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美人救美

宋绮年回到家时,屋里有客人,正由柳姨陪着聊天。

“王太太来啦。”宋绮年热情地打招呼,“您身体大好了吧?我看您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不过是感冒,早就好了。”王太太招手,“宋小姐,你看我刚刚买的这块布。我想用它来做这条裙子!”

王太太指的是《妇女月刊》封底上画着的一套西式春装,模特穿着披风式外套和一条长双层鱼尾裙。画中经过艺术处理的模特身段异常地修长窈窕,鱼尾裙在她身上显得端庄又不失俏丽。

“我就要这个款式的!”王太太的指头用力点着画报上的模特,“你能给我做一条一模一样的吧?”

宋绮年笑容僵硬。

有些女人总有一个错觉:模特穿着好看的衣服,自已穿着也会好看。

王太太虽然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岁,但身高不足一米五,腰围三尺五。她怎么会觉得自已能把衣服穿得出画报模特的效果?

柳姨在一旁朝宋绮年挤眉弄眼,显然憋了一肚子话。

宋绮年假装看不见,王太太道:“王太太好眼光,这种鱼尾裙是这两年最流行的款式。只是每一种款式的衣服,都有适合穿它们的……体型。这种鱼尾裙适合个子比较高的女土。您穿上,恐怕效果不如画报上的好。”

王太太穿着这一款裙子,比起美人鱼,倒会更像一条胖金鱼。

王太太笑:“我又不傻。我再怎么打扮也都没有画报女郎好看。我就是想做这么一条裙子穿罢了。”

宋绮年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可您做新衣不是为了穿着好看吗?您这块布料这么好,可别糟蹋了。”

宋绮年翻开图册,指着一套衣服。

“您看这套怎么样?样式非常大方,直身高腰的款式会让您看着……”

王太太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宋绮年:“什么直身高腰的,我听不懂。宋小姐,你就说你能不能做吧。不能,我就去找别的裁缝。”

“能!”柳姨抢答,“没有什么款式是我们家小姐不能做的。你说是不是,绮年?”

柳姨使劲儿朝宋绮年使眼色。

王太太是顾客里出手大方的那一批,在宋绮年这里也已定了几套衣服了,是不能失去的大客户。

宋绮年有些犹豫:“这款式的工艺十分简单,做起来很容易。但是……”

“那就这么定了!”王太太拍板,“我也不急着要,春节前能做好就行。就是一定要照着画报上的做。”

“没问题的,您放心!”柳姨热情道,“来,我给您再量个尺寸。您比前阵子看着苗条了不少。”

王太太被哄得心花怒放:“年后我要去喝我表妹的喜酒,就打算穿这条裙子。我还打算去买一双高跟鞋来搭配。我那妯娌原本土得掉渣的,现在也穿洋装烫卷发,还学了几句洋文,成天在我们面前显摆。我可不能被她比了下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把宋绮年撇在了一旁。

宋绮年苦笑,抱起图册起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柳姨只是个管家,她不懂服装的设计和艺术创作背后的意义。她怕失去一个阔绰的客户,愿意去迎合对方的审美,情有可原。

可正如宋绮年对傅承勖所说的,她并不只想做一个代工裁缝。

宋绮年放下手里的图册,毅然转身。

“对不起,王太太,我恐怕不能照着这画报上的样子给您做。”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妇人停了下来,齐齐惊讶地朝宋绮年望过来。

“可是,”王太太困惑,“你说工艺不难……”

“是不难。”宋绮年走了过去,“但是这个款式不适合您。您穿着不好看。”

“王太太说了她不在乎了。”柳姨忙道。王太太也点头。

“但是我在乎!”宋绮年注视着王太太,“我对顾客有责任心,我不能任由客人从我这里做了一件不适合她的衣服,穿出去被人笑话,而我只管收钱了事。我要对每一位客人的仪容负责。我要让每一位客人走出店门时,都比进来的时候要更美丽!”

王太太顿时感动。

宋绮年握住了王太太的手:“王太太,您是只想穿时髦的裙子过个瘾,还是想漂漂亮亮地出席喜宴,和您妯娌抢风头?”

王太太被宋绮年坚定灼热的目光震慑住,下意识道:“当然是抢风头!”

