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上了锁的小卧室被打开,里面是一片不见尘灰的粉嫩色,从墙纸到床单被褥,选的都是少女系的卡通风格。太久不见阳光的屋子,在这多雨潮湿的夏天里竟然也没有任何发潮的霉味,想来两口子经常打扫晾晒这间屋子里的东西。

中年男人在屋子里四处看了会儿,打开衣柜说:“她的东西都在,但是都固定会打扫清理,就连这些衣服都是隔一段时间给她洗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李秋元说:“衣服确实应该算是最贴身的物件了,但是洗过这么多次了,怕是已经没用了。”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去翻找一旁的床头桌,上面摆了一整排的漫画,还有一个小台灯。

李秋元看见男人拿起一本上了锁的日记本,自言自语,“那就只剩下这个了,小时候她奶奶翻看过一次她的日记,之后她就买了这种上了锁的日记本,睡觉都要抱着它。她奶奶去世前那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记忆也不大清楚,总说还能看到孙女在台灯下面写写画画……”

男人把日记本递给秋元,额上的皱纹清晰又深刻,“如果你见到她了,就说我们再也不逼她了,也不会给她安排相亲,她一辈子不嫁人都行,让她赶紧回来吧。”

李秋元使劲儿点点头,把日记本接过来小心的揣进了怀里,说:“我见到她了,一定会转述的。”

男人又从家里的院里冒雨挖出了两坛陈年的花雕酒,此外还掏出了一叠红色钞票塞给她,絮絮的念叨里满是恳求的语气,“家里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你和大师说不要让他嫌弃,另外这钱是给你的,你一定要让他帮帮我们,一定要让他帮帮我们啊秋元……”

李秋元一时慌了手脚,忙把钱推回去急声说:“舅爷你别这样,这种事儿你就是不说我能帮一把的肯定也会帮的啊,酒我可以帮你带给那位大师,但钱我真的不能要。”

她知道这个院子里埋了酒,也知道那是她表姐出生那一年埋的,她姨婆说当时他们在南方住的是单元楼没有院子,她这位舅爷特意托老家的姊妹在老家的院子埋了几坛酒,想着等女儿结婚再挖出来。

然而现在酒还在,人却已经不在了。

两人在屋檐下互推了半天,最后的结果是李秋元胳肢窝夹着日记本,怀里抱着两坛酒跑掉了。

外头还下着大雨,她一边头也不回的跑出院门,一边低头避着雨大喊,“舅爷,你就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起码撑把伞再走啊——”

两个酒坛各装五斤的花雕酒,并不多,也不算重。然而刚出了那条巷子,她就感觉胳肢窝的日记本啪的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她俯身去捡时,怀里的酒坛子又没兜住,摔下来了一个。

酒坛四分五裂,醇香的黄色酒液瞬间飘在雨里,李秋元懊恼的大喊可惜。

她把剩下那坛完好的花雕酒放在一旁,率先去抢救撒到了酒液的日记本,幸好是上了锁的,而且前后封面是层硬壳,上面的雨水和酒液一抹就擦去了,李秋元弄干净后就把日记本小心的揣进了怀里,保险起见还塞进了裤腰里。

之后她发愁的看了眼地上狼藉的碎片——这里离她舅爷家并不远,如果被他看见这瓶花雕酒摔碎在这里,指定心里不大好受,兴许还会误会多想。

李秋元左右看了看,只得从地上快速拾起那些碎片,扔到右手边的一个池水沟里。她赶时间,来回扔了三趟,手上割了起码得有四五道口子,才终于把案发现场清理干净了。

之后指尖被割破的地方冒出血,她才有时间把指尖放在嘴里吮了吮,这么一舔不得了——啊,这酒好香。

辣是辣了点,但是真香。

绍兴名酒,还是陈酿,果然挺适合送礼的么。

这么一想,她越发为自己刚刚的手抖感到心碎。

淋了半天的大雨,她赶到镇子上的招待所时已经有了点鼻音,进门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个小伙子的声音传过来,“大妹子,住宿?”

李秋元摇头,吸了吸鼻子,“不是,我找——阿啾!”她再一次重重打了个喷嚏。

小伙子往后躲了躲,咳了声说:“你找谁?”

“几个小时前住进来的一个男生,你看看登记簿,应该是叫陈索。”

小伙儿翻了翻柜台上的登记表,有了印象,“啊,你说他啊,他在楼上的202,开的钟点房。”说到这里他敏感的看了她一眼,辨认了半天,瞬时一乐,“哟妹子,原来是你啊。”

“咱俩认识么?”她问。

小伙子往她淋了雨的胸前瞅了瞅,走过来说:“看不出来你老少通吃啊,上次同时和两帅哥过来开房也就算了,这次这个看着还小,也就高中才毕业,您这玩的范围挺广泛啊。我虽然没他长得好看,但论实力比起他一个高中生那可中用多了,你不考虑考虑我么,咱还能给你免房费呢,你说是不?”

