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决战神女峰

厨房里,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赤红的灵力肆虐在半空中,像是游走的小蛇,绕着她们两人急速飞舞,阴姽婳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的血红逐渐褪去,与此同时,那些灵力也慢慢湮灭消散。

她松手放开云皎,神情勾起诡艳的笑意:“明白了吗?这就是你与长离的过往,被长离抹掉的过往。”

云皎表情怔怔的,还未从远古时期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眼前不断浮现起记忆中的片段,昏暗阴沉的天之涯,荒芜冰冷的幽冥之渊,纯净圣洁的九重神殿,以及最后诀别的那场大战……又听阴姽婳慢慢说道:“长离为你做了这么多的事,你却毫不知情,我这个做姐姐的,可真是看不下去呢!”

云皎看向阴姽婳,眉目间还是掩不住震惊,她定了定心神,静静地问:“姐姐,你这次来,其实是为了我吧?”

阴姽婳挑了挑眉,眸中似是敛着深水,脸上的笑意更是明显:“你又知道了?”

云皎垂下眼帘,说什么神女峰,说什么阳炎,阴姽婳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把云初末支走,让她看到那些过往罢了。事到如今,她恍惚想起一件事来,以前的云初末从没有过失控的时候,可是自从阴姽婳为他疗伤之后,他就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智和情绪,有时候甚至会不自觉地显现出长离剑灵的原身。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她还是能看到缭绕在他身侧丝丝缕缕赤红的煞气。

她抬头问:“那日……在雪域的时候,你对云初末做了什么?”

阴姽婳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语气里似乎有些不满:“这样久远的事,难得你居然还记得,长离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长离本就该与我们在一起,他却为你抛弃了我们,抛弃了三界,将自己的元灵封印起来,我所做的,不过是想让我的弟弟回来罢了。”

云皎眼眸低垂,怪不得和绯悠闲对战的时候,云初末没有丧失最后的理智,怪不得跟他相依相伴了百年,她都看不出他的原身是什么……净水池中的水常年清澈如镜,纵使有杂物落在里面,用不了几天也会消散了踪影。可是这些天,她能明显感觉到净水池变浑了许多,甚至池水旁还有隐隐的煞气逸散出来。

阴姽婳语气生冷,没有丝毫感情地说:“他以为这样做,便真的能脱离三界,跟你在这一方天地里安稳生活,不再陷入争斗之中了吗?”

这世上有一种生灵,他们超越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内,亦不在六道之中,活着的时候形单影只,即使死了,也无法坠入轮回。因为什么都不是,所以地位才最低微,连弱小低贱的怨灵都比不上。

创世灵剑,是何等尊崇和高贵,云初末便是抛弃了这样的身份,跟她嬉笑怒骂生活在明月居,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却什么都不曾跟她提起过。

云皎觉得心里生疼,堵塞在胸口的痛楚如何也化解不开,她清淡的语气里,仿佛在确认笃定着什么:“云初末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他不想再做回长离剑灵了。”

阴姽婳的笑依旧从容,信心满满般:“长离剑灵注定要被封印回混沌之井,这不是他所能选择,也不是你所能掌控的。”

云皎对上她的目光:“既然这样,你为了什么,要花费心思找上我呢?”

这时候,阴姽婳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收敛,她微微偏着头:“一万年前,你杀死了阳炎的主人,阳炎要找你和长离报仇,作为他们的姐姐,我必须阻止这一切。”

她目光灼灼,理所当然地道:“你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要把性命交给我?”

云皎握紧了手指,对方是上古剑灵,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凡人,面对阴姽婳,她到底有些害怕,但是一想到云初末,心中又鼓起些许勇气:“杀死临渊的是战姝妤,不是我,战姝妤已经死了,过去的事情也该结束了!”

阴姽婳呵了一声,似是嘲讽般:“结束?到底是什么令你有这种可笑的想法?你的身上已被打上邪魔的印记,堕落的灵魂不可能获得拯救,只要这些东西还在,那些事情就不可能成为过去。”

阴姽婳的语气冰冷,令云皎的心里发寒,她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虽然恐惧,却还是鼓足勇气,哽咽地道:“他这一生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逼他,让他留在人世间继续做他的云初末,这样不好吗?”

