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似是旧人

宋绮年没有在江映月身上看到新的伤痕,这让她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气。

“裤腿放量我觉得正好,这样看着有些太宽大了,但是走动起来就正合适。”宋绮年调整着衣服,“但我觉得衬衫还可以更短一点。您腰短腿长,天生衣服架子。”

江映月照着镜子,不停变换姿态。看她的表情,对新衣服十分满意。

“很难吗?”江映月问。

宋绮年道:“只是改短,很简单。”

“我是问,做一个裁缝,独立开店的裁缝。”江映月朝宋绮年看了一眼,“上海但凡有点名气的裁缝大都是男人。想要在被男人统治的行业里占据上游,不容易吧。”

“我才刚入行,还是底层的小鱼虾呢。”宋绮年道,“不过,天下绝大部分行业自古都被男人统治,女人们进入其中都不容易,更别提取得好成绩了。”

“我昨天打听了一下你,宋小姐。”江映月别有意味道,“你在‘小巴黎’的所作所为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真的差点烧了他们家铺子?”

“我只烧了我做的几件衣服罢了。”宋绮年蹲了下来,将裤脚一点点用珠针别起来,“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换一种不那么……激烈的方法去抗议。不过我并不后悔和李家决裂。”

“这不怪你。”江映月道,“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该勇敢反抗。而激烈的抗议才更容易被听到和重视。”

宋绮年立刻想起冷怀玉身上的那把火。她定了定神,道:“可是同行们都认为是我有错。行规,徒弟不能这么反抗师父。”

“去他的行规!”江映月冷哼,“这些破规矩一直由男人说了算,全都是向着他们的。你可知道,就连我这样的歌星,我的唱片分红份额居然只和一个普通男歌手一样多!我和那种没名气的男歌手,哪个给公司赚钱更多?”

“当然是您!”

“我也是这么和公司老板说的。”江映月气愤,“但那些男人告诉我,这就是行业规矩,女人就是不能拿得比男人多!”

“捏住了我们的钱,也就捏住了我们的自由。”宋绮年低声道。

“你说得太对了,宋小姐!”江映月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宋绮年,“所以你得好好努力下去。我已经自暴自弃了,可你的前途很好。我最高兴看到女人踩着男人的脸做出一番事业了。”

说到这里,江映月耸了耸肩,语气有些无奈。

“就像是看到……自已有可能过上的人生吧。”

看来这一只夜莺住进金笼子时,也曾有过一番矛盾挣扎。她并非迫不及待地寻找了一个归宿,而是经过一番权衡,做了取舍。

这样一来,宋绮年都为自已将要偷孙家的画而有点抱歉了。虽然那幅画和江映月毫无关系。

屋内的灯突然齐齐熄灭。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它们又亮了起来。

“怎么回事?”江映月问。

女仆道:“十二号人家的电箱坏了。电力公司正在抢修。估计是影响到咱们家了。”

“别他们家的修好,咱们家的又坏了。”江映月嘀咕。

话音刚落,孙公馆的灯又闪了闪。

江映月紧抿着嘴,不再多言。

宋绮年将衣服收好:“江小姐,我这就把衣服拿回去修改。您还有什么要求?”

“就这些了。”江映月道,“你的店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只要没人再上门捣蛋,这几日就能打扫干净。届时一定请您过来喝茶。”

江映月点头微笑,吩咐女仆:“送宋小姐出去。”

宋绮年跟着女仆走出了卧室,低声道:“我还是从侧门出去吧。”

侧门就是仆人们和身份低微的客人走的门。在讲究的大户人家,宋绮年这样的裁缝本就该走侧门的。只是孙公馆是外宅,规矩没那么多。

女仆觉得宋绮年很识趣,带着她从副楼梯一路下到了负一楼的工作间。

孙公馆是标准的洋房结构,厨房和下人的工作间都位于半地下室。这里逼仄阴暗,空气中充斥着油烟气。

时间已快中午了,厨房里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虽然家中只有江映月一个主人用饭,但厨娘还要为佣人和保安准备十来份午饭。

女管家将领路的女仆叫住:“今天中午吃锅子,太太在哪儿用午饭?你赶紧去问一下。”

宋绮年趁机对女仆道:“抱歉,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女仆朝洗手间的方向指了一下,又指了指后门:“你待会儿就从那儿出去。”

说罢撇下宋绮年,上楼去了。

宋绮年进了卫生间,注视着手表。

秒针走到正点那一瞬,整栋孙公馆的灯全灭了。

只是这一次,电力没有立即恢复,陷入黑暗的工作间很快乱作一团。

厨房的帮佣切伤了手,女仆把水洒在了地上。两个男仆相撞,托盘里的茶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快去库房把煤油灯取出来!”管家急忙吩咐,“你们两个,把地上收拾了!”

