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傅承勖,宋绮年回到了工作间。
柳姨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银耳羹:“今天又要做到后半夜?”
“把这堆布料锁个边就行。”宋绮年道,“我会早点睡的。你先去休息吧。”
柳姨却不急着走。
“方才那位就是傅老板?哎哟哟,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有气派、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还是单身汉呢。”
宋绮年扑哧一笑:“你只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怎么知道他是单身?”
“有家室的男人不会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去跳舞。”柳姨笃定,“报纸上说这个傅老板可有钱了,家里在美国有好大一个庄园,骑马跑一天都跑不下来。还说他家开了很多酒店,百货公司,还代理石油,生意做得可大了。人风流倜傥不说,又和气。我给他端茶,他还对我说谢谢呢。张家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原来柳姨的用意在这里。
“傅先生和我是生意伙伴。”宋绮年伏在缝纫机上,仔细更换着压脚,“况且我和张俊生只是朋友。他们俩没有可比的。”
“狗当然没法和狼比。”柳姨哼笑,“傅老板家业这么大,都懂得欣赏你,投资你。张家不过代理洋烟酒发了点小财,就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张先生之前一边拖着你,一边和覃小姐暧昧不清。绮年,你就让那个覃小姐把张先生当跟班使唤好了!他活该!”
“你刚才还真偷听了不少。”宋绮年佩服。
“我是管家,偷听主人家的事是我职责所在。”柳姨理直气壮,“说起来,那覃小姐真是蠢。好好的一副牌硬给她打臭了。施恩本就该不图报,更是最忌讳用恩情去要挟对方。把施恩搞得像放债一样,人家也只好把她这恩人也当仇人了。”
“覃家确实借了不少钱给张家。”宋绮年道。
“瞧,这也是我当初坚决不让你借钱的原因!”柳姨得意,“你要想讲感情,就绝对不能牵扯到钱。说起来,你把求动傅老板这事瞒住,做得可真对!就让那覃小姐折腾吧。等她把和张公子的情分都耗尽了,你再去抢张先生,那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宋绮年摇头笑:“我没打算去抢任何一个男人。抢男人这举动很不入流。”
连动物都是公的竞争母的,怎么到了人,却反过来了?
没有在搏斗中获胜的雄性好比没有合格证就出厂的商品,她才不要捡破烂。
“那你干吗瞒着张先生?”柳姨不解。
“施恩不图报,不是吗?”宋绮年挑眉笑,“况且,傅先生才是居头功的那个。他都不要张家回报。我不过费了一番口舌而已,又有什么资格以恩人自居的?”
柳姨抚掌大笑:“这更显得覃小姐真小家子气!我就等着这事揭穿的时候!”
宋绮年好奇:“柳姨,那你又怎么看江映月这个人。”
“她?”柳姨哼了一声,“能从夜总会的歌女混成大明星,又顺利嫁了个官老爷上岸的女人,都长着三头六臂,七八十个心眼子。不论今天那把火是不是她放的,你都压根儿不用替她操心。”
等柳姨上楼去休息后,整个屋子彻底静了下来,衬得缝纫机的运作声尤为响亮。
轰轰声中,宋绮年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朝着过去的岁月飞去。
打记事起,宋绮年的身边就有袁康这个人。
那时候他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师父将他从一群流浪儿中挑选了出来,如同他挑选其他的徒弟一样。但是他很快就在师门里崭露头角,成了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袁康聪明好强,有一股无法被驯服的野性,眼底总浮动着充满野心的红光。所以被师傅起了个花名叫“火狼”。
千影门和别家不同,师门里的排行并不固定。前面的门徒折损或是被逐,排行就由后面那一个顶上。
宋绮年刚进师门的时候,袁康的头上还有好几个师兄师姐。可是等宋绮年出道接活的时候,袁康已经当上了大师兄。再后来,她又被师父当作掌门继承人栽培。
对于宋绮年来说,袁康是对她最严厉、却又是最照顾她的师兄。
从小,他就陪着她训练,替师父传授她手艺。过招的时候从不手下留情,常把她打得满地滚,却又会买她喜欢的西洋时装杂志哄她开心。
宋绮年一出道就和袁康搭档。两人都天分绝佳,又极有默契,很快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
师父中风后卧床不起,将大部分权柄都转给了袁康。在宋绮年离开千影门前,袁康就已经是千影门非正式的掌门人了。
师门很多师姐妹都对袁康心怀恋慕,并且将宋绮年视作劲敌,可宋绮年从未多想。
袁康于她就是一个亲人,是一个强大又可靠的兄长。
宋绮年永远记得,她刚刚出道那会儿,沿街行窃以炼胆识和手艺。袁康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她。
她偶有失手,被人抓住斥骂,袁康就会从人群里突然窜出,将宋绮年救下,带她逃走。
“别怕,师兄罩着你。”袁康总是这么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从未食言。
不知不觉中,宋绮年已停下了手上的活。
墙上的挂钟嘀嗒走动,距离午夜不到一刻钟。
袁康会不会中计,宋绮年拿不准。
但她知道,但凡有和“玉狸”相关的消息,哪怕明知会有陷阱,袁康也肯定会去一探究竟。
因为,如果两人的情况颠倒过来,宋绮年也会做同样的事!