阴姽婳低笑了一阵,她慢慢接近云皎,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却分明能感受到冰冷和绝望:“你也曾看到过心爱之人死在眼前,也曾经历过痛彻心扉的离别,历经万年,可还记得那是一番怎样的滋味?”

云皎在她的气势中慢慢退后,听到她的话,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

阴姽婳缓缓勾着唇角,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美艳的神情中带着些许孤独和苍茫:“我说过了,我是一个女人,你觉得对于女人而言,什么样的诅咒才是最令她无法承受的?”

云皎的思绪顺着她的话语,慢慢向深处探寻,触及某一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望着阴姽婳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悲伤。

阴姽婳微微笑了,语气依旧平静:“别那么看着我,倘若失去已成为习惯,也就没什么心痛可言了。”她在云皎跟前顿步,冰凉的手覆上云皎的脸,“帮帮我,让长离回来吧。”

云皎的神情怔住,感受着阴姽婳阴寒如冰的手指,想知道她的心是否也如这般冰冷寒凉,在经历了无数次悲伤之后……

“不对……”云皎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向后退了一步,“那是你的事,跟云初末有什么关系?”

阴姽婳的手还顿在半空,呵了一声,慢慢垂下来:“赤水女当年早有规定,三大灵剑只要有一把还流落在世间,那么围绕灵剑的争斗就永无止息,直到天地覆灭,我们也跟着一起陨灭,是为终结。”

“那你们应该想办法解开诅咒……”云皎顿了顿,继续说道,“人应该遵从自己的心意而活,为什么要别人来主宰你们的人生?”

阴姽婳闻言,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似在嘲讽她的天真:“若是真能解开,凭我们灵剑之力,何苦要受折磨至今?”

“所以你就甘愿被封印在混沌之井,甘愿永生永世都生活在黑暗之中?”云皎没来由地愤怒,连语气都硬了不少,“这不是结束,而是退缩,是懦弱!你怕再次看到主人死去,害怕再被诅咒缠身,因此才不敢相信这世上其实真的有解决之法,你想到的只是该如何阻止眼前即将发生的灾难,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公平吗?你的内心,真的愿意被封印吗?”

阴姽婳沉默了下来,事到如今,还谈什么公不公平,愿不愿意呢!

她垂下了眼帘,叹了口气,默默摇头:“来不及了……”

云皎一愣:“什么意思?”

阴姽婳失魂落魄地看向她,喃喃道:“长离已然到达神女峰,他与阳炎之间,必死其一。”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根据赤水的诅咒,阳炎是不可能打败长离的,可若是再加上神女峰的天谴之力,就不一定了。”

云皎闻言,心中陡然一惊,神女峰最是接近天界,方圆千里之内都没有人,那里的天谴之力比之凡间不知强大了多少倍。阳炎出现在那个地方,目的就是引云初末前往神女峰,借助天谴之力把长离剑毁掉。

她望向阴姽婳,眉目中闪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明知道是这样,为何还要……诱云初末上当?”

阴姽婳倒没有一点儿隐瞒,专注而认真:“我的出现是为封印长离和阳炎,如今他们肯主动回到神女峰,岂不是更好?事情因你而起,也该由你结束,长离的性命现在握在你的手里,他的生死,要看你怎么选择。”

想起神女峰的天谴之力,云皎几乎不带任何迟疑,她向阴姽婳走近了一步:“姐姐,带我去神女峰吧。”

阴姽婳默默注视着她,眼眸波光潋滟:“你可想好了?”

云皎点了点头,又听阴姽婳道:“此去神女峰一行,你可能会死,难道你真的不怕?”

云皎哑然一笑,淡淡道:“我的性命是云初末所救,在雪域中已交给了你,还怕什么呢?”又补充了一句,坚信而笃定,“有云初末在,我不会有事的。”

阴姽婳打量了她一会儿,才慢慢道:“好。”

她走在前头,刚想施法又被云皎拉住了衣袖,紧接着听她轻声道:“姐姐,天道循环,有始就会有终,总能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你不要封印云初末好不好?”

