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完璧归赵

同主宅隔着一片草坪的一间车库里,傅承勖被反着手捆一张凳子上,数名保安站桩一般守在他身边。

林万良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就见自已的保安们全神戒备,傅承勖却很是悠闲。他的脚甚至跟着飘来的音乐轻轻摇晃。

“讲道理的人终于来了。”傅承勖朝林万良亲切一笑。

林万良不急着搭理此人,扭头问保安队长:“搜过了?”

“搜过了。只是……没搜出什么来……但他当时确实行踪诡异。”

林万良目光阴鸷地朝傅承勖望去:“你去我房间,到底想偷什么?”

傅承勖啧了一声,不悦道:“林兄,你就算喝糊涂了,也不至于问出这么蠢的话。我傅承勖是什么人?我就算要偷你,犯得着亲自动手,甚至大半夜地来爬你家的窗子?”

保安队长急道:“可我们明明抓到了你……”

“我刚才就和你们说了,我不过和贵府一个女仆在僻静的地方‘说说话’罢了。突然之间,你们的人牵着狗就扑了过来,还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你说这是个什么事?”

“是哪个女仆?”林万良问。

“不认识。”傅承勖道,“没问名字。模样嘛……黑灯瞎火的,也记不大清。不过,我记得她身上的香气!”

傅承勖笑容轻浮:“如果再闻到,我一定能认出来。”

“良爷,”保安队长对林万良道,“我们不如把女仆们……”

“我们林家是窑子吗?”林万良破口大骂,“把女人叫到一块儿,让他一个个闻?这像什么样子?”

保安队长羞愧地埋着脑袋。

傅承勖反而来打圆场:“林兄,这事本是个误会。再说,捉贼见赃。又没赃物,这样扣着我不合适吧?”

林万良明白道理全在傅承勖那边,可又直觉此事和傅承勖脱不了干系。

他和傅承勖打过交道,知道此人诡计多端,涉足甚广,同各国黑白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以傅承勖的身份,确实不至于亲自动手,但万一他是个烟雾弹呢?

正思索着,负责给林万良守卧室的保安被带到了。

这人知道办砸了事,一进来就喊冤:“先生,都是小姐的意思。我不答应,她就骂我……”

“怎么又扯到小姐了?”林万良问,“给我从头说起!”

“是!是!刚才,小姐带了一个男客要进您的房间,我拦着不放行,小姐就骂我,然后带着那男客硬闯了进去……”

“胡闹!”林万良勃然大怒。

小保安不断鞠躬,连声道歉。

傅承勖笑眯眯地跷着二郎腿,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林万良缓过一口气:“你就没跟着进去?”

“小姐不让。不过他们没有待多久就出来了,还是那男客提醒我里头窗户没关好。我一听不对,才发现是有贼来过了。我往楼下望,就见到墙角有两个黑影,然后吹响了哨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保安急匆匆奔了进来:“良爷,前头出事了!”

“又怎么了?”林万良额角的血管全都爆了起来。

“舞会上进了贼,偷了客人的珠宝,连小姐的首饰都被偷了。后来一个男客人把赃物落到了地上,被我们抓到了!”

保安把一条红宝石项链递了过来:“这是在赃物里找到的。刘管家认得,说是咱们家的!”

林万良对这条项链有印象,它本应该放在楼上保险柜里的。

“那个男人呢?”

“小姐说是她的朋友,硬是要我们把他给放了……”

“混账!”林万良挥手将一个茶杯砸得粉碎,“把小姐给我叫过来!”

傅承勖翘起来的脚一晃一晃地,笑得越发幸灾乐祸。

林小姐一来便先声夺人:“大哥,我一直和那位郑少爷在一块儿。那些首饰根本就不是他偷的。是贼人故意丢到他身上,栽赃他的!”

林万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就自已做主,放他走了?”

