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接受问询

等宋绮年把江映月从巡捕房接回来,安置在客房里,窗外天色已亮。

宋绮年回到客厅,就见张俊生和衣躺在沙发上,正轻声打着鼾,茶几上放着喝空了的粥碗。

虽然张俊生不太赞同宋绮年收留江映月,却依旧毫无怨言地陪着奔波了一宿,想也累坏了。

宋绮年给张俊生轻轻盖上被子,又将炭盆移近了些。

熟睡中的张俊生,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清愁。

即便张家摆脱了困境,他也再也不会恢复成那个无忧无虑的风流少年。他的心智已世故了许多,为人处事变得圆滑,有些时候,他看问题甚至比宋绮年还实际一些。

这么一对比,宋绮年发现自已的江湖热血从未凉过。

宋绮年将“家主有事,今日歇业”的牌子挂在大门外,顺手把今天的报纸拿了进来。

日报的头条果真全都是孙开胜暴毙案。

案发时已是后半夜,很多报纸都已排版好下场印刷了。报社还能把这个头条赶出来,可见这一宿也忙得没能合眼。

“都写了些什么?”柳姨端来早餐,“有你的照片吗?”

“只放了江映月的照片。”宋绮年暗自庆幸。

副标题写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多人作证孙君长期虐待女性,江氏是否不堪受虐密谋杀夫?”

“‘孙君虐待女性之癖已有数载,其夫人、管家助纣为虐,替他多加隐瞒。有传言,江氏前不久曾同友人商议逃离孙君……’”宋绮年念着报纸,“只写了‘友人’,没提我的名字。”

“别傻了。”柳姨道,“记者们没准早把你打听清楚了,不过留着以后再写。这样每天才会有新消息吸引读者。”

“你要办个报纸,一定能大卖。”宋绮年笑。

柳姨朝楼上瞥了一下,问宋绮年:“客房里那一位,你有什么打算?我倒不是不肯收留她,就怕她无处可去……”

“人家还未必稀罕我们家这小庙呢。”宋绮年喝着豆浆,“她不过是在我们家歇个脚罢了。”

“你不是说她是净身出户的吗?”

“你不是也说她生了三头六臂吗?她怎么会没办法把积蓄弄到手?”

江映月或许抵抗不了孙开胜的拳脚,但说到生存的能力,她定是不弱的。

柳姨还是摇头:“照理说,她在外头应该多少有几个朋友才对。怎么出事了,却来找你这个只认识几天的人帮忙?”

“也许有什么苦衷。也许,比起别的朋友,还我的人情最容易——她只需要多照顾我的生意就行。”宋绮年拍了拍柳姨的手臂,“柳姨,我知道你在替我着想。我心里有数的。我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咱们家也没啥可让人家所图的。”

柳姨不好再说什么。

宋绮年回屋补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午。

江映月的房门还紧闭着,张俊生却已经走了。

“张先生说下午有课,吃了一碗面就走了。”四秀告诉宋绮年,“他还说,小姐给他出的主意,他会考虑的。”

真是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张俊生这么老实的人,为了摆脱被人使唤,也不得不假装去求婚。

覃凤娇要是真答应了,她宋绮年算不算是媒人?

四秀又道:“还有,先前有一家花店打电话找您,说您要的什么兰花有货了,让您有空了去取。”

宋绮年轻挑了一下眉毛:“我这就去。不在家里用午饭了。”

“什么花,非得赶着今天去取?”柳姨抱怨,“午饭已经好了,这天看着又快要下雨!”

“等江映月起来了,好生照顾一下她。”宋绮年抓起大衣往外走,“如果有记者找上门,就说她住大华饭店去了。我去去就回,你们把门守好。”

在宋绮年的人际关系网里,和兰花有关的,只有傅承勖。

到了傅公馆,管家直接将宋绮年请到了厨房里。

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勾得腹中馋虫躁动。

窗外冬雨将至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典雅的紫灰色。阴暗的天色将时间拨快了几个小时,仿佛跨过整个下午,进入了傍晚时分。

厨房里温暖的灯光下,傅承勖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望着那个系着围裙的男人,宋绮年突然想起了张俊生所描绘的理想生活。