两个男仆刚刚走进库房,只听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库房的门合上了。

不光如此。为了防止下人偷拿库房的东西,库房的门上装的是一把球形门锁。这锁偏偏在这个时候卡死了。

管家前去救援,不料手忙脚乱之下,钥匙又折断在了锁眼里。

混乱之中,无人留意到一道黑影窜上了楼。

今日天色本就十分阴沉,随时可能下雨,停了电的大屋内一片昏暗。

宋绮年一袭黑衣,顺着副楼梯来到顶楼,从一扇天窗钻了出去,爬到了房顶上。

孙公馆有两根烟囱,都没有盖子。宋绮年将缓降装备固定在烟囱口,顺着烟道滑了下去。

早在慈善酒会失手后,他们就立刻制定了新的计划。就那时,宋绮年提出可以从烟囱进入。

“院子里有狼狗,侧厅的门口有一个保安站岗,但是烟囱没人守着。”宋绮年指着图纸道,“侧厅的烟囱直通楼顶,烟囱道也很宽,我完全可以钻进去。”

“会不会有点太脏了?”傅承勖有点嫌弃。

“应该还好。”阿宽道,“孙公馆修好后一直没住人,直到孙开胜和江映月去年春天搬进来。男女主人的卧室都在东侧,西侧那边的烟囱应该没怎么使用过。”

“而且有小琼姐的工具,我从烟囱下去也很安全。”宋绮年补充。

于是,今日,小武他们制造了整个片区的停电,宋绮年趁机从烟道潜入一楼侧厅。

阿宽说得没错,烟道里只有灰尘,并没有烟灰。宋绮年很顺利地降落到了一楼,从壁炉里钻了出来。

侧厅窗帘闭合,室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宋绮年拧开手电筒。

这里大约一百平方米,墙壁刷成深蓝色,橡木墙裙。

孙开胜的收藏品以书画居多,中外都有,挂满了墙壁。玻璃柜子里也陈列着字画和其他收藏品。

宋绮年很快就在一个玻璃柜子里找到了唐寅的画。

柜子上了锁,但这难不倒宋绮年。只是她正要撬锁,窗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汽车的发动机声。

孙开胜提前回家了。

同他一道走下车的,还有两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男子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斑白、颇有点道骨仙风之姿,正是陈炳文教授。

之前势同水火的孙开胜和陈炳文,今日看起来尚算能和平相处。

陈炳文仰头眺望了一下孙公馆,道:“孙上校,您一处别院都这么气派,难怪人人挤破头都想做官。”

孙开胜皮笑肉不笑:“可惜有些人挤破头也当不了官。”

管事凑到孙开胜耳边低语了一句。

孙开胜眉头一皱,对客人道:“实在不巧,我家今日停电,屋内会有些暗。”

“没有关系。”陈炳文教授道,“我们是来取香炉的。取到了就走,不会久留。”

“老爷,来的是哪两位稀客?”江映月穿着一条宝蓝色的天鹅绒旗袍,步履婀娜地自楼上走了下来。

屋内昏暗,她却像一团光照进人们的眼中。

同陈炳文同车的那位中年男子一时看直了眼。

孙开胜的眉心又一皱:“陈教授你见过,这位是文化局的王副局长。我已决定将那个西汉青铜香炉捐给市博物院,他们两位是来取香炉的。”

王副局长急忙添了一句:“我们本打算举办一个捐赠仪式,宣扬孙上校的无私行为。但是孙上校为人低调,只肯私下交接。”

江映月嫣然一笑:“我们家老爷就是这样谦虚。你们慢慢聊,我去给你们准备茶点。”

王副局长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追着江映月的背影。

陈炳文用力咳了咳:“老王,我们先去看看香炉吧。”

王副局长如梦初醒:“是!是!”