“不然呢?”林小姐理直气壮,“保安也搜过他了,什么都没搜出来……”

“糊涂!”林万良颤抖着手指着妹子的脸,“你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被卖了还要给他数钱!你是从哪里认识这么个拆白党的?”

“就今天的舞会上呀。”林小姐不服气,“什么拆白党?人家可是‘明途鞋业’郑家的四少爷郑文健!还是你把他给请来的!”

林万良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又舍不得打妹子。一个杀伐果断、一身血债的男人,被逼得原地团团转。

傅承勖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林兄,可否让我和令妹说说?”

“……说吧。”林万良也好奇傅承勖想说什么。

傅承勖道:“林小姐,‘明途鞋业’郑家确实有一位四少爷,也叫郑文健。不过,他比你兄长矮半个头,戴深度近视眼镜,有些胖……”

林小姐脸色已不对。

“……而且最关键的,我确定他最近都在南京谈生意,不在上海。”傅承勖道,“今天同您跳舞的这个郑少爷,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是郑文健!”

林小姐朝后踉跄一步,一脸惨白。

“他……他难道是……”

“什么难道?他就是个贼!”林万良怒吼,把那串红宝石项链丢给妹妹,“你看看!这就是他从保险柜里偷出来的!”

林小姐深受重创,哇一声大哭出来,转头奔出了屋子。

林万良担心妹妹,想要追过去。

“林兄!”傅承勖将林万良唤住,“你现在可以放了我了吧?”

“老实待着!”林万良恶狠狠地瞪了傅承勖一眼,“我才不相信你和这事没关系!我一会儿回来再慢慢审你!”

林万良一走,屋内几个保安朝傅承勖聚过来,将他牢牢看守住。

傅承勖将交叠的双腿对换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朝站在跟前的保安一笑。

“你东家给你开多少钱一个月?”

时钟正一分一秒地向午夜走去,大厅里的气氛沸腾且黏稠,好似一锅煮得开了花的粥。

大厅外的花园里。几名男仆正在摆弄着烟花筒。

“都给我警醒着点!”管事在一旁耳提面命,“还有五分钟就到整点了。到时候里头一敲钟,你们就立刻把烟花点着。记住,不能早了,也不能迟了!”

宋绮年揣着那一枚玉璧,正穿过半醉的人群,朝大门走去。

按照她和傅承勖的约定,她已完成了任务,只需安全撤离。至于傅承勖是否获救,甚至是否安全,都不是宋绮年需要考虑的问题。

那阿宽的身手明显比宋绮年要好多了,自然会去营救他的主子。

再说了,成员们各有所长,于是在行动中的分工也不同。

有放哨的,有做幌子的,有负责主要行动的,还有接应的。

让宋绮年去救人,万一弄巧成拙,把自已也陷了进去,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畅通无阻,可宋绮年还是停下了脚步。

舞曲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那强劲、密集的节拍落在宋绮年的心坎上。催促着、敲打着,逼着她赶快下定决心。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低骂了一句,毅然转身——

库房里,保安正对傅承勖的提议嗤之以鼻:“我们都是跟着良爷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人。不论你给多少钱,我们都不会跟你走的!”

傅承勖笑呵呵:“我很敬重你的忠诚。可我不过是打听一下你们这行的薪资罢了,没想挖你走。”

保安们一愣。

傅承勖讥嘲:“我手下众多。论忠心和身手,各个都远在你们之上!我何必找一些次等货?”

保安们顿时恼羞,一个个握紧了拳。要不是顾及林万良,他们早就冲过去把这男人一顿好揍了。

偏偏傅承勖不知见好就收,继续嘲讽:“手下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看来林万良这些年是混得越发不行了,难怪随便一个小贼就能搅得他家宅不宁。”

保安们气得直瞪眼。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库房的窗外晃过,只有傅承勖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了。

“你要是想激怒我们,就省省吧!”一个保安小头儿弯腰瞅着傅承勖,嗤道,“你有这功夫,还不如想一想待会儿怎么向良爷求饶。”

傅承勖半垂着眼帘,神态安详:“我倒是在想,当初训练你的人,没有教过你不要这样站在人面前吗?”

