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这些事情,青洪君也懒得再去看这些河灯上的愿望了,笔墨和回愿纸统统放下,决定先去人间散散心再说。
刚刚入了夜,家家户户已经摆上了瓜果香案祭祀牛郎织女,祭祀乞巧完便纷纷上街看灯会,也有很多年纪小的小娘子去河边放河灯,还有去河边树下幽会的。
此时明玉坊最大的三层阁楼已经被李少卿包了下来,这原是个看戏的看台,如今视野广阔,甚至能看到朱雀街的情景。
李秋元在三楼看台上坐着,眼睛本想望着远处,前面一张大屏风却挡住了视野。
楼下摆了几张香案,上有笔墨和砚台,香案后面挂着一排二十四个花样不一的灯笼。
围观的文人雅士渐渐多了起来,有好事者问这是在玩的什么。
来得早的人答:“李少卿家在给女儿招亲,看见那香炉没有,一炷香内能答作出题目且答得最好的,便能迎娶这位李少卿家的嫡长女。”
“哟,这机会可难得,以往这些贵女可轮不到咱们肖想……”
“谁说不是呢,虽听说之前遭土匪污了清白,但娶了她,别的不说,光那嫁妆也够你吃半辈子了。”
“没准到时还能再得岳丈提携一二,这不更是美事?”
“得了吧,你以为咱们这些寒门秀才想求娶人家贵女那么容易呢,你先瞅瞅人家李少卿出的题目吧!整不死你!”
有人不服气,“再难能有多难?我之前也是得夫子夸奖过文章和诗作的。”
最先说话那人指了指阁楼上的红布,“我可以告诉你,此题目之变态足以让你们这些庸才怀疑人生……”
那人呸了声抬头往那红布上看了一眼,眼睛瞬时瞪大,再次狠狠呸了一声,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这是个什么鬼题目。
一炷香之内以二十四节令为主题赋诗二十四首。
一炷香……还得是七言律。
不用脑子干写字,写二十四首七言律诗一炷香也不怎么够吧。
这李少卿是想找个状元做女婿罢,吃相有点难看啊。
还有人垂死挣扎,“我在家时常即兴作诗,张嘴就能来,不过那什么……二十四节气都有啥来着?”
“我的天爷,你连二十四节气都没背下来……这你还作个屁诗。”
下面开始有人起哄,“少卿大人,你出这么难的题目,你女儿该嫁不出去啦!”
台下一阵哄笑。
也有不少人抓耳挠腮开始冥思苦想嘴里念念有词的想着诗句的。
李少卿极沉得住气,面不改色的吃着茶,用着点心道:“无妨无妨,若是无人答得出来,也是她的造化。”
下面有人喊,“不如降低些难度吧,把一炷香改成一个时辰也好啊。”
李少卿摇头笑道:“你们且先自己试试吧,我相信总有人能办到的。”
下面的人个个露出不相信的鄙夷神色,心道这李少卿还真打算招个状元做女婿啊,啧,那今晚可就得守在这里看这父女两的笑话了。
三层阁楼对岸是个酒楼,不过两层高,上头靠窗的雅间里也坐着零零散散看热闹的人。
“原是走累了被你拎上来歇歇,没想到正赶上了这出热闹。”位置最好的雅间里坐着的却正是因着皇命出来看看有没有邪祟趁节日里在长安作乱,刚从朱雀街一路走过来的叶法善和罗公远。
叶法善平日里严肃,遇到这种事情也好凑个热闹,见他不应便接着道:“我瞧着下面这些个人,没人能在一柱香内答出这题来的,你说呢?”
罗公远垂眸远远看着,掌心里转着酒盏,瞧着有些心不在焉,淡淡道:“李少卿既胸有成竹,想来很快会有能人出现,叶尊师操这份心做什么。”
叶法善听了,慢悠悠点头,摸着下巴的胡须道:“也有道理……”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道:“你文采素来不错,不如去试试?”
罗公远放下杯子,冷淡一笑,“叶尊师文采也不错。”
“罢了罢了,你可别拿我寻开心,我也不逗你就是了。”叶法善摇头捋胡须道:“不过这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恐也入不了你的眼。”
众人都在眼巴巴的瞧热闹,叶法善却看了眼天色,叹道:“长安这么大,只怕这样巡视下去半夜也完成不了差事,不如咱们分开罢,我去西市看看。”
罗公远眼也不抬的兀自添了杯酒,“听说西市刚刚进了批天竺的香料……”
一向喜香正打算玩忽职守去看看的叶尊师,“……”
他起身咳了两声,“不过是顺路去看看,长安最近一直太平,也不必过于紧张。”
拘礼告辞后,下了酒楼,还没出街,叶尊师就远远看见一个灰头土脸,骑着毛驴眼睛却发亮的富家公子横冲直撞的往这边赶。
幸而没撞到什么人。
他直到了这明玉坊最高的三层阁楼下才停下来,气喘吁吁的理了理衣袍,强撑着文雅的仪态从毛驴上下来,对着三层阁楼见了个礼,道:“听闻少卿大人以文试为令爱招亲,晚辈来晚了,不知……”
李少卿在台上放下茶盏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晚辈傅子瑜,洛阳人士。”
李秋元在屏风后起了身,很高兴,但她依旧什么也看不见,“是傅子瑜?他总算来了。”
一旁侍茶的小菊低声道:“是的娘子,您赶紧坐下,外头是能看到的。”顿了顿道:“想必傅公子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看这样子马估计都跑死了几匹,骑着毛驴来的……”
“你管他骑什么来的,”李秋元长松了一口气坐回去,“只要能功成身退,便是驴子也能媲美七彩祥云了。”
这厢李少卿已经盘问完了家底,赐座道:“想必题目和规矩你已都知晓了罢?”