电力依旧没有恢复,下人将侧厅的窗帘拉起,屋内总算亮了许多。

孙开胜的藏品落入眼中,陈炳文教授震惊之余,面色愈发凝重。就连王副局长也暂时将江映月的倩影抛在脑后,贪婪地欣赏起来。

“这个就是你们要的香炉。”孙开胜让人打开玻璃柜子,取出一个灵芝造型的青铜香炉,“仔细装好,送去王副局长的车上。”

下人小心翼翼地把香炉捧了出去。

陈教授忽然在一个展柜前停下了脚步。

“这……这不是前几日在慈善酒会上拍卖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图》吗?原来是孙上校把它买下来了。”

孙开胜警惕道:“陈教授,这画可是我用正规手段买下来的,你可打不了它的主意。”

“可这画也是失窃品!”陈教授激动,“它之前被一位美国华侨以高价从私拍会上买了下来,前两年被盗了。整个古玩界和书画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宋绮年藏身壁炉之中,听到这段话,不由得用力挑了一下眉。

“什么美国华侨?姓甚名谁?报案记录在哪里?”孙开胜冷笑,“说起来,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陈教授有个名声。就是你一旦看中什么古董,就说是贼赃,然后逼着主人家捐出来。”

“荒谬!”陈教授勃然大怒,“你是在指控我敲诈勒索?”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孙开胜一脸倨傲。

陈炳文气得满脸通红:“我所追回的每一件文物,其被倒卖的环节都有记录可以查询,所有手续都遵守了法律。那些文物也全都被国家博物馆收藏,从来没有被我私人拥有过!”

“随你怎么说吧。”孙开胜还是那别有意味的口气。

“你这人……”

王副局长忙把陈教授拉住:“我们这次是来取香炉的,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老陈,你之前答应了我什么的?”

陈炳文深吸了一口气,虽还气得浑身颤抖,却咬紧牙关不再开口。

“多谢孙上校割爱。”王副局长朝孙开胜赔笑,“东西既然已经拿到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江映月带着女仆端着茶点刚刚走进门,就见王副局长和陈教授迎面走出来,神色匆忙。

“两位不留下来吃午饭吗?”江映月诧异。

“我们另有安排,就不多打搅了。”王副局长苦笑着摆手,拽着陈教授告辞。

江映月走进侧厅,问孙开胜:“怎么啦?胜哥,那陈教授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男人的事,不用你管。”孙开胜用力合上柜门,面色阴沉。

江映月走到孙开胜身边,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那陈教授就是个不懂变通的书呆子,年纪又大,你别和他一般计……”

孙开胜转身挥手,一耳光将江映月打跌在地上。

这一声响亮的耳光和江映月的惊叫如针般扎在宋绮年后背,她浑身剧震。

“贱人!”孙开胜怒骂,“当着我的面就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你就非得这么骚吗?”

一旁的女仆吓得直哆嗦,茶盘叮当作响。管家对这场面已十分有经验,立刻将女仆拉走,并且顺手关上了侧厅的门。

江映月捂着脸坐在地上,惊恐道:“我……我没有……”

孙开胜如擒小鸡一般抓住江映月的脖子,粗暴地将她拎起来。

“还敢跟老子顶嘴?”他又把江映月打倒在地,“没有老子,你现在还不知道在伺候哪个男人呢!我给你弟弟还债,养你老娘,让你穿金戴银的,你就这么回报我?”

孙开胜满口污秽地叫骂着,江映月的哭叫喊冤声阵阵传入壁炉里。

宋绮年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身体因愤怒而细细颤抖。

孙家的下人早在管家的指示下远远躲开。偌大一座公馆,没有一个人能帮助女主人。

随着孙开胜的动作越发粗暴,江映月的叫声更加惨烈。那声音如锯子一般切割着宋绮年的耳膜。

宋绮年再也无法忍下去。她轻手轻脚地从壁炉里爬了出来。

江映月正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孙开胜一脚接一脚地踹着她柔弱的身躯,满口咒骂。

宋绮年绕到他们附近,掏出一袋黄豆。正要撒出去之际,她看到江映月被打落在地上的珍珠项链,心生一计。

“贱货!臭婊子!”孙开胜面孔潮红,施暴让他极度亢奋,“今天不好好教训一下你,你不知道……”

