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都是骗局

那一头,张俊生无精打采地把覃凤娇送到了马路边,等覃家司机把车开过来。

覃凤娇还在抱怨着:“你那钢琴课,一节课才赚五块钱,不够下一次馆子的。我早就劝你别去了。”

“我早就不下馆子了。”张俊生努力保持着耐心,“五块钱够我家两天的吃用了。我家还欠着外债的,你不会忘了吧?”

“钱钱钱!”覃凤娇先不耐烦了,“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变得和宋绮年一样市侩了?”

“因为我们都是需要赚钱养家糊口的人!”张俊生硬邦邦道,“我家破产了,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覃凤娇怒喝,“还是我去傅老板面前求他救你的!是我家借钱给你家应急的!我现在让你陪我出个门你都不肯,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往日把话说到这里,张俊生总会不情不愿地退让服软,继续任由覃凤娇差遣。

可今日,张俊生的耐性终于耗尽。

他注视着覃凤娇盛气凌人的脸,深切地意识到自已少年时对她的迷恋早就烟消云散。

也不知是覃凤娇变了,还是他对女人的审美成熟了。张俊生如今终于将覃凤娇傲慢娇纵、浅薄虚荣的本质清楚看在了眼里。

宋绮年建议张俊生尝试向覃凤娇求婚,换取她的拒绝。可求婚的前提是得假装心仪于对方。

张俊生的优点和缺点,都是纯真。

他做不来假。

这一瞬,张俊生作出了决定。

“凤娇,我们家是欠了你们家很多,你不用反反复复提醒我。我一定会努力,早日把钱还上的。至于你替我求情的这个恩情,今后不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一定义不容辞前来帮忙。但是……”

张俊生掏出覃凤娇给他的车钥匙:“我工作和学习都十分繁忙,实在无法随时跟随在你左右。还请你体谅。”

覃凤娇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个张俊生!好个白眼狼!你去找那个到处招摇的宋绮年吧!当我覃凤娇没男人,就稀罕你?”

司机正好把车开过来。

覃凤娇气呼呼地上了车,重重甩上门,却没吩咐司机开车。

她还抱着希望,等张俊生如过去一样回心转意,给自已赔不是。

可等了片刻,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覃凤娇扭头望去,见张俊生竟然远远走开,上了一辆公交车。

张俊生曾是覃凤娇的追求者里最痴心的一个,覃凤娇自信一直把他牢牢捏在掌心里。他的反抗和挣脱不啻一颗地雷爆炸,掀翻了覃凤娇脚下的大地。

覃凤娇大受刺激,一时有些懵了。

之后一连三四日,案件调查都没有公布新的进展。舆论发酵却愈演愈烈。

因为挖掘不到案情新消息,记者们便去深挖孙开胜和江映月的隐私。

今天报道一则江映月在夜总会驻唱时的绯闻,明天发一则孙开胜曾虐待过哪位情人的内幕。你刊登一条江映月前男友的采访,我发一段孙开胜前情妇对他的控诉。

几日下来,所有人的底裤都被掀了出来。连孙大太太买妾供孙开胜殴打取乐,孙家还逼死过一个小妾的事也见了报。

茶坊酒馆,美发沙龙,电台里,人人都在讨论这桩案子。

报纸上更是就男性对女性施暴这一话题展开辩论,道德家,法学家,女权分子,争执得热火朝天。

郭仲恺真是沉得住气,又将手下管得颇好,没有一家报社能从办案人员嘴里撬出可用的新闻。

至于宋绮年,万幸,被波及的不多。

曾有小报记者想挖她的线索,居然被他找到了李高志。

李高志将宋绮年描述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睚眦必报,性情又暴躁的女人,断言她绝对有能力协助江映月杀夫。

宋绮年看完报道,笑着把报纸丢进了炭盆里,继续忙手头的工作。

宋绮年和江映月虽不便见面,但每日都会打一通电话,互相问安。

“我的律师告诉我,孙开胜的律师会在葬礼结束后宣读遗嘱,通知我要到场。”江映月告诉宋绮年,“原来,遗嘱上还有我的名字。可想而知,大房那边现在不知道气成什么样。”

