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的阴天,曲江池上甚少有船。
一片湿雾蒙蒙的水上,雨滴敲打着舟棚,青洪君坐在船里慢条斯理的斟酒,看着他说:“我是来特意谢谢仙师的。”
罗公远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说:“看来大人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青洪君将杯盏用指腹轻轻推过去,点点头,“侵蚀我的东西已经被仙师赠我的勾玉封去了大半,相信净化之力也很快就可以恢复了。”
罗公远垂眸,神情莫测的弯唇,“可喜可贺。”
“但我却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仙师。”青洪君看了一会儿船外的雨,忽然问道:“被封入勾玉的邪祟之物,是否可以为仙师所用?”
罗公远没有抬眼,静静问了他一句,“大人想问什么?”
“只是好奇。”青洪君解释道:“既然仙师的法门能将侵蚀我的东西封印,那么是否也能让它们听你的话,任你驱遣。”
罗公远淡淡看着他道:“大人太高看我了。”
青洪君沉默了一会儿,问出心中忧虑:“听说李少卿家里的大女儿那晚回去后就病了,而且仙师还亲自去看过,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罗公远目不斜视的看着他,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平静从容的样子,让人无法挑出错来,只缓慢说了几个字,“非我力所能及。”顿了顿,忽又笑了,“不过,她或许另有别的造化也不一定。”
不紧不慢一句话令青洪君瞬间琢磨不透他的立场来,沉思了几秒道:“那日李家那位娘子来水府同我说了几句话,我觉得她同你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希望仙师不要放在心上。”
罗公远慢条斯理的低头抿了口酒,有些心不在焉,“什么误会?”
青洪君看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便觉自己可能有所多虑,无论如何,他现在的确在好转,罗公远确确实实是救了他的,这样的怀疑一点也站不住脚。
“也没什么误会,只是那位小娘子觉得你大概是个空有其名的术士,不相信你能救我。”青洪君摇头,淡淡道:“不管怎样,她只是个小小女儿家,如果言语上冒犯了仙师,仙师可不要见怪才好。”
他如今并不怀疑罗公远会对他不利,只是猜想兴许那位小娘子误解了什么,继而在言语上不知天高地厚污蔑得罪了罗公远,因此这位仙师才对她施了惩戒,不愿对她施救。
这种事在人间常有,毕竟凡人也并不是真正的圣人,得罪高人而被教训的又岂止是一两位。
罗公远头也不抬的挑眉,唇角微末的笑意里含着缄默的讥诮,“我倒不知她在言语上冒犯了我。”
青洪君自顾自道:“我也是听张老先生昨夜在召祭我时说的,明明污邪之物已被封入玉中,即使没有,侵蚀的也该是我,又怎会有别人沾染到这污邪之毒?”
罗公远的神情并不见变化,只语调略有几分意味深长,“也许,是大人选她做了继承人,所以她替你受了这侵蚀之苦也未可知呢。”
青洪君想起那晚让她写的回愿纸,心中微动,一时竟也辨不清了,几乎接受了这个极有说服力的原因,面带愧色的皱眉道:“可惜我如今净化之力尚未恢复,无法施救,仙师当真没有办法么?”
罗公远垂着眼帘,眼底只剩下一片凉薄,所幸语调并不如眼神冷漠,听起来颇为遗憾,“李家那位娘子不过是个凡人,污邪之毒侵体,五脏皆损,她比不得大人是神明,自然药石罔救。”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意味不明的抬头看了眼远方一片雾蒙的山影,慢条斯理的缓缓道:“实在有些可惜了。”
青洪君也看了眼船外的雨滴和水面,一时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听说她被送出李家养病了,我已经差了水府的小吏随着轿子去接她了,便是我再一次受到侵蚀,也是要救她的。”
罗公远闻言不由轻轻一笑,“那大人可得快一点。”顿了顿,他神情莫测的低声道:“毕竟那样一副柔弱的身体,再晚一时半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是么。”
……
李秋元在柳家休息了一个下午便再也坐不住了,虽然身体依旧衰弱,但她片刻也不敢再呆在长安的地界,只想快点联系到原主的旧情人然后跟他离开这里去江南。
即便是在长安城外山林深处的柳家,她也依旧不敢待着。
柳寒塘喂了她一些灵药,她眉心一直在跳,仿佛能预料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到了傍晚,她心绪不宁的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柳寒塘看她面上虽镇定平静,内里却始终一副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的样子,心情一时复杂,却又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亲自帮她送信,去约傅家的那位独子。
柳寒塘是什么人,送信不过也就是眨眼就能完成的事情,等李秋元虚弱不稳的捏着笔艰难写完信交给他,前后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柳寒塘就带回了傅家独子的回信。
“上次你在城外等他,并非是他失约,而是他的双亲不愿看到他为了你抛下家业和功名,所以将你之前那信截走了,傅子瑜今天才知你已离家。”柳寒塘一边把信递给她,一边不急不徐的带话,“他让我转告你,他会在今天收拾好所有东西,但是因为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他要布置一些东西,可能要等明天才能出长安,那时他会在终南山下的河边等你。”
说完后,他问:“再在这里休息一天,明天再走。你身子如今这样,也不急在这一天吧?”
