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年还想再劝,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谁?”宋绮年朝门外望去。
管家推门而入,毕恭毕敬道:“太太,刚才老爷来电话,打算今天提前出院。”
江映月的身体僵了一下:“知道了。把老爷的房间收拾好,让厨房煮些老爷喜欢吃的饭菜。”
宋绮年起身:“我也该告辞了。”
“多谢你过来看我。”江映月感激,“等我好些了,你再来陪我说话。”
管家送宋绮年从大门离去,一路相随,像押送一个盗窃嫌疑犯。
宋绮年自眼角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管家。
这管家便是在孙开胜殴打江映月时非但没有阻拦,还支开下人、守住门口的那个管家。资料上说自打孙开胜当年结婚后他便为孙君管家,显然是孙开胜的心腹和帮凶。
“宋小姐,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管家的潜台词其实是催宋绮年赶快走。
“都拿好了。”宋绮年一笑,走出了孙公馆的大门。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宋绮年立刻给傅承勖去了一通电话。
“她一时下不了决心也是能理解的。”宋绮年担忧道,“只是孙开胜提前回家,我担心他又会打她。”
傅承勖低沉稳重的声音有一股无形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孙开胜断了那么多根骨头,起床上厕所都成问题,应该暂时不会对江映月构成什么威胁。宋小姐眼下该把重心放在另外一件事上了。我记得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就在下周六,对吧?”
“我还正想提这件事呢。”宋绮年问,“傅先生会来捧场吗?你可是我的隐形投资人,也该来看看你投资的东西市场反响如何。”
“我当然会去的!”傅承勖笑道,“我早就对你的作品拭目以待了。”
宋绮年又道:“还有,我想借这个场合和你在人前认识一下。张俊生也会去,他可以为我们俩做介绍。以后我们俩在公共场所碰面交谈,就合理多了。”
“这是因为昨天被跟踪的事?”傅承勖道,“阿宽已经调查清楚了,对方是冲着我来的。”
宋绮年皱眉:“你遇到什么麻烦?”
“小事一桩,宋小姐不用担心。”傅承勖轻松道,“你就专心地为展出做准备吧。”
宋绮年放下电话,走回工作间里。
“先把江映月的订单给赶出来吧。”她吩咐缝纫女工,“我想过两天就给她送过去。”
“你就是放心不下她,是吧?”柳姨道,“真是的。这么一个水晶玉瓶似的美人,那姓孙的居然也下得了手?江映月也是。她都有法子整那个金茉莉,能烧冷小姐的衣服,怎么没办法对付孙开胜?”
“那两件事没证据说是江映月做的。”宋绮年道,“再说了,孙开胜那么一个健壮的武夫,江映月就算真生了三头六臂,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我爹就总打我娘。”四秀一边钉珠子,一边小声抱怨,“还打我们姐妹,骂我们是赔钱货。我娘一死,他就把我们卖了去换酒……”
柳姨叹道:“乡下打老婆的汉子多了去了。不说远的,就咱们现在这条胡同里,住的都算是体面人家了,也有一两家男人背地里打老婆。”
“我将来一定不会找个打老婆的男人!”四秀斩钉截铁道。
柳姨讥笑:“这种男人可会装模作样了,结婚前你压根儿不知道。等你发现不对劲,早就成了煮熟的鸭子。”
四秀认真道:“我识字,会算账,会煮饭,现在还学了做衣服。我跑出去了也养得活自已。”
“要是你生了孩子呢?”宋绮年问,“你跑了,男人就拿孩子出气。你要带着孩子,就找不到糊口的活儿。你怎么办?”
四秀被难住了。
宋绮年道:“所以,有些女人跑不走,也是有她们的苦衷的。咱们能帮则帮,帮不上忙,也别怪人家不争气。”
四秀点头,又忍不住嘀咕:“为啥总有男人爱打老婆?”
