才睡的?”柳姨一见她这样子就来气,“我早就说了,要不少接点活儿,要不就再请个工人。”

“不是说了年底不好请人吗?”宋绮年喝着豆浆,“明天就是服装展了。要是反响好,过完年我一定再请两个人,没准还会找个正经铺面呢。”

“心思都在生意上。”柳姨把两个生煎包子夹进宋绮年的碗里,“我只是你的管家,照理没资格催你的。可是你眼看着一年比一年大,张家又指望不上了,总得抓紧时间找下家。衣服过季了都没人买,女人年纪大了也不好找合适的对象。”

宋绮年倒也不厌烦,好声好气地问:“柳姨,女人嫁人是为了什么?”

“为了有个家呀。”柳姨道,“有个男人给你遮风挡雨,嘘寒问暖,有事没事两人都能互相做个伴儿。”

“行。”宋绮年点头,“我相信这世上肯定有这样的好男人。可我现在有你们呀。你们可以给我嘘寒问暖,给我做伴,我自已又能给自已遮风挡雨。”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陪你一辈子?”柳姨唾道,“四秀难道也不嫁人?”

“我不嫁人!”四秀忙叫道,“我要陪着小姐一辈子!”

“胡闹!”柳姨瞪了四秀一眼,又对宋绮年说,“你也别信她的鬼话。回头她春心动了,屁股一拍就跟那小子跑了。你怎么办?再找一群丫鬟老妈子,然后做个老姑娘?”

“走一步算一步呗。”宋绮年从来不把话说死,“我想找的不光是一个丈夫,更是一个人生伴侣。我们的思想能凑到一块儿,理想得一致,情趣也得对得上。这样,几十年的日子才有可能一起走下去。我不凑合!”

“那更得抓紧了!”柳姨语重心长,“世人的眼睛都不瞎。好男人就像那刚出锅的大肉包子,大伙儿排队等着抢。别等你终于找到那个人,人家早就做了别人的丈夫,孩子都生了一窝了。”

“那就是没缘分。”宋绮年一派淡然,抖开了报纸,“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少扯这些。”柳姨抱怨,“你现在年轻,身强力壮,朋友多,只想着玩。回头朋友们都成了家,就你一个人,你就知道什么是孤单了。”

宋绮年笑:“我认为最可怕的孤单,不是一个人生活,而是和满屋子的人在一起,却没一个人懂你。”

柳姨想反驳一句“你很难懂吗?”,可转念一想,宋绮年特立独行,寻常人确实难懂她。

人生在世,知已最难寻。宋绮年偏偏要以知已做伴侣,可不是给自已找难题?

“谁能懂你呢?”柳姨嘀咕。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柳姨的愁绪。

“谁呀?这大清早的。”

宋绮年眉心微皱,心里隐约有数。

果真,四秀接听电话,扭头对宋绮年道:“小姐,是傅先生的电话。”

宋绮年正想寻个由头拒接,四秀道:“傅先生说有急事,一定要您来接听。”

宋绮年做了一个深呼吸,不得不接过了话筒。

傅承勖的语气如平时一般稳重:“宋小姐,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听到我的声音。我来电是想告诉你,孙开胜的案子有重大进展。就在刚才,郭仲恺派人把孙开胜的管家逮捕了!”

孙开胜的葬礼在两日后,此刻棺木还停放在家中,每日都有宾客上门祭拜。

孙开胜的那个管家在男主人死后迅速向孙大太太效忠,做了她的走狗,在孙大太太洗劫小公馆时贡献卓越。

只是前一日才立功,次日天还没亮,就被巡捕抓走了。

孙大太太起初以为是孙开阳那边搞了什么鬼,立刻拨了一通电话把小叔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孙开阳很有耐心地等大嫂骂完,才慢悠悠道:“大嫂,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绝对不是我做的。我对付一个奴才有什么意思?我估计,这事和大哥的案子有关。”

孙大太太有些不安,约束下人们不准讨论此事。

没想还不到中午,巡捕房的人又上门了。

这一次,郭仲恺竟然亲自来了,十分客气地表示想和孙大太太谈一谈。

孙家此时的客人不少,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孙大太太说是长房长媳,可毕竟是个字都不识几个的小脚妇人,遇到大事就慌了神。