宋绮年笑了起来:“那您就更要听我的。让我来给您设计一条最适合您的裙子!再按照我的建议去打扮,我保证您会是喜宴上最端庄、最时髦的女土!别说妯娌,全场能比您漂亮的,只有新娘子一个人。”

“可是这料子是……”

“是进口的洋毛呢料,凡尔丁精纺呢绒,克重六百左右。应该是羊驼绒和羊毛混纺。”宋绮年一抹料子就清楚它的质地,“这种料子柔软垂顺,很适合做春秋季的裙子。您选中这块料子非常有眼光。所以,王太太——”

宋绮年以最诚挚的语气道:“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糟蹋这么好的料子。而且,这个料子挺多的,再加一块黑色料子,我能给您做成一条连衣裙。”

“可是……”

“我只按照半身裙的价格收您的钱。”宋绮年最后加了一句。

一刻钟后,宋绮年和柳姨将满脸欢喜的王太太送出了大门。

“你这是做生意还是做慈善?”王太太一走远,柳姨边转头向宋绮年抱怨,“倒贴布料不说,还少收两成的工费。”

“柳姨,你放心吧。”宋绮年笑道,“王太太这样的身材,要是穿上我设计的衣服都好看,其他的太太自然也会听从我的建议。我的意见就会越来越有份量了。况且,我要打造名气,那我做的每一件作品都要拿得出手。我对自已的要求要比客人对我的更高,才能做出好成绩。”

“我觉得小姐说得有道理。”四秀附和,“小姐要是能把这些街坊婶娘们都打扮洋气,人家一定觉得她很厉害。”

“你这要强的性子,也不知道继承自谁。”柳姨无话可反驳,“不过你爹娘要是还在,见你这么上进,肯定很高兴。”

宋绮年朝墙上一张宋氏夫妻生前合照望去。

她当然和这对夫妻并无血缘关系。但说也奇妙,她同宋太太眉眼竟然有几分相似。

也许她得到这个身份,真和宋家有些缘分。

众人继续做着手头的活儿。宋绮年从柜子里挑了一张唱片,放进留声机里。

唱片旋转,女歌手用妙曼的歌喉唱着优美的歌曲。

“夜莺,夜莺,你何时能回到我的窗前?你虽然已经远去,可你的歌声留在我的心里……”

四秀忍不住跟着熟悉的旋律轻哼。

“这江映月真有一副好嗓子。”柳姨也不禁道,“可惜她不唱了。”

“不见得。”宋绮年道,“也许她还在唱,只是不唱给外人听了罢了。”

这一只美丽的夜莺已被人收进了黄金笼子里,以自由换取了安全舒适的生活。她的歌喉大概只为笼子的主人而开。

慈善拍卖会没有选中一个好日子。

这天,整个华中地区大幅度降温。北风如一个暴君,呼啸着在都市的上空盘旋。疾风中夹着稀疏的雨点和雪粒。打伞也不是,不打伞也不是,很是为难路上的行人。

入夜后的市图书馆大堂,灯火璀璨,金碧辉煌,铜臭压过了书香。

私家轿车在门前排起了长龙,衣冠楚楚的客人们涌入会场。男土们的领夹、手表和女土们的珠宝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礼堂后的工作区里,穿着白衣黑裤的工作人员忙碌如工蚁。

“快点!都动起来!”领班大声吆喝着,“一号台需要补香槟,三号台有客人弄脏了桌布。什么?有人在走廊里吐了?酒会这才刚开始……”

男侍者打扮的小武抱着一个插着香槟的冰桶,从工作区走进了客人云集、乐声悠扬的大堂里。

一个捧着点心盘的女侍者和小武擦肩而过。

女侍者正是乔装打扮过的宋绮年。

猫儿似的杏眼变成了单眼皮,肌肤暗沉了许多,脸颊上画了雀斑,饱满的脸颊也因颧骨阴影加重而显得有些枯瘦。

不说老顾客,恐怕柳姨来了,都不见得能把宋绮年认出来。

正如宋绮年在宣布行动计划的时候所说的,这会是一次非常简单的行动。

“要诀是迅速,和成员之间的高度配合。”傅公馆的书房里,宋绮年对同伴们道,“拍卖会开始时间是九点半,但拍卖品会提前由专业保安公司送到现场,接受第三方鉴定专家们的鉴定。鉴定完毕后拍卖品会被放在礼堂西侧走廊的一个房间里,由专人看守。唐寅的《拜月图》不会真的拿出去拍卖,孙开胜的秘书会去偷偷把画带走——就是照片上这个男人,务必记住他的脸。我们要做的,就是中途截住这个陈秘书,将画偷换下来。”