保安一愣。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反应过来,傅承勖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膝盖上。

只听咔嚓一声,保安惨叫,身体前倾。

宋绮年看人很准,傅承勖确实受过非常严格且精良的搏击训练。

他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双臂一挣摆脱了绳索,脑门狠撞对方的脸,起身的同时一拳狠狠捶中对方胃部。

短短两秒不到的功夫,傅承勖就将对方的战斗力彻底瓦解,并且夺枪在手!

等傅承勖拉开了保险栓,其余的保安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傅承勖抓着那保安为肉盾,对准冲在最前方的人就是一个点射。对方大腿中枪,惨叫跌倒。

枪声和大门被撞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阿宽冲了进来!

傅承勖如虎添翼,一枪一个人,只击大腿,不打躯干。

他枪法极其精准,毫不拖泥带水。在阿宽的协助下,不过十来秒,两人就将库房里五六个保安全部解决了。

傅承勖用枪托把作为人质的保安敲晕,将他丢在了地上。

“宋小姐呢?”

“应该已经走了。”阿宽道,“她已经得手了……”

外面传来砰然一声巨响,像是炸弹爆炸。可随即又有一道彩光自上空照在了窗户上。

傅承勖笑了:“不。她没走。”

半分钟前。

花园里,一个女仆一手提着一盏煤油灯,一手端着托盘,朝烟花筒旁的下人们走来。

“热茶来啦!”女仆高声道,“厨房让我送来给各位暖暖身子的。”

管事没多想,还很高兴:“总算想起我们这些在外头吹冷风的了。快端过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仆将托盘连着茶水一起拍在了管事脸上,同时将手一扬。

煤油灯咣当摔成一个火团,点燃了烟花筒的引线。

“你在做什么?你是什么人?”管事跳脚大叫,“啊——烟花!”

这时抢救已来不及了。

只听砰的一声,第一朵烟花带着尖啸冲上夜空,扎开一朵花。

“不!”管事惨叫,“不不不!还没到时间!”

可已点燃的烟花并不听他指挥。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冲上夜空中,灿烂绽放。

客人们被惊动,如潮水一般从大厅里涌了出来,欢呼鼓掌。

女仆趁机钻进了人群里。

“那边!”管事拉着保安,指着女仆消失的方向,“她进屋里去了,快追!”

不少客人正自屋内涌出来看烟花。宋绮年逆流而行,躲避着保安的追捕。

她步履从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手指蹭了胭脂,抹在唇上。

然后她解下围裙,扯下领子和袖子。黑珍珠胸花被拆开,变成一条长项链,绕了两圈戴在脖子上。

用来划窗户的胸针则别在头发上,成了宝石发卡。两颗冰糖大的钻石拆了下来,成为耳坠。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绸缎长手套,穿戴上。

最后,宋绮年将身上最外层的黑色薄布一扯——暗扣解开,布料翻落而下,面子成为里子,流苏唰的落下,拂着她笔直修长的小腿。

那一袭流光璀璨的黑色晚装终于显出全貌!

前后不足十秒,一个不起眼的女仆便摇身变成了艳妆佳丽!

欢快的舞曲声中,宋绮年走到明亮之处。

水晶灯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照着她的雪肌红唇,也让她的裙子上的钉珠刺绣宛如一条璀璨星河。

保安还在人群里茫然地搜寻着一个女仆。他们的目光从宋绮年身上掠过,没有停留。

可是女郎的美貌却引来了另外一批狩猎者。

男客们惊艳又诧异——这么美貌的女郎,怎么之前没有看到?

