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消息已传遍了上海,小报记者自昨天就守在大门口。张家每有人出入,都要饱受一番镁光灯的洗礼。
宋绮年从后面进了张家,问管事:“有什么新消息吗?”
管事摇头:“老爷早上歇了一觉,又出门筹钱去了。倒是大小姐和姑爷赶来了,正在里面陪着太太。”
张家的下人已将屋内狼藉之处收拾干净,可被破坏的地方一时没法修理。
破碎的拼花玻璃窗,撞坏的大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弹孔,全都在证实昨日发生的绑架并不是一场梦。
俊生,你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宋绮年疲惫不堪,心头如压了磨盘般沉重。
张家大小姐是个眉清目秀、体态丰腴的少妇。她同宋绮年是第一次见面,只矜持地点头应了一声,又扭头同她母亲说话去了。
罗太太依旧哭个不停。
“我的俊生呀,从小到大,我们连一个指甲都没弹过他。他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哎哟!为什么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抓了去,偏偏要抓他!”
覃凤娇也还没走,陪着罗太太一同落泪。
这三个女人一看就知道是毫无主见的,此刻像一窝淋了雨的鹌鹑,除了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
宋绮年倒是有主意,可她并不是张家女眷,男人们也不肯听她的。
外头一阵熙攘,男人们回来了。女人们这才打起精神来。
“怎么样?筹到了多少?”
可男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打了败仗的斗鸡。
赵明诚一进书房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满脸疲惫和烦躁。
宋绮年的心一个劲往下沉去。
张老爷道:“能求的都求了,卖房子的合同也签了,总共凑了十八万……”
“才十八万!”罗太太惨叫,“那还缺得多呀!这可怎么办?俊生,我的儿呀……”
“好啦!”张老爷不耐烦,“你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你哥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只肯借给我们五千块。他给粉头买首饰,随便就是上万块花出去了。想来亲外甥还不如一个婊子重要。”
罗太太哭得更悲切:“你怪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带着嫁妆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爹娘都是我给服侍送终的。你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败了,拖累了儿子不说,竟然还怪我娘家拿不出钱给你填窟窿……”
张大小姐和大女婿忙将老两口拉开。
张老爷垂头丧气:“现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求朱老板收下这十八万,先把俊生放回来,后面的再慢慢还。可朱老板一口回绝了。”
“那怎么办?”
“只能找个中间人去说项了。”大女婿道,“我表叔帮忙打听到了一位姓傅的老板,于朱老板有大恩。我们可以去请他帮忙做说客。”
“那还等什么?”罗太太忙道,“赶紧去求人呀!他要钱还是要珠宝?哪怕要我老婆子给他磕头都行!”
大女婿忙把丈母娘扶住:“岳母,那傅老板来头不小,架子更大。我们先前去拜访,他根本不见我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俊生已经被抓走一整日了,两天后交不出钱,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大女婿心想,绑匪不拿到钱是不会杀人质的,小舅子只不过会吃点皮肉之苦罢了。你们既不肯和警方合作,又掏不出钱,要想把儿子毫发无伤地救回来,那不是做梦?
可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张家母女和覃凤娇抱在一起呜呜哭个不停,继续给这幅场景制造背景音。
宋绮年冷静清晰的声音同她们的哭声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傅老板是哪里人?平日里和哪些人来往?有什么喜好?”
大女婿不由对这衣衫土气的女郎另眼相看。
赵明诚嗓音沙哑,道:“是个美国华侨,听说家中富得流油。他在上海主持一家证券投资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不论是在上海的金融圈子,还是在美国的华尔街,这傅老板的名头都不小。至于喜好……”
大女婿轻哼:“人家是金融大鳄,肯定是不缺钱的。”
“这……”罗太太问,“这傅老板多大年纪?”
“三十左右吧。还是个单身汉,长辈也都不在世了。想走他长辈或者太太的路子也走不通。”
罗太太很为难。
她三个女儿都已嫁了人,不然还可以让女儿们为了弟弟牺牲,去应付一下这位傅老板。
张老爷也把目光放在覃凤娇和宋绮年身上。
覃凤娇身份高贵,当然不能让她去使美人计,她也不会听你张家使唤。况且,张老爷也觉得覃凤娇矜贵有余,美貌却是不足的。
宋绮年不是矜贵人儿,也足够美貌,可她要是立了功,张家得拿什么奖励她?
