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这状况他始料未及。

罗公远神情莫测的凝视了她一会儿,看到她头顶的血鲜红的顺着她鼻梁淌下来。山体还在摇晃,但洞穴尽头的那道山隙已经被乱石堵死了。

“来我这边。”他压着极度不好的情绪,耐着性子一字一句说。

李秋元能清晰的看见他眼底的郁色,他还有脸心情不好?他在生气什么?气她自作主张恢复了记忆不再任由他戏耍了吗。

她贴着另一边的山壁脸色发青的看着他,嘲讽的低声说:“听你的话,我是活的太舒坦了吗?”说完也不看他,贴着山壁顺着来时的水路开始往潮湿的开阔溶洞跑。

但那里塌的更厉害,溶洞顶上的尖锥钟乳石接连下坠,她想起地震的时候应该躲在狭窄的地方,但在这种地方往狭窄的地方躲,无异于被活埋,因为不会有人挖她出来。

她还是得冒一把险,找到当初进来时那个水潭入口,然后倾斜着往下游走,运气好的话兴许能半死不活的从山涧飘出去,运气不好么,那就只能溺死在水下面。

但是这有什么,总比和那个魔鬼待在一处被暗算的要好。

她闷声往前跑,感觉脑袋里像装了半桶石头一样桄榔桄榔的响,又疼又晕,脑海里不断闪过这段时间她在他跟前做过的那些蠢事,说过的蠢话,甚至柳寒塘也间接被她害的修行全毁。当初她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没能下得去手?

脚底浅浅的水滩渐渐没了她的脚背,她恨得双眼发红,唯一一点清醒的理智却让她狼狈的做了逃兵。

她的力量太弱小,还没法正面和他对抗,他报复人的法子她也不是没领会过,她根本就不是对手。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植物伸展枝叶,万物生长的声音,她顾不上回头,但是那声音很快盖过了她头顶,越到了她前面。

她看见那些树藤细密的交错在一起,编织成一个细密的网撑住了即将垮塌的溶洞和不断下坠的钟乳石。

只是这山体还在晃,她又听到了身后不急不躁的脚步声,愈发没命似的心急往前跑,等到终于看见那池水潭时便想也不想的一个深呼吸扎了进去。

水冷的让她头皮发麻,血液似乎一下子凝滞,四肢也僵住了,尾椎骨升起寒意。她憋着一口气,放松四肢,闭着眼睛一副认命的样子任由水流将她卷走。

但很快,她又听见一声跳水的声音。

黑不见光的水下,她什么也看不见,惊恐的伸出双手无头苍蝇似的瞎摸了摸,结果摸到了一个人的头发。

触手的感觉令她遍体生寒,她下意识的一脚蹬过去,似乎踢到一个人的胸口。这剧烈的一下动作令她憋气的状态差点垮掉,胸腔里仅余的一丝空气也被挤出去,她猝不及防呛了两口水。

鼻端酸胀,双眼发黑的窒息间隙,她隐约在水里窥见了些天光。

水势在往山涧下的方位走,她的确被水流卷了出来,但事与愿违的是,她没能浮上水面。

罗公远浑身湿透的站在山涧的岸上,山体已经不摇晃了,大雨还在倾盆而下,他冷漠的盯着那片晕染了鲜红的水域,漆黑的眉眼被雨丝润湿。

水中一个纤瘦的浮影正缓慢的下坠,衣裙漂浮,露出莹白而伤迹斑斑的脚踝和手腕。

他不是什么善人,不会救一个不知好歹且不领他情的女人。

大雨中他转身,脚步却始终停顿不前,几个瞬息后他闭了闭眼,有点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翻身跳入水中。

……

傍晚的时候,雨还在下。

长安城外终南山下的破庙里,李秋元穿着湿透的衣裳蜷缩在破败神像下的干草垛上,她已经醒了,但是并不想睁眼,因为有人正给她的额头包扎。

她打心眼里抵触,头晕的感觉同时让她觉得恶心。但是她并不能做什么,只能装死。直到他掰着她的嘴喂她吃些什么的时候,她闭着眼死死抿嘴,面无表情的和他无声抗争。

他眸光下沉,虽仍是平静温和的语调,手中却下了狠力,“我耐心有限,不会陪你玩死死活活的游戏,想活就把它吃了,想死现在就告诉我一声。”

李秋元被他的力道捏红了下巴和两颊,吃痛也不变脸色,终于绷不住情绪睁开眼睛,此时对他的愤怒大过恐惧,说话再也不顾忌什么,“天师不是说过,忘了那些事情我才有活路?”顿了顿,语调有点嘲讽,“现在我都记起了,你不杀我吗?”