不少人立刻将冲动变作行动,朝宋绮年走了过来。

宋绮年现在可没有工夫去应付这些猎艳客。可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的每一条去路都拦住了。

突然,一只大手放在了宋绮年的肩上。

她身躯骤然紧绷。可随即,一股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

宋绮年放松了下来,任由傅承勖揽着自已的肩膀,把她带去了一旁的吧台。

男人气息磅礴浑厚,有一种无形的、却不容错辨的独占欲,向其他雄性发出凌厉的警告。

那些男人们纷纷不甘地止了步。

“两杯马蒂尼。”傅承勖吩咐完酒保,转头朝宋绮年和煦一笑,“多谢宋小姐协助我脱困。”

“不用谢。”宋绮年淡然道,“重出江湖做的第一个活儿,就让客户折在了里头,这对我的名声很不好。”

傅承勖的笑声爽朗而醇厚,像极了冬日里的一杯热红酒,让人很难不产生微醺的感觉。

“我听阿宽说你已得手了?”

宋绮年掏出那枚玉璧,有些感慨:“千年古物,就这么被人做成了一枚胸针,真是暴殄天物。”

她把玉璧放在吧台上,推向傅承勖:“完璧归赵。”

“多谢。”傅承勖将玉璧捧在手心。

宋绮年见他一脸珍重的模样,有些感慨。

“虽说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以物适人很正常。可这古董听起来很有历史意义,不该被这么轻浮地对待。”

傅承勖将玉璧收在口袋里,朝宋绮年感激地微微欠身。

“宋小姐的这番话,我听着真高兴。看来我们虽然有诸多分歧,但在这事上,我们想的是一样的。”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林万良带着几名保安们正穿过人群,直奔吧台而来。

宋绮年和傅承勖对视了一眼。

“这应该是……”

“这是来找我的。”傅承勖含笑整了整衣服,俯身凑到宋绮年耳边。

似在同她吻别,其实是贴着她的耳朵低语了一句。

说完,傅承勖身如魅影,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林万良眼中冒火,狠狠推开挡路的宾客,直冲而来。

宋绮年就在这时扯断了项链。

林万良跌得四脚朝天还不算,前来扶他的保安们也跟着跌在了他的身上,烙饼似的一个叠一个,将林万良压得惨叫不止。

偏偏在这时,司仪的声音通过音箱传遍大厅每个角落,将这一头的喧闹牢牢地覆盖住。

“诸位宾客们——马上要进入新的一年了。请让我们一起倒数:十——”

宾客齐声高呼:“九——八——”

宋绮年放下酒杯,朝大门而去,裙摆的黑水晶流苏随着优美的脚步沙沙摆动。

“六——五——”

傅承勖已站在了门厅边,手里拎着宋绮年的狐裘大衣,眼中笑意温柔。

宋绮年走过去,男人很绅土地把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二——一!新年快乐——”

整间大宅充满了欢呼声,喜悦的气息自每一扇窗户迸射向寒冬的夜空。

宋绮年和傅承勖走出了大宅,呼吸着午夜冷冽的空气,神清气爽。

“新年快乐,宋小姐。”傅承勖道。

宋绮年朝傅承勖温和一笑。

“新年快乐,傅先生。”

傅承勖并未将宋绮年直接送回家,而是带着她来到西餐馆用饭。

这家西餐馆刚刚举办完跨年活动,店里还满是客人,以洋人居多,气氛很是欢乐。

傅承勖点了热腾腾的罗宋汤和烤羊排,以及一大份奶油果酱布丁。

忙活了大半夜,宋绮年早就饿得腹中打鼓。她把矜持到九霄云外,拿起刀叉就大快朵颐。

傅承勖自已吃得不多,注意力都在看着宋绮年吃饭。

他见过太多节食的名媛。吃饭犹如服毒,心不甘情不愿地掂一点点食物放进嘴里,满脸罪恶感。

宋绮年饮酒吃肉,豪迈大方,又无穷劳饿瞎之相,完全一副洒脱的江湖儿女作派。

看她脸颊鼓鼓地咀嚼着,实在让人心生喜爱和满足之情。

傅承勖开了香槟,和宋绮年碰杯,庆祝大功告成。

“同宋小姐合作了这一回,我受益匪浅。”傅承勖道,“你临机应变,化解了危机,助我脱困,也很是让我感激。”

酒足饭饱,宋绮年心情很好,打趣道:“当时我拔腿就跑走了,傅先生可有心底一凉?”