午夜的民居小巷里,昏暗的路灯苟延残喘。野猫脚步轻盈地越过墙头,搜寻着老鼠的踪影。
一道黑色身影灵巧无声地穿过巷子,沿着长街疾步前行。
两道车灯光突然照了过来。
没有路灯的地方,一辆黑车停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一个男人靠着车站着,身影同车和树荫融为一体,只有雪白的衬衣领口十分醒目。
宋绮年心悦诚服地一叹,走了过去。
“宋小姐,”傅承勖笑容亲切,“需要我送送你吗?”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我记得傅先生很喜欢打猎。”
“是。”
“能不能借我一把射程远的猎枪?”
傅承勖挑眉,打开了车后备箱。
“想要哪一把?”
车厢里整齐摆着十来把霰弹枪和狩猎步枪,擦得锃亮,静待来人的挑选。
两辆黑色的警车从巡捕房的院子后门驶出,沿着长街而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警车一路畅通无阻。
郭仲恺坐在后座,窗外路灯的光一片片自他严肃的脸上掠过。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穿着囚服,戴着特殊手铐,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
坐在副驾的手下小杨从后视镜里仔细看了半晌,道:“郭总长,没人跟着。”
“继续保持警惕。”郭仲恺命令,“车速不要放慢,正常开就是。”
与此同时,市郊某处,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旧棉旗袍的老妇人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走在一片底层居民区里。
贫民窟的街道烂得好似被轰炸过,房屋破如鸟巢。醉酒打架的客人刚被店小二丢出了门,又和流莺勾勾搭搭地上了楼。
这种地方好似一个大迷宫,又位于一个三不管区域,唯一一条水泥路是通往看守所的必经之路。
宋绮年要是袁康,一定会在这里设下埋伏,等着伏击郭仲恺。而郭仲恺也会在这里布置人手,等着袁康自投罗网。
老妇人走进了一栋破木房子里。
阵阵笑闹和音乐声自隔壁的私窑里传过来,掩盖了她上楼时木楼梯的咯吱声。
楼顶一个破木棚子里,一个少年正蹲守在屋檐边,拿着望远镜盯着路口。
身后一阵疾风袭来,少年急忙转身,被箱子当面砸中,一声都来不及发就晕了过去。
“废物!”