这件案子轰动全国,不少律师都觉得是个成名的好机会,跑去江映月那里毛遂自荐。江映月有了律师后,宋绮年也对她独自在外放心了许多。

“这么说,遗产有你的一份了。”宋绮年替江映月高兴,“你不算白吃了这一场苦。”

“不会有多少东西的。”江映月没那么乐观,“而且,能不能拿到手还两说。”

孙家财势滔天,想要欺负一个没靠山的女子易如反掌。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江映月将话题一转,“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就在后天,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事,宋绮年兴致高昂。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要展示三套衣服,一套常服,一套茶歇裙,一套晚礼服。”

“我看报纸上说,这次的服装展,会有一些名媛做模特。”

“那是大服装店才有的待遇。”宋绮年笑道,“比如凤翔这样的行业领头龙。我们这些小裁缝用的模特,大都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这样大规模的服装展,还是第一次举办呢。”江映月的叹息声中带着向往之情。

“我真希望你能来。”宋绮年亦叹了一声。

但她们都知道,案件调查还没个结果,江映月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江映月道:“宋小姐,无论如何,都祝你展出成功。”

宋绮年刚放下电话,就见一位男客走了进来。竟然是赵明诚。

“明诚,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赵明诚的神色却是有点异样。他脱了手套,不安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宋绮年也不催促,给他倒茶,一边絮絮地闲谈。

“都这个点了,今天在我家吃晚饭吧。柳姨煮了羊肉汤呢。对了,服装展的邀请函你收到了吗?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主办方那里多要了几张。本来有两张是送给覃小姐和冷小姐的,她们俩已经有邀请函了。你可以带妹妹来……”

“绮年,”赵明诚终于开口,“我……有个事,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宋绮年好奇地注视着他。

对着女郎明亮又天生妩媚的双眼,赵明诚心跳加速,语速不自觉更慢。

“就是当初俊生被绑架那个事。”

“这事怎么了?”宋绮年不解。

赵明诚道:“我发现,这事可能有隐情。张家可能是被人算计了。”

“你得说具体一点。”宋绮年道,“难道张家没有欠钱,而是被人讹了?”

“不,张家确实欠了钱。”赵明诚道,“但张老先生会投资失败,有可能是被人诱导的。”

“这算什么被算计?”宋绮年松了一口气,“投资本就充满了风险。投十个项目有一个赚钱,就可以去烧高香了。对方都会把自已的项目吹得天花乱坠,就要看投资方是否有眼光和魄力了。当然,张老先生这么经验丰富的人,会失败得这么惨,确实很让人意外。”

听完这番话,赵明诚更犹豫了:“这话我很同意。就是……”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打断了赵明诚的话。

宋绮年拿起话筒:“你好。我是宋绮年。”

话筒里传出傅承勖低沉而简短的话语:“宋小姐,郭仲恺刚刚宣布将孙公馆解封。孙家人即将赶过去搬东西。你能在半个小时内赶到吗?”

取画的最佳时机,就是孙家人洗劫小公馆的时候。现场必然一片混乱,正适合浑水摸鱼。

宋绮年面带微笑:“您放心,我这就给您把衣服送过去,一定会及时赶到的。”

她搁下话筒,匆匆朝工作室走去。

“对不起,明诚,我得赶着去给客户送衣服。不能陪你了。”

“可是……”赵明诚起身,“这事很重要……”

“真对不起,我赶时间。”宋绮年抱着一个衣袋走了出来,“回头约你喝茶!”

她不顾赵明诚的挽留,快步走进了大门外的暮色之中。

孙家家族庞大,支系繁多,并非铁板一块。

孙开胜生前是孙家少壮派里的领头人,家族资源向他倾斜,让他这一房得了无数好处。其他各房无不眼热,尤其以孙开阳为最。

巡捕房要将被查封的屋子解封,需要办个手续,在公文上写明将房子交还给了谁。

孙开胜的遗嘱虽然还没公布,但孙家人发现,这栋小公馆是以公中的名义置办的。

作为接替孙开胜成为孙家新领头人的孙开阳当即表态:既然是公家的,那就该由公家收回去。

可孙大太太和儿女们不答应:买房子的钱是孙开胜出的,房子该归他们这一房所有。

两拨人为了小公馆的归属在巡捕房里吵了足足两天。

郭仲恺不胜其扰,于是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小公馆的房子归孙家公中,屋内物品归孙开胜遗孀及子女。