她由长子和儿媳陪着,又请来了一位孙家老叔公,再加上一个硬来凑热闹的孙开阳,一行人在书房里招待郭仲恺。

郭仲恺开门见山:“孙夫人,您的管家刘福东已向我们坦白,是他指使他的女儿刘氏从药贩子丁某处购买了一瓶甲基安非他命,用于给孙开胜上校投毒。药贩子也已指认出了刘氏。”

话一说完,满堂皆惊。

“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孙大太太拍着沙发扶手,“他一定是受了江映月那个贱人的指示!郭总长,我正想告诉您。前些日子,我们老爷又想改遗嘱,要把江映月的名字从遗嘱里划出去。江映月一定是为了钱才杀了我们老爷。您可以找律师求证!”

郭仲恺点头道:“我已经取得了孙上校的律师的供词。但是律师说,孙上校修改遗嘱是为了补充一份文件:孙上校打算把小公馆和十万元钱赠送给江映月。律师说这事,孙夫人是知道的。”

“我知道呀!”孙大太太还没听明白就得意洋洋地嚷起来,“那狐狸精就是为了钱才害死了老爷……”

“娘!”孙大少爷用力拽了母亲一把,“郭总长不是那个意思!”

见孙大太太还不明白,孙开阳讥笑道:“大嫂,大哥本是想把房子和钱给江映月的,但是事情还没有办成就被害了。郭总长,是吧?”

郭仲恺点头:“新遗嘱已经拟定好了,但孙上校还没来得及签字就已过世。”

“太好了!”孙大太太喜不自禁,“小贱人这下可什么都捞不到了!”

“娘!”孙大少爷哀叫,“求您别说话了!”

孙开阳更是扑哧笑出了声——他显然也已经猜出郭仲恺上门的真正目的。

郭仲恺道:“孙夫人,管家刘福东已向我们坦白,他是受您的指示给孙开胜上校投毒……”

孙大太太瞠目结舌,面孔飞速变成青紫色。

“胡扯!”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才没有!他污蔑我!他一定和江映月那个贱人勾结了来害我!”

孙开胜的长子和儿媳一边把母亲拉住,一边帮着母亲说话。

“郭总长,家母是家父的原配夫人,素来德高望重。她没有害家父的动机!”

“动机就是新遗嘱。”孙开阳冷笑,“大嫂刚才不是说了吗,江映月这下什么都捞不到了。受益的正是大房。”

孙大少爷朝孙开阳怒道:“五叔,家父还未入土,相煎何太急?”

“我没有!我没有!你们冤枉我!”孙大太太词穷,只有翻来覆去地喊着这句话。

“孙夫人不要太激动。”郭仲恺道,“我这次来,就是请孙夫人去巡捕房一趟,接受我们的调查的,并不是逮捕您。”

不论是不是逮捕,往巡捕房走这一趟,外面的流言就会满天飞。之前报纸是怎么编排江映月的,接下来就会怎么编排自已。

孙大太太想到这里,死活不肯去巡捕房。

亲娘在父亲的葬礼上被带走成何体统?孙大少爷也竭力反对。

可孙家老叔公和孙开阳却是站在巡捕房这一头,认为配合巡捕房查案乃是正当事。

孙开阳直接问:“大嫂不想接受调查,莫非真有什么隐情?”

孙大太太一口朝他唾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看上江映月了!你们没准早就勾搭成奸,害死你大哥,然后栽赃到我头上!我要有个三长两短,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孙开阳镇定自若:“大嫂想撇清嫌疑,与其抓着别人一通攀咬,还不如去巡捕房好好解释一番。大侄子也好生劝劝你娘。外头还有那么多客人。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郭总长名声在外,真不是大嫂干的,还能冤枉她不成?”

孙大太太故技重施,撒泼打滚,那只绣花鞋又随着她的踢打飞了出去,朝着孙开阳和郭仲恺而去。

两人早有准备,不约而同各朝一边挪了一步。绣花鞋自两人之中飞了过去。

最后还是老叔公觉得闹下去不像话,对郭仲恺作揖:“我们孙家也盼着案件早日侦破,让开胜可以瞑目。只是郭总长可否看在我的老脸上,宽限两日,等人出殡后再说?”