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父母双亡的女子,再聪慧美貌,张家也从未看得上。如今张家眼看要败落了,更需要儿子结一门高亲,将来才有机会重振门庭。
张俊生要是娶了宋绮年,夫妻俩一辈子做一对小市民,张家就彻底翻身无望了。
不等覃宋二女做出反应,张老爷就率先摇头。
“听说这傅老板的女友是电影明星李霜兰,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寻常庸脂俗粉他才不会放在眼里。我们再多打听一下,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吧。”
赵明诚本来见张老爷打量宋绮年,心头一急。好在不等他开口,张老爷自已就打消了念头。
赵明诚松了一口气,道:“我有个前同事跳槽去了傅老板的公司,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一有消息就告诉各位。”
张家下人准备好了午饭,众人草草吃了一顿。
张老爷年事已高,实在熬不住,用完午饭就上楼歇息去了。
宋绮年和赵明诚也疲惫不堪,婉拒了罗太太安排的客房,各自回家。
临别前,宋绮年问赵明诚:“那个傅老板,真的能说动绑匪吗?”
赵明诚倒是有信心:“都说这傅老板为人仗义,也曾做说客,调停过纠纷。我们证券界对他的种种事迹都早有耳闻,很是崇拜。”
“那他怎么不搭理张家?”
“非亲非故的。这种大人物,每天求他办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里能各个都接见。”
“真是事事都不顺心!”宋绮年气恼,“昨天之前,一切都还花好月圆的。”
“那也是假象。”赵明诚朝楼上瞥了一眼,“张伯父炒期货有点走火入魔这事,我一个证券公司的小职员都略有耳闻。”
“你知道?怎么从来不说?”
“我和俊生提过。可俊生这人,你也知道的,对生意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后来覃凤娇又回来了,他更魂不守舍……”
赵明诚发觉不对,紧急闭上了嘴。
宋绮年倒随和一笑:“俊生确实……”
君子两袖清风没错,可太不食人间烟火也教人头疼。
可这么一个纯净朴质的人,落到歹徒手里,生死不明,更教人心疼。
宋绮年忍着鼻根的酸楚,上了黄包车。
赵明诚目送她的倩影远去,才长长叹了一声。
宋绮年回到家时已累得睁不开眼,衣服都来不及换,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视野里一片黑暗,有片刻不知置身何处。
原来她睡了一整个下午,现在正是晚上七点半。
柳姨见宋绮年起来了,立刻让四秀去热饭菜。
“估计你没胃口,就做了你喜欢的竹笋鸡汤和茄汁鱼柳。你尽量多吃点。”
宋绮年不忙着吃饭,而是给张家去了个电话。
不出她所料,赵明诚休息过后,又去张家了。他这个朋友真是没话说。
赵明诚的语气比上午要轻松了一点,道:“我那个前同事打听到了一个事,那傅老板喜欢八大山人的画。八大山人有一张狸猫戏蝶图,被后人一分为二。他手里有蝴蝶那一半,正在到处找有狸猫的那一半。张伯父也正在古玩界四处打听。”
宋绮年搁下话筒,一脸惊讶。
“怎么啦?”柳姨问,“张家又出什么变故了?”
宋绮年朝柳姨望去:“阿姨,我爹留下来的那些画,都还放在阁楼里的?”
“是啊。就在你娘装嫁妆的那个黄花梨大箱子里。”
阁楼没有装电灯,窗缝透风,冷得让人牙齿打颤。
宋绮年裹着大衣,点着煤油灯,搬开诸多杂物,终于打开了那口大木箱子。
里面装着半箱子画卷和书本,都是宋老板的遗物。
宋绮年翻出一个画卷。
画家笔法朴拙别致,将一只撅着屁股准备扑上前的狸猫画得栩栩如生。落款的名字更加别致,像“笑”又像“哭”,正是八大山人签名的特色。
“我就记得有这么一幅画。”宋绮年松了一口气,“当初我就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因为明显是裁过的。你看,这里只有半片叶子。”
四秀提着煤油灯,柳姨凑上前端详。
“柳姨,这画,我爹有说过是什么来头?”
柳姨道:“不大记得了。不过,你爹买它,肯定是没花多少钱。”
“你怎么知道?”
