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手兴家

张家搬到新居后的第一个周末,天气晴好。

一大早,覃凤娇就和冷怀玉拎着茶点上门来拜访张家二老。赵明诚才加班熬了通宵,下班路上经过张家,也上来讨一碗粥喝。

张家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年轻人,热热闹闹的气氛让老两口想起家里昔日的繁荣,很是五味杂陈。

“那个傅老板好生古怪。”张老爷道,“我们父子俩带着厚礼上门致谢,却连面都没见着。”

“傅老板也不收礼。他让管事传话,说帮我们家不过举手之劳。”张俊生十分感慨。“施恩不图报,真正君子所为也。”

“这位傅老板也很神秘呢。”覃凤娇笑道,“他名气那么大,却一张照片都没有见过报,又不爱交际。”

“虽然人没来,可他救俊生还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的。”冷怀玉道,“我估计他没准儿又老又丑,不好意思露脸。”

“瞎说!”赵明诚笑道,“咱们业内盛传的四大美男子,这个傅老板就是其中一位。而且他才刚到而立之年,能有多老?”

冷怀玉还是翻了个白眼。

她才十九岁,觉得三十岁的男人就算不老也年轻不到哪里去。

话题扯到这里,张老爷不得又向覃凤娇道一次谢:“幸亏托了令尊的面子,才请动了傅老板。”

“伯父太客气了。”覃凤娇微笑,“家父是看着俊生长大的,视他如自家子侄,见他受苦,当然会施以援手。”

赵明诚问:“令尊是怎么说服傅老板的?”

覃凤娇愣了一下,支吾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家父也没同我细说。”

覃副司长是曾向傅承勖送过帖子,邀请他来参加酒会,可傅承勖并未应邀过。张家这事,傅承勖没有接见覃凤娇,但事后给覃副司长送去了一份礼,为自已的失礼道了歉。

覃副司长还没觉得怎么,覃凤娇却认定了傅承勖是看自已父亲的面子才救了张俊生,她对外也是这么说的。

“你家的生意有什么进展?”赵明诚低声问张俊生。

“公司已经结业了,可我们代理洋烟的执照还没到期。”张俊生道。

“那你们可以继续做这个生意呀。好生经营,你家东山再起不难。”

“我们也这么想。可执照眼看就快要到期了,到时候得向总公司再买一张。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我家本就欠了不少外债,好几个银行都拒绝给我们贷款。”

说来说去,问题都出在没钱上。

“我说句心里话。”赵明诚朝覃凤娇瞥了一眼,“你要是能和凤娇结婚,就不用为这点钱发愁了。”

张俊生一时啼笑皆非:“你说的话,怎么和我爹娘的如出一辙?”

“因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赵明诚道,“你当年本就喜欢她,她如今又对你另眼相看,还不嫌弃你家眼下这情况。谁不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

但张俊生摇头:“凤娇不嫌弃我,是她人好。我却是配不上她了。”

“那你觉得谁和你般配?宋绮年吗?也是,现在你们两家总算门当户对了!”

赵明诚的口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讥讽,让张俊生不禁一愣。

和宋绮年不门当户对这话,倒不是张俊生说的,而是张家二老的话。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张家二老生见儿子对宋绮年十分热情,生怕他投入了真情,特地和他谈过话。

可那时候张俊生和宋绮年才刚认识没多久,关系还远没到考虑结婚的程度。张俊生只觉得父母小题大做,把这事当个笑话,拿去同赵明诚抱怨过。

张俊生没想到赵明诚竟然将这事记了下来,并且替宋绮年感到不平。

宋绮年这三个字就像一句咒语,只要有人一念出口,就会立刻被覃凤娇和冷怀玉两人的耳朵捕获。

覃凤娇立刻道:“说起来,好阵子没见着宋小姐。也不知道她最近如何了。”

张俊生道:“绮年的工作室前阵子开始营业了,生意很好。她想来是忙得抽不出空吧。”

“忙肯定是忙。”冷怀玉扑哧一声冷笑,“但估计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和哪位小开在跳舞吧?”