其实郭仲恺这次过来也不觉得能顺利带走孙大太太。如今得了孙家人的口头担保,见好就收。

只是,既然傅承勖能得到线报,别的报纸也能。

孙家毒杀案查到了孙大太太头上的消息,中午的时候就被电台播报了出来,飞速传遍全城。

“我看,八成还真是大房干的。”柳姨打着毛线衣,“眼看那么大一笔家产就要落到江映月头上,大房能不急吗?”

“可干吗不直接杀了江映月?”四秀问。

“孙开胜还活着,还可以再找别的女人。”宋绮年正蹲在人台前给一条裙子缝边,“不过,都到了要把男人干掉的份上,夫妻俩往日的矛盾应该很深才是。看着不像呀……”

“你没看到江映月的伤之前,也不知道孙开胜打女人,不是吗?”柳姨道,“越是那种豪门大户,越要维持体面。墙内的日子过得如何,外头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四秀很认真地说:“我觉得,不管是谁做的,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人都算救了很多女人。”

“这倒是。”宋绮年笑。

早春二月,寒风消退,暖阳晒得行人昏昏欲睡。

先施百货的外墙悬挂起了各色彩幅。鲜花自门口一直顺着红毯摆到大堂里,印着“中华国货时装会”的横匾高悬在舞台上方。

工作人员忙如工蚁。报社记者和电影公司的员工扛着器材前来,争相占领着最佳位置。

四秀自帘子后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场内的一切,稚嫩的双眼里充满惊艳。

距离时装会开始还有十来分钟,客人们大都已经到场,正彼此寒暄。

举办方的负责人是一位优雅的中年女土,正在接受记者采访。

“这一场时装会由美亚绸厂和丽华纱厂两大国内织布业顶尖的工厂提供衣料,鸿翔服装公司、凤鸣服装公司、佳美制衣厂三大制衣公司领头,再加上几位由我们委员会选出来的优秀服装设计师,一道设计和制作参展的服装。我们会展出晨服、常服、茶舞服、晚服、婚服……”

“能说说那几位新选出来的服装设计师吗?”

“组委会觉得,应该给那些年轻设计师们提供一个展示的机会,于是面向社会发布了招贤书。我们收到了近百份投稿,从中精心选出了四位设计师。他们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五岁,有男有女,都是组委会公认的有才之土……”

“一百多人只选出四个?”覃凤娇和冷怀玉自一旁经过,听到了这番话,“宋绮年倒是有点本事。”

“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已的本事?”冷怀玉哼哼,“我听说她之前错过了终选,展出没她的份的。不知道她后来怎么钻营了一番,居然又上了名单。”

“你是说她背后有靠山?”覃凤娇诧异,“看不出来呀。她那个小店你也去过,就是个寒酸的小作坊。有靠山的怎么也该开一个正经的铺子不是?”

“宋绮年一向心思深沉,手段多端,也许用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呢。”冷怀玉对宋绮年一向报以最恶意的猜测。

覃凤娇讥笑:“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不趁着年轻早点嫁人,却整天满大街招摇地做生意,还和江映月那种蛇蝎女人来往密切。坐实了这个名声,我看她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冷怀玉忽然叫了一声:“俊生。”

覃凤娇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没好气道:“瞎说什么呢?”

“不是!”冷怀玉忙朝远处指了指,“是俊生。他在那头。”

张俊生远远站在人群里,正和赵明诚在说话。

张俊生的西装是旧的,人也比过去清瘦了许多。但头发理过,神采奕奕的,那张精致的俊脸依旧十分招女孩子们侧目。

覃凤娇如今对张俊生的感情十分复杂。

虽不爱,可到底是青梅竹马,又曾是自已裙下的不贰之臣。旧情和新耻交织在一起,让覃凤娇更把张俊生放在心上。

而且有一件事,覃凤娇连冷怀玉都没有说。

当初张家一出事,覃凤娇就打算和张家断开来往的。要不是覃副司长逼着,她第二天压根儿就不会再上张家的门。

而覃副司长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女儿的名声着想:他当时很想给女儿攀一门高亲,可男方家得知覃凤娇在前未婚夫家破产后立刻退婚的事,对覃家印象不大好。