“你娘管账呀。你爹没有多少零花钱的。所以这些书画都不值钱。”
“不值钱……”宋绮年呢喃,“那八成也不是真的了……”
“当然不是。”柳姨笑,“早先这画是挂在楼梯转角的。要是什么名家真迹,能随便挂在那儿?”
宋绮年不禁哂笑。
另外一半真迹在那个傅老板手中,他都不需要找专家鉴赏,只需要把两幅画放一块儿,能严丝合缝对得上的,就是真的。
可话说回来,这画就算是假的,也是一块敲门砖。只要能见到那个傅老板,便有了游说他的机会。
宋绮年下定了决心,梳洗了一番,又赶去张府。
男人们并不在家,连覃凤娇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冷怀玉。
冷怀玉坐着覃凤娇的位置,哄着罗太太道:“伯母您放心,这下俊生肯定会得救了。覃委员长的千金亲自送画求情,那个傅老板没有道理不答应!”
宋绮年好生一愣。
这时罗太太她们也看到了宋绮年。
“宋小姐,你来得正好。”罗太太高兴道,“陪我们一起等好消息吧。”
宋绮年问:“我刚才听到……覃小姐找到那幅画了?”
“是呀!”冷怀玉得意洋洋,“凤娇的堂叔家里正好有那半张狸猫图。她现在正带着图去见那个傅老板,请他救俊生呢。”
宋绮年不由得庆幸自已没有把画拿出来,不然要出洋相了。
“这次真是多亏凤娇了。”张大小姐感激道,“八大山人的画可价值不菲,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拿出来了。”
冷怀玉道:“俊生出事,凤娇比自已受伤还难受。八大山人的画虽然珍贵,可是对覃家这样的人家来说,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是说吧,宋小姐?”
宋绮年和冷怀玉交手已久,听了她上半截话,就料到她下半截会带上自已。
果不其然!
宋绮年面带微笑,心平气和道:“患难之中见真情。俊生要是知道大伙儿为了救他这么努力,也一定会咬紧牙关坚持住,熬到希望来临的时刻。”
这话既避开了冷怀玉的挑衅,又把所有出了力的人都夸了,说得很漂亮。
罗太太连连点头,张大小姐也多看了宋绮年一眼。
冷怀玉撇嘴,又对罗太太道:“伯母,凤娇为了从她堂叔那里求到画,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呢。她那堂婶和凤娇的母亲不合,当场对凤娇说了好多风凉话。凤娇为了俊生,全都忍下了。”
“哎哟哟!”罗太太心疼得不得了,“真是委屈了那孩子了!”
冷怀玉继续道:“我也替凤娇难过。可是她说,只要能救回俊生,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罗太太感动不已:“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张大小姐也不禁道:“凤娇和俊生一道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感情就是不一般。”
冷怀玉用眼角朝宋绮年丢去一抹冷笑,道:“凤娇还说,俊生当年对她一片痴情,她却没有回报,是她欠了俊生的。只希望老天爷开恩,让俊生平安回来,她好好回报俊生。”
罗太太双目含泪,连连道好。
张家没落了,覃凤娇还肯要张俊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三个女人紧紧挤在长沙发里,好似连体三胞胎。
宋绮年坐在一旁,许是太过疲惫了,十分安静。
自从心仪张俊生,宋绮年便下了功夫暗中追求。
她研究西洋音乐,看张俊生喜欢的电影,学习英语,就为了和他有共同话题。
张家父母传统保守,罗太太曾直言不喜欢现在的女孩张扬跳脱。宋绮年便投其所好,穿旗袍,打扮素雅,言行谨慎。
要知道,她可是一心想做西装裁缝的人。
可再怎么迎合,终究也仅限于表面。
宋绮年改变不了自已的出身,她永远都只是个小商户之女。同覃凤娇这种金凤凰比起来,她始终是一只小野鸡。
冷怀玉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一定要卖个乖的小人。
见宋绮年有些失落,她越发得意,故意对宋绮年道:“宋小姐,这两日也辛苦你了。眼下也没你什么事,不如早日回家休息吧。和我们不同,你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的。”
生怕她留下来分功领赏。
“对,对。”罗太太也道,“尤其是昨天,多亏你替我管家,这家里才没有乱。你先回去休息。等俊生回来了,再好好谢你。”
危机还没有正式过去呢,就开始藏弓烹狗了。
张大小姐觉得不对劲,可又不清楚其中恩怨,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宋绮年觉得可笑。不是对方,而是自已。
是不是一个社会阶层都还不打紧,但她和这些人的思想情操也显然不在一个境界。
可见财富的多寡,学识的高低,同品德并无直接关系。
宋绮年拿出自已最好的教养,微笑着起身。
“那我就先……”
外头传来声响,人们回来了。
冷怀玉一脸悻悻地瞪了宋绮年一眼。
男人们和覃凤娇走进了书房,各个垂头丧气,这情景简直是中午那个场景的复刻。
覃凤娇呜地一声哭,扑到罗太太怀里:“伯母,是我没用!”