他踩在散落的珍珠上,脚底一滑,仰面跌倒。

最先着地的肩膀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显然有某一根骨头折断了。

孙开胜的惨叫声响彻整个侧厅,江映月反而吓得没了声。

守在门外管家听到声音,这才匆忙奔了进来。

“你害我!”孙开胜捂着胳膊躺在地上,嘴里依旧咒骂着江映月,“你这个杀千刀的臭婊子!看我不弄死你……”

江映月缩在一旁瑟瑟发抖,青肿的脸上挂满泪水。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您……”

管家也踩在了珍珠上,朝前一扑,整个人重重摔在孙开胜身上。

管家身体肥胖,如一个拳击沙袋般砸下来,手肘正中孙开胜的腹部。孙开胜的眼球几乎脱眶而出。

那一瞬,孙开胜感觉到肋骨发出咔嚓一声响,剧痛几乎让他晕了过去。

“对不起,老爷……”管家手忙脚乱,试图站起来,不料脚又一滑,再度拿男主人做了人肉垫子。

“滚开!”孙开胜惨叫得就像要被屠宰的猪,“别碰我!滚!”

管家不敢再贸然行动:“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拿条毯子来,再把太太扶回房间去。”

这时,电灯闪了闪,重新亮了起来。电力终于恢复了。

明亮的灯光下,散落一地的珍珠项链散发着诡谲的光芒。

孙家一团混乱之际,宋绮年已恢复了来时的装扮,带着工具箱和衣服,从容地离开了闹哄哄的孙家后厨。

傅公馆的书房里。

阿宽挂上了电话,道:“江映月的伤不是很严重。但孙开胜的情况不大好。他的肩膀、肋骨和腰椎都有多处骨折,需要住院。”

“只是跌了一跤而已?”傅承勖戏谑,“看他那么精壮英武,想不到居然这么缺钙。”

“他这是缺德!”小武低骂,“就该把他全身骨头都打断,让他也尝尝被人打的滋味!”

“孙家闹得这么大,对外是怎么解释的?”傅承勖问。

阿宽道:“家中突然停电,孙开胜下楼梯时摔了一跤。江映月去拉他,也被拽倒。”

宋绮年嗤笑:“女人被男人打了,对外总说是自已不小心跌倒的。这下终于轮到男人‘跌倒’了。只是,我不觉得断了几条骨头会让孙开胜幡然悔悟。等他伤好了,恢复力气了,他还会故态复萌。江映月只要继续跟着他生活,就还会被打。”

“真可怜。”董秀琼的双目盈满同情,“外面的人都以为她嫁了高官,吃香喝辣,哪里知道她过着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寻常人家养一条狗,都不会这么打它呢。”

“她就不能逃走吗?”小武直皱眉,“她应该有不少私房钱,又是在外头混过的。趁着孙开胜住院,她卷铺盖跑路不就行了。”

“这事没有那么容易。”傅承勖道,“首先,江映月这副模样,不论去哪里都藏不住,孙开胜很容易再把她找出来。其次,孙开胜的手里也许有江映月的什么把柄。江映月想必权衡过,才选择留下来。”

“三爷说得对。逃跑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董秀琼嘴唇颤抖,“她连个可以投奔的地方都没有……”

“是我错了。”小武忙道,“我就随口一说,没过脑子!”

董秀琼垂下头,不再开口。

宋绮年见气氛有些不对,立刻将这个话题带过:“至少这段时间里,江映月是安全的。而且孙开胜不在家里,也方便我们再次动手。我明天会去探望江映月,一会儿得去准备一份礼物。”

宋绮年起身告辞,傅承勖如往常一样,亲自送她出门。

事情已过去半日,可江映月的哭喊声依旧萦绕在宋绮年的耳边。

宋绮年自幼就目睹过社会底层妇女的诸多苦难,她自已打小也没少挨师父的打,对这类暴力其实有些麻木。

但江映月是娇柔、矜贵的,像一尊精美的玉雕或者白瓷。这样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依旧逃不脱被男人施暴的命运,实在让人无奈。

思绪千回百转,无意识地朝身边的男人看去,骤然落入一汪饱含关怀的温柔眼波之中。

“你还好吗?”傅承勖轻声问,“这样亲眼撞见,和我们这些听人转述的,感受应该非常不同。”

宋绮年心头狠狠地一热。

“我替江映月感到难过。”她叹气,“可笑的是,别的女人还羡慕江映月受宠呢。那个金茉莉为什么要作弄江映月,还不是嫉妒她得宠吗?”