宋绮年抱怨着,手法熟练地把少年捆了个结实,还顺手扒下了他的裤子。
那少年两条毛腿露在冬夜的寒风中,整个人被丢在角落里。
这少年是宋绮年的师侄,她三师兄的徒弟。看在这层关系上,宋绮年下手不算重,扒裤子也是为了防止他醒来后捣乱。
路斜对面的一个窗子里,灯光闪了闪。
是千影门的暗号。斥候们会定时通过它来确认彼此的情况。
宋绮年拧亮一个手电筒,回应了对方:“一切正常。”
信号无误,对方没有起疑。
宋绮年打开箱子,开始装枪。
傅承勖向她推荐了一把美国雷明顿狩猎步枪,据说是今年才出的款式,射程可达千米。枪上还可以装一个小小的望远镜。
宋绮年还从没用过这种档次的好枪,一开始有点无从下手。
在来的路上,傅承勖手把手教她组装拆卸,还顺便给她灌输了一肚子枪支的知识——这男人显然是个枪支狂热爱好者,难怪家里有个小型军火库。
今夜月明星稀,马路上有路灯,且没有遮挡,视野还算凑合。
宋绮年三下五除二把枪装好,架在了屋檐边。她趴了下来,透过望远镜盯着警车驶来的方向。
然后,就是等待。
静下来的宋绮年同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有老鼠悉悉索索地从地上爬过。师侄被冻醒,两条大光腿在隆冬的寒风中直发抖。
可宋绮年把他捆得格外结实,还用他的臭袜子堵住了他的嘴。隔壁窑子又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不堪入耳的喧闹声把他的哼声严严实实盖住。
忽然,宋绮年的睫毛一颤。
极远处,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
对面楼的灯光又闪了闪。
宋绮年没搭理。
她看了看风速表,将枪对准了后面那辆车,继而又把枪口微微压低了一分,对准了前面的车。
袁康和郭仲恺必然都想双方进入了关卡后再交手,可宋绮年有她的打算。
对面楼的灯光又再急闪,请求同伴回应。
说时迟那时快,宋绮年扣动扳机。
子弹穿膛而出,疾划过长空,击中了前面那辆警车的前右轮。
轮胎砰然爆炸,车头朝右斜。司机脚踩刹车。
后车一头撞在了前车上。前车失控打转,冲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后车停在路边,前盖冒着浓浓白烟。
身穿制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持枪左右张望,神情高度戒备。
郭仲恺跳下车,小杨带着手下将他团团护住。
“总长,有诈!不能再过去了!”
那里离贫民窟还有半公里,远没到双方计划交手的地方。一场官兵捉贼的游戏在官兵还没入场的时候,就在第三方势力的介入下早早结束。
宋绮年已将枪拆卸完毕,收进了箱子里。
她刚起身,一道银色的锋芒朝着她的脸划过来!
原来这师侄没有宋绮年骂的那么废物。他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小刀,用它切断了绳索,朝宋绮年发起了攻击。
宋绮年抬起箱子接住了这一刀。小刀刺破箱子外壳的牛皮,深深插了进去。
宋绮年丢开箱子就地一滚,将师侄绊倒,飞奔下楼。
刚跑出了屋子,就见前后两个路口都有人包抄而来。是千影门的人。
身后的楼梯上也传出师侄踉跄的脚步声。
宋绮年闪进屋角阴影里,一把扯掉假发棉袍,用早准备好的湿帕子抹了两把脸。
前后不过数秒,再走出来时,就是一个穿花旗袍、桃心刘海、一身呛人的劣质香水气的流莺了。
“我被袭击了!”师侄提着裤子从房子里冲出来,朝着奔来的同伴疾呼,“开枪的不是我!那人跑了!”
“喂!”一个流莺注意到了宋绮年,“你是哪里来的?这里是老娘的地盘!”
宋绮年一声不吭,转身朝对面一家酒馆走去。
“喂!说你呢!”那流莺高声叫骂,“臭婊子,耳朵聋啦?”
千影门的人闻声望了过来。
就这时,一个斜靠在屋角的醉汉突然转过身,将宋绮年一把抱住。
“笑一下。”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磅礴的雄性气息将女子笼罩。
宋绮年立刻发出一串轻浮的笑声,身子主动贴了上去。揽着她的手臂顺势紧紧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幽暗之中,男人双眸含笑,如月下的浩海。
流莺见状,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男人把宋绮年带进了酒馆里。他们径直穿过大堂,钻进通往后厨的走廊。拦路的伙计被男人丢了一枚银圆,识趣地放了行。
后门口,阿宽正守在车边,等着接应他们。
即便在这种时候,傅承勖依旧保持着绅土风度,上前一步为宋绮年拉开车门。
等千影门的人顺藤摸瓜追到后门,哪里还有车的影子?
返程的路上,车开得快而平稳。
宋绮年摘下假发,傅承勖也脱去了那身沾满酒气的长衫。
他摇下窗户,将这些东西一棍丢了出去。
午夜的寒风借机疯狂灌入车内。宋绮年被吹得一个激灵,心神反而镇定了许多。
“抱歉。把枪给落下了。”宋绮年低声道。
“一把枪而已。”傅承勖不以为然。
“郭仲恺的人受伤严重吗?”
“我看没什么大碍。他们车速并不快,而且肯定也对受袭击有准备。说起来,宋小姐的枪法真令我刮目相看。我之前还以为你不会用枪呢。”
“跑江湖哪能不会用枪?我只是不喜欢用枪而已。”宋绮年道,“我们这行讲究的是智取,而不是强夺。”
“这件事你处理得就很好。”傅承勖道。
“换作你,傅先生,也会这么做?袭击警察就为了救一个已经决裂的朋友?”