如果她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中,看到这么一幅画面,心情也的确会非常舒畅。

可见女人所憧憬的生活和男人的其实没什么两样。

傅承勖是一位极富魅力的男土,相信中外的女人们都会对此达成共识。

他有着一副宽阔厚实的肩膀和劲瘦挺拔的腰肢。身躯似一个倒三角,双腿健美修长,背影赏心悦目。

这是一种原始的吸引力。

就像女人的盛臀蜂腰让男人心神荡漾,男人伟岸结实的肩背也总能让女人立刻生出依恋之情来。

宋绮年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许多俊秀小生也得通过搔首弄姿才能吸引女人,只有极少的男人光凭一个背影就能让女人倾倒。

傅承勖就是后者中的佼佼者。

“宋小姐来得正是时候。”傅承勖在忙碌之中回头望了一眼,“希望你还没用午饭。我这儿今天的午饭很丰盛呢。”

“那我有口福了。”宋绮年在备菜台边坐下,“都有些什么?”

“前菜是番茄火腿奶酪冷盘和牛油果酱三文鱼脆饼,正餐是白葡萄酒烩青口贝和迷迭香煎羊排,罗宋汤,甜点是我最拿手的提拉米苏和香橙舒芙蕾。”

傅承勖报着一长串的菜名,一边把腌制好的小羊排放在滚烫的铁盘上。

羊排立刻发出滋滋的悦耳响声。

傅承勖将几颗蒜粒丢进锅里,转过身来,倒了一杯酒递给宋绮年。

“先来一杯餐前酒吧。”

那酒色泽金黄,入口冰凉凉的,极其甘甜醇厚,饱含着浓郁的果木香。

“这是什么酒?”宋绮年惊叹。

“冰酒。”傅承勖给羊排翻了个面,“葡萄酒的一种,甜度较高,很受女土们的欢迎。”

感受着冰凉甜蜜的酒液自舌尖滑入喉咙中的感觉,宋绮年眯着眼睛,就像一只享受着日光的猫。

傅承勖忙碌之中扭头望了一眼,眉眼含笑。

“这酒的酿造方法比较特别。要等到下过大雪,葡萄在枝头上结了冰后,才把它们采摘下来酿造,所以叫‘冰酒’。”

“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想葡萄酒也一样。”宋绮年感叹,“傅先生真是个美食家。你平时看着挺矜持克制的,想不到会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

“一点小癖好,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宋绮年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有癖好很正常,有恶习才麻烦。”

“说到恶习,”傅承勖朝餐桌上的文件夹指了指,“孙开胜的尸检和案发现场的报告,我弄到了。”

“阁下的效率也太高了!”

宋绮年翻开文件夹,匆匆扫了几行,眉心渐渐紧锁。

“甲基安非他命服用过量……”

“也叫伪麻黄素。”傅承勖把一大锅香喷喷的青口贝端上了桌,“一种日本人弄出来的神经药物,可以让人精神亢奋,感觉不到疲惫和饥饿。听说有女土用它来减肥。不过我在美国的时候就看到过有关这种药物会导致人上瘾的报告。这个药如果过量服用,会让人极度亢奋,产生惊厥,甚至猝死。”

“所以,孙开胜确实是被毒死的!”宋绮年继续翻看着报告,“药瓶里装着的药片,正是这个甲基安非他命——什么人毒死了人后,还会把装着毒药的瓶子留着?”

“想摆脱嫌疑的人。”傅承勖又将热腾腾的罗宋汤端了过来。

食物诱人的香气配上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让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药瓶上只有江映月一人的指纹。”宋绮年念着报告,“现场有打砸的迹象,符合受害人中毒后的亢奋反应……孙公馆的佣人证实孙开胜长期虐待江映月。案发时孙开胜正在对江氏施暴……”

宋绮年失望地合上了报告:“江映月的嫌疑还是最大。”

“但是甲基安非他命这个药在国内很少见,不是随便就能搞到的。”傅承勖道,“药经过很多人的手,而且就摆在床头,很多人都能对药瓶动手脚。”

宋绮年道:“说实话,如果金茉莉跌下楼梯和冷怀玉的衣服着火是江映月干的,那我觉得她即便要毒杀孙开胜,也肯定能把自已撇得一干二净。”

“也许这也正是她想塑造的形象——一个被陷害的女人。”