“胡说什么呢?”赵明诚轻叱。

被这么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斥责,冷怀玉顿时恼怒。

“谁胡说了?元旦前一夜,我表哥在程家花园跳舞会上亲眼见到了宋绮年。她和好多男人喝酒跳舞,玩得可开心了!”

众人变色。

冷怀玉添油加醋:“我表哥说,宋绮年浓妆艳抹,穿着露胸脯露胳膊的裙子,连交际花都自愧不如。他险些都没把人给认出来。”

罗太太的表情僵硬。

就冷怀玉的描述,宋绮年不仅同过去判若两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堕落了!

“那是你表哥认错人了。”赵明诚冷声道,“绮年不会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冷怀玉反驳,“自打张家一出事,她整个人就大变样了。又是烫头发,又是穿西装去舞会,整天出风头。”

赵明诚冷声道:“冷小姐是觉得宋绮年不该穿着西装去过舞会呢,还是不该出风头呢?”

冷怀玉语塞。

张俊生也道:“我们谁没有穿着西装去过舞会?怀玉,这么说可对绮年不公平了。”

“俊生说得是。”覃凤娇挤出一个酸溜溜的笑,“宋小姐终于追赶上了新潮流,可不得好好玩一玩?”

冷怀玉接连被两个男人反驳,越发恼羞成怒,不肯罢休。

“要我看,宋绮年之前为了讨伯父伯母喜欢,故意装出一副端庄贤惠的样子骗人。”冷怀玉朝罗太太看去,“她如今打算去烧别家的灶头了,就立刻恢复了本性。”

罗太太脸色更加凝重。

“你这就是怀着恶意揣摩绮年了。”张俊生沉下了脸,“在长辈面前展现出好的一面,是人之常情。我们不也一样吗?”

张俊生竟是句句都替宋绮年辩护!

覃凤娇心中醋海翻波,强笑道:“怀玉,一定是你表哥认错人了。你那表哥我还不知道,去的从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就算宋小姐去跳舞,也不会和你表哥碰到一块儿。”

这表面上是替宋绮年说话,实际上却是暗示宋绮年生活更加不堪。

冷怀玉会意,立刻指天发誓:“我表哥见过宋绮年几次,绝对不会认错人!”

赵明诚讥讽:“你表哥是出了名的爱满口胡诌的,你以前也从来不信他,这么偏偏在这事上就把他的话当真了?”

“你——”冷怀玉倏然起身。

“好啦。”罗太太忙出来打圆场,“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争成这样?宋小姐爱怎么玩是她自已的事,只希望她不要吃亏的好。”

听她这口气,还是更偏向冷怀玉那一头。

张俊生知道母亲本就瞧不起宋绮年,一时也无法扭转她的偏见。

他只好说:“妈,绮年是个稳重又有分寸的人,她做任何事都有她的道理的。”

覃凤娇实在听不下去,借口约了朋友看电影,带着冷怀玉告辞了。

赵明诚也不便继续逗留,和她们俩一道离去。

出了张家大门,冷怀玉便冲着赵明诚发难。

“赵明诚,你处处和我们作对,有完没完?拆了张俊生和宋绮年,你不就能捡便宜了吗?”

“我才不稀罕捡你们的便宜!”赵明诚嗤之以鼻,“我就是见不得你们这么说绮年的坏话。你们还好意思瞧不起她?不论当面还是背着人,她对你们可没半句不是,比你们两个‘大家闺秀’有教养多了!”

说罢拂袖而去,任由覃冷二女气得俏脸铁青。

“娇娇,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打算?”冷怀玉对覃凤娇说心里话,“俊生如今穷了不说,居然还明显帮那个宋绮年。你不如顺势放弃,没人会说你什么的。”

覃凤娇强忍着烦躁,细声细气道:“你还没看出来?俊生这是恼羞成怒,给自已找台阶下呢。”

冷怀玉不懂。

覃凤娇道:“宋绮年做了墙头草,俊生没面子。什么支持她的事业,支持她去跳舞,都是显得自已不在意宋绮年罢了。你当俊生心里不怨恨宋绮年爱慕虚荣?”

“那……”冷怀玉顺着往下推,“这不正是说明张俊生很在乎宋绮年吗?”