李秋元是个成年人,委婉的荤话听过不少,像这么直接的还是第一次听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怼,气的瞪了他半天,反而笑了,“你说你技术好?”

小伙子一听有戏,啧了一声说:“那是必须的。”

李秋元皮笑肉不笑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算了吧,看你这副阳痿相,平时没少看片用五指姑娘吧?”她擦擦鼻涕冷嗤了一声说:“还是少看点吧,别见谁都想扑上去,跟个泰迪似的,很猥琐知道不?”

她还想高冷的甩出一句,‘姐是你永远无法染指的爸爸’,但话没说出口,余光就瞥到楼梯转角人影微动。她一回头,就看到熟悉的颀长身影靠在那里,少年搭着扶手,目光居高临下,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正面容平静的打量着她。

李秋元心想完了,她骂自己——你知道的太多了。

两人视线相对了一会儿,李秋元率先阿啾一声,一个喷嚏打破了沉默。

“你们家的亲戚连把伞都吝啬给你么?”少年淡淡问了句。

李秋元抱着酒坛子上了楼梯,把酒递给他说:“我是跑出来的,他要给我伞,我没回去拿。”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带回来的东西?”他再问。

“不不不,这个不是,”跟他进了门,她脱下湿透的外套,看见他丢过来一张厚厚的毛毯,她接过后说了声谢谢裹在身上,然后抽出那本日记说:“酒是我表姐的爸爸送你的,当作求你办事的谢礼,我重点带回来的东西是这本日记。”

他接过看了看,然后李秋元就听见咔嚓一声,上面的锁似乎是开了。

“哎——看别人日记不太好吧?”虽然她也拿不准日记是在路上摔了一下才开的,还是被他打开的,总之这么堂而皇之的看一个少女的青春心事总是不厚道。

少年压根置若罔闻,李秋元当然也只能随他去了。

当然,对于一个好奇心极重,并且对人神恋非常感兴趣的人类来说,能挡住这种诱惑实在不容易,于是在犹豫了半秒钟后,李秋元选择趴过去跟他一起看那本日记。

然而最先入眼的是一副素描铅笔绘成的画。

她表姐顾婷婷痴迷于二次元,大概是从小喜爱漫画的原因,她对画画也十分钟爱,而且擅长各种人物的细节处理和轮廓线条。

她的日记本左页画的是一个人物的背影,高挑修长,因为没有上色,整个基调便是黑白的。画中线条一片模糊,和她以往的风格很不一样。

右页上是她的日记内容:

2007年12月23 星期天 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到了,我为此准备了很久,也不知道它会下多长时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它这一个冬天都不要停。

我和爷爷奶奶又吵架了,他们不想让我出门,好吧,他们年纪大了,我也不想让他们生气,只好在房间里放英语听力装作在学习的样子然后从后墙翻出去。

希望不会被人看见告我的状。

虽然现在镇子上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神经病,算了,随他们说去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经历的,不是吗?

我又来到了以前的旷野上,到了冬天这里就只有白茫茫一片,没什么可看的,我在这里从早上坐到天黑,仍然没有等到他。

并不是每个下雪的日子他都会来,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我以为能见到他。

我在雪地里站的腿脚发麻,手脚冰冷,当天黑透,我打算往回走的时候,他终于来了。他每次出现都令我措手不及,虽然我已经做好了足够多的准备,但仍旧不知该如何把握这短暂的相聚。

我给他送了礼物,他沉默的收下,然后拍干净我身上的雪带我去了一个叫做云夜雾都的地方看了一场祭礼,分别时他亲吻了我的头发,这是我这一年最开心的日子。

2007年12月24日 星期一 晴

今天雪停了,我发烧了。

之后的几天,日记本上只有一些随手画的线条轮廓还有一些类似‘我今天仍旧画不出他的样子……’的只言片语。

李秋元看着少年无动于衷的漠然翻着日记,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又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她裹紧了身上的毛毯,撕了张纸巾捂住鼻子,就看到对方忽然放下手里的日记打开了那坛酒,轻扬眉梢说了句:“二十年的花雕陈酿?倒挺有诚意。”

“你现在就要喝么?”她问。

少年倒了一杯递给她,“这里没有姜汤,酒能驱寒。”

李秋元受宠若惊的接过来,少年看到了她的手,眼也不抬的问了句,“你是去捡玻璃碴了么?”

“不是的,是这酒本来有两坛的,然后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坛。”

“是么?”少年露出颇为可惜的表情,“那可太遗憾了。”

李秋元,“???……”

好歹也是他的小跟班,当领导的不是应该先关心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