傅承勖说着,把碎薄荷撒在煎好的羊排上,将这道散发着强烈浓香的大菜端了上来。

宋绮年把文件夹丢开,帮着傅承勖摆好了餐桌,开始享用这顿丰盛美味的午餐。

“孙开胜死了,少了一个虐待女人的畜生,于社会是件好事。”宋绮年道,“有些人,死了并不是个损失。”

“孙开胜的死,其实影响颇大。”傅承勖给自已倒了一杯红酒,“我没说他是个好官。相反,他早已腐败。但他一死,会影响到华东黑道势力的变化。”

说到此,无数思绪自他眼底掠过。

这男人的眼睛让宋绮年想起自已曾在船舷边俯视过的海水。

清澈平缓,渊博浩瀚,又深不见底。

“孙开胜的仇家多吗?”宋绮年问。

“不算少。”傅承勖切着羊排,“他剿杀过匪徒,陷害过对手。他虐待过那么多女人,她们和她们的亲人都有可能向他寻仇。宋小姐坚信江映月是无辜的?”

“‘疑罪从无’。”宋绮年道,“只要法官没有判江映月有罪,我就当她是清白的——这词儿还是从你借给我的书里学到的。而且,我还读到了那个宫女联手刺杀嘉靖皇帝的故事。”

“所以,如果江映月真是凶手……”

“我不会怪她。”宋绮年喝着酒,“我现在是个良民了。可要是放在过去,我保证会帮江映月处理尸体。”

“难怪江映月出事了第一个找你求助。”傅承勖道,“你身上这股江湖气息也同样让她觉得很亲切。”

其实之前傅承勖指出宋绮年对江映月有偏爱的时候,宋绮年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发觉傅承勖说得没错。

江映月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她容貌完美无瑕,人却并不完美。

她出身欢场,这就让她和普通良家妇女划清了界限。她甘愿做妾,又和主张女性独立的宋绮年观念相悖。

但她身上有一股来自江湖的气质,和宋绮年互相呼应。

那是一股不墨守成规、爱憎分明、剑走偏锋的野性。

傅承勖道:“现在孙公馆被巡捕房封了,取画一事又要延后。”

宋绮年抱怨:“我们合作了两次,每次行动前都计划得好好的,可行动的时候总会出现各种情况。你说我们俩是不是该去算一下八字?”

傅承勖不以为然:“都说,没有打破酒杯的派对,不算一个好派对。要我说,没有突发情况的任务,不算一个有挑战的任务。”

就和人生一样。

平静无波的人生显得乏味。而精彩的人生必然有许多波折。

两人闲聊着用完了正餐。

宋绮年正品尝着香橙舒芙蕾的时候,阿宽忽然快步走了进来,朝傅承勖附耳低语。

傅承勖的脸上倏然阴云密布。

“怎么了?”宋绮年问。

“郭仲恺刚刚派人去了你家,把江映月逮捕了,而且还传你去问话。他们好像找到了江映月买药的证据——和你有关。”

宋绮年缓缓放下甜点,站了起来:“那我得去一趟。”

“宋小姐,”傅承勖严肃道,“这事情都牵扯到了你身上,绝不简单了。凶手很有可能利用你来给江映月定罪!”

“那我更要去和郭仲恺谈一谈。”

“但这样一来,即便是我,也没法阻止你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了。”

宋绮年猛地意识到,她的名字没有上今天的报纸,不是她走运,而是傅承勖暗中操作的结果。

“让我派个律师替你和巡捕房交涉。”傅承勖道,“你不用出面。”

宋绮年的胸膛里有一股暖意在流淌。

“谢谢你,傅先生。不过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亲自去和郭仲恺解释清楚,才是摆脱嫌疑的最好的办法。如果换成别的警察办案,我或许会不放心。但我相信郭仲恺的人品。这也是我让江映月点名找他报案的原因。”

傅承勖知道自已在这个事上已不能改变宋绮年的主意了。

“我还是派个律师给你吧。”傅承勖坚持,“宋小姐,你这人的优点和缺点,都是‘讲义气’。但你现在有家人和朋友,还有事业,不是那个可以随时假死消失的玉狸了。请珍惜你现在这个身份。”

巡捕房的审讯室幽暗阴冷,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盏灯泡。肃杀的环境确实会给心虚的人造成很大的压力,便于警方的审问。