“受宠都是有代价的。”傅承勖轻叹,“被宠爱的前提是必须‘听话’。‘听话’便意味着放弃自我,沦为一个附庸品。附庸品的命运则不由自已做主。”

“可代价太大了。”宋绮年却有些欲言又止,“傅先生,关于江映月……”

“你想帮助她。”傅承勖似早已看透宋绮年的心思。

“是。”宋绮年摇头笑,“你有什么建议?”

“她要逃,那就走得越远越好。”傅承勖道,“我可以安排她去香港或者日本,甚至美国也行。我会给她提供庇护,但她得独立谋生,甚至还得和亲人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这意味着她可能要吃一番苦。”

“很合理。”宋绮年点头。

经济独立才能拥有自由。

“而且,谁说得准?”傅承勖调侃,“江映月这样的女人,也许她在去美国的船上就能给自已找到一个新丈夫。”

“我不赞同你这句话。”宋绮年有些不悦,“我觉得江映月是个有能力独立的女性。”

“这我很认同。她随时能重返歌坛,再创辉煌。但我觉得找到一个能供养自已的丈夫更切合她的实际利益。”

宋绮年斜睨着傅承勖:“你是不是因为起火那件事,对江映月有点偏见。”

“这就是你对我的偏见了。”傅承勖拉开车门,“我也很想知道,宋小姐为什么对婚姻有着这么消极的看法?”

宋绮年一愣,却不知如何反驳。

傅承勖微笑着,为她关上了车门。

贝当路在这个时段十分热闹,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穿梭。两旁的华宅都亮起了灯,照得路两侧的洋楼们愈发美轮美奂。

傅家的那辆凯迪拉克轿车载着宋绮年,从大门里驶出,汇入了傍晚的车流之中。

一辆道奇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凯迪拉克的后方。

“师父,应该就是这辆车了。”小双自副驾回头,兴奋道,“车行的人和我说,这辆凯迪拉克是这个姓傅的老板自已从美国运来的,全上海只有这一辆。”

袁康坐在后座,戴着帽子,大半张面孔都隐在阴影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凯迪拉克的车尾灯。

“这个傅老板是美国回来的银行家,相当有钱。”小双把印有傅承勖照片的报纸递过来,“他的公馆戒备很严,下人们都是锯嘴葫芦。”

开着车的大双忽然道:“师父,还有一辆车在跟着那个凯迪拉克!”

“宋小姐,有一辆车……不,两辆,正跟着我们。”傅家的司机训练有素,也发现了异状。

“是傅先生的仇家吗?”宋绮年回头望,“你能把他们甩开吗?”

“没问题!”

司机一脚油门,打着方向盘。车加速,灵巧地在车流中穿行。

“他们察觉了。”大双道,“师父?”

“那辆道奇车跟上去了。”小双叫。

袁康思索片刻:“也跟上!”

“他们都跟上来了。”傅家司机道。

宋绮年忍不住调侃:“你们傅老板的那些枪还放在后备箱里吗?”

“您说笑了。”司机胸有成竹,“我很快就能把他们都甩开!”

司机瞅准了机会,利落换挡,同时一脚油门。凯迪拉克的发动机发出低沉动听的咆哮声,车向前疾驰而去。

跟在后面的两辆车也同时加速。

那辆道奇轿车突然左转插道,尽管大双及时踩下了刹车,车头还是重重撞在道奇的车尾上。

本就繁忙的马路顿时被堵得水泄不通。而凯迪拉克趁机跑不见了影。

道奇车的司机下车查看车尾,朝大双骂道:“你是怎么开车的?我们这么大一辆车你都看不到?”

大双不甘示弱:“我们好端端地朝前走,是你突然插了道。赶着去投胎呀!”

道奇车司机愤怒地举起拳头。这时一个年轻女子捂着额头自车后座走了下来。

“小姐!您没事吧?”司机急忙把女子扶住。

覃凤娇的脑门只是在前座靠背上磕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但眼睁睁看傅家的车扬尘而去,把她气得直发晕。

“怎么让他们跑了?你看清那个女人了吗?”

