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罗公远垂眸看着手心的茶盏,有些心不在焉,乌沉的像潭水一样的眼浸着不太清晰的嘲讽意味,“既然叶尊师都这般说了,那我便跟着尊师走一趟,也好让我看看她真正的天命如何。”

叶法善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罗公远察觉到了,轻轻抬眸,“不过是一个普通官宦家的女儿,尊师为何如此在意?”

叶法善摇头道:“我只怕这位小娘子只是一个先兆……青洪君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略有耳闻。”

叶法善道:“你还是先随我去太府少卿的府上看看罢,那位小娘子也不知道是去了什么地方,染上了些秽毒。本座须向陛下奏请将那地方封锁,以免更多人被感染,如若不然,这些秽毒只怕会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青洪君如今力有不逮,也不知道会出现多少这样的灾难。我等凡人之躯,虽有道行,终究不是天神。若是……”

罗公远不动声色截过了他的话,起身淡淡道:“走罢。”

叶法善摇头不语,袖子一拂跟了上去。

两位道术高妙的人,从城外山野再到长安的高门府邸,来回也不过就打个盹儿的时间。

李妙仪端着凉了的茶盏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心不在焉的险险撞上了来人,茶具险些打翻,幸而一只手稳了一下,才没让茶水溅出来。

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神情有几分抱歉,抬头看过去时,来人正收回手,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干净茶水溅湿的指尖。

罗公远在做这些琐碎事情的时候,眼神永远细致专注,本该是缱绻风流的一双桃花眼,生在他脸上却偏偏有种孤高遥远的味道,端正又清冷,像个疏淡不沾人间事的神仙。

更不用说他还有着那样一副令人侧目的惊艳容颜。

李妙仪怔怔看了他几秒,还没开口道歉,整张脸便一下子先红了,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极为失态。

旁边的丫鬟轻轻撞了她一下,替她接过托盘,小声解释道:“二娘子,这位就是长安赫赫有名的罗仙师,刚刚叶尊师出去说要请他来,没想到这才一会会就到了。”

李妙仪迅速低下头,没敢再看客人的脸,唯恐再失礼仪惹人不快,只轻柔道:“原来是罗仙师驾临,妙仪方才实在是失礼了。”

罗公远未曾抬眼的淡淡道:“无妨。”

话音落下竟一秒也不曾停留的抬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李妙仪原本以为自己今日妆容耀眼,容貌也是不差的,必定能令他多驻足片刻,却不曾想对方连看都未能看她一眼,当下又恼又恨,揪着手里的帕子咬牙道:“罗仙师也是为了那个贱蹄子来的是么?”

丫鬟小心翼翼的扯了下她的袖袍,小声道:“二娘子,小声些,当心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她有什么好,哪里值得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四个术士都过来给她治病,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好大的脸!”

丫鬟心里默默的想,叶法善可就是你嘴里说的破落户请来的,你家里虽然显贵,却还不一定能请到人家呢。

……

叶法善带着罗公远进门的时候,张果和不空三藏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情况一直在恶化,两人都唯恐床上的病人撑不到人过来。

“思远来的正好,叶尊师这一路可将事情都说与你听了罢?”张果急切道:“你快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救人吧。”

罗公远道:“张老先生稍安勿躁。”他站在门口未曾进来,微微挡住了些光,好看的眉眼里神情看不真切,低声道:“我替人诊治,不喜有人在旁。”

张果半分也不意外,他知道罗公远这人规矩多的很,出远门从不喜侍从跟着,御赐的府邸里也没有一个下人奴仆,独来独往的让人费解。想到这一茬,张果认命的捞起盘坐在地上的不空三藏,迁就道:“行行行,你好好看罢,地方我们给你腾出来了,我们先去前厅吃吃茶。”

叶法善看了他一眼,明显还想嘱咐些什么,话未出口也被拉走了。

只剩下跟前一个伺候的杨婆子不大放心,摸着眼角的湿痕始终坚持在里头站着。

罗公远静静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房里一时静下来,死气浓重,房中的两盆花也在这两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

杨婆子看着房里的白衣男子慢条斯理的走近床榻,背对着她撩开纱帐,露出床榻一角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臂。

那截手臂太瘦了,上面还有血斑,像是皮下的血肉正在被什么溶解。

罗公远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以一种作壁上观的淡漠意味审视她。

床上的少女双眼凹陷,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神采,她闭着眼睛,已经没有力气再发抖了,只是指尖偶尔还会动一下,瘦削的下巴尖锐了好几圈。

杨婆子见到纱帐里头露出来的枯瘦人影就忍不住哭出声来,拿着帕子捂住脸低声啜泣。

床边淡淡传来一句话,“人还没死,你哭什么丧?”