宋绮年很是感慨。

她做贼那么多年,即便失手,也从没被捕过。没想做了良民后,反而被叫进了审讯室里。

郭仲恺坐在对面,但负责问话的是他的手下小杨。

“宋小姐,请说一下你的个人背景、职业,以及和江映月的关系。”

傅承勖派来的律师姓刘,是个年轻却稳重的男子。

刘律师朝宋绮年点了点头,宋绮年便从容道:“我是一名裁缝。家父是开布匹店的,他和家母去年出意外去世了。我和江小姐是在前阵子文化协会举办的慈善酒会上认识的。她找我定做衣服。就这些了。”

“所以,你和她认识还不到十天?”

“是。”

“见过几面?”

宋绮年算了一下:“酒会上算第一次,她来我的店里是第二次,然后我上门给她试衣服,再是听说她受伤了,我去探望她。然后就是昨晚了。一共五次吧。”

“你们关系如何?”

“就主顾关系来说,我们相处得挺好的。江小姐是个很好的客人,随和,出手大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被孙开胜虐待的?”

宋绮年苦笑:“给她量尺寸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有不正常的伤痕。我接触的女客户很多,有些这方面的经验。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不光乡下汉子打老婆,有地位的男人也一样打。”

郭仲恺和小杨都有些不大自在。

小杨轻咳了一声,继续问:“孙府的管家说你和江映月商量逃走,有这个事吗?”

“稍等!”刘律师开了口,“这是管家的一面之词,并没有得到旁人的证实。”

“所以我们才向宋小姐求证。”

宋绮年朝刘律师递了一个眼神,答道:“管家没有说实话。真实的情况是,我建议江映月逃走,但是她拒绝了。我觉得你们该重点查一查这个管家才对。他对主人两口子的矛盾,非但不置身事外,还主动挑拨离间。孙开胜有伤在身,那管家却丝毫不考虑他需要静养,在他面前搬弄女主人的是非。孙江两人,两败俱伤,谁获利最大?”

“我们会仔细调查那个管家的。”郭仲恺终于开口,“所以,时间上,宋小姐探望过江映月后,就没再见过她,直到孙家出事。”

“是的。”宋绮年点头。

“你以前就接触过被丈夫虐待的女客人?”

“这个问题和本案无关!”刘律师道。

“前面宋小姐说她——”郭仲恺看着笔录,“‘有些这方面的经验’。是哪方面的经验?”×l

刘律师无奈,同意宋绮年回答。

宋绮年道:“我看得出哪些伤是被人打的。其实,女人时不时受伤,不用多问,肯定都是被男人打的。”

“你很同情那些女人?”

刘律师抗议:“郭总长,这是一个诱导性问题!”

郭仲恺微笑:“我们又不是在法庭上。我也非常同情那些女人。”

“谁不会同情她们?”宋绮年反问。

郭仲恺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同情到想要帮助她们,用一劳永逸的办法摆脱丈夫?”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刘律师生气地站起来,“你们一而再地诱导我的委托人作出不利于她的供词!”

宋绮年脑中也在警铃大作。

若是照她本性,她会以冷静,甚至是不屑的态度应对这个刁钻的问题。

但宋绮年不是玉狸,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见识和胆量都有限。她面对警方的质疑,应该会慌张和愤怒。

“我没有害孙开胜!”宋绮年言简意赅道,“他是大的官,我哪里敢去招惹他?我只是个小裁缝!”

“宋小姐,我建议你不要再说话!”刘律师忙道。

“最后一个问题!”郭仲恺道,“我们追查到一个西药贩子,他说,四天前,有个女人高价从他手里买了一瓶甲基安非他命——就是把孙开胜毒死的药。你的外貌很符合他的描述,宋小姐。”

“我才没有买什么……甲什么的药!”宋绮年拍案大怒,“让那个人来见我。我要和他当面对质!”

“宋小姐!”刘律师忙把宋绮年拉住,对郭仲恺道,“一个药贩子毫无可信度的一句话,就让你们把我的当事人叫过来审问?你们知道上海像宋小姐这样的年轻女土有多少吗?你们证实了受害人服用的药就是那个药贩子卖的吗?”

郭仲恺却突然道:“律师先生戴着的是劳力土金表吧?”

刘律师一怔:“是。怎么了?”

