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里,出现过两位凡人。
一个是孩子模样的罗公远,一个是形销骨立的李纪宛。
他的梦显然要比他记忆深远,有时候他已经忘记的东西,他的梦境还能帮他再回想起来。
他还记得自己最开始奄奄一息的出现在人间道上时,是在梁山上。
那时有个孩子在山里路过,背着一个很小的竹篓,唱着完全不着调的山歌,虽然一副憨傻的样子,却无比天真快乐。
他那时已经在幽林深处的黑暗里苟延残喘了很久,急需一副肉身来休养元神,然而所剩无几的力量却只够夺舍一个孩子。
在他即将湮灭涣散的时候,他遇到了罗公远。
即便看不见人,但那个路过的孩子听见了他衰弱的声音,依然给予了他关切的问候,“你受伤了吗?”
他只是问:“你要救我吗?”
小孩闻言开心的高声说道:“我阿娘说我很笨!但我认识很多草药哦!现在就可以摘来给你!”
他沉默了会儿,声音更加低弱,“你只需要靠近我。”
小孩四处看了看,依旧找不到人,他放下竹篓,在附近采了不少药草后才顺着幽林的声源处找过去。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奄奄一息的靠在一棵快要腐烂的老树下。
孩子年纪太小,不知无畏,只是担心又自责的说:“你都快看不见了……这一定是个很严重的病,我治不了……”
他停顿了会儿,因为虚弱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小孩垂头想了想,眼睛还是盯着他的魂体看,仿佛没有听见他刚刚说了什么,“我知道村子里有个老大夫,他一定可以治你的病……”
他天真的想去给他找大夫,但是他做了恩将仇报的事情。
后来他知道人间有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晋代之后的几百年间,他逐渐接受了这个定位,心越来越冷。
然而这世上的人大都率先倾心于相貌,却不知相貌具备其欺骗性。
唐朝开元时期,他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长得清秀,总喜欢盯着他看的女孩子。
当然,这只是她刚刚认识他的时候,那时他在去彭蠡的路上感受到了时间裂缝的颤动,他以为会看见自己的猎物,结果看见的却是一个坠了湖正在水中挣扎的女孩子。
好心的船夫把她救了上来,他虽然没狩到猎,却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女孩子醒来后先看了眼船夫,视线便挪到了他身上,出神的,又微微带着困惑的眼神。
下了船后,她赤着脚坐在树下,依旧盯着他出神的看。看见他给船夫钱,她自己也低头从荷包里摸出了银两。他要走,她闷声不吭的亦步亦趋光脚跟着。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不知她是从何而来的信任。
一个看样子像是从未出过门的闺阁少女,果然无知且无畏。
之后在江南,因为他这张脸,他听够了她酒后说的那堆软糯不清的甜言蜜语和轻薄冒犯之词。
那时她对他的印象大概极好,他想。
他其实对她的印象也不算差,起码并不到要杀她的地步。
可惜,这样一个柔弱的闺阁少女却是他的猎物派过来同他作对的。你死我活的游戏中,他在岸上听到她向神明祷告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闪过冰冷森寒的念头。
没想到他会在这样一个夜晚夺去一个刚刚还对他微笑的少女的生命。
他毁了她的船,以为她会死。
但她的命似乎很大,他前后杀了她三次,她还是没有死。
叶法善请他去救人的时候,他看到原本体态丰盈的少女变得形销骨立,她撑着骨瘦如柴的残破身子跪在床上哀哀求他,他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在欺负她,欺负她一介凡人弱小无力,反抗不得。
她用剪刀想要自我了结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心软,然而下一刻,她却抓住他的衣领吻了他。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有意让他恶心的吻。
她想用这样的冒犯换取速死,他心中唯一的丁点怜惜和心软荡然无存,甚至杀意暴起。
但之后的某个夜里,他却在梦里见到了同样的场景。
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吻,不同的是他把她按在了床上。
这个梦荒谬绝伦,让他直视凡人的欲。
他对凡人肮脏的身体厌恶至极。
后来他终于在她手上栽了跟头,伤重跌下了山涧。
他想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然而等她浑身发抖的举起石头时,他却听到她崩溃自恨咬牙切齿的抽泣声,她大约恨自己下不了手,最终还是扔了石头,只在他的脸上狠狠踢了一脚。
这样好的机会,她竟然放弃了。
让他觉得好笑的是,她不选择杀了他,却选择将他困在这里。
泥菩萨的金印根本困不住他,只是他受了伤,暂时摆脱不了它而已。
他又开始频繁的昏迷,几百年的过往走马灯一样的在他梦境里来回穿梭,他想起了自己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
梦到最后,他又看见了晋代时期小时候的那个罗公远。
那个孩子天真的把采来的草药捣碎堆在他的身上,伤口隐隐发痛,他在昏迷的边缘恢复意识,发现她在给他包扎。
他又一次想起农夫与蛇的故事,看来她还是没有吃够他的苦。
她包扎完后很快离开了,他睁眼时,发现她坐在离他很远的洞穴尽头。上面的山隙落下阳光,她在光下蜷缩着,脸上却没有神采,整个人死一样消沉安静。
她似乎有点怕黑,夜里她贴着墙蜷成一团,总是莫名惊醒,醒后会惊恐的往他的方向看。
他渐渐知道令她夜不能寐的元凶是他,幸好后来有只兔子夜里陪伴她。
她饿了很多天,吃光了洞穴里的树叶和野草,撑不住时也没有动那只兔子,因为那点令人觉得可笑的坚持。
但是他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对他做什么了,她是个心软无能的废物,除非诓骗她靠近,否则她会一直蜷缩在那里直到死。