李秋元虽急,却也毫无办法,勉强说:“好,我明天一早就去终南山下等他。”
“他可能宵禁前才会出城,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柳寒塘忍不住问,“罗公远竟让你害怕到如此地步吗?”
李秋元沉默了半天,终于有点绷不住情绪,“我怕很多,我怕变故,怕死,怕连累你们整个柳家,我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柳寒塘也沉默了,良久才说:“你别害怕,我会送你们下江南。”
李秋元依旧辗转不安,半宿未敢合眼。
第二日天还没有亮透,她五更天就起来了,因前一日服了些柳家的灵药略微恢复了些气力,她早早的就收拾东西,瘦削的身形背着大大的包裹,风一吹仿佛能随时摔倒,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的逃难味道。
柳寒塘打量了她几遭,摇头轻叹了口气,道:“去见傅子瑜,你还是略微收拾一下自己罢,免得到时候把李纪宛的情郎吓走了,到时候可坏事了。”
李秋元在水盆里望了眼,发现自己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想了想回到屋里简单的上了些胭脂水粉,又换了套体面的罗裙,随意的戴了几件首饰,这才问他,“这下可以了罢?”
柳寒塘敲着扇子慢悠悠点头,像是满意了,“要是能多笑笑,少皱眉就更好了。”
李秋元知他在宽慰自己,朝他露出了一个阴霾多日终于放晴的感激微笑。
柳寒塘别过脸,安排了小黄皮子把马车牵过来,对她交代:“既然决定一早就走,我便去长安一趟催一催傅子瑜吧,让潮生先守着你在终南山下等一会儿。”
李秋元点头,然后看着小黄皮子一摇尾巴变成一个机灵鬼似的男童模样,潮生牵着马车过来,说:“小姐姐放心,去终南山的路咱们一会儿就到了。”
柳寒塘和李秋元一起上了马车,潮生在前面赶马,李秋元依稀记得上一次也是这只小黄皮子和其他几只小的一起拉她去江州的,忍不住问:“潮生看着还小,上次也是他拉着我去彭蠡湖的,让他一个人赶车会不会太辛苦?”
“这种小事他做得来,再说也有助于他修炼,让他去做就是。”柳寒塘并不心疼。
小黄皮子在前头说:“这个算什么呀,我们这些年纪小的,想提升修炼就得多做练习,之前为了练移物,我一晚上给家里弄了十缸水,都没睡觉!”
几人说着话的功夫,马车已经鬼魅般的到了终南山。
李秋元听见了水声,绷着的神经微微放松,接着就听见柳寒塘道:“你们先在此等一会儿,我去接傅子瑜过来。”又对着小黄皮子交代,“潮生,照顾好你这位小姐姐。”
潮生拍了拍胸脯说:“你放心去吧,交给我了。”
柳寒塘闻言又看了她一会儿,一阵青烟似的消失不见了。
李秋元在马车上颠的难受,被潮生扶下去坐在河边稍稍歇了歇。
潮生虽然修成了人,但还是一副小孩脾性,好动的很,半点不肯静下来,在河边化成原型四处蹦跶,背蹭着石头挠痒,蹭了几下,觉得不解痒,迈着四蹄跑到李秋元坐着的石头下面,把她的手叼到它背上,示意给它挠痒。
李秋元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它抱到怀里顺毛,手刚放上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后一躲:“潮生,你身上有虱子么?”