小公馆里其他东西不值钱,连房子都不算贵,但孙开胜收藏的古董却价值不菲。孙家人想要的其实都是这批古董。

孙大太太早就派了人手守在孙公馆门前。只等公文一到手,他们立刻扯开封条破门而入,大肆搜刮家什,宛如八国联军洗劫圆明园。

每个人手上都抱着点什么,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有人抱着往外走。

孙大太太手下的几个老妈子得意洋洋地自楼上下来,收获颇丰。

有的已经把江映月的白狐裘穿在了身上,手里还抱着一大摞华服;有的则捧着首饰盒,准备去孙大太太跟前邀功。

一个不起眼的女仆穿过混乱的人群,伸脚一绊。

老妈子飞扑出去,首饰盒摔在了地上,亮晶晶的珠宝散落一地。

四周的人一静,继而疯了一般扑了过来。

“住手!都不许抢!”老妈子尖叫,“这些都是要给大太太的!”

“我们也是拿去给大太太的呀。”仆妇们笑嘻嘻,一边抓着珠宝往怀里塞。

之前那个女仆无声地游走在人群之中。擦肩错身之际,翡翠镯子、宝石项链、金表钻戒……全都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怀中。

孙开胜的心腹管事如今已向孙大太太效忠,此刻正指挥着男仆将侧厅里的古董逐一装箱。

“仔细点!轻一点!装好后写上标签,然后到我这里来登记。”

男仆戴着手套,在管家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将唐寅的《仕女拜月图》放进画筒里。

在管家那里登记过后,男仆捧着画筒朝外走去。

小公馆外停着一辆货车,专门用来装运这些古董。

可男仆还没走出大门就被拦住。

“让路!让路!”两个男仆推着一个装满了箱子的小推车横冲直撞而来。

男仆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上。画筒咕噜噜地滚开。

“画!”男仆急了,“别踩着了!那是老爷的画!”

一个女仆将画筒捡了起来,转身四望。

“这里!把东西给我!”男仆急匆匆追了过去,一把将画筒夺了过来。

女仆低着头后退了两步,扭头跑走了。

男仆抱着画筒,长舒了一口气。

那个女仆的胳膊里挽着一件斗篷,从侧门走出了孙公馆,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钻进了一辆等着她的小轿车里。

女仆把斗篷一掀,画筒就藏在臂弯里。

傅承勖将画筒盖子拧开,朝里面看了看。

“回去后让董小姐再鉴定一下。不过应该不会有错了。想不到之前我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得感谢孙开胜死得正是时候。”宋绮年摘下假发。

“该感谢的是你们。”傅承勖道,“今天能顺利取回这幅画,全靠大伙齐心协力合作。”

他的手在画筒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人,神情一时十分沉静温柔。

“放心,不会再把你弄丢了。”他对着一幅画低语。

宋绮年发觉,这件事对于自已,交易和赎罪是主要目的。可对于傅承勖,意义却非常重大且高贵。

那是他养父的遗愿,是他对故国的回馈,对根源的追溯,以及精神世界的升华。

傅承勖慎重对待每一个环节,怀着浪漫的激情,还不忘增加仪式感。

这些失窃的古董对他来说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个来自古代的灵魂。他能和它们交流,对它们有责任,为守护它们献上时间、精力和金钱。

他做这一切不为了名与利,只图精神上的愉悦。

宋绮年又从斗篷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袋子,里面装着她偷来的珠宝。

“你打算怎么把这些东西交给江映月?”傅承勖问。

总不能说是她去偷回来的。

“还需要什么借口?”宋绮年道,“从窗户外丢进去便是了。”

“可这样一来,江映月就不知道是你帮了她。”

“施恩不图报。”宋绮年嫣然一笑,“老天爷知道我行了善就够了。”

路灯幽幽的暖黄色照进车厢里,女郎小巧秀丽的面孔像一朵白莲,让人想轻轻捧在掌中。

傅承勖浅笑依然,眸光温柔深邃。

车开到了宋家的巷子口时,天已全黑了。

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着温暖的光,留声机和孩童的笑闹依稀可闻。

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即便孙开胜的案子还没有定论,自已依旧被流言蜚语缠身,宋绮年的心情也十分愉悦。

“柳姨,我回来了。”宋绮年脚步轻快地走进家门,“还有晚饭吗?”