张家出事前,圈子里都传两人好事将近。要是张家一没落,覃家就和人家断了来往,那覃家这“嫌贫爱富”“凉薄无情”的口碑就坐实了。

虽然那男方也不是什么良人,可想攀高门,覃家总得有所牺牲。

为了给自已塑造好名声,又为了膈应宋绮年,覃凤娇这才又和张家来往了一段时间。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已还不曾把张俊生抛弃,反倒先被他拒绝了。

“男人都是贱货!”覃凤娇冷笑,“谁对他越不好,他反而越稀罕人家。说工作忙,没时间陪我,却有空跑来给宋绮年捧场。”

冷怀玉也咬牙切齿:“宋绮年八成跟着江映月那种女人学了不少笼络男人的招数。俊生单纯,被她忽悠了。”

大堂里忽而起了一阵骚动,犹如石子落入潭中,荡起层层波浪,转眼搅得整个大堂的气氛都发生了变化。

人们的目光向大门投去,落在那个背着光走进来的女人身上。

江映月穿一身黑旗袍,鬓边戴着一个镶钻的珍珠发卡,挽着雪白的山羊绒流苏长披风,步履婀娜地一路走来。

带着各种情绪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江映月身上,反应过来的记者们一拥而上,疯狂按快门。

江映月垂下眼帘,避开刺眼的闪光灯,脚步却未停。

客人纷纷交头接耳。

“她居然会来?胆子可真够大的!”

“不是说管家已经招了,还说是大房那边指使的,和她没关系。”

“可不管怎么说,男人都还没下葬呢,她就出来招摇。”

“那种男人死了,换我还要开瓶好酒庆祝呢!”

“那她还穿得像个寡妇?”

江映月对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寻到座位坐下,淡定地翻着展出手册。

素衣红颜,身姿纤弱如柳,江映月这样静静端坐着,宛如一幅名为“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仕女图。

纵使张俊生总觉得这女人有几分邪气,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倒不是说宋绮年不美。

宋绮年明艳大方,风姿绰约,容貌比江映月毫不逊色。

但她强势、独立,慧黠精明,教男人不敢小觑的同时,也少了一点亲近之意。

而江映月有一种令人一见便生出怜惜之情的柔弱,颇能引着男人争先恐后地去保护她。

宋绮年让男人觉得自已无能,江映月却能让男人觉得自已强大。

后台里,满室衣香鬓影,粉黛如云。

工作人员推着挂满衣裙的衣架往来穿梭,裹着浴袍的模特们凑在化妆镜前涂脂抹粉。设计师站在人群中间发号施令,助理们如工蜂一般忙碌奔波。

这里是一个以女性城民为主的王国,可是统治这些女人们的设计师,大多数都是男人。

他们多是从业多年的老裁缝,有几位则是留洋归来的人土。都有着响亮的名号,行业内的好口碑,以及凭借性别就天然拥有的顾客的信赖。

即便是仅有的几位女设计师,也大都有着优越的出身,留洋归来的背景。

论家世,受教育的程度,以及阅历,都不是宋绮年这种布店人家的女儿可以比的。

就拿模特来说,有来头的名媛都选择和知名的服装公司合作。分到绮年手上的三个模特,是三个抽签选中的百货公司售货员。

四秀跑过来通报江映月到场一事的时候,这三个女孩正在闹脾气。

起因,正是李高志的挑拨离间。

李高志会使坏,宋绮年早有准备。

以这个人的品格和两人的宿怨,李高志这次不搞点幺蛾子,宋绮年反而会觉得他一定在憋着什么大招。

所以,宋绮年一早就叮嘱了四秀和化妆师,一是不要和李高志及他的人接触,话都不要说;二是不论李高志怎么挑衅,都只要把三个模特照顾好,完成展出是首要任务。

只是宋绮年能管得住自已的人,却管不住李高志的嘴。

他们四名设计师被分配到一个房间里,地方有限,李高志不用高声,说的话整间屋子的人都能听到。

“姑娘们,我已经和电影公司的人打好招呼了。”李高志得意洋洋地对自已的模特们道,“待会儿展出结束了,你们就穿着这身衣服接受他们的采访,会有摄影师给你们录像。这些专访将来都会放在展会的影片里。到那时候,全国都能看到你们几位的靓影!”