阴姽婳的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倏忽诡艳地笑了:“到时候再说吧。”

等她们赶到神女峰的时候,那里已经一片狼藉。云初末手里持着长离剑,与一人对峙在半空中,一袭墨紫色的衣袍随风轻摆,身后的云纱高高扬起,隐约现出上面金线绣着的龙图,他的神情泛着幽凉,潋滟之中,又带着沉静的冰冷与温柔。

那位与他打斗的剑灵,浑身穿着黄金般的战铠,身姿坚挺英武,神冠绾着的墨发凌乱,身上已经负了好几道伤,却依旧毫不退缩。他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长离,真是想不到呢,万年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你。”

长离眉目阴柔精致,闻言缓缓勾起笑意,越发显得阴冷:“是吗,我也真是想不到呢,事隔万年之后,你居然还敢再来找我。”

不等阳炎回答,他首先开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嘲讽:“忘了提醒你,那个大天神临渊……是我杀的。”

“你……”阳炎果然发怒,注视长离的目光更加阴狠,不仅是临渊,他从前的主人哪一个不是死在长离剑下?

阳炎身为三大灵剑之一,在那个群魔乱舞的时代,本就很难遇到敌手,然而赤水女却诅咒他永生永世都要败在魔剑之下,是以当他的主人带着神剑纵横天下的时候,只要遇到长离剑,就一定会死在对方的手里。因此那个诅咒的本身还有另一层含义,与其说阳炎要终生败在长离剑下,还不如说,阳炎的主人皆要死在长离手中。

阳炎狠毒阴鸷地望着长离,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把他毁灭。临渊,是他遇到的最强大的主人,本以为借助大天神的力量可以打败长离,没想到那个大魔女战姝妤从中作梗,竟在那场决战中将临渊杀死,阳炎剑也因此遭到损坏,他躲在三界中休养了万年才恢复过来。

长离唇角泛起冰冷的笑意,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告诉我,赤水女在哪里,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提起赤水女,阳炎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优越的神情,三界六道,只有他一人知道赤水女沉睡在何处,他挑了挑眉,语气也悠然了许多:“长离,你找主人做什么呢?想杀死她吗?”

长离的容颜如雪,周身王者威严的气息氤氲,神情温浅淡漠:“那个恶毒的女人,难得你现在还认她做主人。”

“住口,长离……”听他竟敢出言亵渎赤水女,阳炎摆出长兄的姿态,似是教训般,“你不要忘了,是谁将我们铸就出来,在自己创生的故地,你便是这样对待自己主人的吗?”

长离的唇角勾了勾,紫云纱的衣袖随着微风轻摆:“我只记得,过去数万年,我一直都活在煎熬之中,而这一切都是拜赤水女所赐。”

他淡淡地说:“你若是不肯,我倒是不介意用自己的手段,让你不那么心甘情愿地说出来。”

云皎站在神女峰的山顶,只见天空逐渐被乌云所掩盖,隐隐地,还能听到沉闷的滚雷声。她呆呆地望向长离,他的身姿依旧颀长优雅,然而却已不是她的云初末了,阴姽婳先前用来解封他元灵的灵力,已经被长离清除,墨紫的衣袍周围缭绕着阴寒的煞气,分明就是长离剑灵最初的模样。不过还好,至少他现在还保持着人的思想……

阳炎这时注意到她的存在,眸光不由得闪了闪,顿时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大了许多,他无比优越地望着长离,轻笑道:“看到了吗?战姝妤那个女人也来了,也好,你们今日都会死在我的手上。”

长离的神情有些恍惚,瞬间之后又恢复了平常的沉静,语气幽凉如水:“你能吗?”