潮生气急败坏的在她怀里骂:“胡说!你才长虱子了呢,我每天都去河边洗澡!”
李秋元遂放了心,把手放上去给它挠痒。
她不知道对面的半山腰上有人正看着她,雪白的常服在一片葱绿中格外耀目,他掌下的手杖已经化作一张弓,一支木箭被他攥在另只手里,但这么久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他并没有动。
男人俯视着山下的情景,直到视野的尽头,一队青衣小吏抬着轿子虚影似的迎着河流而上。
那张弓终于被拉开,箭离了弦。
他这次并不想再看到她惊恐害怕的样子,于是决定给她一个痛快。
李秋元低着头还在专心的给怀里的黄皮子挠痒,浑然不知一支箭矢正刺破长空穿向她的心脏。
身前传来破空之声时,李秋元听到头顶同时传来一声破鸣,似乎有一只鸟从她头上飞了出去。
她下意识抬头,发现发髻散了下来,然后就看见一支木箭四分五裂的掉了下来,空中一只浑身金光的鸟正冲向对面的山腰。
李秋元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伸手一摸头顶,发现之前醒来时头上戴的那支木簪不见了。
那不过是个寻常的簪子,上面雕了两茎莲花,莲枝上落了只长尾鸟,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图案花样,但柳寒塘说那是有人赠给她保平安的,她也就一直没有拿下来。
怀里的黄皮子也被空中那只鸟吓到了,蹭的一下从她怀里跳下去,看了看不远处的木箭,一下子竖起了后背上的毛,呲着牙从喉咙里发出警惕的声音,“有人要杀你!”
李秋元这才顺着那只鸟的方向看见了对面山腰上的白衣男子。她感觉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逆流到了头顶,双腿脱力的往后栽倒,瘫坐到地上惊恐的喊了一声,“潮生,快跑!”
潮生听见她发颤哆嗦的声音,心头一沉,又见她站都站不起了,急的来回绕着她转,“跑什么?”
李秋元定定看着对面的山腰,罗公远掌下的手杖已经再次化为长剑,正干净利落的挥剑斩向金鸟的翅膀。
金鸟的破鸣变得凄厉,无数金色鸟羽从它背上落下来。它嘴里喷出的火焰被隔离在外,对方竟水火不侵。
但是下一秒,再次从终南山上飞出了一只衔着莲枝的青鸟,青鸟将莲枝抛向金鸟,金鸟不仅断翅重生,并且扬翅再起时身躯已然比之前膨大了十多倍,一双金爪鹰一样锋利。
这过程太过猝不及防,金鸟的利爪猛地穿透了罗公远的胸膛,他皱眉喷出一口血,再抬头看向终南山时,目光已经阴鸷。
李秋元看到对面山腰的白色人影化为了一团白光坠下了山涧,脑子里混乱的响起了一个久违的声音,“秋元!你还等什么,这是个好机会!”
竟然是她已经快要忘记的时之神的声音。
“快呀秋元,泥菩萨有慈悲之心,不会要了他的命,但是他这次要是活下来,你就得死啊秋元!”
李秋元听到时之神在脑海里催促,她虽然不知道整个过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听到他急切的语气还是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半分也不敢懈怠的踉踉跄跄往对面的山下赶。
“泥菩萨是谁?”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问。
小黄皮子牢牢跟在她后面。
“你以为之前你病成那样是谁救了你?是泥菩萨净瓶里的杨枝甘露救了你一命!”时之神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像是气得不起,“这个孽障……用那样阴毒的法子害你一个女儿家不算,如今竟还要赶尽杀绝!亏我看在他是帝释之子的份上一再退让……刚刚若不是泥菩萨给你的簪子,你也早就见阎王了你知道么?”
然而小黄皮子并不能听见时之神的声音,还以为李秋元在问它,答道:“我们上次来这里带你找仙人治病的时候,看到了一尊泥菩萨,你说的是那个么?”
李秋元没有回答,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说不出什么话。
小黄皮子见状,身形一涨,也不过只能化作猛虎大小,它叼起她的后衣领甩到了自己的背上,大步杨着四条腿快速的奔往对面的山脚下。
片刻后,李秋元在山涧下看到了零散的滴滴血迹,还有一大片已经变红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