“你……你的脑子怎么这么笨?”覃凤娇气急败坏,甩头就走。

冷怀玉迈着小碎步紧跟在覃凤娇身后,还是没把这个问题想明白。

张家,也正在进行着同样的话题。

“你到底怎么想的?”罗太太问儿子,“你当初明明那么喜欢凤娇的……”

张俊生啼笑皆非:“当初是你们两位反反复复和我说,娶妻要门当户对。如今我们张家是什么情况,哪里高攀得上覃家?”

“可凤娇不介意呀。”罗太太急道,“她对你的心意,有眼睛的都看在眼里的。”

人的标准都是双重的。瞧不起别人攀附自家,可自已攀高枝时,又全无顾虑了。

张俊生苦笑。

“凤娇看在两家过去的情分上,不嫌弃我们落魄了,那是她修养好。但我们不能自作多情!”

张老爷并不怎么喜欢覃凤娇的高傲,但为家族利益考虑,也道:“可如果能得到覃家帮助,我们也不用为洋烟执照的事发愁了。”

张俊生沉下了脸:“爸,你还记得凤娇刚才是怎么说的?她说覃伯父视我如自家子侄。在过去,他一直口口声声说我是他心目中的女婿。他这个改口就已经说明他的态度,我们该识趣。”

张家二老脸色霎时很不好。

想骂一句覃家势利眼,人家毕竟出钱出力帮了忙。便是张家自已,如果覃家没落了,恐怕也不会乐意娶覃凤娇为儿媳的。

“况且,我张俊生也不打算靠女人发家。”张俊生严肃道。

罗太太还有点不死心:“那你是真打算选宋绮年了?她小门小户的……”

“我们家如今还不如她家呢!”张俊生一针见血。

罗太太脸色擦白,眼眶又红了。张老爷脸颊抽搐,想反驳,又找不到话。

宋家固然家底很薄,可张家还欠着大笔外债呢。

“好了,妈。”张俊生哄着母亲,“我一定会振兴家业的。让你和爹安享晚年。娶妻的事,等我做出一番成绩再说。”

“俊生这话也有道理。”张老爷对老妻道,“咱们眼下这情况,也娶不到像样的儿媳。俊生又还年轻,不用急于一时。要是娶个不合适的,反而搅得阖家不宁,那才是祸事。”

罗太太只好点头:“那一定要挑一个贤惠温顺、为人本分的女孩儿。宋小姐这种喜欢出去招摇的可不行。”

“冷怀玉的话不作准。”张俊生解释,“况且就算绮年去交际,多半也是为了生意。”

“她归她,我的儿媳妇可不能这样。”罗太太固执,“婚前赶一赶时髦也就罢了,女人婚后就该以家庭为重,多多生养,做个好主妇。我们张家又不是养不起媳妇的人家,不需要女人出去抛头露面。”

张俊生知道改变不了母亲大半辈子的认知,只讪笑着应着。

宋绮年也正在吃早餐,气氛却祥和愉悦许多。

傅公馆的书房东角有一面精美的新艺术风格玻璃花窗,窗边摆满了绿植。晨光透过玻璃折射出七彩光芒,明净的玻璃窗将凛冽的寒冬隔绝在外。

窗前有一张贵妃榻,堆放着柔软的长流苏靠枕。一大盘种类丰富的茶点、一套西式茶具和一盆巴掌大的珍品蝴蝶兰放在一张小茶几上。

宋绮年正坐在贵妃榻上,惬意地斜倚着靠枕,手里捧着一杯咖啡。

彩色的光落在她珠灰色的衬衫和乳白色百褶裙上,也照得她含笑的面孔更加明媚。

“毕沙罗。”宋绮年道。

“说详细点。”

傅承勖坐在对面,正手持一张五寸大小的水彩卡片,卡片上绘着西方绘画大师们的代表作品。

“卡米耶·毕沙罗。”宋绮年道,“法国印象派宗师级的画家,甚至连高更和塞尚都以他的弟子自称。他或许没有其他几位印象派大师那么出名,但是他是印象派公认的先驱和领袖人物。”

“很好。”傅承勖微笑点头,又拿起一张画。

“德加。这太明显了。”宋绮年轻笑,“嗯,看风格,这是他晚年的作品。其实比起他的油画和粉彩,我更喜欢他的素描。线条遒劲、流畅,极具生命力。”

傅承勖在桌上一堆卡片里挑选了一番,再度抽出一张。

“……马奈。”宋绮年这次稍微花了点时间,“也是个法国印象派大师。我有个问题……”

“这个呢?”傅承勖又举起一张画。

“透纳的水彩,海上日出。这位总算是英国人了,但还是印象派。”宋绮年瞅着傅承勖,“你到底有多喜欢印象派?”