“我觉得应该是阻止了一场很有可能两败俱伤的武力冲突。”傅承勖一笑,“不过,有件事我实在很好奇,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为我解惑。”
“你是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逃离千影门,是吧?”宋绮年早有预料。
傅承勖点头:“除了追求自已喜欢的职业和人生之外,我总觉得你还有别的原因。如果你不乐意说的话……”
“我们俩是搭档,告诉你也无妨。”宋绮年抿了抿唇,“我师父中风救过来后,把我和袁康叫到床边。他把掌门人的印交给袁康掌管……并且把我许配给了袁康。”
车内有片刻安静。
“你不愿意。”傅承勖低声道。
“我的意愿并不在这两个男人的考虑范围内。”宋绮年的嘴角挂起一抹讥嘲,“我是师父的侄女和唯一的亲人,我和那枚印一样,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被他转交到了继承人的手里。一枚印能有什么意见?”
“你想必反抗过。”
宋绮年的脸色有点僵:“师父虽然已经瘫痪在床,但我还是……不太敢忤逆他……”
即便是此刻,离开师门已快一年了,一提起师父,宋绮年依旧心有余悸。
“我和袁康谈过。但是他不理解我。他觉得我们俩是绝配,而且娶我对他巩固地位很重要。他还发了很多毒誓会好好对我,我也相信他会对我好。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
宋绮年长叹:“很多师姐师妹觉得我不知足……但我不是那种毕生理想就是嫁个好丈夫,然后憧憬着夫贵妻荣的女人。我想有自已的成就,我也有这个能力。”
“你确实有能力,宋小姐。”傅承勖肯定,“但是,如果袁康找到你,会怎么样?他会伤害你吗?”
“不!袁康永远不会伤害我!”宋绮年很确定,“不过,我们肯定会大吵一架。其实他还好应付。如果门派里的元老们知道我叛逃,甚至我还在重操旧业,他们肯定会想抓我回去处置。”
傅承勖的眉心紧皱:“什么样的处置?”
“打一顿,关一阵,再废掉手艺。”宋绮年伸出双手,“他们会切掉我两个拇指,确保我以后再也不能偷。”
傅承勖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所以,你其实是在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助我?”他的嗓音多了一分耐人琢磨的喑哑。
宋绮年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严肃的气氛随之破碎。
“傅先生,我长了脚,我会跑呀!再说了,我现在是一个有名有姓的良家妇女,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一位女企业家,一位名媛。如果他们来骚扰我,我大可以报警,可以联系报社大肆炒作一番,顺便宣扬了我的名气。我会有很多正当的自保方法。”
傅承勖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下来。
宋绮年从来不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
“瞧,这也是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原因。”宋绮年道,“这个世道,女人只有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才能独立和安全一点。”
“很多女人会选择找一个有地位的丈夫——当然,我并不是更支持这个选择。”
“噢,傅先生。”宋绮年歪着头,眼眸里闪着慧黠的光,“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确定,管理生意比管理一个有地位的丈夫要轻松多了。”
“因为丈夫也长了脚,自已会跑?”傅承勖打趣。
宋绮年大笑。
爽朗的笑声让傅承勖周身好一阵轻快,似有清风贯胸而过,肌肤上又泛起那熟悉的麻麻刺刺的感觉。
车减速,缓缓停在了宋家所在的巷子口。
“今晚多谢了。”宋绮年道谢,“你这人不错,关键时刻靠得住。”
“这是做搭档的义务。”傅承勖谦虚,“我拉着一位女土陪我一起历险,那我至少能在她要射击的时候给她递枪。”
宋绮年嫣然一笑,推门下车。
傅承勖却没立刻吩咐开车。
他靠在后座里,目送宋绮年的身影消失在宋宅的大门里,回味着今夜惊险刺激的一幕幕,细品着身体里绵长的余韵。
良久,傅承勖才轻吁了一口气。
“回去吧。”
阿宽将车启动。
这一夜,宋绮年安然入睡,千影门位于上海的分舵里,有些人却无法入眠。
正堂之中,吊灯孤悬,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坐在桌边。
桌上放着打开的枪匣子,以及被那女人丢在阴沟里的假发和衣服。
袁康盯着这几样东西,如狼盯着闯入领地的野兽,眉眼里凝聚着一股戾气。
“一定是玉狸师叔!”大双斩钉截铁道,“她最清楚郭仲恺手里的人是假的,又不想和我们接触,就干脆搅黄了郭仲恺的计划!”