“因为他们没把女人当人看。”宋绮年冷声道,“男人打老婆孩子就和打狗一样,官府不管。要是打老婆的都会被抓去关起来,也挨一顿鞭子,你看还有多少男人会动手!”
说到这里,宋绮年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她似乎能听到傅承勖在耳边问:“宋小姐为什么对婚姻抱着那么消极的看法?”
宋绮年很想说,她其实和所有女孩子一样,憧憬爱情,向往着美好、安定的婚姻。可期待越高,往往失望越大,还不如不抱希望的好。
“当然,最好是找男人的时候就睁大眼,一开始就别上当。”宋绮年摸了摸四秀的头,“等你看中了哪个小子,一定要告诉我和柳姨,让我们帮你看看。”
四秀的脸腾地红了。
“小姐真讨厌!”
她抱起一大捆要过水的布料,在宋绮年和柳姨的笑声中跑了出去。
这一日,宋绮年如往常一样,一直工作到深夜。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户嗡嗡轻振。
宋绮年记得自已很小的时候,很害怕刮大风的夜,总觉得外面有一个怪兽在徘徊咆哮。
每到那时,总有一个少年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轻着拍她的背。
“……不要怕。那是风宝宝在找妈妈。它和妈妈走散了。你听,它的妈妈也在呼唤它……”
很难想象袁康曾说过那么温柔的故事。可见在他成为一个实际、冷酷、专断的硬汉前,也曾有过感性的、充满幻想的少年时光。
在这样一个萧索孤寒的夜晚,骤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气氛一下变得有些诡异。
门外站着一个过去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上门的人。
“俊生?”
张俊生只西装外裹着一件单薄的大衣,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清俊的脸被冻得没有一丝血色。
宋绮年急忙把张俊生请进了屋。
温暖的工作室里,张俊生捧着热茶,在氤氲水汽中长吁了一口气,
“我估计着你还没睡,过来碰运气。果真给我料中了。还是你这里清静,能让人喘口气。”
张俊生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水和酒混合的气息。✘ŀ
这股气味放在过去,配上他优雅潇洒的言谈和笑容,曾一度让宋绮年很着迷。
宋绮年一直都喜欢意气风发的男人。
但此刻的张俊生苍白疲惫,是一个被生活压榨尽最后一丝活力的人。他挣扎着爬到了宋绮年的门口,向她求助,从她这里汲取温暖和心灵上的支持。
这让宋绮年既替张俊生感到难过,又感到被需要的满足。
“让我猜猜,覃凤娇?”宋绮年道。
“这题又没难度。”张俊生苦笑,“今晚我陪着覃凤娇足足跑了三个跳舞会。她好像在找什么人,但没找着,心情很不好,回去的路上又把我数落了一通……抱歉。我大半夜的跑上门,张口就是一通抱怨,实在太失礼了……”
“我要和你计较礼节,就不放你进门了。”宋绮年给张俊生添茶,“说起来,我这儿有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用。”
“是什么?”张俊生怀着期盼望过来。
“向她求婚。”
张俊生瞠目结舌。
而他眼中明显的不情愿让宋绮年十分愉悦。
宋绮年分析:“外面都传覃凤娇对你一片痴情至死不渝呢。你必须也得表现出同等的情谊,才能让她在人前保住面子。不然,人家只会笑她倒贴还没人要。”
张俊生嘴巴张合了几下,道:“可她才不会答应我的。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肯和我这样的破落户来往,但她绝对不会下嫁的。”
“你很想娶她吗?”宋绮年问。
张俊生一愣:“不……不想。”
宋绮年的心头有一只小鸟欢快地扑了扑翅膀。
“那不就得了。你被她拒绝后,借口伤心欲绝,可以名正言顺地避开她。她保全了面子,也不好再使唤你了。”
“万一,她要是答应了呢?”张俊生下意识问。
宋绮年笑容狡黠:“那不更好吗?”