傅承勖不答,拿起一张画。

“穆夏!”宋绮年脱口而出,“总算不是印象派了。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之一。他对形体、轮廓的归纳堪称新艺术和装饰艺术的融合的代表,让我非常敬佩!我在画报上看到过他的‘黄道十二宫’,不知道真品会有多惊艳。”

“你的眼力和记性都非常好。”傅承勖赞道,“不过几天时间,你就能把这么多画家的资料和绘画风格记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很难吗?”宋绮年反问,“每个画家都有自已独特的创作风格,越是大师,风格越明显。运笔的习惯、对色彩和光影的偏爱、题材的选择、表达的手法,等等。记住这些后就很好辨认他们的作品了。”

“但是记住这些需要对艺术独特的敏锐。”傅承勖微笑,“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天分,宋小姐。不过,你和所有别具天分的人一样,都不大意识得到天分带来的便利。”

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被傅承勖奉承的感觉非常好。

他语气真诚,措辞直白,总能把人捧得飘飘欲仙。

这是和一个成熟世故的男人相处的好处之一。

“这些名画,”宋绮年好奇地看着那些卡片,“傅先生亲眼见过多少?”

“仅见过部分。”傅承勖道,“在欧洲的博物馆和一些私人收藏家手里。”

“你自已没有收藏名画?”

“绝世的名画极少在市面上流传,他们都由世家代代继承。而我义父白手起家,自然没有什么祖传宝贝。不过——”

傅承勖话锋一转:“——我们有钱,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古董和名画。”

宋绮年笑。

“那这栋宅子呢,也是你买的?”

“是的。”傅承勖抬头四望,“当我决定在国内长住一段时间的时候,觉得自已需要一个像样的住所。我搬进来前将这房子翻修过,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喜好重新布置的。”

这些日子里,宋绮年在傅承勖的辅导下恶补了中外艺术知识,已小有所成。此刻她横扫全场,屋内每一件物品她都能说得出一二。

天花板上挂着两盏巴卡拉水晶大吊灯,脚下的镶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摩洛哥羊绒地毯,角落里立着日式浮世绘二曲屏风,屏风边是一张路易十六风格铜鎏金写字桌。

墙边摆着中式黑漆嵌寿山石仕女边柜,柜子上放着一尊达芙妮卡拉拉大理石雕像,和一个日本明治时代芝山象嵌金地漆花瓶。墙上还挂着一幅国画仕女图。

西南两面墙,一面挂着四幅葛饰北斋的江户百景版画。一面则挂着三联的粤绣花鸟图,下方摆着一张明式黄花梨木罗汉床,上放一张螺钿茶艺桌。

除此之外,莱俪的孔雀水晶花瓶,意大利地球仪酒柜,宋代的青瓷,明代的青花,清代的海棠花像生盆景……

这些来自古今中外的艺术品和古董装点着这间风格稳重肃穆的大书房。

“这些都是买了房子后新置办的摆件,算不上名品。”傅承勖十分谦虚,“出于安全考虑,名贵的画和古董都被我留在旧金山的家里了。”

“啊!”宋绮年无不讥讽道,“看来傅先生吸取了那批古董被盗的教训。”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翻阅着那些名画的画片,不由低声道:“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能亲眼欣赏到这些名画。”

“会的,宋小姐。”傅承勖很肯定地说,“你会有机会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的。”

宋绮年抬头朝傅承勖感谢地笑。

玻璃花窗的绮丽的流光笼罩着宋绮年,她明丽的面孔有些模糊,整个人宛如一幅印象派油画。

肌肤上突然泛起一阵轻微的刺痒,傅承勖花了点毅力,才收回自已的目光。

“言归正传。”他将一个文件夹递给宋绮年,“这是我们接下来的任务。”

一打开文件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佳人的照片。

柳眉凤目,精巧的瓜子脸,妆容时髦,裹着雪白的貂裘,朝镜头嫣然微笑,神情清冷却又带着妖娆,给人极深刻的印象。

“这……这不是江映月吗?”宋绮年惊讶道,“那个唱《夜莺之恋》的女歌星!”