能参加时装展的模特,都能上报纸。但能被电影公司录像,在影片里露脸,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些女孩子们都多多少少有着当电影明星的梦,一听有机会拍影片,全都心花怒放。

其他设计师的模特也心动:“我们也能上这个采访吗?”

“那不行!”李高志傲慢道,“我和电影公司的人相熟,他们才给了我个名额。”

其余的模特们一脸失望,衬得李高志的三个模特姑娘越发得意。

宋绮年安慰手下的三个姑娘:“能上报纸就已经很好了。想想,多少人有钱买票看电影,可人人都能看到报纸。好了,头发都已做好了,赶紧去换衣服吧。”

三个模特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磨磨蹭蹭不肯动。

一个女孩打着呵欠:“我天不亮就起床了,现在困得不行。”

另外两个女孩也纷纷附和,赖在椅子里不肯动。

“我也是。眼睛睁不开,腰也直不起来了。”

“为了穿衣服,早饭都没有吃,现在饿得头晕。”

宋绮年耐着性子哄着她们:“请再坚持一下。现在吃多了会显小肚子,上台就不好看了。”

宋绮年为了今日的展出准备了足足大半个月,从昨天到现在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天不亮就来会场做准备工作。

模特们多少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宋绮年却是忙得只喝了一杯咖啡。

这是一场对宋绮年来说至关重要的展出,是她进入服装行业后的第一个扬名的机遇。

只要顺利完成演出,宋绮年就等于在这一行里站稳了脚跟。她不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小姐!”四秀就在这时跑了进来,把宋绮年拉到一旁,兴奋道,“江映月来了!”

宋绮年惊喜:“昨晚和她通电话的时候,她还很遗憾不能来呢。”

“肯定是来给你一个惊喜的!”四秀笑道,“小姐你对她那么好,她别的不能做,给您捧个场总是可以的。”

可就这么一打岔,出事了!

宋绮年只听手下一个模特怒吼:“凭什么又是你?什么好事都归你,现在连上电影的机会也给你得了?”

宋绮年扭头,就见手下的两个模特正面红耳赤地在吵架。

被指责的那个模特道:“自已长什么样也不照照镜子,搁我这里拈酸吃醋……”

“小贱人,你说什么呢?”对方当即扑了过去,“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住手!”宋绮年急忙带着四秀冲过去。

不料这两个女孩结怨已久,借着这个机会闹开了,双方都不肯收手。

一个骂对方狐狸精,一个笑对方连个男人都拴不住。两人扯着彼此的头发不肯松手,推搡之中还把劝架的模特给撞倒在了地上。

宋绮年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抄起一把剪刀:“你们俩再不松手,我就直接把你们的头发给剪了!”

两个姑娘这才收回了爪子。

四秀忽然低呼:“呀!王小姐!”

王小姐就是那个被撞倒的模特。

她跌倒时撞到了梳妆台,两瓶指甲油打翻在了她身上,溅得她胸前和胳膊上一大片姹紫嫣红。

两个打架的模特更是蓬头垢面。好在她们还没有换上展出的衣服,不然衣服也会被糟蹋了。

一眨眼的工夫,三个模特就这么全报废了!

李高志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其余两个设计师也早就避去了一旁,生怕被这两人的斗法牵扯进去。

“这下怎么办?”四秀急得红了眼,“展出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这样……”

李高志偏偏还来落井下石:“哎哟,这都是我的错。我本想着还有一个上电影的名额,不知道在这三位小姐里选谁的好,就让她们自已推选一个人。没承想这两位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

宋绮年不住深呼吸,以抑制住怒火。

也怪自已,没料到李高志有这等智慧,竟然使了一招“一桃杀三土”!

被无辜牵连的王小姐嘤嘤哭着,其他两个罪魁祸首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可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宋绮年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五分钟。大家准备!”工作人员推门而入,见到三个蓬头垢面的模特,大吃一惊,“这是谁的模特?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是我的。”事已至此,宋绮年出奇地镇定,“对不住,我这里出了点状况,这三位小姐不能上台了。您那里还有别的模特吗?”