他已经不想让她死了。
但即使让她知道这金索困不住他,她依旧不敢当机立断的对他做什么,她对他的惧怕像是刻入了骨子里,他忍不住想起曾经令她生不如死的日子,心里忽然一阵发堵。
第二次梦见她,是在抹去她记忆的那个夜里,梦里她跪着求他。
像是把白天发生的再度经历了一遍,她并不哭喊,就只是惊恐哀求的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是想躲却翻不出他手心的无力和绝望。
虽然他喜欢这种一手掌控她身心的感觉,但他并不喜欢这个画面。也许是因为梦里看见她眼睛的时候,心里的某根弦撩动了一下,罕见的生出了点痛意。
后悔本身就是一种代价,所以他很少后悔。
因为当他后悔的时候,意味着他已经开始付出代价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她的事情上是否后悔过,但他应该是心软了。
她失去了记忆,每天光着脚爬上山隙去替他采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回来,会带回来一堆她舍不得吃的果子和食物。夜里她学着生火,辨识药材,靠着他肩膀入眠。
她的一双眼睛很美丽,阖眼睡着时长睫颤动,在眼底投下一片迷离。
睁眼看他的时候,又会带着秋水一样亮亮的波纹和薄薄的雾气。
可惜大部分时候,这双眼看他时里面只有恐惧。
后来她开心了会笑,累了会叫苦,受了伤会第一时间拿给他看,他不应她的时候会自言自语。她对他有种迷恋和依赖,来的纯粹又让人猝不及防,没有秘密,没有相杀的算计,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发生变化的。
她和失忆之前大相径庭,之前离他多远现在就挨他多近,她以前怕很多,怕黑,怕野兽的叫声,怕一个人睡,但最怕的是他。
后来她喜欢在夜里靠着他,听他讲已经发生的过去,好像再也不怕什么。
她也很天真,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他觉得可笑,又有点自嘲。
可笑是因为曾经最怕他的人把他当成了唯一相依为命的人,自嘲是因为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心开始发生变化,明明一开始是在骗她,她浑浑噩噩的相信了,他竟然也清醒的当了真。
他的神识可以观微整座山,渐渐他发现自己有时会牵挂她的去处,自从她在远处受过一次伤后,他没有再让她离开过所在的这座山。如果某一天她回来的晚了,他会下意识的驱使替身傀儡去带她回来。
后来来了一只妖,那应该是她的朋友。有趣的是区区一只几百年道行的妖竟然想要取他的命。
她大约真的把他当成了情郎,以往软弱无能的人学会了螳臂当车,虽然他并不需要她做什么。
却也略略体会到做她情郎的滋味。
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因为体会过做她情郎的滋味,所以想做她真正的枕边人。
后来,回了长安,她成了他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也想娶到的女人。
可惜她终究清醒了过来,他仍旧只是她的噩梦,是她宁愿跳进山涧溺死也不愿意面对的刽子手。
他告诉自己可以收心了。
她受伤沉入水中的时候,他给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斩断和她的一切。他很清楚她活下来会成为他的变数,趋利避害,他向来都算的很清楚。
算来算去却算不到自己会舍不得看着她死。
可当他拿出从未有过的真心和好意救她,费尽所有心机喂她吃药时,却只换来她的轻鄙和不屑。他没有容人之量,不会接受任何人的不识好歹,更不可能让她看穿什么来羞辱他,所以他摔了药瓶。
大雨中他浑身湿透的站在暗处,一路目送她进了家门。
但回了长安,他却时常能在坊间听到关于她不好的传闻,他有时会用隐身术去看她,她不是在祠堂罚跪就是在挨鞭子,他皱眉看着,不得已用术法暗中化力,减轻她许多痛苦。
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待在祠堂发呆,好像以前的木头人一样失去生气。
从前她起码会怕他,但如今她好像连害怕的情绪也没有了。
冯将军去提亲的那天夜里,他在她院子里待了很久,他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动肝火了。但看到她出卖身体和他谈交易的时候,他还是冷冷微笑。
他低估了她对他的恨。
胸腔里第二次传来痛意,是因为自己亲手做下的孽把她逼到绝境,又因为她对自己无法转圜的恨。
他告诫自己,痛心,是因为用了心,该动脑时不要动心。
但是他的心已经不受他掌控。
后来她对冯将军说了什么,他半个字都没有听见,唯一的念头只是想要剁了那只摸了她耳朵的手,然后把她按在床上教她知道今晚的举动有多么可笑荒谬。
他有时候也很佩服她,因为忉利天上的那几个天人也未必能像她这么轻易的勾动起他的怒火。
他吻她,想得到她的时候,都能被她一句话轻而易举的激怒。
可她因为他的羞辱咬断了舌头,他压抑的理智崩断,竟然向她低了头。
她连昏迷的时候都噩梦不断,像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他抚慰着她受伤流血的背,自嘲的在她耳边嗤笑低语,“你用这么作践自己的方式去求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也许我会心软成全你呢……”
可惜她听不见。
罗公远于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干脆不破不立。
他认真的思考过如何把这具肉身献给她,但他知道她下不了手,无论是否成功,她还是会在恐惧和梦魇里活一辈子。除非由另一个人了结这个躯体的生命,才能结束她的噩梦。
但他还是要得到她。
大概,他会制造一个与罗公远背道而驰的面具,一个温和的,能得到她心的男人。
他已经戴过几百年的面具,换个面具和脾性对他而言,也很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