“都给你留着呢。还有——”柳姨朝工作室的房间使了个眼色,“赵先生还在等着你。”

赵明诚居然还没走?

宋绮年快步走进工作室:“明诚,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赵明诚正坐在书柜边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闻声抬头望过来。

他的脸色比先前还要怪异几分。

“怎么啦?”宋绮年更加纳闷。

赵明诚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再如先前那么忧郁了。

他问:“绮年,那天在巡捕房,你的那个律师是你自已找的?”

宋绮年的脑中立刻响起警铃声。

“刘律师是我家熟人。他早年家贫,我爹给他付过学费。你怎么问这个?”

赵明诚不答,又问:“你认识傅承勖吗?”

宋绮年露出诧异之色:“你是说傅老板?救了俊生的那位?我当然知道他。”

赵明诚严肃道:“我是问,你和他是否认识?”

宋绮年镇定地摇头:“前阵子的慈善酒会上,我远远看见过他一眼,没能打招呼。俊生倒是同他聊了几句……”

“绮年,”赵明诚打断道,“刘律师有没有受你爹资助,我不清楚,但他所在的律所属于傅承勖的投资公司。如果这是巧合,那么你的这些书上,都有傅家的印章,又该怎么解释?”

赵明诚翻开书壳,将盖着蓝色印章的扉页亮在宋绮年面前。

章纹结合了中西印章的特色,既有汉字“傅”字,又有花草旌旗环绕。当初宋绮年翻书看到时,还觉得这印章很漂亮。

大户人家多半很讲究。宋绮年从傅承勖那里前前后后借了十来本书,每一本都有印章不说,书脊上还有编码。

“这一本上还有傅承勖的亲笔签名,这一本还有笔记,看样子也是傅承勖写的!”赵明诚哗哗地翻着书。

宋绮年沉默不语。

她的沉默让赵明诚确定了心中猜想。一股没来由的怒火熊熊燃烧,让他一时无法控制情绪。

“所以,你认识傅承勖,对吧?”赵明诚将一本书甩在桌子上,“你们暗中来往多久了?”

赵明诚虽爱慕宋绮年,可长久以来,他所看到的宋绮年,也只是“宋绮年”罢了。

玉狸是绝对不会容忍男人对自已大呼小叫,颐指气使的。尤其是在这种毫无理由发火的情形下。

宋绮年眯起了眼,一股怒气腾地跃上了脸。

“请控制一下你自已,明诚!”她压低了嗓音,“我的人际关系怎么样,和你无关。你没有立场质问我!”

赵明诚还不清楚轻重,只当宋绮年恼羞成怒,他也更加愤怒。

“怎么没有立场?我是站在俊生的立场上的。这傅承勖不是个好人!张家破产,他就是罪魁祸首!”

宋绮年沉默了几秒,以极冷静的声音道:“你把事情说清楚!”

赵明诚咬了咬舌尖,从头说起:“那天在巡捕房,我看到你的那个律师和傅承勖打招呼——傅承勖就坐在路对面的车里。我当时就纳闷,傅承勖怎么会插手你的事?我就去查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害得张伯父破产那个庞氏骗局,把项目介绍给张伯父的那个经理人,曾在傅承勖的证券公司工作过。我老板告诉我,那人曾经投资失败,得傅承勖搭救才缓了过来,对傅承勖心怀感激,私下一直替傅承勖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我知道这些证据不足以证明傅承勖就是害张家的人,但至少可以表示他有很大的嫌疑!而无冤无仇的,他为什么要害张家?绮年,为什么?”