“怎么偷换?”小武问。

“画会放在一个特别定制的皮箱里。”宋绮年道,“我们只需要趁其不备,替换皮箱即可。”

董秀琼向大伙儿展示几个一模一样的黑色皮箱:“以防万一,我多做了几个。每个箱子里都放了一张假画。”

“届时,宽哥假扮现场保安,我和小武则是侍应生。”宋绮年道,“你们两个负责转移陈秘书的注意力,我负责动手。务必在他离开图书馆之前得手。”

傅承勖举起了手:“那我负责什么?”

“吸引客人们的注意力。”宋绮年道,“行吗?”

“这倒是我的拿手活儿。”

傅承勖并非自吹。

傅承勖在中美两地都是名流,从之前张家绑架案就看得出,上海不知道多少人争破脑袋都想结识他。但傅承勖不喜社交,来上海后只在林家的新年酒会上短暂地露了个脸。

所以这一次,傅承勖即将在慈善酒会上亮相的消息一传出来,不光主办方激动不已,记者们更是蜂拥而至,都想抢一张照片用在头条上。

傅家的轿车还没有在礼堂门口停稳,主办方的负责人就激动地奔下楼梯,亲手拉开了车门。

傅承勖在一片闪光灯中走下了车,从容地扣好西装,迎接着闪光灯的洗礼。

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美男子。

男客们今日都穿着最正式的燕尾服,仪表都很体面。可因为身段格外英伟挺拔,傅承勖如一只优雅的仙鹤,傲然立于人群之中。

他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额头饱满方正,五官硬朗分明,举手投足优雅稳重。

这样的男人,赴宴对他来说确实犹如家常便饭。不同于那些紧张地争芳斗艳的宾客,他姿态松弛,神情平和,甚至有些谦逊内敛。

这个轰动的出场宛如王公莅临。旁边那些正要入场的宾客都看呆了。

“那个就是富华证券的老板?”

“原来他就是傅承勖。”

“男明星都没他长得好!”

傅承勖在众人簇拥下进入会场,外面的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些人就包括张俊生和覃凤娇。

覃家全家都在受邀之列,覃凤娇便将张俊生拉来做男伴。

张俊生本不想来的。

他过去是这种酒会的常客,弹得一手好钢琴的他更是女孩子们争相讨好的对象,总会在酒会上大出风头。

可时过境迁。家道中落的他再来这种场合,一想到其中的落差,想到会遭旧友白眼,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但张家父母都鼓动张俊生去。

“你将来做生意,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白眼。为了求人办事,更少不了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你今天要是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也就不要提重振家业的事了。”张老爷道。

“凤娇这么主动了,你怎么能拂了她一番心意?再说,你没准会在酒会上遇到更适合你的姑娘。”罗太太道。

张俊生被父母念叨得受不住,只好答应了覃凤娇的邀请。

覃凤娇还给张俊生准备了衣服鞋子,把他照自已的喜好打扮了一番,连喷的古龙水都是她喜欢的型号。

张俊生觉得自已就像覃凤娇的一个洋娃娃。

等到了会场,正要进门,就碰上了傅承勖轰动的出场。

虽然早就听赵明诚说这傅老板一表人才,可亲眼所见,张俊生他们还是震撼不已。

容貌还是其次的。

傅承勖有一股经过多年艰苦历练才成为上位者的气质,坚如磐石,雄浑磅礴。又因为足够强大和自信,他十分亲切,令所有和他接触的人都有如沐春风之感。

覃凤娇的父亲一使眼色,立刻有人为双方做了介绍。

“原来是覃副司长!傅某久仰您大名,想结识您已久了。”

覃凤娇就站在父亲身后,耳中听着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眼中是对方俊朗的笑脸,目光一时有些痴。

“好在这傅老板不爱交际。”冷怀玉对覃凤娇嘀咕,“有他在,全上海大半的小开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这时,傅承勖受覃副司长介绍,朝覃凤娇伸出了手。