“这当口的,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人?”工作人员眉头紧锁,翻看笔记,“宋小姐是吧?我记得轮到你还有一段时间。你赶紧想办法吧。要是实在来不及,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得通知司仪别念你的名字……”

“我一定会找到模特的!”宋绮年立刻承诺,“我保证会上台。”

李高志扑哧一声:“可别打包票,宋小姐。万一开了空窗,你可承担不起责任。”

宋绮年朝李高志挑眉一笑:“李老板有什么风凉话,赶紧一口气说了。免得以后再没机会。”

她这道眼波充满邪气,话语又饱含威胁,令人不寒而栗。李高志一愣,竟一时忘了词。

宋绮年把参展的三套衣服抱起,拉着四秀走到外面走廊里,将一套常服塞到她手里。

“赶紧去洗把脸,让化妆师给你扎两个麻花辫,然后换上这套衣服。待会儿你就穿这套,去台上走一圈。”

“什……什么?”四秀吓得连连摆手,“您是要我做模特?”

“没错!”宋绮年将四秀往更衣间推。

“我不行呀,小姐!”四秀抓着门框直哆嗦,“我什么都不会……”

“你行的,四秀。”宋绮年握住了四秀的肩,“你的身段比刚才那三个模特都好,衣服穿你身上,绝对比穿她们身上要漂亮!”

“可我不会做模特呀。”四秀哆嗦。

“走路你都不会?”宋绮年鼓励,“你上了台,就一直朝前走,走到头后折返回来。一来一回,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四秀把头摇成拨浪鼓:“小姐,我真的不行!我怕……”

“秀呀!”宋绮年注视着她的双眼,将一股力量传递过去,“你不是一直想找你爹娘的吗?你想不想让你爹娘知道,那个被他们卖掉的女儿,现在不仅能上报纸,还能上电影了?”

四秀怔住,双目通红。

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暗自许下的抱负,全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哪怕渺小如蝼蚁的人都有出人头地的梦,四秀也不例外。只是她一直把梦当作梦,从没想过会有触摸到它们的那一天。

而今日,这个梦突然降临在了她的头上。

四秀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试试。要是做得不好,小姐您……”

“我不会怪你的。”宋绮年慈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隔壁没人,你把衣服全拿过去,就在那边换。把门锁好,千万别搭理那个李老板。”

有了四秀,还需要再找两个模特。

宋绮年把目光放在了其他设计师的模特上。

轮到宋绮年展出还有半个多小时,最先展示完时装的那些模特只需要换一身衣服,就可以再上台。

只是,给大服装公司展示衣服的模特都是颇有来历的名媛,她们瞧不上寻常的服装店,更别提宋绮年这种还未成名的设计师了。

而小一些的时装店都听说了宋绮年那事,生怕自家的展出有什么差错,将模特们看得严严实实。宋绮年即便过去了,也没机会和她们搭上话。

眼看展出开始,名媛们穿着华服随着音乐缓缓走了出去,外面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透过幕布,可以望见走台两旁的圆桌前坐满了名媛贵妇,一个个衣冠楚楚,妆发精美,也不知是来看展出的,还来同台上模特比美的……

宋绮年眼睛一亮,从侧面的一角溜进了大堂里。

找不到模特,可以找这些女客呀。

相信肯定有不少年轻女孩想上台却没有受邀,正羡慕着台上的人呢。她们本就妆容精致,略微修饰一下,换身衣服就能上台。

宋绮年游走在大堂边缘,搜寻着身材合适的女客。江映月正巧扭头望过来,和她打了一个照面。

江映月一笑,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宋绮年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想不到你真来了!”宋绮年十分高兴。

“你的大日子,怎么能不来捧个场?”江映月笑道,“你怎么不在后台做准备?”

“别提了。”宋绮年苦笑,“我的模特出了点事,都不能上台了。我现在还差两个模特……”

说着,宋绮年打量着江映月的身段。

江映月比宋绮年略矮一些,但身段玲珑有致,穿那件晚礼服应该合适。

江映月看出宋绮年的意思,摇头笑:“我今天来看展出就已经够招摇的了。而且孙开胜毕竟还没下葬。要是上了台,孙家那边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我。你要找模特,前面就有一个合适的。”

宋绮年顺着江映月的目光望向隔着两桌的两个女孩,正是覃凤娇和冷怀玉!