“也有可能是别人。”小双不服,“也许是郭仲恺的对头,也许是欠了师父恩情的人。”
“又正好是个女人?又还擅长易容,枪法还那么好?”
“为什么不行?道上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女人可太多了!”
“那她干吗不直接来劝师父,或者以真面目示人?”
小双语塞:“总之……就是……反正……反正玉狸师叔已经死了!”
大双怒道:“她的车祸有一堆疑点,最关键的是,我们没寻到尸首!你怎么连这点脑子都没有?”
“没脑子的是你!”小双大叫,“师叔希望我们认为她死了,我们但凡尊重她,就该听她的……”
砰的一声,袁康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两个徒弟闭上了嘴。
袁康拿起那件旧旗袍,就着灯光仔细看针脚。可惜这件旗袍应当是那女人随手偷的,艳俗无比,毫无特色。
那顶假发倒是更有研究价值。它是在匆忙之中被扯下来的,夹子上缠着几根黑发。
黑发不长,有着波浪弧度,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发胶香。
那个女孩当初一直羡慕画报上那些摩登女郎们的卷发。他还撞见她偷偷在房间里学着烫头发。
“酒馆里的人怎么说?”袁康又去研究那把枪。
大双道:“跑堂的说有一对男女路过,从后门走了,没看清模样。他们有人接应,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伙计没看清车牌。”
袁康摩挲着那把枪。
这是一把任何男人都会爱不释手的步枪。
雷明顿是很有名的美国货。这枪款式很新,做工非常精细,而且看得出没有使用过几次。这把枪肯定价值不菲,而且全上海拥有这枪的人不会很多。
“什么牌子的车?”袁康问。
大双答不出来。
“凯迪拉克!”小双得意道,“我查看了地上留下的车轮印子。”
小双记性好,心也细。她的各种知识储备在千影门里是头一份。
袁康点头。
高级的美国轿车,值钱的美国枪,摩登的卷发……
如果真的是她,那她离开了自已后,过上了她一直向往的摩登的生活。
可那个男人是谁?
“拿这枪去老鲁那里问问。”袁康吩咐徒弟,“这种枪在国内不多见,也许他会有头绪。”
大双应下。
“再去查查轿车。上海开凯迪拉克轿车的有钱人也应该不会很多。”
小双迟疑了片刻,也应下。
“去吧。”袁康摆手。
两个徒弟无声退下。
袁康自怀里掏出了怀表。
表盖相片里,少女依旧巧笑倩兮,猫儿似的双眼似乎能说话。
袁康将怀表合上,紧紧握住。
冷怀玉的事虽算不到宋绮年头上,可事故毕竟是在宋绮年的店里发生的。次日,宋绮年还是准备了一份礼物,上冷家赔礼道歉。
不出宋绮年所料,冷怀玉收了礼物,却没见她。
可这事还没结束。
冷怀玉有个弟弟,今年十五岁,正是鬼神都烦的年纪。
也不知道冷怀玉昨日回去后对家人说了什么,冷少爷居然带着几个小伙伴,往宋家的院子里丢臭鸡蛋和潲水。
那时宋绮年正把两位客人送出门,一股黄汤从墙头被泼了进来,客人们险些被潲水溅了一身。
宋绮年追了出去,就见冷少爷带着一群少年一哄而散。
宋绮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可见冷怀玉心胸狭隘、尖酸刻薄,并非为了迎合覃凤娇而故意为之,而是家风就是如此。
本以为冷少爷闹了一次便算了。没想就在柳姨骂骂咧咧地打扫院子时,又有一堆垃圾越过高墙从天而降,险些砸在柳姨头上。
墙外传来一阵哄笑,继而是脚步声飞速跑远的声音。
柳姨站在门口破口大骂:“没家教的小赤佬!不长毛的兔崽子!看你们哪天折到老娘手上,不打得你们屁股开花!”
四秀也不理解:“冷家不是收了小姐的赔礼了吗?怎么还来闹事?”
宋绮年道:“为什么?这不摆明了就是故意欺负咱们吗?”