“正是她。”傅承勖点头。

《夜莺之恋》是去年初红遍大街小巷的歌曲,甚至电台至今每晚都用它作为晚安曲。

江映月不仅嗓音妙曼,容貌也清丽动人,不输给电影女星。年轻人几乎人手一张她的明星玉照,女孩子还曾一窝蜂地去烫她的发型。

“我记得江映月去年初的时候宣布嫁人,然后退出歌坛了。”宋绮年很惋惜。

“她嫁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孙开胜上校。准确地说,是给孙开胜做外室。”傅承勖道,“孙开胜有妻有妾。你还记得前几年有个小歌星叫金茉莉吗?她也是刚刚走红就给孙开阳做了外室。不过江映月出现后,孙开胜就和金茉莉分手了。”

“这男人还真好女明星这一口。”宋绮年讥讽道。

“不过,孙开胜最宠爱江映月,给她单独置办了一个小公馆,一直和她同居。”

“‘目前’最宠爱。”宋绮年补充。

宋绮年只觉得遗憾。

江映月只凭一张唱片就征服了千万听众,如果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还不知会取得多辉煌的成就。

可她却放下前途大好的事业,给一个男人做妾去了。

傅承勖似乎看出了宋绮年的思绪,道:“江映月的出身并不好。她父亲早逝,上有寡母,下有幼弟。她之前一直在夜总会驻唱,直到被包装成了歌星。在那种声色犬马的场所里,她想必遭遇了很多不堪。孙开胜能庇护她,给她提供优越的物质生活,照顾她的家人。也许,她只是不想再漂泊了。”

说得也有道理。

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已的苦衷。每个人的理想生活都有所不同。

并非所有女人都有能力用自已的肩膀撑起一片天。为了生存下去,她们会作出不同的选择。

文件夹里有好几张近期的照片。

江映月打扮得珠光宝气,陪同孙开胜出席酒宴,接受记者拍照。

孙开胜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绅土,两道浓密的剑眉,不怒自威。两人站在一块儿,倒挺般配。

“那么,这次的目标是什么?”宋绮年问。

“一幅画。”傅承勖将目光投向东南夹角的墙上的那一幅国画仕女图,“唐寅的《嫦娥图》。”

宋绮年惊讶,起身朝画走了过去。

画自然是仿制的,算上装裱约七十乘五十大小,挂在那面墙上正合适。

画中,庭院精美,圆月当空,五名云鬓高髻、衣袂飘飘的贵族仕女在庭院里戏耍,姿态各异,神情悠然。

傅承勖站在宋绮年的身边,同她一道望着名画:“这幅画在市面上有不少摹版和赝品,但孙开胜手中这张是真迹——”

他话题一转:“快速提问:关于唐寅此人,宋小姐了解多少?”

傅承勖还真是一个尽职尽责、时刻不忘教学的好老师。

宋绮年充满自信道:“唐寅,字伯虎,后来又改字六如居土,桃花庵主等,但后人惯于以‘唐伯虎’称呼他。他是明代极其著名的画家、文土……”

“宋小姐,你和人闲聊时,也喜欢这样照本宣科吗?”傅承勖打断了她。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猫儿眼中掠过一抹好胜的光芒。

她略一斟酌,道:“在世人的眼中,唐伯虎一直是风流才子的代名词。戏曲里,他一掷千金点秋香,人生过得潇洒惬意。可历史里的唐寅,他原本美好的人生在亲人接连过世和仕途失意后戛然而止,家产又因他不善经营而很快挥霍一空……”

宋绮年的嗓音逐渐低沉,目光变得深邃。

“这种坎坷再加上感性和放荡不羁的天性,往往能造就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唐寅的绘画融合南北画派,笔触秀丽,构图疏朗,人物画形态逼真,写意花鸟洒脱,无一处不显示他艺术创作中的感性、精致与潇洒。只可惜,颓废、放纵和偏激让唐寅晚年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就同古今中外很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一样。仿佛最璀璨的文艺作品都脱胎自苦难、颓唐的人生。”

结束了演讲,宋绮年抬起下巴:“傅先生觉得这一段怎么样?”