“杀你?”他不觉轻嗤了一声,“你即便是现在去给青洪君通风报信,也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我对你而言已经不具任何威胁了是么?”

“你所能造成的威胁,最多费我些心思而已。”他心不在焉的看着她额上的绳结,缓慢的说:“所以,别轻易威胁我,得不偿失。”

李秋元闻言冷冷一笑,再不说什么。

他平时惯会使用最简单的方法扫除威胁,要么杀她,要么篡改她记忆,如今竟然说费些心思就可以不用她死。

那么之前她的那条贱命,果然是不值得‘费些心思’的吗?果然狠毒冷血的人,大都视人命为草芥,杀人都不会有顾忌。

她推开他的手,始终不愿接受他的救助,罗公远尝试再三,耐心已极。之后他平静起了身,面无表情的将手里的丹药瓶子砸碎在了外面的雨里。

这几乎算是他们之间结束的最为平和的一次冲突。

李秋元看着他淡漠没有温度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提起来的那股子劲一下子散了,抱着身子在草垛上抑制不住的发抖。

……

长安城最近又有了新的谈资。

据说李少卿的嫡长女不知何缘故流落在了外处,归来时衣裙破裂,长发披散不见饰物,像丢了魂儿一样的往府中走,鞋子都不知道遗落在了哪儿,光着脚愣是感觉不到疼。

这副落魄的样子得到了不少目击者的证实,如今坊市间至少已经流传了七八个版本的故事,被人认可最多的版本就是这位李家娘子私德有亏和外男私奔,结果路上遇到土匪,情郎为求自保将她抛下,她遭遇背叛又被土匪夺了清白,由此心灰意冷,无依无靠之下只得又回来投奔父母。

这个版本的故事最是有鼻子有眼,背后自然少不了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掺和。

李少卿听到下人报上来的这些市井情况,气的大病了一场,病中还不忘请家法管教这个不孝女。

李秋元被罚跪在李家祠堂,一天之内挨了好几顿鞭子。

后来他再打时,李秋元就会冷冷出声顶嘴,“女儿为何流落在外父亲难道不清楚,如果家中当初容得下我养病,又怎会惹出如今这一桩事。女儿久未归家,家中无人来寻也便罢了,如今身体已经恢复痊愈,父亲不高兴反而生气是什么道理?难道做父亲的当真希望女儿死在外面么。”

“你……你……”李少卿气的胡子都要飞起来,劈头盖脸又抽了她一顿鞭子,气急败坏的骂:“忤逆不孝的逆子……”他抖着鞭子,哆嗦着指着她的鼻子对下人说:“给我吩咐下去,从今天起,不许给她饭吃!”

下人们都有些犹豫,管家也规劝道:“郎君,小娘子如今瘦成这样,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没准连饭也没得吃,回了家怎能又如此待她呢。”

李少卿闻言不由心软,但想起她刚刚冷面顶嘴的样子不免又气的肝疼,鞭子往地上一摔道:“每天只许给她一餐,就让她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懂事知规矩了再放她出来!”