司机支吾:“隔得有一点儿远……”

“真没用!”覃凤娇跺脚。

自打前些天在酒会上邂逅了傅承勖,覃凤娇睁眼闭眼全都是那个男人风度翩翩的身影。

覃凤娇的情场经验并不浅,却是第一次这样心动失控。这让她有点慌。

所以,酒会后第二日去宋绮年的店里找茬,其实是冷怀玉提议的。覃凤娇全程都有点心不在焉。

覃凤娇将她和傅承勖的情况反复分析,觉得傅承勖这样的名流富商正是自已的最佳丈夫。而自已这样的名门闺秀,也应该是傅承勖找妻子的最佳人选。

可惜傅承勖对于覃凤娇,就同他对所有女土一样,亲切有余,柔情不足。不光覃凤娇,所有对傅承勖心怀旖旎情愫的女人都为此恨得咬牙。

覃凤娇拉不下面子去倒追男人,却又实在对傅承勖朝思暮想,便借口出门透气,让司机开着车在傅公馆附近打转,以期能巧遇一回。

她转了一整天,错过了傅承勖回家,却看到傅承勖的车载着一个女人从公馆里出来。

哪个女人,竟然捷足先登?

覃凤娇立刻命令司机追上去,想一探究竟。

只可惜,一场小车祸让覃凤娇的调查破产,还给她的额头赠送了一个大包。

正恼怒着,覃凤娇听到一个很好听的男声。

“小姐,非常抱歉给您造成了不便。请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送您去看医生吧?”

见对方是个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儿,覃凤娇本已到嘴边的斥责又咽了回去。

“我没事。只是我需要打一个电话,叫人来接我。”

袁康立刻把覃凤娇护送到了路旁的西餐厅里。

覃凤娇也没找别人,而是一通电话把张俊生叫了过来。

在张俊生到来的这段时间里,袁康给覃凤娇点了鸡尾酒,陪她聊天打发时间。

覃凤娇的心眼虽然多,却只够用在谈恋爱上,完全不是袁康这种人的对手。

袁康略施手段,靠着几杯鸡尾酒,他不光把覃凤娇的祖宗八代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更是弄明白了她和傅承勖的关系。

“您的男友和别的女人有来往?”袁康惊讶,“什么样的男人会放着您这样的佳人,到别处去勾三搭四?”

覃凤娇有些飘飘然,仿佛自已真的就是傅承勖的女朋友了,连嫉妒的情绪也变得合理了许多。

“也许只是一个误会。”

“请恕我直言,”袁康一副知心朋友的口气,“越是一本正经的男人,越会伪装的。我的一些朋友有一些不方便见光的女伴,在婚前都瞒得严严实实的。您可得弄清楚,免得结了婚再后悔。”

覃凤娇不安起来:“不会吧……他是一个很正派的人,过去也从没同哪个女人闹过绯闻。我找人调查过他,这几天也都在他家附近转。他总是独来独往的。说起来也奇怪,我之前没见哪个女人进他家呀。难道她一直住在他家里?”

在覃凤娇近乎自言自语的念叨中,袁康确定了两件事:一,这女人绝对不是傅承勖的女朋友,而只是个狂热的爱慕者;二,她对自已没什么作用。

袁康正打算找个借口告辞之际,张俊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酒精麻痹了覃凤娇的理智,让她展现出了真实的一面。

她一见张俊生便怒气冲冲地抱怨:“你怎么才来?以前找你,你踩风火轮似的眨眼就到了,现在等得茶都凉了还不见人影。”

张俊生灌了一肚子冷风,又闻到覃凤娇身上的酒气,心情更加恶劣。

“过去我没有工作,可以随时听你吩咐。我刚才正在学校里开会。你把接待处的那个秘书也买通了是不是?她骗我说你出了车祸,我才顶着教务主任的白眼早退了!结果,你看看你这样子。这才下午四点,你就喝醉了?”

覃凤娇打了一个酒嗝,又开始哭哭啼啼:“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没有我,你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呢。想我当初跪在地上求傅老板救你……”

张俊生啼笑皆非:“凤娇,够了!当时我爹和姐夫也在场,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

覃凤娇恼羞成怒,站起来朝张俊生扑去:“傅承勖会救你,还不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你口头说得好听,什么结草衔环来报答。现在不过是让你给我跑跑腿,你就满脸不情愿。你现在心里只有那个宋绮年。她帮了你家什么?她连一分钱都没出吧?”