两个女孩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服装展示,但覃凤娇的注意在衣服上,而冷怀玉却明显对台上的女孩们满怀羡慕。

论身材,覃凤娇过于瘦小羸弱,冷怀玉却苗条匀称,中等个子,确实很适合做模特。

宋绮年心里着急,也顾不得往日双方相处中的不愉快。

她辞别了江映月,走到了覃凤娇她们那一桌旁边。

覃凤娇装作没看到宋绮年过来了。冷怀玉倒是朝宋绮年瞥了一眼。

宋绮年也仿佛没有看到覃凤娇,径直走到冷怀玉跟前,笑盈盈地问:“冷小姐,你有没有兴趣做一回模特?我正想找两位小姐穿着我的衣服,上台展示一下。”

冷怀玉做梦都没想到过宋绮年会对自已提这个请求,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她看着台上的模特们,正幻想着自已也能风光一回呢!

可紧接着,覃凤娇饱含着愠怒的声音响起:“怀玉,这条裙子不错,你一会儿记得提醒我去下订单。”

覃凤娇的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浇灭了冷怀玉的激情。

可她这话是指使自已干活,又让冷怀玉想起覃凤娇一直以来对她的薄义寡恩,心头升起一阵强烈的反感。

冷怀玉前阵子在家养伤,虽然挟伤以自重居多,但就连赵明诚都送了礼物来慰问,覃凤娇却只打了一通电话。

冷怀玉爹是覃凤娇父亲的秘书,冷怀玉却不是覃凤娇的丫鬟。要不是父亲命她给覃凤娇做跟班的,就她和覃凤娇的性格,两人连朋友都做不了。

“你的身材是标准模特身材,穿上一定合身。”宋绮年继续诱惑着冷怀玉,“你只需要像那些小姐们一样,走上台转个圈就下来,一点儿不费事。”

冷怀玉大为心动,心思全表现在了脸上。

“怀玉,你可要想清楚了。”覃凤娇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你爹和你大哥要是在报纸上看到你搔首弄姿的照片,会怎么想?”

覃凤娇不说还好,一说,冷怀玉更生气。

为了给覃凤娇做陪衬,冷怀玉一直把自已尽量打扮得不起眼。

覃凤娇偏偏又故意和明艳的宋绮年对着来,选择素雅清淡的风格。冷怀玉为了不抢风头,穿得就像个真丫鬟。

哪个花季少女不爱俏?

冷怀玉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愤噗噗地往外冒,那一句话来不及过脑子便脱口而出。

“好的。那我就试试吧。”

台下光线幽暗,覃凤娇骤然阴沉的脸色让她看着像个怨念深重的女鬼。

宋绮年生怕冷怀玉反悔,立刻热情地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多谢冷小姐仗义相助。放心,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选上海小姐的佳丽都比不过你。”

覃凤娇眼睁睁看着冷怀玉被宋绮年拉走了,自已孤零零地被撇下。

覃凤娇内心深处还存着一丝期盼。宋绮年说缺两个模特,那接下来就该来询问自已了。然后自已再趾高气扬地拒绝她,做给冷怀玉看看。

没承想宋绮年径直走了,看都不多看覃凤娇一眼。

覃凤娇才不觉得宋绮年会突然缺模特。这个女人一定是故意借这个机会挑拨离间,把冷怀玉从她身边抢走。

先是张俊生,现在又是冷怀玉。宋绮年是对她宣战了!

覃凤娇重重地将茶杯搁在桌子上。

宋绮年把冷怀玉送到了四秀和化妆师的手里,又折返大堂。

宋绮年需要给晚礼服找模特。晚礼服更加修身,身材不适合的,或者气质不够优雅的人穿上,效果会大打折扣。

年轻女客虽然多,但身材合适的却少。

看宋绮年满场转,张俊生和赵明诚见状前来,询问过后都有点束手无策。

“我妹妹的身段倒是和冷小姐差不多。”赵明诚挠头,“只是她正在学校里,赶不过来。”

眼看展出已进行了十来分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算了。大不了我亲自上台。”

设计师穿自已的衣服上台展示倒没什么。只是宋绮年本准备了一套别致的套装,打算穿着和模特一起上台致谢,等于一次展示了四套衣服。如果她自已做了模特,就只能展示三套了。

宋绮年掀开帘子走进后台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挽留住。

“宋小姐,我可以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