傅子瑜点点头,“刚刚看了一遍红布,已然都知道了。”
李少卿闻言便命人点香,“那就开始罢。”
周围议论纷纷,大多都比较震惊,也有嘲笑的,等着落井下石上前奚落的。
傅子瑜在香案前坐好,提笔冥想了一会儿,开始下笔书写。他的每首诗作都只思考了很短的时间,切入点也多种多样。有的写农人,有的写神女,有的写虫兽,有的写山河传说。
下笔似有神助,等到他落下最后一笔,香炉里的香正好落下最后一点余烬。
周围的人无不惊叹。
李少卿看了看时间,命人将诗作递上去,他亲自一张张翻了后,终于对女儿选的这个佳婿刮目相看。
“甚好,甚好,每一首都妙绝,没有滥竽充数的诗作,没想到傅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情……”
李秋元在屏风后面伸长脖子看着她爹,压低声叫道:“父亲——是不是能结亲了?——”
对面的酒楼有人终于起了身。
李少卿对女儿的悄声喊叫自然是没听见的,还在细细盘问傅子瑜明年有没有科考的打算,家中父母知不知他来此参加招亲。
两人你来我往了一大阵子,李少卿几乎就要敲定了他来做自家的女婿,正想问问他八字,中途却杀出个程咬金。
似乎是从对面酒楼过来的一位清隽英俊的青年书生,着青衣,口角含笑,书卷气极重的文雅施礼,“小生不才,也想试试。”
李少卿惯例问了姓名,“阁下是?”
他躬身未起,轻轻勾唇,“梵修。”
李秋元怕生出什么变故,忍不住从屏风里伸出半个脑袋一窥对方真容,结果头刚伸出去,视线就和正主碰到一块去了。
冷静又不带感情的眼神,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她一时呆住,这人她没见过,但其清隽雅致,清风霁月,皮相实在是无可挑剔,竟是比罗公远还要令人惊艳不忘的好相貌。
果然无论什么,都只有更好,没有最好。
当然,不能把人都与那个黑心肝的比。
若是没有傅子瑜,这人瞧着也很不错,看着端正有礼,一派温润君子之相。
可惜这是给李纪宛找对象,不是她,她还是尊重原主的意见罢。
旁边楼上却有看灯的闺秀拉着自家父亲不放,指着下面的人道:“您瞧瞧那位郎君,简直是神仙一样的相貌,我不管,您回头也要给女儿弄一个比文招亲,若有这样相貌堂堂的好郎君,便是做不出诗来女儿也是想嫁的……”
“胡闹!空有个好皮相能顶什么用?你一个贵门千金,如此肤浅像什么样子!”
被训斥的闺秀又支支吾吾道:“那如果他才华过人,比刚刚那位公子出色的话,父亲能下去帮女儿截了他么……”
“你这是什么话,若比刚刚那男儿出色,李少卿又怎可能让给我?”
“可是你看看他家女儿,之前同情郎私奔,还被土匪污了清白,这样的人怎可能配这么好的郎君。我在长安一直不曾听闻有此一人,想必他是个外地的,若是他本人知道这些传闻,定然选我不选她,您说是不是?”
“你真这么喜欢的话……若他真是个有才的,明年能够榜上有名,我再提携一二,倒也不是不能与你相配……”
“真的?”
“还是先看看再说罢。”
……
楼下李少卿端看了一眼他的气度,甚为满意,亲切的问道:“梵公子,题目和规矩你可知晓?”
一旁的傅子瑜一听这语气,心中瞬时便升起浓烈的不安,感知到一股威胁。
“知晓。”
“好,”李少卿命人点上香,吩咐,“开始罢。”
周围一时静谧,大多数人的目光都盯在这个忽然出现的书生身上。
他沉思了一会儿,时间略长,比刚刚傅子瑜思考的时间要久一些,有人议论,“这个怕是不成了,刚刚那位思考时间比他短些,也才刚刚能写完。”
“是啊,我瞧着也悬……”
然而等他提笔之后,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二十四首,中间并无片刻停顿,围观群众的抽气声也没有停歇过,落笔之后还有三分之一的香未燃尽。
傅子瑜在一旁变了脸色,忍不住上去看了看,想知道他写了什么。
周围也有不少人凑过去,才发现这确实是二十四首以二十四节令为主题的诗作,但傅子瑜却看出这二十四首诗作拼在一起才应算得上完整,而且隐晦的叙述了段故事,并在末尾巧妙的求了亲。
末尾那寥寥几句,比起那汉朝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也毫不逊色。
只是在那诗作表达的隐晦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在春分相识,却初时便起隔阂,互相猜忌,二十四首诗整体看下来,似乎是一个男人在做尽了伤害一个女人的事后,又对她起了怜爱悲悯之心,只是不知该用何方法弥补,穷途末路。字里行间情真意切,看着倒更像致歉书,总觉得这二十四首诗作有点诡异。
傅子瑜看着他俩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长安中关于李纪宛的传言——她曾和情郎私奔,路上被情人抛下,她遇到了山匪。
那个对不起她的情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