傅承勖笑,浑厚的声音自他胸腔里发出,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迷人味道。

“我是真心让你先走的。一个绅土如果不能挡在危险和女土之间,那他就毫无用处。况且宋小姐的果决和机智又再一次让我惊喜。我从你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女性的聪慧和勇气。”

宋绮年被这马屁拍得很舒服,问:“女人的聪慧和勇气,和男人的有什么不同?”

“明显更谨慎,更坚毅许多。”傅承勖道,“这是女性自幼在更受约束、更恶劣的环境中训练出来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宋绮年发觉,或许因为在国外生活了多年的缘故,傅承勖很擅长洋人对女土的那种直白的奉承。

那种奉承对于东方人来说,或许有些过于亲昵甚至油腔滑调。可傅承勖的语气自然,坦坦荡荡,只会让听者心头一阵舒适。

宋绮年嫣然一笑,气息拂过脸庞边的卷发,秀丽的脸庞被烛光衬托得分外皎洁。

傅承勖为她斟酒。

“我要再次感谢宋小姐帮我把这枚玉璧追了回来。之前你也听林小姐说了,这玉璧不同寻常古玩,是从一个汉代古墓被盗出来的,很有考古价值。它辗转各个收藏家的手,后来又流落到海外,被我义父从一个私拍会上买下——是的,它是我家的东西。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义父他老人打算把这一枚玉璧捐赠给博物院。没想中途出了差错,这玉璧又被盗了。反正这玉璧也是林万良收礼所得,我便采取非常规的手法,将玉璧取了回来。”

宋绮年沉默了半晌,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货物背后的故事。”

“第一次?”

宋绮年点头。

“做我们这行的,从不去了解货物,其实不过是怕了解得多了,生出不该生的心思。我们只是经手人,一旦想拥有货物,就会坏了规矩。但是这个玉璧的故事,我很高兴能听到。我也很高兴玉牌终于回到了正主的手里。”

她重出江湖,说是行窃,原来是物归原主。

宋绮年心头压了许久的负罪感终于烟消云散。

“是啊。”傅承勖在灯下凝视着宋绮年,“希望这天下所有失落在外的珍宝,都能回到故乡。”

用完了饭,两人离开了热闹的餐厅。

对面就是外滩公园。

这里也有洋人社团办了一个跨年活动,园子里挂了彩灯,又燃放了烟花,还有唱诗班的孩子们唱新年歌,引得不少市民结伴前来看热闹。

江水滔滔,东流不息,天空星子闪耀如碎钻。

有人感受着新年的气氛,有些人则一心取财。

宋绮年和傅承勖都是一身富贵打扮,必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大肥肉。

一个孩子追着皮球跑过来,一头往宋绮年的怀里撞去。

宋绮年侧身闪躲,顺手将孩子扶住。

“对不起,小姐。”孩子仰起头,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宋绮年宽容地微笑,可下一瞬,她捉住了孩子伸进皮包里的手。

孩子的两指正夹着钱夹,一个哆嗦,钱夹又跌回了皮包里。

眼见失败,孩子眼中骤露凶光,另一只手挥了过来。

宋绮年抬手,如分花拂柳一般将孩子的手轻轻拨开,屈指在手背上一弹。

叮当一声,一把小刀片跌落在地上!

换成普通游客,手背估计已经被划得血流如注了。

孩子的同伙就在附近,且比他更机灵识趣。他立刻跑过来,拉着同伴朝宋绮年赔罪。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前辈。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们这一回!我们这就走,绝不惹您的眼!”