他提剑向阳炎挥去,剑势携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在神女峰掀起一阵阵狂风,阳炎横剑去挡,身形在长空中倒退了数十丈,却仍是抵挡不住,只得偏身闪开,险险地躲了过去。那一击的力量打在对面的山崖上,即使是先前被阳炎化解了不少,却仍然在瞬间削去大半个山头,山石崩塌,碎成灰末,被风吹过顷刻又散开在空气中。

两道身影在长空中翻身打斗,谁都不肯退让一步,肆虐的灵力交织出电闪雷鸣,掀起一阵又一阵狂风,与此同时,天空的乌云也变得极为浓重,黑沉沉地压下来,像是将要席卷天地一般。

忽然,一道响雷炸开在天空,雷电交织朝长离延伸过去,长离侧身避开天谴之劫,又横剑挡住了阳炎的攻势,只见他面容却依旧沉静如水,他漠然注视着阳炎,唇角泛起冷笑:“想借天谴毁了长离剑吗,你也不算太笨。”

阳炎的神情中尽是得意之色,一种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感萦上心扉,他对上长离,没有丝毫退缩:“长离,我早说了,你们今日都会死在我手上。”

长离勾了勾唇角,语气寂然:“很遗憾,你没有这个能耐……”

他长剑一划,瞬间将阳炎打飞出去,与此同时,身体被蔓延的雷电枝节击中,他仅是神情凝滞了一下,随即转向阳炎飞去,墨紫色的衣袍飞舞摇摆,发出猎猎的声响,趁阳炎还未稳住身形之前,又向他挥出了一剑。

阳炎的身体被沉痛一击,急速地向地面坠落下去,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他还未来得及站起,长离的身形就翩然落在了他的不远处。长离手里持着长剑,不紧不慢地向他接近,像是将要凌迟敌人的王,墨紫的衣袖微微荡着,神情淡漠优雅。

阳炎浑身狼狈,他拄着长剑将要站起身,却先倏忽笑了:“长离,阳炎剑主人是死在你手里,可是你也不要忘了,万年之前,你的主人也曾死在我的剑下,宿命的结局不可更改,今日便是要重蹈万年前的覆辙。”

“住口!”长离的神情瞬间变得冰冷,剑势毫不留情地挥了出去,暴虐的灵力又将阳炎重创打飞到老远,在地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深壑。

天谴之劫越发严重,一道道雷电像是张牙舞爪的巨龙,从天空一直延展到地面,长离的眼神威严地眯了眯,持剑的手逐渐收紧,仿佛手中掌握的是对方的性命:“说,赤水女在哪里?”

眸中的神色愈加幽深,周身缭绕的煞气像是寂静燃烧的黑暗之火,雷电落在他的脚边,扬起漫天的灰尘,他的身侧撑起一道透明淡紫的结界。他不紧不慢地行走着,交织的天力击打在上面,却没有紊乱半分:“告诉我,赤水女在哪里?”

阳炎的喉间发出低沉的冷笑,他挑着眉:“生气了?发怒了?你想杀了主人解开诅咒,我却偏不让你如愿!”

话音刚落,又一道沉重的剑锋迎面而来,阳炎被打飞出去老远,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滚出去好几丈,他口中喷出一口热血,拄着长剑半跪起身,咬牙死死盯着长离,眸中倏忽闪过一道金芒,神情阴狠而热切,那柄泛着光辉的阳炎剑逐渐消失了身形。

长离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现出原身吗……”

握剑的手松开,剑身上萦绕流紫光华,他的脚步缓慢,在向阳炎接近的同时,深眸的流紫也泛了起来,衬着阴柔精致的容颜更是清冷惊艳。空中如落飞火,漫天乌云之中,两道身影,时而变作人形,时而又化成灵剑,一金一紫,上天入地厮打在一起,肆虐的灵力耀得天际发亮,兵器相接,铿然震耳。

云皎望着漫天飞舞的虚剑,心中顿觉不妙,她连忙看向阴姽婳,只见对方垂眸摇头道:“剑灵现出原身,就是到了战无可退的地步,没有办法了。”

云皎向她走近了一步,焦急道:“你也是灵剑,难道不知道解救之法吗?”