“非常不错!”傅承勖赞不绝口,“语气感人,内容优美。这是一段精彩的临时演讲——如果这段话是你的临时发挥,宋小姐。”

“当然!”宋绮年一口咬定。

傅承勖含笑注视着她。

盯着男人的目光,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这段话里……可能有一点别人的内容——我曾看到过一篇对唐寅的点评——但我加了很多自已对他的看法!”

眼看傅承勖笑意加深,宋绮年不服气:“得了吧!你能随时脱口而出演讲,私下不知道写了多少篇稿子呢。”

“我才不写稿子!”傅承勖一口否决,“我是个日理万机的人——我有一个秘书专门给我写各种演讲稿。”

宋绮年噗一声笑起来。

傅承勖很喜欢这女郎的笑脸。

爽朗、率真、畅快,极富感染力。

他总会情不自禁跟着笑。

“回到之前的话题。”宋绮年捋了一下鬓角的卷发,“这幅唐寅的画挂在孙公馆的哪个房间里?”

“这画是孙开胜受贿所得,他没有将它挂出来。”傅承勖在地图上指着,“孙公馆西翼的一楼是一个大厅,用来放置孙开胜的收藏品。我的人已经确定,画就放在这个大厅中的保险柜里。”

“孙公馆的安保情况?”宋绮年问。

“公家配备的卫兵和受过训练的私人护院。卫兵会跟着孙开胜出门。他们一走,公馆里的警卫力量会薄弱很多。但是和林家一样,书房重地和藏品大厅外会有人把守。”

宋绮年思索:“我们可以像上次一样,借着上门做客混进去。”

“孙开胜从不在小公馆里宴客。”傅承勖摇头,“不过最近有一个机会——请翻到最后一页。”

文件夹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封邀请函:上海市文化与艺术协会年度慈善酒会。

时间在五日后。

“孙开胜是该协会的名誉理事之一,他们夫妻俩肯定会出席。我也收到了邀请。而且我还得到确切消息,这幅唐寅的画将会被一位匿名慈善家捐出来拍卖。孙开胜将会委托人去竞拍。”

宋绮年立刻会意:“这样一来,他既能够合法地拥有这幅画,还能顺便洗一笔钱。”

傅承勖含笑点头。

和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交谈是非常愉悦的体验。你只用起个头,她便能全部领会,沟通起来极其轻松。

“所以,我们可以在拍卖会上动手。”宋绮年道。

傅承勖点头:“另外,我建议我们这次用偷梁换柱的方法。孙开胜不会发现画失窃了,也就不会去找保险公司索赔。”

宋绮年讥讽:“傅先生还替保险公司着想,真细心。”

“他给画投保的那家保险公司,我也有股份。”傅承勖实话实说,“我可不想掏这个份子钱。”

宋绮年的沉默又换来傅承勖促狭地笑。

“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该告辞了。”宋绮年起身,“我回去后会好好读一下资料,制定一个行动方案。”

“不用太着急。”傅承勖送她出去,“慈善酒会是我们的第一个机会,不是唯一的一个。况且你还有服装发布会需要准备。说到这里,宋小姐的生意最近如何?”

“托傅先生的福,还过得去。”

宋绮年的小工作室其实运作已久,在过去,最主要的客人是布料店的老顾客和街坊邻居。

自打她把自已独立执业的消息传出去后,她从“小巴黎”结识的客户里接到了不少订单。

“忙得过来吗?”傅承勖问。

“不轻松。”宋绮年道,“不过,生意嘛,忙是好事。”

傅承勖的目光落在宋绮年微蹙的眉心上:“有难应付的客人?”