“怎么啦?”罗太太白了脸,“傅老板怎么说?”
“压根儿连人都没见到!”张老爷气急败坏。
“怎么又没见到?这次不是带了画了吗?”
“别提了。”大女婿道,“只派了一个管事出来招待我们,我们说是送画来的。那管家就拿出了另外半张画比对——没对上!”
“啊?画是假的?”罗太太脱口而出。
覃凤娇的脸皮之前在傅老板那里就已经受了损,眼下又被剐了一层。恼羞交加之下,哭得格外伤心。
“我也不知道。堂叔明明说画是真的呀!”
冷怀玉急忙给她挽尊:“咱们又不懂这些。只要能救人,当然是手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出来了。”
罗太太失望之余,还得反过来安慰覃凤娇:“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不成也不是你的错。”
宋绮年问赵明诚:“既然都上了门,好歹也要见上一面呀。”
赵明诚没好气:“这傅老板,大概是为了躲我们,临时跑去城外的庄子上打猎去了。”
“那应该去他的庄子上,见到了本人再献画的。”
“他的庄子在淀山湖边上,开车过去得一整夜呢。唉,反正画是假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张家眼看就要张灯结彩地庆贺,转眼又被打落地狱。看样子,他们今晚也不会过得多安宁了。
宋绮年无声离去。
她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一间租车行。
不早了,车行正要打烊。伙计见一个秀丽女郎只身前来,神情又楚楚可怜,才暂缓关门。
宋绮年掏出了钱和身份文件:“我要租一辆小汽车,租期一天。喏,我看那辆就不错。”
她指着车库里一辆半新的道奇轿车。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劳烦加满油。”
就见这个女郎拉开车门,利落地一脚迈上了车,熟练地发动了车,一脚油门便把车开了出去。
看着那么温婉秀雅,像是个连门都不大出的深宅女子,想不到竟是老手。
深夜马路上车很少,道奇车的尾灯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路尽头。
淀山湖在上海东边好几十公里处,实属荒郊野外。
但那里湖景秀丽,水草丰美。不少有钱人在湖边圈地修庄子,闲来打打野鸭,泛舟垂钓,享受一番野趣。
只是眼下正值隆冬,再温柔的江南水乡也成了阴寒湿冷的沼泽。这个傅老板跑那儿去住着,既折腾访客,也折腾自已,不知图什么?
出了上海市区,越往乡间走,路越烂得好似被轰炸过。
尘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浆,再被车轮碾压,溅满车身和玻璃窗。
宋绮年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敏捷地驱车避开路上的水坑。
苍茫的夜,一片浑沌,仿佛盘古还未曾劈开天地。
小小的车灯行驶在黑暗之中,车灯仿佛在大山里挖出一条隧道。
饿了,就吃柳姨准备的糕饼。困了,便停下来睡了两个小时,然后继续赶路。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气温骤降。幸好宋绮年带了一张毯子,搭在腿上保暖。
终于,漆黑的天空渐渐转为深蓝,又变成明亮的宝蓝色。东方天边朝霞涌动。
而西边的地平线上,也终于出现了一座绿树环绕、占地辽阔的庄园。
说也是奇妙,这一路凄风苦雨,偏偏湖边却是晴天。
晨雾缭绕,朝阳初绽,给冬日的荒草枯水都镀了一道金边。
宋绮年走下车,就听到砰砰枪声自远处传来。
郊外的气温比市区要低不少。宋绮年穿着厚旗袍,外面还套着一件棉里的呢子大衣,依旧觉得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