没想冷少爷好似玩上了瘾。第二天又过来了两趟,泼了两桶潲水。柳姨虽然时刻警惕着,但到底年纪大了。等她追出去,那群猢狲早跑远了。
这么一来,不光院子里气味难闻,客人们也一时不敢上门来。
柳姨勃然大怒,打算从娘家叫几个年轻力壮的子侄过来,等冷少爷来时好好较量一番。
宋绮年将她劝住:“他是官员家的少爷,我们是平头百姓,要有什么闪失,我们可赔不起。”
“那就让他这么闹下去?至少也要告诉傅老板,让他想办法。”
“我会和傅先生商量的。这事你暂时别管了。”
柳姨等着傅承勖出手,好好整治一下那群兔崽子,可傅承勖那边毫无动静。
冷少爷反而天天上门捣乱,去学校上课都没这么积极。
宋绮年这两日也一心赶工,把江映月定的两套衣服做了出来。
她给江映月去了一通电话:“江小姐,您的衣服大致做好了。您上身试一试,不合适的地方我好修改。您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过来一趟。”
“我明天抽空去你店里吧。”江映月道。
宋绮年为难道:“我当然欢迎您来。只是最近店里……有人上门捣乱,不是很适合接待客人。还是我上门为您服务比较适合。”
“怎么?”江映月道,“谁在找你的麻烦?”
宋绮年叹气:“还不是那位冷小姐。她把前两天那件事怪到了我头上,受了我的赔礼,却还是让她弟弟来捣乱……那孩子年纪小,我又不好和他较真,更不敢伤了他……算了,这事和您无关。您看试衣服这事……”
“那你过来吧。”江映月退让了一步,“我明天上午在家里等你。”
宋绮年挂了电话,发觉今日外面吵得特别厉害。
四秀满脸通红地冲进屋,找宋绮年告状:“小姐,冷家人太过分了。你听听他们都在骂您什么?”
原来这冷少爷见闹了几日,宋绮年连面都没露,觉得很没面子。他听了一个同伴的主意,一伙人编了些淫词秽语,在门外大嚷大叫。
“臭婆娘,装什么装?什么服装店,我看就是个私窑子!”
“成日露胳膊露腿的,还不就是为了给男人看吗?”
“赶快出来,让我们冷少爷好生看看你!”
“呸!一把年纪的老女人了,打了霜的茄子。本少爷才不稀罕!”
柳姨气得浑身颤抖:“不行!今天不打破他们几个脑袋,我就……”
宋绮年一把将柳姨拉住,又将四秀叫了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柳姨和四秀双目放光:“真的?”
“我和傅先生都安排好了。”宋绮年道,“本想着民不与官斗,能息事宁人最好。偏偏这冷少爷这么不识趣。那就让他尝尝什么才叫‘报复’!”
冷少爷和同伴们在墙外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得开心。宋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柳姨冲了出来。这群少年同过去一样,哄笑着朝巷子口奔去。
就这时,一个挑着扁担的货郎正走进巷子,把这群少年堵住了。
“滚开!快滚!”
少年们胡乱推搡着货郎,乱成了一堆。
货郎左躲右闪,团团打转。少年们不是被绊倒,就是挨了一扁担,气得直骂娘。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见那个老太婆又没有追过来,少年们松了一口气,嘻嘻哈哈地朝路对面走。
警笛声骤然响起。
不等冷少爷他们反应过来,两辆警车包抄而来,将他们这群人围住了。
“那婆娘难道报警了?”一个少年惊慌低呼。
“怕什么?”冷少爷整了整衣服,“有我在呢。”
他朝着走来的那位警长笑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我是……”
“搜!”
警长一声令下,警员们将少年们拿下,立刻开始搜身。
这群少年大都出身不错,哪里遇到过这种待遇。他们立刻大声喊冤,拼命挣扎。
“你们做什么?”冷少爷嚷得最大声,“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海关覃副司长的秘书冷家勇!”
咔嚓一声,镁光灯闪烁,一名记者将冷少爷自报家门的一幕记录了下来。
冷少爷再缺脑子,此刻也觉得不对劲了。
“头儿,搜到了!”
“我也搜到了!”
随着警员们相继汇报,一件件珠宝首饰从这群少年的身上被搜了出来。
围观的群众哗然。记者拼命按着相机快门。
“这不是我们的!”冷少爷茫然。
“当然不是你们的。”警长严肃道,“这些都是这几日附近居民家中失窃的东西。街坊邻居都能作证,你们最近几天一直在这一带出没。是不是?”