阴姽婳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呵了一声:“你我心中都明白,神魔妖灵现出原身,眼中便只剩下杀戮和战争,除非累死或者被杀死,否则就不会停止。”

云皎闻言,再次回首望着天空,此时长离已经化作人形,手中划出灵力将阳炎剑打飞,顷刻之间,又变作了长离剑的模样。

天谴还在进行,雷电交织劈在他们之间,恍惚中,她忽然想起了银时月,他当初不也是化成原形,悲怒之下杀死了大俞的十万铁骑?可是,遭受天谴之后的他,即使筋疲力尽,已到强弩之末,却还是保持着一丝人性回到了姜雪羽的身边。

云皎仰望灵剑又幻化出长离的身形,转头向阴姽婳道:“姐姐,把我送到那边去吧。”

阴姽婳意外地挑了挑眉,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你确定?”

区区人类,在面对洪荒远古的力量时,怎会不觉得惶恐惊惧?云皎望着那道墨紫的身形,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我能把他唤醒的……”

身侧的雷电像是张牙舞爪的巨龙,从长空之上蔓延下来,阴姽婳带着云皎,小心避开锋芒,翩然飞落到山峰的底下。

只听得一声巨响,阳炎剑从天上坠落下来,插在地面化成阳炎的身形,他伸手捂着胸口,强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瞳孔闪烁着金芒,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然而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却好似没有知觉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里心里仅剩下天地间与自己对战的那个剑灵,把他杀掉,是他唯一还记得的事情。

他的不远处泛起流紫的光辉,长离的身形缓缓从中走出来,眸中的墨紫像是潋滟的深水,面容清俊阴柔,犹若白玉雕琢一般,他在缓步向阳炎靠近,云纱龙图的衣摆拖曳在地,唇角染着血迹,显然在阳炎和天谴的双重夹击下受了重伤。

“长离会死于天谴……”

云皎正望着长离,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句,她转头望着阴姽婳,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还未化开,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阴姽婳偏过头看她,不动声色地勾出一抹笑:“逆天行事,带走被诅咒的灵魂,更是以禁忌之术替她收集魂力延续性命,纵使没有阳炎,没有神女峰,他也活不了多久。”

云皎闻言哑然,再度看向长离,墨紫色的身影落在她的眸中再也化不开:“我要怎么做?”

阴姽婳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不知道,不听话的弟弟,死了才好呢!”

“阴姽婳……”云皎望向她皱眉,表情也难得地严肃认真,“不是说三大灵剑要同时被封印在混沌之井,诅咒才不会继续?你不要忘了,倘若要解开诅咒,没有云初末,单凭你和阳炎根本不可能成事。”

阴姽婳脸上荡着笑意,衬着美艳的容颜,明晃晃的像是亮丽的罂粟花。“阳炎才不会想解开诅咒呢,要知道他是我们当中,最忠心于赤水女的那一个。”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不是说要跟随自己的内心吗,那就按照你心里想的去做吧,或许还有救。”

长离手中握着虚剑,面无表情地向阳炎接近,眸中似乎还含着戏谑慵懒的笑意,手下败将,不堪一击,这么没用的东西,死在他手里也算是荣幸和解脱。

化成原身之后,他身侧的结界就已消失不见,天谴之力落在他的身上,那些触角一样的雷电交织在他的周围,击打在地面上扬起漫天灰尘,然而他却连躲避的意识都没有,深紫的眸中只看得到杀戮,心里想着的,也是如何将眼前这个碍眼的家伙杀死。

身体像是干涸的河床,如何也填不满,如何也停不下,他只觉得热,唯有杀戮才能带给他片刻的清凉。然而,就在他慢慢接近的时候,眼前忽然闪出一道人影,碧绿衣衫,皮肤白皙,身体又小又软,水灵灵的眼眸像是一泓泉水,清澈灵动。

云皎挡在长离的前面,怔怔地望着他:“云初末……”

她还未来得及说完要说的话,一柄阴寒的剑锋就抵在了她的喉间,那柄虚剑离她仅有半寸,却没有刺下去,云皎勉强定了定心神,在他的威逼中后退:“云初末,我都知道了,万年前是战姝妤解封了长离剑,她在神魔大战里与天神临渊同归于尽,却也阴错阳差地保全了你,是你在冥海中将她拯救出来,耗费万年的修为凝出精元送她投胎,成就了我……”