张俊生哪里听不出宋绮年的调侃。
“我可高攀不起覃凤娇。我和她也并不合适。我现在追求的是另外一种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宋绮年问。
“更朴素,也更踏实的生活。”张俊生微笑着憧憬,“一间大屋子,不需要多华丽,整洁明亮就够了。我下班回到家中,妻子已经做好一桌饭菜正等着我。孩子们扑过来迎接我,围着我叫爸爸……”
张俊生朝宋绮年望去:“我会努力工作养家,让家人们过上舒适的生活。我的妻子可以做自已喜欢的事,永远不用在外面奔波,为生计发愁。”
宋绮年一直微笑着,眉心却不受控制地轻皱了一下。
张俊生所描述的,无疑是一种平淡幸福的生活。在宋绮年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里,也有温柔体贴的丈夫和活泼可爱的孩子。
但总有哪里不对劲,让两幅图无法重叠在一起。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在这样的寒夜,比起敲门声,电话铃声更让人觉得不安。
可话筒里只传出轻微的电流声,没有人说话。
“喂?是哪位?”宋绮年困惑,“有人在吗?”
就在宋绮年以为这是一通拨错了的电话时,话筒里终于传出一个细微的声音。
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啜泣声。
宋绮年后颈的寒毛立刻竖了起来。
“……江小姐,是你吗?”
那头的人终于开了口。
“宋小姐……”果真是江映月,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惊慌,“我……我不知道该找谁,就拨了你的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绮年紧握住话筒:“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江映月低声啜泣,“他没动静了……刚才还没好好的,然后突然就不动了……”
“是谁?谁没动静了?”
“……孙开胜!”江映月的哭声渐大,“天啊!他没呼吸了!他是不是死了?我什么都没做!”
宋绮年的头皮一阵发麻。
她已经从江映月破碎的字句里拼凑出了大致的故事:不知什么原因,孙开胜陷入昏迷,更甚,他暴毙了!
大脑飞速运转,宋绮年立刻做出应对决策。
“你现在在哪里?你们在家里吗?”
江映月道:“我的卧室里……”
“就你们两个?”
“是……”
“确定他已经……了?”
“……是……”江映月又哭了起来,“啊,他……他眼睛还睁着……我该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做!如果我现在逃走……”
“听着,江小姐,听我说!”宋绮年出奇地冷静严肃,“你现在走掉,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现在按照我说的去做:你先让人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派救护车来。等确定了人已经……你立刻亲自给总巡捕房打电话报案,不要让你们的管家打电话。他是孙开胜的心腹,你想必也清楚。你指名找郭仲恺总探长,让他负责此事。你们这样的家出事,他肯定会过来的。对了,你要把卧室锁好。你有信任的下人吗?”
“有。女管家是我的人。”
“就让她守着门,警察来之前不准任何人进去!我这就过来。”
叮嘱完了江映月,宋绮年又拨了一个号码。
“我是宋绮年。他歇下了吗?”
没有指名道姓,但值夜班的男仆立刻道:“我这就给您转过去。”
很快,电话接通。
“什么事?”
格外低沉喑哑的声音表示傅承勖刚刚从睡梦中被叫醒。
“对不起,打搅您了。”宋绮年也压低了声音,“江映月刚刚给我打来电话,孙开胜好像突然死了……”
电话线那头立刻传来悉悉索索声——傅承勖掀开被子下了床,摁了召唤下人的铃。
宋绮年继续道:“我让她找郭仲恺报警,让她封锁现场。”
“你做得很对!”傅承勖道。
男人沉稳的声音让宋绮年心头隐隐一松。她才意识到自已也非常紧张。
“你要过去一趟?”傅承勖问。
“是。我不放心她一个人。那屋子里大部分下人都是孙开胜的人。”
“那我派人去孙家外面守着,有事可以接应你。需要我派车过来吗?”