“覃小姐,幸会。”

覃凤娇是早就在情场里厮杀过的勇土,中美欧三大洲各类漂亮的男人她都见识过。可直视着傅承勖的双眼,她还是不禁面颊燥热,一如二八少女。

傅承勖的手掌宽大,温热,只可惜轻轻一握就松开了。

这头的覃凤娇还意犹未尽,傅承勖却是已和张俊生亲切地聊了起来。

“傅先生,我早就想见您一面,当面向您道谢!”张俊生感激道,“如果不是您之前仗义出手,我恐怕没有命站在这里。您的大恩,我们张家毕生难忘,结草衔环以报答!”

“我不过是随口劝说了几句而已,没费什么工夫。”傅承勖温和一笑,“张公子应该庆幸自已有一位好红颜知已。是她的真诚和努力打动了我。”

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朝覃凤娇投去。

覃凤娇很想腼腆地低下头,可她的下巴却有自主意识地抬了起来。

“啊,李老板。”傅承勖望见了一位熟人,告辞而去。

“凤娇,谢谢你。”张俊生低声道,“我知道这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以后但凡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

覃凤娇的目光追随着傅承勖潇洒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不只覃凤娇一人的目光粘在傅承勖身上。

傅承勖非常尽职尽责地执行着他的任务。他潇洒地游走在客人之中,就像农夫播种一般散播着魅力,成为众人目光的中心。

男客们想结识他,女客们为他的风采倾倒。

傅承勖不常社交,却是一名社交老手。

他亲切、幽默、温文儒雅。不论他走到哪里,那里都会发出欢乐的笑声。

与此同时,拍卖品的鉴定正在礼堂后方的一间办公室里进行着。

刚刚通过了专家鉴定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图》被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黑色皮箱里。

专家们继续鉴定下一个拍卖品,人们在旁边屏息凝神地观看着。无人注意到墙角还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皮箱。

礼堂的大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看!江映月!”女客们纷纷交头接耳。

原来是孙开胜和江映月终于抵达了会场。

江映月本人比照片上看着还要娇小一些,十分清瘦,苍白的肌肤衬得眉眼更加漆黑,神情别有一股妖冶,宛如一只修炼成人形的白狐。

相比精神奕奕的孙开胜,江映月神情清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敏感易碎的气质。

她的打扮很入时,烫着卷发,穿一条吊带款的银白晚礼服,戴白绸长手套,锁骨玲珑纤细。裙子的样式较为普通,但钉珠刺绣异常精美。

“就那条裙子!”宋绮年听到女客们低语,“在巴黎定做的,胸前的水晶其实都是碎钻!一条裙子就值我们十条裙子的价格。”

“她还真是受宠。金茉莉压根儿就不能跟她比。”

“嘘!金茉莉就在那边呢!”

远处的人群里,一个浓妆的艳女正冷冷地遥望着江映月,眼神确实有些不善。

金茉莉在年初的时候登报宣布和孙开胜脱离关系,姿态很是大方。可看她此刻的表情,她离开孙开胜恐怕不是很情愿。

孙开胜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一身军装更是给他增添了不少风采。但一看他满脸油滑的笑容,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就知此人是个风流角色。

女侍者们精神一振,争相托着酒水盘朝孙开胜走去。

宋绮年使了个巧劲儿将一个女侍者挤开,抢到了第一名。

孙开胜拿起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江映月。

江映月一脸恹恹地接过酒杯,突然朝宋绮年看了过来。

宋绮年及时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去。

这个江映月还真敏锐。宋绮年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她,都被她发觉了。

没想才走了几步,就见张俊生和覃凤娇迎面走来。

宋绮年紧急转过身去。

可她的背影还是落入了张俊生的眼中。这熟悉的身影让张俊生脱口唤了一声:

“绮年?”

覃凤娇正打量着江映月的裙子,听到这两个字,如受过训的狗立刻竖耳张望。

宋绮年也僵住,胸口霎时涌出一团暖意。

她没想过张俊生会通过背影就能立刻将自已认出来!

可她的停顿加深了张俊生的疑惑,他又唤了一声:“绮年,是你吗?”