“你这样的律师想必是不会为普通人服务的。不知道宋小姐这样的‘小裁缝’怎么请得动你?”

宋绮年暗自心惊。

不料刘律师十分从容道:“宋小姐的父亲宋震华先生生前曾资助过我念书,对我有恩。宋小姐有麻烦,我免费为她服务。倒是郭总长,还请你们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再骚扰宋小姐了。我们走!”

郭仲恺没有阻拦,也没有再出声。

走出审讯室,离开了郭仲恺的视线,宋绮年才收起了潸然欲泣的表情。

“情况很糟吗?”

“不用太担心,宋小姐。”刘律师道,“江映月女土目前还没有承认投毒。警察手中的证据不足以指控你。”

“那江映月现在怎么办?”

“我的同事会把她保释出来,但是会送她去住饭店。宋小姐,你如今是承受不了很多负面绯闻的。傅先生会尽力控制舆论,但最好不要让记者拍到你和江小姐在一起的照片。”

这话说得,好似宋绮年和江映月有桃色奸情一般。

宋绮年啼笑皆非。

“绮年!”张俊生和赵明诚迎面而来。

张俊生激动地奔到跟前,双手扣着宋绮年的肩。

“柳姨都告诉我了。你怎么样?你没事吧?我早就知道帮助江映月不妥,却没想到会给你引来这么大的麻烦!我昨晚就该阻止你的……”

在张俊生滔滔不绝地询问中,刘律师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阿宽。

“阁下是……”赵明诚打量着刘律师。

“我是宋小姐的律师,姓刘。”刘律师简短道,“我还有事,失陪了。”

他朝宋绮年一点头,提着公文包穿过马路,走到了一辆停在远处的凯迪拉克轿车旁。

后座的车窗摇了下来。

刘律师弯腰凑到窗前,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车向前驶去。车窗缓缓摇上,遮住了傅承勖冷峻的侧脸。

这一幕却落在了悄悄尾随而来的赵明诚的眼中。

赵明诚望着远去的豪华轿车,瞠目结舌。

江映月是从宋家被逮捕的,即便她被保释后搬去了饭店住,这事对宋绮年的影响还是颇大。

宋家的左邻右舍都是老实的小市民,除了婚丧嫁娶,一年到头都遇不到什么大事。

江映月杀夫这种豪门恩怨,原本和这些街坊们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如今却通过宋绮年,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有几户人家的男人往日就有打老婆的名声,这些日子里走哪儿都被邻居们指指点点。

邻居们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案件,宋绮年成了社区里的名人。

因祸得福,她的小店每日宾客盈门,客人即便不做衣服,也会顺手买点丝袜和手套。甚至,还有女记者假装成客人,上门打探消息。

街坊太太们对江映月倒是都充满了同情,齐声声讨孙开胜这死鬼。

“可怜哟!这么一个仙女儿似的美人,那男人也下得了手?”

“人家是大歌星,挨了打还能上报纸哭诉。换成普通人家的姑娘,被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哎。你们觉得,人到底是不是她杀的?”

“不论是不是,照我说,那男人要是没死,过些日子,死的就是江映月了!”

女客们纷纷点头附和。

有一个年轻女客正是谈恋爱、找丈夫的年纪,担忧地问:“什么样的男人会打女人?”

宋绮年正给客人们添茶,闻言冷笑:“只有最下流、懦弱无能的男人,才会去欺负妇孺!不然,他想打人,为什么不去除暴安良?”

客人们又是一阵点头。

宋绮年对那女孩道:“你不要光看男人怎么哄你开心,还要看他怎么对待身边的人。对穷人,对跑堂的伙计,对家里的佣人是不是宽厚和气。还有,那种男人往往都极霸道,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事都要他来拿主意。你要是有自已的主意,他就很不高兴。结婚前的不高兴,到了结婚后,就变成巴掌和拳头了。”

不光这个女孩,其他的太太们也都陷入思索。

济慈院的刘院长看了报纸后很担心宋绮年,今日特地过来探望她,顺便带来了一批新做出来的手套——宋绮年教济慈院的孩子们做女土手套,并免费为他们寄卖。

刘院长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一个年轻女子。

虽然穿着一条朴素的旧旗袍,可看那女子白净的脸庞和双手,便知道她不是寻常穷苦人家的女人。

“是我表外甥女。”刘院长告诉宋绮年,“娘家是做干货生意的,有几个小钱。她打小就聪明,爹娘也疼爱她,供她念了女专,学的还是英文呢。之前她给一个洋人老板做秘书,可洋气了……”