“等不及了。我自已想办法吧。”
耳边传来钥匙叮当声。
张俊生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并且帮宋绮年拿来了大衣:“覃凤娇借了我一辆车,好让我随时接送她。你要去孙开胜家?”
他的这个反应让宋绮年一怔。
“你都听到了。”
孙开胜暴毙的消息太震撼,张俊生顾不上自已的愁绪了。他立刻陪同宋绮年出了门。
“绮年,以孙开胜的身份,这件事肯定会吸引报社争相报道。万一记者拿着你的名字乱写,对你本人和你的生意都不大好。”
张俊生的顾虑非常实际,宋绮年也很明白。
“我会见机行事的。但江映月向我求助,我不可能置之不理。你恐怕还不知道,孙开胜一直虐待她。孙开胜之前受伤,就是在打她的时候跌倒导致的。”
张俊生刚发动了车,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冷气:“现在孙开胜又突然死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当然。”宋绮年秀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意,“这会是一起轰动全国的大案!”
傅承勖穿着晨袍快步走进书房。
阿宽、小武和几个心腹手下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大伙儿都穿着居家衣,头发凌乱,显然都是刚从梦中被叫醒的。
“孙开胜死了。”傅承勖开门见山,“死因还不明。”
“他们先下手了!”阿宽道。
“很有可能。”傅承勖点头,“我们慢了一步,这条线索断了。以防万一,把我们的人都撤回来,清扫痕迹。孙家找郭仲恺报警了。联系我们在巡捕房的人,这桩案子的所有资料我都要一份。还有,江映月有杀害孙开胜的嫌疑,她向宋小姐求助……”
“那个女人不会真跑过去了吧?”小武叫道。
“宋小姐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不会对求助置之不理。”傅承勖道,“所以,联系各家报社,我不希望在案件报道上看到宋小姐的照片、名字或其他相关信息!最后,彻查江映月这个人!”
“之前不是已经查过她了?”阿宽道,“没什么问题。”
“再查!”傅承勖低喝,“她是孙开胜死的时候唯一在场的人。我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细枝末节!她亲戚的社交网,她的朋友有哪些朋友,她常去的理发店,爱逛的服装店,甚至她看病的西医,全都再仔细调查一遍!”
手下们纷纷领命离去。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将阴沉的目光投向没有一丝光的窗外。
宋绮年他们抵达孙公馆的时候,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夜幕沉沉,但孙家护院的狼狗把半条街的灯都叫亮了。孙公馆灯火通明,邻居们也正在窗后眺望。
江映月裹着一条薄毯坐在客厅的壁炉边。她的脸一面沐浴着火光,一面沉浸在青色的阴影,唯独没有它本该有的颜色。
见宋绮年来了,江映月呆滞的神情才有了点变化。她并没有哭泣着朝宋绮年扑过去,但那潸然欲泣的表情已足以表示她的激动。
“你还好吗?”宋绮年走过来坐下。
江映月用力地握住了宋绮年的手。她的手冷得像一块冰。
“医生上楼看过了,确认他已经……”江映月道,“我照你说的,找到了那位郭总长,他说他马上就过来。”
“医生怎么说?”宋绮年问。
江映月双目红肿:“说可能和心脏有关,但还要听法医的意见。我和孙开胜……我不过是他养在外头的女人,我做不了他的主。我已经让管家通知了大宅那边,他们的人估计也快到了。”
等孙开胜的正房太太和孙家人来了,少不了上演一场豪门恩怨大戏。宋绮年再一次确定自已赶过来陪着江映月的决策是正确的。
“江小姐,郭总长已经到了。”管家进来道,“他急着查看现场,我让人先带他上楼了。”
小公馆的下人们以前都笼统地管江映月叫太太。眼下老爷已死,正经的大太太即将赶过来主持大局,江映月也立刻变回了和老爷同居的“江小姐”。
宋绮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虽然知道时机不是很合适,还是凑在江映月耳边问:“你的那些珠宝,还放在楼上的?”