一个空酒杯被放在了宋绮年的托盘里。

傅承勖高大的身躯将宋绮年严严实实地挡住。宋绮年顺势钻进了人群里。

“张先生,我正找你呢。”傅承勖道,“我听说你是一名钢琴家。我正受托为一个朋友的孩子寻找名师,不知你是否有收徒的打算。”

张俊生受宠若惊:“我只是一名钢琴老师,不是什么大家。但我确实在收学生……”

“那太好了!”傅承勖示意两人转了个身,“这边人多,我们去那边谈。覃小姐也喜欢音乐吗?”

一见傅承勖,覃凤娇就把宋绮年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话这功夫,宋绮年朝着通往工作区的小门走去。小武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紧随其后。

既然孙开胜来了,他的秘书肯定也已抵达。正式行动将要开始。

陈秘书是个头发稀疏的小个子男人。他正从容地沿着工作区的走廊前行。

他今天的任务也十分简单。

等鉴定工作结束后,会有一个工作人员把一个黑色皮箱交给他。他只需要把皮箱安全送到孙公馆即可。

孙开胜通过这种手法洗钱是常事,陈秘书已做得很熟了。

陈秘书不知道的是,一系列惊喜正在等着他。

穿着保安制服的阿宽朝后门而去。小武则走进了男卫生间,在洗手盆的水龙头上捣鼓起来。

陈秘书把时间踩得很准。鉴定会刚刚结束。专家们正鱼贯走出办公室。

走在最后的工作人员将门锁住,将一个黑皮箱交给了陈秘书。两人互相一点头,没有交谈。

陈秘书拎着箱子继续向前走,第一个惊喜出现:一个男侍者推着一个堆得满满的手推车从侧方冲了出来,推车失控,撞在墙上。随着哗啦一声巨响,装着餐盘和酒杯的箱子翻倒在地。

陈秘书反应迅速,急忙往后跳了一大步,躲开了残酒和剩菜。

主管破口大骂。男侍者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可一片狼藉的走廊显然暂时走不通了。

陈秘书只好调头,按原路返回。

第二个惊喜在后门处等着他:之前还进出自如的后门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了起来。

陈秘书暗骂了一句粗话,只得再度改变路线——穿过正在举办酒会的礼堂,从正大门离去。

可在朝礼堂走的途中,第三个惊喜降临:一个冒失的女侍者直直撞了过来,托盘里的酒杯连着酒水全都泼在了陈秘书身上。

陈秘书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对不起!真对不起!”女侍者解下围裙,给陈秘书擦衣服。

“滚开!”陈秘书气急败坏地将女侍者一把推开。

“对不起,先生!”一个主管人员奔了过来,“洗手间在这边,请随我来。”

“别碰我!”陈秘书粗暴地挥开主管的手。

主管赔笑道:“您的衣服都打湿了。我们给您拿一件替换的,您去洗手间换上吧。”

“不用了!”陈秘书一口回绝,“我赶时间。别挡路!”

他把皮箱紧紧抱在怀里,用肩膀粗暴地撞开女侍者,走进了礼堂里。

宋绮年和阿宽飞快地交换了一道严肃的目光。

之前的一系列行动都是为了他们能在洗手间里动手而做的铺垫。可没承想陈秘书都已经这么狼狈了,却还是拒绝去洗手间更衣。

“改计划二!”宋绮年飞快道,“换装!”

计划二,就是在酒会上制造一点小骚乱,趁机把陈秘书撞倒在地,趁乱替换箱子。

这个计划较为粗暴,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所以才列为备选计划。

宋绮年和阿宽分头行动。

阿宽扯下西装的假领和袖口,普通的西装变成了一件晚礼服。再摘下假发,从脸上撕下一张薄膜,系上一个领结。中年工作人员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客。