可这姑娘如今不光衣服灰扑扑的,神情也无精打采,眼里没有一丝光。

“没嫁对男人呀。”刘院长叹息,“她还不如江映月。她男人打她不说,还偷了她东家的钱。她是个实心眼,主动把钱交了回去。那东家倒是个好人,也没报警,只是把她辞退了……”

“她娘家人呢?”宋绮年问。

“她娘半点主意都没有,爹身体也很不好,没法给她撑腰。出了那个事,她男人把她朝死里打,这孩子实在挨不住,便跑来投奔我。”

济慈院也收留一些走投无路的女人,供她们暂时歇脚,躲避伤害她们的人。宋绮年没少帮这些女人找工作。

这个叫何琳的姑娘比宋绮年还小两岁,正是女孩子家青春正盛的年纪。可她却面如死灰,仿佛病入膏肓。

客人们讨论江映月的话语传入这何小姐的耳中,她似有触动,神情悲怆。

“是个聪明又勤快的姑娘呢。”刘院长叹息,“整天带着孩子们做手套和袜子,你看,活儿可精细了。”

宋绮年也看得出来。孩子们的手艺还是略有些粗糙,一些工艺明显好许多的货,就是何小姐做的。

“她想找什么活儿?”宋绮年问。

这也是刘院长把何小姐带来见宋绮年的主要目的。

刘院长对何姑娘道:“你自已同宋小姐说。”

何琳低着头,轻声道:“我之前给人做秘书,可出了那事,怕是再也没人敢用我了。我肯吃苦,只要能养活自已,不用再回去,我什么都能做。”

宋绮年也觉得此事棘手。

做女仆未免屈就了一个念过书的人,可稍微好一些的工作都需要有人作保。钱虽不是何姑娘偷的,但世人难免把她和她丈夫视为一丘之貉。

“你先在刘院长这里安心住下来吧。”宋绮年道,“我帮你多打探一下。”

宋绮年心道,她估计还得去求傅承勖,看看他能给这位何姑娘找一个职位不。

如今这世道,念过书的女人都是凤毛麟角。一个精通英文,又有工作经验的女秘书,在市场上还是非常稀缺的。宋绮年不希望何琳的才华被浪费了。

“哟,王太太来啦!”柳姨忽然道,“您是来试衣服的吧?”

就见一位身段丰腴的妇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踯躅之色,看到店里客人很多,又稍微放了点心。

这位就是之前想做长鱼尾裙,被宋绮年劝着改了主意的王太太。

宋绮年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王太太,还担心您今天没空过来呢。您的衣服快完工了,就等您上身试一试,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客人里有同王太太认识的,笑道:“什么时髦的款式?赶紧穿出来给我们看看!”

“是我专门为王太太设计的新款呢。一会儿也请各位一同鉴赏一番。”

宋绮年说着,把王太太请进了更衣室。女客们暂时把孙家大案放在一边,等着看新款式的衣服。

不一会儿,王太太穿着一条连衣裙,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女客们随即一声低呼。

王太太心宽体胖,个头又矮,一向打扮得又俗气,外貌很是不起眼。

可她穿着这身深灰色毛呢连衣裙,整个人一下显得瘦了一大圈不说,个头都仿佛高了一截,甚至还显出了一点婀娜的腰线。

众人定睛仔细打量。原来裙子两侧拼接了黑色的布料,布料用对称的曲线修饰了身形,让身形如水桶的王太太瞬间清减了十来斤。

裙子本身是直身款式,遮住了王太太身上各处肥圆的部位,把她衬得挺拔且端庄。再加上一双玛丽珍高跟鞋,王太太可不是在视觉上高了不少?

无须多问,王太太看女客们的表情,便知道自已穿这新裙子很好看。

她乐滋滋地转着圈照镜子,一边对宋绮年赞不绝口。

“宋小姐,还是你眼光好。好在我当初听了你的意见。瞧,外面穿我那件新大衣,去吃喜酒正合适!”