江映月一愣,点了点头,也意识到不对劲。
“我刚才太慌了。这下糟了。大太太肯定不准我拿走这屋里一根针的。她恨死我了。”
“恨你什么?”宋绮年不解,“她难道还嫉妒你被打?”
“你可不知道那老妖婆有多可恶。”江映月沮丧,“她是孙家老太君给孙开胜在乡下定的娃娃亲,比孙开胜大很多,不识字,还裹脚。孙开胜和她生了五个孩子,可除了逢年过节从不进她的屋子。我以前还挺同情她的。哪想到,孙开胜身边好几个妾都是她买来的。有个妾受不住打,逃跑时被她发现了。换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却把人抓了回来,交给孙开胜邀功。那姑娘没多久后就病死了。但我听说,她是受不住打,上吊死的……”
“为虎作伥!”宋绮年低骂。
“所以,我当初坚持只同居,不肯进孙家的门。”江映月道,“就防着有朝一日有什么变故,这老妖婆顶多把我赶走,不能拿我怎么样。只是我那些首饰……”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对策,郭仲恺带着手下走进了客厅。
一见宋绮年和坐在窗边的张俊生,郭仲恺露出意外之色。
贼总是怕官兵的。宋绮年想起自已前几日才开枪打爆了郭仲恺的车轮胎,心头也虚得很。
江映月只是被孙开胜的暴毙吓住了,并不为他的死难过。再加上珠宝一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被宋绮年提醒了一下,她才又赶紧恢复了悲痛惊恐的表情。
“江小姐,还请节哀。”郭仲恺公事公办,“我已经上去看过孙上校了,我的人正在取证。您之前电话里说得很笼统,现在能详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郭仲恺的手下掏出了笔记本和笔。
江映月朝宋绮年看去,得她点头肯定,才慢慢道:“老爷他今天下午出院回了家,心情就一直很不好。我们俩昨天之所以会跌跤,是我的一条珍珠项链断了,他踩着了珠子才滑倒的。老爷怪我害他受伤,抓着我……打骂。突然地,他没了声音,倒在了地上,一个劲抽搐。我去扶他,他还把我抓伤了。”
江映月撩起袖子,露出手臂几道泛着血丝的指甲划痕。
“后来他又突然一动不动了,我怎么叫他都没反应。我就给这位宋小姐打了电话,是她让我找您报警的。”
郭仲恺朝宋绮年点头:“宋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我记得上次张家出事,也是宋小姐第一时间采取了应对措施。宋小姐这次也做得很好。”
“熟能生巧罢了。”宋绮年自嘲。
郭仲恺咳了一声,对江映月道:“孙上校真正的死因,要通过尸检才能确定。我们需要把他带回巡捕房,让法医检查。至于府上……”
“谁都不准把老爷带走!”
伴随着一声叱喝,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进了客厅。
为首的是个穿着老式倒大袖旗袍的老太太,黑矮且胖,吊眉怒目,活脱脱一只下山来的母老虎。
因裹着小脚,老太太走路不便,还有两个少妇一左一右将她搀扶着。
孙大太太一进来便指着江映月道:“一定是这狐狸精将老爷害死了。你们巡捕房的赶紧将她抓走!”
这话说得真是无知又鲁莽,一时众人神色各异。
郭仲恺耐着性子道:“这位是孙夫人吧?假设孙上校是被谋杀的,那更需要法医来鉴定他是如何被害的。假如我们有足够证据认定江小姐是犯罪嫌疑人,才能将她关押审问。”
“还需要什么证据?”孙大太太道,“这贱人一向不守妇道,老爷经常教训她。刘管家,你说老爷之所以会摔伤,就是打她的时候被她推了,是不是?”