赵明诚双目泛着血丝,直勾勾地注视着宋绮年:“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和傅承勖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绮年面无表情,沉默了片刻,转身拿起大衣就朝外走。

“绮年!”赵明诚追了出去,将宋绮年抓住,“傅承勖这个人黑白两道都混,在旧金山还是最大的地头蛇之一。你不要看他长得好又有钱,就和他搅和在一起,听到没有?”

宋绮年耐着性子,抽回了手。

“谢谢,明诚。我会去求证的。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们先不要告诉俊生,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她不顾赵明诚的呼唤,抽身离去。

赵明诚追出门,夜色里已没了宋绮年的身影。

傅公馆的主卧里,水声终于停了下来。

傅承勖穿着睡裤,肩膀上搭着浴巾,擦着头发走出了浴室。

卧室昏黄柔软的灯光照在他肌肉精悍结实的胸膛上,将小麦色的肌肤照得宛如抹了金粉。

他突然停下脚步,朝卧室对面望去。

宋绮年穿着一身黑衣,坐在窗边的沙发里,面色如水。

“啊,这下尴尬了……”傅承勖嘀咕,披上睡袍,“我通常不会就这样见客的。不过,宋小姐想必是有急事?”

宋绮年的语气很镇定:“傅先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傅承勖拢了拢浴袍,在床尾凳上坐下。

纵使衣冠不整,头发还在滴着水珠,这男人的举止依旧从容且优雅。

宋绮年不同赵明诚那么磨叽,她开门见山道:“傅先生,张家投资失败破产一事,是否和你有关?”

傅承勖抿了抿唇,正要答,宋绮年又补了一句:“第一次见面时,你曾发誓同张俊生被绑架一事无关。但现在想来,你从没说过,我也没去想过,张老先生投资失败或许会和你有关系。”

傅承勖无声地笑了笑,道:“是。是我让人向张老先生推荐了那个投资项目。”

宋绮年的脸颊轻微抽搐。

他居然这么爽快地承认了!

“但我所做的,也仅限于此了。”傅承勖继续道,“参投和后期跟投的决定,都是张老先生自已做的。我从来都没胁迫他。”

“那是个空手套白狼的局,你欺骗了他!”宋绮年怒而拍案,桌上摆件一阵哗啦响。

下一秒,阿宽推门而入。但看清了屋内诡异的状态,他不由一愣。

傅承勖摆了摆手,阿宽又退了出去。

“你以为张老先生不知道那是个骗局?”傅承勖讥嘲,“他做了大半辈子生意,吃过的盐比别人走过的路还多,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是骗局?那么高的利率,那种投资模式,摆明了就是一个庞氏骗局!”

宋绮年挣扎:“是你让人把项目介绍给他的……”

“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拿着项目找我投资吗,宋小姐?”傅承勖极难得地打断了宋绮年的话,“这些项目里有多少有可能是骗局?几乎每个都是!庞氏骗局玩的就是个对时局的把控。入局早,如果见好就收,那么即便这是个骗局,你也赚到了钱。可如果入局晚,或者如张老先生那样,该抽身时没有抽身,你就做了别人的送财童子。”

宋绮年一时哑口无言。

傅承勖乘胜追击:“你也知道,张老先生前头是赚了大钱的。可惜他被胜利冲晕了头,才导致一败涂地。他这样的人,即便没有遇到这个项目,也会亏在别的项目上……”

“那为什么不让他亏在别的项目上?”宋绮年找到了反击的点,“你为什么要横插一脚去干预?物竞天择。山林里的动物,是饿死病死还是被猛兽吃掉,都是它们的命。可你却做了猎人。”

傅承勖依旧维持着傲慢:“我可从未从那个项目里盈利。我没有拿走张家的一分钱。张老先生是输在了他自已的赌局上!”

“那为什么?”宋绮年终于问到了重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他幽深如渊的眸子对着女郎升腾着怒火的双眼。

“因为你。”傅承勖承认,“因为我想结识你,宋小姐。我需要用一个办法确保你能和我合作。”

呵的一声,宋绮年哂笑起来。

“所以,以防我拒绝你,你便使了一个诡计,让我倒过来求你?”

傅承勖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他确实是个猎人。他是最好的猎人。

他会让猎物心甘情愿地送上门!