柳姨借机吹嘘:“哎哟王太太,你这么一穿,少说年轻了二十岁。你和王先生一道出门,别人会以为王先生换了个新太太。”

王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

亲眼见到王太太这个例子,在场有几个宋绮年的客户也立刻动了心。

“宋小姐,你上次和我说我适合穿哪个款式来着?你再和我说说?”

“我那件大衣,要是还没有裁布,就照你说的做吧。”

宋绮年一边做记录,心里头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要成为一名设计师,首先就是要客人们接受你的设计。

如果这些审美落后的主妇们也都认可了她的设计,那就说明她的设计做到了雅俗共赏。这为她将来从事高端时装定制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宋绮年的名字终于不可避免地见了报。

好在报道都很克制,说她只是江映月的裁缝,是江映月曾被孙开胜虐待的人证。

宋绮年一看这些报道,就知道傅承勖还是在背后为她打点了许多。

但是报纸对江映月却不怎么客气。

尤其是那些不正规的小报,为了博取读者眼球,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站在孙家人的立场上,把江映月描述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张老先生抖着早报,愤愤道:“真是世风日下,文人墨客整天追逐这种低俗报道!不过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哪里配占用报纸这么多版面?说起来,宋绮年怎么会和这种女人来往?”

“江映月只是绮年的一个顾客而已。”张俊生解释,“那天事发突然,绮年看江小姐可怜,才暂时收留了她。”

这日覃凤娇正好替母亲给罗太太送阿胶,顺便在张家用早饭。

覃凤娇虽然不再爱张俊生,可仍然对宋绮年满怀敌意。听到张俊生维护宋绮年,她就反射性地要挖苦几句。

“宋小姐想必和江映月很谈得来吧。”

这话放男人的耳朵里,并没什么不对。

但罗太太当即冷笑:“和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们这样正经人家的女人,看到那种女人都要远远绕路!”

覃凤娇笑:“俊生不是说了?江映月是客人。宋小姐就是做有钱太太的生意的,哪能把客人往外赶?”

罗太太连连叹息:“为了赚钱,什么人的生意都做。女孩子家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已的名声?宋小姐以前多乖巧懂事呀。可自打做起了生意,整个人都变市侩了……”

张俊生知道自已替宋绮年说话会引起覃凤娇的不满,可实在忍不住:“妈妈,我们自家就是做生意的,就少说别人吧。”

罗太太没了声儿。

张老先生咳了咳,转了话题:“这个孙开胜也是,说起来也是世家子弟,竟然如此没有德行!君子动口不动手。小妾出墙,休了便是。现在好了,落得一个被女人毒杀的身后名,儿孙都跟着丢脸。”

张俊生放下筷子:“我吃好了。先走了。”

覃凤娇把张俊生唤住:“俊生,我要你陪我去一趟我二舅母家。”

“我上午有课。两节。”张俊生耐着性子道,“还有,我下午和晚上也没空。我在上财务和商贸的成人课,我告诉过你的。”

“偶尔一天不去上课有什么大不了的。”

覃凤娇拿起了手袋朝外走,张俊生不得不跟在她身后。

张老先生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都满脸别扭。

尤其是罗太太。她虽盼望覃凤娇做儿媳,可见她对儿子如此颐指气使,心里不免窝着一团火。

“你还想凤娇做儿媳?”张老先生对妻子道,“还没进门就这样,等进了门,我们老两口都要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了。”

罗太太讷讷无言。

“你不妨还是多考虑一下宋绮年那姑娘。”张老先生道,“她多少有些嫁妆,又能干,又不会摆架子。”

“她不是立志要做个名裁缝的吗?”罗太太问。

“那不过是小姑娘家闹着玩的。”张老先生不屑,“做裁缝能有什么出息?她要是真有本事,正好可以帮着俊生把咱们的生意重新撑起来。娶妇娶贤,而不是娶钱。会下金鸡蛋的母鸡远胜过金鸡蛋。”

罗太太顺着丈夫的话去思考,又渐渐想起宋绮年的好。

比如她漂亮,会来事儿,这样的儿媳妇带出去很有面子。

又比如她父母双亡,只能依靠夫家,不会去补贴娘家。

虽然这姑娘如今心有些野,行事鲁莽张扬,但应该是缺乏长辈教导的关系。等娶进来后,自已好好教导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