“绮年自已都没多少钱……”张俊生把覃凤娇扶着,“你喝醉了。我这就送你回家。”

覃凤娇犹自嚷嚷:“没钱她还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跳舞?没钱她还能开服装店?一个女裁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爹妈都死光了,你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众人侧目之中,张俊生手忙脚乱地把覃凤娇扶上了一辆三轮车,逃似的离去了。

袁康从容地付了酒钱和小费,走出了餐厅。

小双无声地来到他身后。

“你都听到了?”

“是。那女裁缝……只是……”小双有些犹豫。

“怎么?”

“师父,如果真的是师叔……您打算怎么办?她肯定不想回来的。”

袁康不答,沿着长街向前而去。

孙开胜和江映月在家里双双跌倒的消息被小报传遍了上海滩。出于礼节,宋绮年也带着礼物上门慰问江映月。

本以为江映月不会见客,宋绮年递上礼物就准备告辞。

没想女仆将她留住:“太太得知宋小姐来了,请您进去说说话。”

江映月在客厅里接待了宋绮年。而且,她这一次也没有再掩饰自已的伤。

江映月精巧白皙的脸上浮现着清晰的手掌印,额角紫肿。就她迟缓的行动可以推断,她即便没有骨折,被孙开胜踢中的腹部也伤得不轻。

宋绮年的心头沉甸甸的,茶水入口苦涩无比。

江映月却十分从容:“宋小姐是个心细的人,想必早就察觉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我也憋得慌,想找人说说话。”

“可是,为什么是我?”

这么重要的隐私,却告诉了一个女裁缝。

虽说名媛太太们大都喜欢和裁缝聊天谈心。但宋绮年和江映月只见过几面,交情还没那么深。

江映月叹道:“别的太太知道了,只会当面假装同情,背地里笑我活该。但我觉得宋小姐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会一把火烧了自已作品也不让对方占便宜的人。你果断、勇敢,有侠义之气。”

江映月大概觉得自已此刻缺的正是宋绮年的这一份果决和勇气吧。

“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宋绮年低声道。

“我都习惯了。”江映月轻笑着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纤细的手腕上,一条钻石手链熠熠生辉。

“每次都是这样,发起火来能要了我的命。打完了,又不要钱似的送我珠宝。卧室柜子里有个保险柜,里面装满了这种道歉礼物。我管它们叫作‘血泪钱’。”

那些珠宝,确实都是江映月用血泪换来的。

“您……是有什么苦衷吗?”宋绮年小心翼翼地问。

江映月拨弄着钻石手链,唇角抽了抽:“我那个弟弟,实在是不争气。不光欠了赌债,还打架闹出了人命。是孙开胜将这个案子压了下来,安排我弟弟改名换姓,逃去了外地。而我娘身体不好,中风后一直卧病在床,现在由孙开胜出钱照顾。”

傅承勖猜中了。江映月确实有把柄在孙开胜手中。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宋绮年道,“恕我直言,江小姐。你男人是绝对不会改的,只会一次比一次下手重。直到某一天闹出人命来……我不想您也落到那个下场。”

“你当我不知道?”江映月苦笑,“孙开胜对女人一贯粗暴,家里除了大太太,其他女人全都挨过他的拳头。”

“那金茉莉还嫉妒您什么?”宋绮年不解。

“嫉妒我能得到这个呀。”江映月晃了晃手腕上的钻石项链,“她被打落了胎,再也不能生了,可还没有捞回本就被我挤掉了,怎么会甘心?”

宋绮年啼笑皆非。

“那……”她试探着,“如果有机会一走了之,但是需要丢下亲人,您会走吗?”

江映月沉默,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精美的玉雕。

她的心中想必正在天人交战着。

为了那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赔上性命是否值得?

江映月幽幽开口:“即便走,能走去哪里?”

宋绮年见有希望,低声道:“当然是越远越好,离开孙上校的势力范围。以你的能力,重新开始新生活并不难。”

江映月却摇了摇头:“这世道,处处都是针对女人的陷阱。我这样的女人流落到了外头,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别的豺狼虎豹。也许还不如孙开胜呢。”

“可留下来……”

“孙开胜对一个女人的兴趣一般也就一两年。”江映月抱着侥幸道,“我已经熬了一年了,现在走,前面流的血泪不就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