宋绮年摇头:“傅先生,你的心机用在这事上,不觉得浪费吗?”

傅承勖轻叹:“宋小姐,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我和你合作的诚意。我的出发点是好的……”

“你省省吧!”宋绮年大喝,压抑的怒火猛地爆发了出来,“傅承勖,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傅承勖不自觉将语气放得更柔:“宋小姐……”

“你还根本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宋绮年唰然起身,“傅承勖,你在操控别人的人生!你操控了张家,你操控了我。你非但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沾沾自喜。是,你精明能干、有权有势,你有能力通过操控他人来达到自已的目的。我们是弱者,逃不掉被人操控利用的命运。但这不说明这么做是对的!”

傅承勖的眉心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你自诩正人君子,可你和孙开胜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宋绮年又丢出一把利刃,“他囚禁身体,你操控人生。你们都是拿着社会地位和男性特权为所欲为的人!”

“宋小姐,你误会我了。”傅承勖也站了起来,“我绝对没有操控你的意思……”

“因为你根本意识不到你做的这些事在操控别人。”宋绮年冷声道,“你想和我合作,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来找我?只因为你怕被我拒绝吗?不,因为你俯视我,没有把我放在和你平等的地位上。就像小孩子玩蚂蚁,一会儿放一块石头堵住它们的去路,一会儿放一根树枝给它们搭桥,只为了让它们照着自已规划的路线走。归根结底,是你不够尊重我!”

傅承勖沉默了。

宋绮年摇了摇头:“傅承勖,你知道什么更让我无法接受吗——我们是合伙人,是搭档!我把你当作可以把后背放心交付的人。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平等且互相尊重的。但你不这样想。你不光试图操控我,还严重损害了我朋友的利益。我没有办法和这样的人继续合作下去!”

傅承勖的脸颊重重抽了一下,仿佛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眼眸霎时沉得骇人。

“从现在起,我们俩再无关系!”宋绮年毫无畏惧,果决道,“过去所有约定都作废。我给你弄回了两件宝贝,足以报答你给我弄到服装展名额的人情了。剩下的活儿你另请高明吧,我的生意也由我自已负责!”

傅承勖叹气,语气一时放得很软:“宋小姐,请不要冲动。让我们慢慢……”

“傅承勖,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宋绮年怒喝,“不要认为女人发火就是冲动。我们女人也完全能做出理智的决定!”

宋绮年不再多看傅承勖一眼,自他身边走过,推门而出。

阿宽就守在门口,见宋绮年满脸盛怒,也不敢挽留。

宋绮年快步远去,卧室里却没动静。

阿宽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只见傅承勖站在屋子中间,阴云满面,一言不发,高大的身躯宛如雕像。

阿宽跟了傅承勖近二十年,陪着他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熟悉他的各种状态。

傅承勖素来稳重内敛,绝大部分的时候都面带笑容,气度从容。只是他不同心情下的笑各有区别罢了。

可这种沉默中带着一点沮丧的样子,阿宽记得只有老先生去世那段时间在傅承勖身上看到过。

阿宽有些担忧,正想出声询问,傅承勖突然抬手用力一挥。

桌上一个水晶摆件飞了出去,砸在墙上,亮晶晶的碎片散落一地。

末班电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城区里,稀疏地自窗外缓缓掠过。

宋绮年素来干脆利落,有话就一口气说完,有气就痛痛快快发泄。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可此刻,胸膛里却空荡荡的。仿佛精气神也随着那一股怒火泄了出去,整个人无精打采。

宋绮年觉得自已就像一个战土,正热血沸腾地在战场上冲刺杀敌,憧憬着即将取得的重大胜利。突然之间,发现自已投错了军,一场仗不用再打下去了。

那曾经付出的热血和汗水,都变成冰冷的雨水淋回自已脸上。

终究是傅承勖当初太会忽悠,还是自已退出江湖后变得迟钝,容易上当了?