管家见他松嘴,忙不迭应着是,送李少卿出了祠堂。

旁边有小厮犹豫道:“吴管家,您这样做,只怕要得罪了大娘子。谁都知道那母女俩一条心,偏和这宛娘子不对付,你这样明着照顾,岂不是要招恨么。”

这小厮和吴管家有些亲戚关系,吴管家见他担心,无奈的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也没法子,杨婆子现在被调到外院做粗活了,照顾不到内宅,她拿了全部积蓄让我帮忙照顾宛娘子,你说我也不能眼看着自家从小看大的小娘子被嗟磨死是不是。”

小厮于是不再吭声。

雨下了一夜,黑漆漆的冰冷祠堂里只有无数个阴森森的牌位对着她,李秋元当然没有老老实实的真在那里一直跪着,她把几个拜垫拼在一起沉默的躺在上面失神看着天花板。

她在想柳寒塘和他的赤金色妖丹。

后背火辣辣的黏成一片,她这个父亲倒是知道怎么打不会把她打死,比起棍棒的内伤,这点鞭子抽的皮肉伤看着恐怖,实际上并不要命,就是可能会留点疤痕,不好嫁人。

但如今她这名声,只怕她这位父亲也没想着她能嫁一个什么让人瞧得上眼的夫婿。

李秋元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脑子犯抽回了家,她从终南山下的破庙里出去后,并不敢去找柳寒塘,她没法面对他,最后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的进了长安。

如果不是李家的小厮眼明手快将她带回去,只怕她能在长安城像孤魂野鬼一样飘上一天。

她蜷缩在拜垫上双目无神的侧身躺着,外头的雨声渐大,她渐渐迷糊的疲倦合上眼。半夜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还有收伞的声音。

祠堂里很快一阵亮堂。

李秋元还在做梦,结果一下子被拽起来,一个牙尖嘴利的侍女刻薄道:“看啊二娘子,亏您还担心宛娘子跪的久了膝盖疼送来了毛皮子护膝,结果人家在这里睡大觉呢。”

李妙仪一副早料到了的神情,端着大家闺秀的仪态皱眉道:“我也是一时着急,竟然忘了我这姐姐的性子,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摆明了是来查岗看她有没有自觉受罚的。

李秋元经历过生生死死,对这些玩闹一样的刁难早不当一回事了,她眼也不抬的不耐抽回手,无动于衷的看着不知名的方向,眼神空芒,什么话都没说,耳朵里全是稀里哗啦的雨和梦里柳寒塘痛苦扭动的身影,半点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李妙仪微微一愣,哟,今儿是怎么了,不吵也不闹。

旁边的侍女提醒道:“从回来就这样了,跟丢了魂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情郎给抛弃了,给饭都不吃。”

“谁敢嚼这样的舌根子!”李妙仪娇声呵斥,眼风看着她额头上包扎的伤软声道:“也兴许是姐姐脑袋受了伤,现在还缓不过劲呢。”

侍女不忿的喃喃,“您特地带了东西来看她,结果她理都不理咱们,这样的无理,您还替她说话。”

李妙仪见她什么反应都没有,顿觉无趣,“看来姐姐心情不好,不大想看见我,你们把这两个护膝给姐姐戴上,让她跪的舒服一些罢。”顿了顿,“对了,姐姐身子不大好,你们可要一直看着才行,万一晕倒了岂不是让父亲担心?”

李秋元终于动了动眼皮。

前头忽然急急火火跑来一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快,把宛娘子送回房里,好生给请个大夫。”

“这是怎么了?”

“冯将军回来了,半夜就听到了宛娘子的事,所以连夜差人怒骂咱们郎君,说当初他听到宛娘子病逝的消息是从咱们郎君口中亲自说出来的,原想着不会有哪个父亲会诅咒子女,他才没再多追查,结果人压根就没死,骂骂咧咧了好半天,一直在问郎君是不是看不上他们这些粗人,不肯把女儿嫁过去做续弦……”

这一下李妙仪和一众丫鬟婆子都愣住了,“你确定?冯将军就没听到什么不好的传闻么?”

“这……”小厮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声道:“将军好像是和咱们府上杠上了,他说他就喜欢这种不守规矩性子野的娘们……反正他自己都是第二次成亲,也没道理嫌弃对方不是黄花大闺女。”顿了顿,“他还说希望越早过门越好……”

李妙仪噗嗤一声掩嘴一笑,“那可不是,姐姐真是命好,还是这种舞刀弄枪的粗人最实在。像之前纠缠的那个傅子瑜,人家一家子连同茶坊,可都搬离长安了,人精似的半点靠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