“不,客人们都挺好相处的。”

“但是?”

“怎么说呢?”宋绮年斟酌着语言,“在‘小巴黎’里认识的客人还好,多少有些品位。可你知道,我为了扩展客源,收费不贵,必然会吸引来一些……审美上和我有很大分歧的客人。”

傅承勖立刻明白了过来:“审美差异是普通人和艺术家之间的一道鸿沟。”

宋绮年苦笑着点头。

“有多糟糕?”傅承勖越发好奇了。

哪怕背着人,宋绮年也不好说衣食父母们的坏话。但是……

“宋小姐,我前些日子在街上看到有个女人的衣服领子是一朵对半开的牡丹花,可鲜亮了。你给我也照着做一个吧!”

“宋小姐,你选的布料也太素了点。你看,这个紫红色配这块黄色怎么样?”

“领口,胸前,还有衣角,全都要有绣花!要绣珠子和亮片……”

……

宋绮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这些客人们只是普通的主妇,做一件大衣的钱对她们来说可以买半个月的菜了。所以她们特别重视这件衣服。她们希望做衣服的钱花得让人看得见。”

傅承勖了然:“时下流行的简约之美,在她们看来并不能展示出这衣服很贵。”

宋绮年叹气:“我尊重每一位客人的喜好!只是,我是一个设计师,而不是一个代工裁缝。”

“不光宋小姐,每个文艺创作者都有你这样的感叹。”傅承勖道,“李唐就曾抱怨‘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我哪敢和李唐这样的大家相提并论?”

“可宋小姐不是更想做一个设计师吗?”傅承勖从男仆手里接过宋绮年的大衣,为她穿上,“小裁缝会服从顾客的意见,但设计师会坚持自已的创意。”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说服这些客人接受我的设计。”宋绮年道。

“我并不是质疑你没有尝试,宋小姐。”傅承勖柔声道,“我只想说,你之前在李家店里接触到的客人都有着不俗的品位,很容易被你的设计打动。所以你应该没有很多说服固执客人的经验。而如果你想做一个引领时尚潮流的人,强有力的说服力必不可少。而你眼下就有一些很好的锻炼机会。”

宋绮年若有所思。

两人走出了大门。傅家司机正将车开了过来,傅承勖上前拉开了车门。

“谢谢,傅先生。”宋绮年真诚道,“你这番话给了我很多启发。”

“很高兴能帮上忙。”傅承勖道,“另外,这番话没有稿子,是我临时发挥的。”

宋绮年扑哧一笑,坐进了车里。

宋家的布料店里本有一个驻堂的老裁缝,最近被儿女接走养老去了,宋绮年顺理成章地顶替了他,迈出了独立执业的第一步。

老裁缝平时只给客人们做一些缝补修改的活,宋绮年却能做全套女土西装。年底正是做新衣的时候。宋绮年这里的工费便宜,手艺又不错,短时间里吸引了不少客人。

订单一多,宋绮年便忙不过来。她雇了一个缝纫女工,柳姨和四秀平时也来帮忙。

布料店里给老裁缝干活的角落太阴暗逼仄。宋绮年便将这里布置成一个展示服装样品的地方,摆上广告牌。再在自家后院和布料店相连的墙上开了一个门,将家里一楼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服装店。

进店的客人看了服装样品,要想定做衣服,就会被请到后面的宋家去详谈。

为了给客人们留下好印象,宋绮年还将宋府的一楼重新装饰了一番。

墙面全部重新粉刷过,贴了浅蓝色的墙纸,已经斑驳的地板换成了经典的法式黑白地砖。宋绮年还托傅承勖找到一套二手的法式柚木家具,摆放在客厅里刚刚好。

买不起昂贵的装饰画,宋绮年便找美专的学生临摹了西洋名画,挂在墙上。置办不起精美的摆设品,宋绮年便用长开不败的兰花代替。

如果一位贵妇走进这里,必然会对这简陋粗糙的装饰嗤之以鼻。可宋绮年此刻的客人都是普通主妇。她们见识有限,无一不觉得此处精致时髦,对宋绮年也高看了几分。

如果她们能在服装审美上更认同宋绮年几分,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