宋绮年想,也许因为自已骨子里还是很怀念江湖生活的。✘ł

良民的生活必然是循规蹈矩的,宋绮年想重温那种游走在黑夜与白昼之间、畅快自由的生活,所以才会轻易被傅承勖打动。

又该怎么去和张俊生解释呢?宋绮年苦恼。

她可以什么都不说,毕竟她不是罪魁祸首。可伯仁却是因她而死的。宋绮年十分愧疚。

宋绮年欣赏张俊生的单纯朴质,但也清楚,以他的资质能力,能把债还清就已不错,不用奢想重振家业的事了。张老先生已老,再创辉煌的可能性也不大。

如果没有傅承勖插这一脚,张家至少不会败得这么早,张俊生还能多做几年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

愁绪绵绵之际,车到了站,一个醉醺醺的洋人走了上来。

男人黄绿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定在了车厢后方的宋绮年身上。

女郎穿着深色大衣,坐在车厢角落里,幽暗之中,一张秀美的脸庞散发着莹莹光芒。

落单的支那女?

洋人色胆大壮,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车厢里不少乘客都已发现不对劲,目光在洋人和那个美貌女郎之间来回转。

那女郎似乎一点儿都没发觉危险靠近,还一直望着窗外发呆。

有个男青年想阻止,刚起身就被同伴摁了下来。

洋人越走越近。

这时,电车减速转弯,车厢大幅度晃动。

女郎回过了神,抓起手袋站了起来,朝后门走去。

“嗨!小妞儿……”洋人伸手去抓她。

男青年唰然起身。

可女郎灵巧的身影像是穿梭在林间的小鹿,瞬间和洋人错身而过,躲过了那只毛手。

司机踩下刹车,后门打开。

女郎施施然下了车,优美的身影转眼没入夜色之中。

“喂——”洋人不甘心,试图追上去。

突然,皮带无声断裂,裤子哗啦一声滑落在地,两条毛茸茸的大腿一览无余。

洋人被裤子绊住了脚,咚的一声重重跌倒在电车地板上。

车厢里一静,紧接着响彻哄然大笑。

宋绮年冒着细雨回到了家中,赵明诚已经离去了。

“赵先生本来还要等你的。我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人劝走。”柳姨抱怨,“他这人,性子不如张先生,怪执拗的。”

宋绮年脱下大衣,试探着问:“有我的电话吗?”

“没有。”

心头隐隐失落,又不免自嘲。

她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傅承勖又是个面重架子大的人,不会屈尊降贵来挽回。

今日爽快地断干净了也好。

日后在社交场合里,大家难免会再碰面。到时候就当初认识,反而可以大大方方打招呼。

宋绮年脸色苍白,布满疲惫之色,没有吃晚饭的她早已饿得身子瑟瑟发抖。

柳姨心疼道:“赶紧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出来吃晚饭。哎哟,你这手就和冰疙瘩一样……”

宋绮年朝工作间走:“我今晚还得赶点活儿。”

“又要加班。”柳姨嘟囔着朝厨房走去,“那我再给你炖个鲍鱼蛋羹补一补。真是的,乡下耕田的牛都没你这么辛苦……”

冬雨绵细,沙沙声如蚕啃噬桑叶。空气异常冷冽。

居民区的灯火渐渐熄灭,霞飞路上的霓虹灯却正光芒四射。

劳作一天的百姓们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入眠,寻欢作乐的人们才刚刚开始一日之中最精彩的时刻。

大华饭店的客房,江映月打开门,从客房经理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回到屋内,打开盒子的一刹那,她露出惊愕之色。

盒子里装满了熟悉的珠宝,正是她落在小公馆里的那些首饰!

傅公馆的书房里,阿宽和小武将装在玻璃画框里的《仕女拜月图》抬进了保险库,小心翼翼地放在架子上。

傅承勖端着酒杯,沉默地看着手下们干活,面容一片晦涩,丝毫没有成功找回一件珍宝的喜悦。

宋绮年走进工作间,刚刚打开灯,突然猛地转过身去。

她全神戒备,耸起双肩,如一只遇到劲敌的猫。

工作间的另一头,袁康坐在缝纫机边的椅子里,一身黑衣,跷着腿。斜落下的灯光让他的面容轮廓格外硬朗分明。

干!原来这就是被人在家里埋伏的感觉!

宋绮年一脸晦气。

袁康却是露出复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