公园不准乞儿入内,两个孩子穿着尚算整洁的旧衣,可面容却蜡黄枯瘦。

宋绮年心里一叹,松开了手。

两个孩子拔腿就跑。

“等等。”宋绮年唤住他们,丢了两枚银圆过去。

两个孩子面露感激,朝她深深鞠躬,继而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宋小姐真是慈悲心肠。”傅承勖轻叹。

“我也是尽些微薄之力罢了。”宋绮年道,“这些孩子都由帮派掌控,每天要偷多少东西都有规定的。完不成,回去要吃苦头。”

傅承勖眉心微皱:“宋小姐小时候也吃过这种苦头?”

“我还好。”宋绮年笑了笑,“我们千影门是盗门里的大门派,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又有些天分在身上,一入门就得重点培养。我也和那些孩子一样,最初在街头行窃练手艺,不过……”

“不过宋小姐手艺好,想必一直都让师门很满意。”傅承勖接上。

宋绮年不语,笑容有些沉。

两人沿着河边漫步。

夜风寒冷,但他们都穿着厚实的大衣,宋绮年还戴着一顶精巧的羊呢钟形帽,都不受寒风侵袭。

不惧寒冷的还有孩子们。他们举着烟花棒,奔跑欢笑,是这新年冬夜不可或缺的鲜活色彩。

行窃的小贼,中产人家的孩子,有钱人家的少爷,洋人家的公主。小小的公园里,浓缩了上海大租界的影子。

“我上一次来这个公园,是很小的时候了。”傅承勖眺望四周,“这里几十年来更换过好几个名字了。早年曾是一处洋人进得,日本朝鲜人进得,华人反而不准进的公园。中国的土地,中国人修建的公园,中国人自已却不能进,这是多么令人愤怒而羞耻的一段历史。”

好在这条旧规已被推翻。如今的公园只要买票就可进入,不论中西或者贵贱,都可以前来眺望江景,沐浴清风。

阳光风雨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光热均分,从不会多偏爱富人一些。

傅承勖问:“今日事毕,宋小姐往后有些什么打算?”

“过去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宋绮年道,“我打算自已独立执业,在家里开一个工作室。我手头已有二三十个熟客,能勉强把生意撑起来。往后怎么样,就看我怎么经营了。”

傅承勖点头:“只是,李高志虽然没有在他岳父的报纸上诋毁你,可是他想必已经同业内同行都通过了气。你日后在行内,恐怕会多受排挤。裁缝们同客人们嚼舌根,也影响你的名声。”

宋绮年道:“傅先生没说,但我知道报纸那事是你替我解决的。我向你道谢。你说的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有继续走下去。哪一行没竞争?贼都会抢着去偷最有钱的那个呢。客人只管衣服好不好看,价钱是否公道。我只要把活儿做好了,招牌打出来,生意总能做下去。”

“可你想的,只是把生意做下去,还是做出一番成绩,甚至是做出你自已的品牌?”

深藏的野心再度被这个男人戳中,宋绮年一愣。

傅承勖又微微一笑。

“刚才在林家,宋小姐说,觉得日后和我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是我却觉得,假以时日,宋小姐会发现我是一个好搭档的。”

宋绮年不禁哂笑。

“傅先生还想和我继续合作?合作今晚这样的事?”