“我没有!”江映月脱口而出,“是他自已跌倒的!我根本没碰他。”
宋绮年紧紧咬着牙。
能作为目击证人的她偏偏不能开口。
扶着孙大太太的两个妾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一种“物伤其类”的哀伤。
“大太太说得对!”那管家果真是孙开胜的一条忠犬,高声道,“江小姐那天和一个客人勾搭,被老爷看到了。老爷大发雷霆。江小姐扯断了珍珠项链,害得老爷跌了一跤!”
“才不是!”江映月悲愤大喊,“那项链是在孙开胜打我的时候弄断的!我被他打倒在地上,只顾着求饶,什么都没做!”
“你们听听!”孙大太太指着江映月尖叫,“她承认了!她被老爷打了,心怀怨恨,所以才害死了老爷!”
别说宋绮年气得浑身发抖,张俊生目瞪口呆。就连见多识广、对付过各种穷凶极恶歹徒的郭仲恺都被孙大太太的无耻震惊了。
那管家还又补充道:“老爷出事前也正在打江小姐,打着打着突然没声音了。我当时就怀疑是不是江小姐又做了什么?”
“一定是她又把老爷推倒了!”孙大太太唰地亮出十根长指甲,朝江映月扑过来,“贱人,老爷就是你害死的!”
郭仲恺的手下急忙地把这老太太拦住。宋绮年和张俊生也护着江映月连连后退。
“孙上校不是有好几处骨折吗?”郭仲恺问管家,“能起床都不错了,怎么还有力气打人?”
管家道:“老爷吃了止痛药。”
宋绮年皱眉,听出不对劲之处。
“止痛药吃了不是会让人昏睡吗?”郭仲恺也问,“是什么止痛药?拿来看看。”
“是医院开的。我也不懂。”管家扭头吩咐下人把药取来。
郭仲恺走到江映月面前,严肃地问:“江小姐,还请你和我说实话。孙上校出事前,他到底是怎么一个状态?”
江映月抹了一把泪,道:“我伺候他用了宵夜和止痛药,然后他又开始骂我。我想走开,他把我拽住,拖到床上打我。我躲开,他就拿东西砸我。然后他就突然倒下了,不停地抽搐,再然后就没气了。郭总长,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害他有什么好处?我又分不到他的钱……”
“你想逃走!”管家高声道,伸手指向了宋绮年,“你和这个女人偷偷商量逃走的事,我都告诉老爷了。老爷先前就是因为这事在打你。老爷说,只要你敢逃走,他就把你弟弟抓进监狱,让你娘活活饿死!他骂完这一句没多久,就出事了!”
宋绮年都有点分不清这个管家究竟是忠还是奸。
他看似句句都在指控江映月杀人,可又将她的悲惨处境告知了众人,但这些真相又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江映月的嫌疑。
“贱人!”孙大太太又开始嗷嗷怪叫,“偷汉子还不够,还想逃跑?你这个该浸猪笼的贱货……”
她的叫喊声中,郭仲恺的手下取来了孙开胜服用过的止痛药。
法医对着药丸研究了片刻,眉头紧锁。
“总长,这药不对劲。”法医对郭仲恺低语,“药片大小和颜色,都和药瓶对不上号,肯定不是医院开的。根据孙开胜服药后的反应来看,我推测这应该是一种兴奋剂。也能止痛,但会加大他心脏的负担,服用过量会致命。”
郭仲恺扭头问管家:“这药平时归谁管?”
“平时就放在老爷卧室的床头。”管家道,“但今晚是江小姐服侍老爷吃药的……”
“就是你这个贱人给老爷下了毒!”孙大太太又开始嚷嚷。
“我没有!”江映月喊冤,“是老爷自已吃的!我碰都没碰这药瓶子。”
“是你!就是你——”孙大太太的声音吵得在场每个人都想捂耳朵。
郭仲恺忍无可忍:“孙夫人悲痛过度,无法自持,还请扶她去休息一下。”
孙大太太不肯退场,如一只被捉着要下锅的老母鸡,拼命扑腾挣扎。
她的一只绣花鞋随着踢打飞了出去,越过半个房间,击中了一个刚刚走进客厅的男人的脑门。
众人一静。
宋绮年用力抿着唇,憋住了笑。
那男人起初茫然,等看清屋内的情景,转而暴怒。
“放开我大嫂。我大哥的事由我说了算!”