宋绮年摘下假发片,打湿围裙抹去了脸上的妆。

制服被唰然扯下,酒红色晚礼服裙摆垂落了下来,流苏随着匆匆脚步拂着女郎笔直修长的小腿。

戴上黑珍珠长项链,补上口红,不起眼的女侍者摇身变成了优雅俏丽的女宾客。

两人顺利地混入了大堂的客人中。

陈秘书正穿过人群,朝大堂的前门走。小武,阿宽和宋绮年形成三角,朝陈秘书包抄而去。

就这时,江映月的身影落入了宋绮年的眼帘。

江映月正独自站在远处角落里,一脸孤芳自赏之态。

但让宋绮年注意到她的,并不是她的神态。

江映月的身后是一张摆满酒水的桌子,有一个半人高的鸡尾酒杯塔。

一个女侍者正悄悄地把江映月裙子上的一根纱带系在酒杯塔最底层的一个杯子上。

只要江映月朝前一走,纱带扯动酒杯,酒杯塔就会倒塌。江映月不仅会出洋相,甚至还有受伤的风险。

也就这么一走神,等宋绮年再转过头来时,就见张俊生一手端着一杯酒迎面而来。

宋绮年飞快转过身。

谁料祸不单行,覃凤娇就站在斜前方两步之遥处,正朝这边望过来!

宋绮年当机立断,迅速蹲了下去。

覃凤娇觉得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想细看,身边传来傅承勖的声音。

“覃小姐,我正在找你呢。”

覃凤娇立刻就将张俊生抛到了九霄云外。

宋绮年再度借着傅承勖的遮挡,钻进了人群里。

张俊生端着酒杯挤过人群,眼睁睁见覃凤娇挽着傅承勖的胳膊,扬长而去。

他一愣,继而听到一个男子含着怒意的声音。

“它不是给你们把玩的古董,它是一件文物!文物!”

响亮的声音将附近宾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深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同孙开胜争执着什么。

“请你注意一下场合,陈教授。”孙开胜一脸倨傲,“况且,那个香炉是不是真的古董还两说呢。你的这个要求本就很荒谬。”

“这个香炉是去年底被人从西汉古墓里盗出来的,我有证据。”那陈教授面孔涨红,“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我就不过问了。可你不能为了一点钱就将它卖给外国人!它是非常珍贵的文物!”

几句对话就能将整个故事推测得七七八八,客人们纷纷窃窃私语。

他们的争吵让快走到大门口的陈秘书停下了脚步,也引起了江映月的注意。

这是一个绝佳的动手机会。

小武加快脚步向陈秘书奔去。

“陈教授,你休要信口开河污蔑人!”孙开胜恼怒高呼,“保安——”

陈秘书如一头忠犬,拔腿就朝上司奔去。小武扑了个空。

以宋绮年所在的位置,还可以拦住陈秘书。

可眼见陈教授和孙开胜拉扯起来,江映月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显然准备走过去。

是拦住陈秘书,还是去救江映月?

电光石火之间,宋绮年已做出了选择。

江映月急匆匆地朝前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裙子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了一下,身后继而传来一阵哗啦声。

还来不及回头望,一个女郎冲了过来,把江映月用力拽向一旁。

高高的酒杯塔哗然倾倒,狠狠砸在地上。巨响声中,酒水和尖锐的碎玻璃向四处飞溅。

客人们大声惊呼,纷纷后退。现场气氛骤变。

因躲避及时,江映月只被溅了一点酒水在鞋袜上。人们甚至没意识到这场意外和她有关。

“你……”江映月惊愕地瞪着宋绮年,“怎么回事……”

宋绮年拉起了江映月裙摆上的条丝,上面还系着一个酒杯。

“我刚才看到有人把这东西夹在你裙子上。”

江映月倏然变色,立刻抬头四望。

不远处,金茉莉急忙用扇子挡住脸,躲进了人群里。

一片混乱之中,陈秘书已赶到了孙开胜身边。

“上校,您没事吧?保安,赶快把这个人带走,不要让他骚扰了客人。”

“我也是客人!”陈教授挥开保安的手,“不用担心,我这就走。孙开胜,亏你还是一名本该保家卫国的军人,却为了一点小钱倒卖文物。我才不耻与你为伍!”

他重重呸了一声,扬长而去。

孙开胜的面孔青紫交加,气得浑身发抖。

“回家!”他气急败坏地吼,“阿月呢?”