傅承勖点头。

宋绮年又扑哧哧一声。

“傅先生想偷的东西还真是多!但是——我最后说一次——我已经退出江湖了!你可以去找我师兄。你今天不也见识了他的本事吗?他背后还有整个‘千影门’能为你服务,保管比我这单枪匹马的要更好。”

傅承勖笑意加深,眼中波光柔柔。

“我的义父,有着非常精彩的人生。”傅承勖的话锋突然一转。

这个话题的跳跃度实在有点大,宋绮年有些困惑。但出于礼貌,她没有打断傅承勖。

“我义父少年家贫,离家闯荡江湖,碰巧在匪乱中救下我父亲,两人结拜为兄弟。后来我义父得我父亲资助,远渡重洋去美国谋生。他有勇有谋,在大洋彼岸独自奋斗,突破了白人对有色人种设下的种种屏障,拥有了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庞大的产业。”

傅承勖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语气又生动真挚,确实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

“不幸的是,义父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旧金山的大地震中遇难。义父没有再婚,而是将我抚养长大,视我如亲生。他参与重建了唐人街,一生都致力于维护华侨们的权益,醉心公益,是西岸地区最为德高望重的侨领之一。”

说到这里,傅承勖略微停顿。宋绮年从他眼底读到了一抹深切的怀念之色。

傅承勖继续道:“得知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义父便开始搜集那些因战争掠夺或者盗窃而失散在海外的中华国宝,将它们捐赠给博物院。他一共搜集了九件古董,运送回国。船在天津的港口靠了岸,可还没来得及卸货,就遭了贼……”

笑意自宋绮年的嘴角消失。

“那是一伙技艺精湛的盗贼。”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后者的眼神正在飞速降着温。

“他们第一时间登船,使了一招精彩的偷梁换柱,当着我手下的面,大摇大摆地搬走了那批古董。我事后复盘整个行动,即便身为失主,也忍不住为他们的计谋叫好。”

傅承勖的赞美非常真诚,可宋绮年脸色越发苍白。

“大胆构想,谨慎执行,熟练的技艺,完美的团队配合……整个行动就像一首交响曲,从序曲到结束都丝滑流畅,每个乐器都演奏得精彩动人。后来我听说,这个案子是道上交口称赞的一个大案……也是‘玉狸’生前做的最后一个任务。”

宋绮年的脸上已布满一层薄薄的冰霜。

“傅先生如果想找我追回那批货,那恐怕要失望了。”她冷声道,“我们不过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那批货我们连箱子都没有开就交给委托人了。今日不是你说,我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我明白的。”傅承勖道,“我也并不是想找你讨回失物的。”

“那你想要什么?”

傅承勖真诚道:“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将这一批国宝追回来。而我能在事业上给你提供极大的帮助。”

宋绮年用力眯了眯眼。这表情真是神似一只猫。

“傅先生的算盘可打得……真是够周密的。”

“这是个双赢的合作,还请宋小姐慎重考虑一下。”傅承勖的语气很真诚。

“我不缺钱,更不想重操旧业。”宋绮年漠然,“我如今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立志做一个好裁缝,经营一份小生意。我只想摆脱过去,重新做人。”

“我知道你不想再和过去有所牵连。”傅承勖道,“但是我觉得你内心依旧很介意过去的经历……”

“劳烦你不要装着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宋绮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认识才几日?你单凭我们这几天的接触,凭你手下调查我的报告,就认为自已对我尽在掌握……”

“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傅承勖打断了她的话。

宋绮年一愣。

“你的内心光明磊落,你本性正直,坚韧不屈,生活环境和成长经历都没有将你的心灵污染。”傅承勖的话语里饱含着真挚的欣赏,“这也是我会特意来找你的原因。因为我信任你的品格,知道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宋绮年语塞。

这是她活了二十二年,所听过的最好的赞美!

“我知道,你想摆脱过去。而摆脱过去的最好的办法,从来都不是逃避,而是面对。”傅承勖道,“你本有一身绝学,何不将其用在行侠仗义上?相信我,宋小姐,这样你才会获得真正的重生。”

宋绮年眺望着外滩绚丽的夜色,沉默良久。

“请容我考虑一下。”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傅承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宋绮年。

“这是什么?”宋绮年困惑。

“就当是……新年礼物吧。”

宋绮年斟酌片刻,还是收下了信封。

阿宽将车开来。

傅承勖为宋绮年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车驶过外白渡桥,朝着宋宅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