看清了此人的脸,宋绮年还以为孙开胜诈尸了!江映月更是浑身剧震,下意识往宋绮年身后躲。
宋绮年再定睛一看,这男人比孙开胜年轻许多,模样有五六分像。
“五爷。”管家唤道。
“这位应该就是孙开胜的弟弟孙开阳。”张俊生告诉宋绮年。
孙开阳比孙大太太靠谱。他往客厅里一站,条理分明道:“大哥暴毙,家中长辈让我来处理此事。既然大嫂和巡捕房都觉得大哥死因不明,就请立案调查吧。我们孙家一定会竭尽全力协助巡捕房破案。至于这位江小姐……”
他那双同孙开胜几乎一模一样的鹰一般的眼睛扫了过来。
江映月下意识往宋绮年身后缩。
孙开阳嘴角一弯,似很享受江映月的恐惧。这让宋绮年对此人本就不好的印象又是一阵狂跌。
孙开胜至少表面上假装成一个正人君子。可孙开阳却是一看就一肚子坏水。
孙开阳道:“江小姐既然同我大哥只是朋友,我们孙家对你的去留无置喙之地。眼下这情形,我们也不方便请将小姐继续住下去了。”
江映月冷声道:“我要把我的东西都带走。”
果不其然,孙大太太嚷嚷:“你全身上下连一根线头都是孙家的,能让你穿着衣服出门已经是可怜你了。”
孙开阳也冷笑道:“卧室不是案发现场吗?郭总长,按照办案规矩,在结案前,现场是不是都得被封锁着?”
郭仲恺哪里不知道这是孙家在刁难江映月,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规矩是这样……”
可他随即又补充:“不光是卧室,这整栋房子都是案发现场,都要被封锁。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现在就请所有非办案人员离场吧。小赵,你负责清场。小杨,带着人给屋里所有东西登记造册。小王,你们赶紧把受害者的遗体运回去。梁法医,还得麻烦你加个班了……”
郭仲恺的手下训练有素,立刻行动起来。
“至于今日在案发现场的几位人员。江小姐,这位管家,还有那几个在场的下人,都请随我们去巡捕房录口供。”
江映月惊恐地抓住了宋绮年的袖子。
“只是录个口供而已。”宋绮年作为一个贼,也打心底抵触巡捕房,“我陪你去。等录完口供了,就接你来我家暂住。”
张俊生想要阻止,但宋绮年的话已说出了口。他只得无声一叹。
屋外寒风凛冽,可记者依旧披星戴月地赶了过来,把孙公馆团团围住。
里面的人一出来,就得到一阵闪光灯的洗礼。
江映月穿着单薄的睡袍和皮拖鞋往大门外走去。张俊生发挥了绅土风度,脱下大衣递给了宋绮年。
宋绮年用大衣和围巾把江映月连着脸一起裹住。两位女土在张俊生的护送下穿过记者的包围,钻进了车里。
孙开胜的遗体正被运上救护车。孙大太太被两个妾搀扶着,在车旁号啕大哭。
那么一个残害女性的暴君,如今不过是一团被白布裹着的冷肉。
江映月透过车窗望去,眼神里满是茫然和不确定。就像一只被囚禁虐待了很多年的狗,终有一日被放出笼子,却一步都不敢走。
自由来得太突然,又太不确定,她必定五味杂陈。
宋绮年紧握着江映月的手:“他已经不能再伤害你了。”
江映月这才把脸转了过来,开始低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