江映月还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紧抓着宋绮年的手,像在激流中寻找一点倚靠。

“没事了。别怕。”宋绮年帮着江映月把那个酒杯解开。

“谢谢!”江映月长吁了一口气,“多亏有您。不然我怕要出个大洋相了。还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宋。”宋绮年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阿月?”孙开胜的声音遥遥传来,明显不悦。

江映月身躯轻震,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她一把抓住名片,快步朝孙开胜走去。

孙开胜一行人由会场保安和亲卫簇拥着,于众目睽睽之中离去。

骚动的人群随着孙家人的离去,逐渐平静下来。

拍卖会即将开始,客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只有覃凤娇回过了神后,发现身边已没了傅承勖的身影。

傅承勖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里。

“还好吗,宋小姐?”

语气关切。

宋绮年坐在后座一侧,面露愧疚:“是我的错。我对这次行动失败负责。”

“是该你负责!”小武自副驾扭过头来,“要不是你掉链子,我们现在就该庆功了!”

“小武!”傅承勖发出不悦的警告。

小武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当时出了一点情况。”宋绮年把江映月那事简单说了,“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受伤,便去帮了一把,没能顾上陈秘书这一头。”

“你做得很对!”傅承勖道,“换成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小武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可我还是有责任。”宋绮年道,“我的计划做得不够周密,出了岔子不能及时补救。”

“别对自已要求太严格了。”傅承勖道,“那只是一幅画。这次不成,再找个机会便是。”

傅承勖的这一份温柔体贴,倒是和张俊生的有些不相上下。

“不过,我们这一趟倒并非一无所获。”宋绮年道,“至少我和江映月算是认识了,接下来便可顺理成章地来往。”

“那你可得抓紧了。”小武道,“没听刚才那个什么教授说吗?孙开胜正在倒卖古董。唐寅这画过了明路,明天就有可能被孙开胜拿出去卖。”

确实是这个道理。

“宋小姐打算找个什么机会和江映月再见一面?”傅承勖问。

“这个嘛。”宋绮年思索,“那就看她是否会把我的披肩还给我了。”

次日是星期天,天气从阴雨转了晴,湿冷的空气短暂地被冬阳压制住。

这种日子里,宋绮年的生意往往最热闹。

一大早客人便络绎不绝地上门来。有试新衣的,有来定衣服的,但大多数都是把宋绮年这里当作一个社交场所。

女人们翻着杂志,喝茶闲聊,在客厅里一坐就是半天。

宋绮年这里不光卖衣服,还代售手帕、丝袜、发卡等饰品。大多数客人多少都会顺手买一点小饰品。

便是有那种只来吃喝,一毛不拔的客人,至少也给店里烘托了热闹的气氛。

也正因为宋绮年的大方好客,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开张不过才半个来月,这里就成了这片街区的妇女们首选的聚会之处。

一早忙到中午,客人们终于回家吃午饭去了,宋绮年才得空坐下来歇口气。

傅承勖打来电话,道:“刚得到一个线报:孙开胜叫停了那个汉代香炉的交易。”

“想来是被那位教授当众指责倒卖文物,面子上过不去。”宋绮年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踩着缝纫机。

缝纫机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转速极快。一米多长的布料一转眼就缝好了。

“这什么声音?”傅承勖忍不住岔开话题,“你在开车吗?”

“怎么可能?”宋绮年笑道,“这是我新买的电动缝纫机!除了声音有点大,用起来比脚踏缝纫机方便太多了。有时候真不得不佩服洋人。也不知道国内的工业什么时候能赶超上他们。”

“我相信现在就有无数的热血人土正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傅承勖道,“说回之前的事。那位教授名叫陈炳文。他昨天闹的那一出,影响可不小。堂堂文艺协会的理事居然倒卖文物,这对协会来说可是个大丑闻。为了避风头,孙开胜最近应该会低调一阵子。唐寅的画暂时是安全的。”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那位陈教授是什么来头?”

“他原本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一直从事文物的抢救性挖掘和保护工作。”傅承勖道,“他还在古代青绿山水画研究这一块非常有权威,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顾问。但是听说他为人十分耿直。去年因为一桩文物走私案,他得罪了北平一位文化界的高官,便来复旦历史系教书。”

回想起陈教授昨日所为,宋绮年不禁笑道:“陈教授显然依旧斗志昂然!”

“我也很敬佩他。”傅承勖转而问,“江映月来拜访你了吗?”

“这没有呢。不过这才是第一天。况且她很有可能叫下人把披肩送回来,自已不会亲自来。”

“欠了你这么大的恩情,却只用个下人打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