语调略有不耐。

杨婆子立即收声,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来,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红着眼眶道:“求求罗仙师一定要救救我家宛娘子,她从小就爹不疼后娘不爱,从小不知遭了多少罪才长大,如今竟然还要受这痛苦,她才十六岁啊……她阿娘若泉下有知,怎么能闭眼啊!”

说完又抑制不住的用帕子堵上了嘴,一点声也不敢发的独自哽咽。

一个凡人的孩子,才十六——他缄默的表情隐含讥诮,她做的事情,可不像是只有十六岁的孩子会做的。

但罗公远最终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他诊了一会儿她的脉,静默良久后,伸出一指点在她的眉心。

李秋元在梦里感觉自己已经快被那个木头人给蚕食空了,她死不了,又醒不来,简直生不如死。痛苦万分的时候,她忽然感觉眉心像是有一把寒冽的刀子刺进去,她一下子从这噩梦中醒来。

然而醒来之后她才发现,那不只是个梦,那痛苦蔓延到了现实中。

李秋元第一眼就看到了罗公远,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晚的朱雀大街,苍白的脸一下更无血色,当下惊恐的往靠墙的床里艰难缩了缩,这动作牵动胸腔的痛楚,她不可抑制的再次咳血。

床褥很快又脏了。

她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了什么地方,又一眼看到屋子里的杨婆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激动,面色扭曲的费尽力气道:“快出去。”

声线微弱,一听便知已是强弩之末。

杨婆子当然不肯走,哭的像个泪人。

李秋元剧烈的咳嗽,忽然在床上给罗公远跪下,瘦的脱相的十指微微颤动,像是怕极了他似的。她一边咳血,一边不自制的哆嗦,声音有绝望,还有拼命抑制的哭腔,努力哀求,“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这怎么使得!”杨婆子两步冲上来,正要把她扶起来,忽见李秋元抬起眼声嘶力竭的吐出几个字,“给我出去!”

杨婆子被她眼里的神色震到,生怕她再一激动咳血不止,当下连忙抹着泪说:“奴这就走,这就走……宛娘子你可别想不开啊……”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一步三回头的哭声不止。

但好歹还是从屋子里出去了。

罗公远低头看着自己被死死抓紧的袖子,明明该是没有丝毫力气的手,却像是铁网一样死死绞着他的衣角。难道他还能将刚刚那个婆子杀了不成么?

见人走了,她才浑身脱力的歪头倒在床褥上,满身虚汗的看着他,竟连翻个身都难。

“你怎样才肯给我一个痛快?”她带着颤音问。

罗公远低头看着她,“受不住是么?”他视线笔直,她竟一点也看不出里头的狠毒冷血,“你若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答。”她语气微弱的打断他的话。

“甚好。”他好看的眉眼弯起,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末笑意,“让你传话的时之神在哪儿?”

她皱起眉,更剧烈的咳嗽,像是被喉间的血呛到,声音气若游丝的吐字,“我……”

他俯身靠近她,颇有耐心的在不超过寸许的距离听她说话。

“他在……咳咳……”她又开始咳血。

罗公远忍不住皱眉,正想起身,忽然眼前一花,一个柔软的东西猝不及防贴上来,等他反应过来,口唇间已满是血腥。

她的手臂像会发力的树藤一样紧紧勾着他脖子,血淋淋的舌头吻进他唇里。

罗公远眼里杀意暴起,一把将她推开,一直以来云淡风轻的脸上头一次出现阴郁至极的狠戾之色。

李秋元被这摧枯拉朽的力道一推,撞在床里侧的墙上,血从她七窍流出来,她攥着手似乎喘不上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痛苦的缩成一团。

终于可以死了,她想。

她笑起来,想死多么容易啊,哪里需要回答什么鬼问题便宜他。

房中没有水,凉了的茶也被端了出去,罗公远攥着的手渐渐松开,抬手一点点擦干净唇上的血,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他的目光冰冷,异于常人的平静,让人战栗。良久之后,他轻轻一笑,“你以为冒犯了我,我就会给你一个痛快吗?”

李秋元睁着血红的眼睛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