“是……”冷少爷下意识老实回答,“但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是去宋家捣乱的……”
冷秘书要是人在现场,怕是要给这宝贝儿子几个大耳刮子。
“现在人赃俱获,由不得你说不是就不是。”警长铁面无私,大手一挥,“带回巡捕房,好好审!”
这群少年被戴上镣铐。
围观的群众纷纷鼓掌叫好,直夸警长是青天大老爷。
警长谦虚:“我乃公务人员,秉公执法是我本职,不值一提。年末是盗窃案频发的时候,各位要守好门户,不要让小贼有机可乘。”
冷少爷拼命喊冤,冷不丁一颗臭鸡蛋飞了过来,糊了他一脸。
冷少爷的手被铐住,无法给自已擦脸。他呜呜惨叫,被警员塞进了警车里。
警车呼啸而去,群众散开。
柳姨和四秀看完了热闹,兴高采烈地返回家中。
“绮年,你和傅老板的办法可真有效!”柳姨一进门就高声嚷嚷,“看那群小赤佬以后还敢不敢再来闹事!”
“小姐,有个记者把他们的丑样子全拍下来了。”四秀也兴高采烈,“您错过了真可惜。”
“她不好露面。”柳姨道,“要是给人看到了,没准又要多想。”
“对了,那些首饰是怎么放到他们身上的?”
“傅老板的手下肯定有办法。一定要把那几个小赤佬好好关上几天!”
“虽然我也巴不得让冷少爷多吃点苦,但冷家应该会很快把他保释出来。”宋绮年一边裁剪布料,一边道,“证据不足,定罪很难。不过,明天的报纸一出来,冷家这个脸丢得满城皆知,够他们应付一阵的了。”
“一个小秘书的儿子就敢把自已当祖宗,笑话!”柳姨讥笑,“上海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二世祖。他姐姐都给覃小姐做应声虫呢,他算哪根葱?”
四秀担忧:“可是,小姐,万一冷家又把这事算到咱们头上,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宋绮年剪着布料,咔嚓声中,剪刀的利刃将厚实的呢绒布轻松裁开。
“只不过下一次,我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了。”
冷家或许没怀疑到宋绮年头上,又或者忙着给冷少爷的丑闻善后,总之,一时没有新的动静。
次日早上,宋绮年拎着工具箱,一手挽着装在布袋里的两套衣服,走进了孙公馆的大门。
孙公馆的内部采用了传统的法式装修风格,鹅黄和浅粉色的墙壁,雪白的墙裙和浮雕线,极富女性气息。
屋内的摆设品——宋绮年如今已很有这方面的鉴赏眼光了——都精美、雅致,却并不昂贵,挂在大堂里的画也是高仿品。
值钱之物显然都放在那个小偏厅里。
二楼女主人卧室里,江映月穿着睡袍,坐在窗边的沙发里,正在看报纸。
“宋小姐,你看到这条新闻了吗?”江映月笑着念,“覃副司长的秘书的公子涉嫌盗窃珠宝,销赃时被人赃并获!”
宋绮年出门早,没来得及看早报。
虽然傅承勖保证过新闻一定会刊登出来,可这个标题还是出乎宋绮年的意料。
因为里面只提了覃副司长的名字,却把冷秘书一笔带过。看不仔细,还以为是覃公子偷东西被抓了。
既把覃副司长也拖下了水,又挑拨了这对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一箭双雕。
起这样的标题,用心真毒。
宋绮年很喜欢!
“冷秘书今天上班后,对着上司恐怕有一番解释要讲了。”宋绮年道。
江映月瞅着宋绮年:“宋小姐,这件事里没有你的手笔吧?”
“我?”宋绮年谦虚,“里面的事哪一样是我有能力做的?”
“冷家人骚扰了你几天,冷少爷就在你家附近被抓了,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我也觉得这事太巧了呢,”宋绮年道,“但天下也不是没有这么巧的事,不是吗?好了,江小姐,我们来试一试你的新衣服吧?”
宋绮年一手拎着一套新衣,向江映月示意。
江映月终于放下了报纸,起身试衣服。
孙公馆装有新式的热水暖气片,屋内十分暖和。江映月换上春装,露着肩膀和胳膊,也并不冷。
黑色真丝面料的衬托下,江映月的肌肤略有些苍白。
她手腕上的淤青已消失得快看不出来了,但衣服挂脖的款式也让她后背的细小伤疤有些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