长离表情木然,望着她的模样亦没有半分怜惜,却又在她的话语中停了下来,脚步顿住,剑锋依旧抵在云皎的颈间,深紫的眼眸像敛着飞雪,苍茫而深邃。

云皎见此,心中大喜,强忍着快要涌出的热泪,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害怕什么,可是云初末,我早说了啊,人死了,灵就散了。纵使还能投胎转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把那个人忘得干干净净,好好过完这一生。”

夜晚轻风中,江畔小舟里,他说,我曾遇见一人,因为孤独执念成恨,最后杀死了自己最爱的男子,她自己也因伤重而消亡。直到死前才明白她对那个人并非是恨,只是太想念,太想得到他的爱了。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云初末是爱着姝妤的,却不承想他们之间,原来还有着这一层缘分,他知道她心中另有旁人,那么,他的心里呢?轻声呢喃,像是掩着无尽的哀伤,他在问,如果她的人生可以重来,还会不会做这样傻的事?

明明爱着却踟蹰不前,为前生所恼,为过去所累,他曾目睹过最后的那场诀别——战姝妤与临渊之间那千丝万缕的结,总害怕有一日,不该出现的人突然出现;总害怕有一日,被他拾起的情意不得已转交给别人。

苦涩无边蔓延,江水潺潺,凉薄寂寞如他空洞的心,他说,如果……你是她呢?

如果是她,他要怎么面对横在旁人中间的感情?

如果是她,渐行渐远,奔赴别人的身影,他该怎么才能挽留?

可是战姝妤是战姝妤,云皎也只会是云皎,一百年的相依相伴,她不是木头,也不是坚石,能够在相濡以沫的点滴中始终保持无情。

她喜欢云初末看着她微笑的模样,面容清俊柔和,总是掩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她喜欢云初末抬手敲她的模样,三分戏弄,七分宠溺,亲切贴近暖人心;她喜欢云初末斜眼看她的模样,那些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想法和话语,也难为他总是耐心配合;喜欢他的闹,喜欢他的静,喜欢他总是欺负自己,也喜欢他每次放低身段的讨好和温情……

这么多的喜欢,历经一百年的时光,不知不觉积累成深爱,是她醒悟得太晚,但也希望不会太迟……

云皎长嘘了一口气,继续说:“云初末,战姝妤已经死了,三界之内再也不会有她,关于她的缘也该就此斩断。我不是她,也不会成为她,所以云皎只会是云皎,不然你以为会是谁?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看清自己的心,以为只要陪在你身边就已知足,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喜欢你,想要跟你在一起!我爱你,不许你心里还想着别的什么人,不知道你现在……还愿不愿意要我?”

云皎说着,声音艰涩地哽咽出来,眼泪不断地往下掉。可是,她现在不知道有多高兴,为什么还要哭?

长离望着她的表情怔怔的,手中的虚剑缓缓垂了下来,沉默木然地望着她,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云皎向他靠近了几步,他又警觉地挥起了剑,冷锋指着云皎,一如他拒绝靠近云皎的心。

泪水涟涟,如何也止不住,云皎索性不管,避开长离的剑锋向他靠近,好在长离没再拒绝她,手中持剑一动不动,在她的靠近中,脸上一如既往保持着木然的表情。

云皎走到他的跟前,伸手触及他的脸,她与长离的目光对视,带着哭腔:“你说想跟我像从前一样生活,云初末,你回来啊……”

“当啷”一声,虚剑掉落下去,化成流紫的灵力顷刻没有了踪影,长离的神情有些触动,深紫的眼眸中,莫名的情意闪烁不清,他缓缓伸手抚上了云皎的脸颊,微凉的指尖替她抹去腮边的热泪,艰难不确定地试探了一句:“云……皎……”

云皎终于哭出声来,脸上却带着欣喜的笑意,她刚想说话,长离的视线移到后方,神色一凛,伸手将她拨到一边,紧接着一道淡金的锋芒打来,他闷哼了一声,墨紫的身形摇晃了几下。

大雨倾盆而下,落在身上打得肩膀生疼,他的眼眸恢复了往日的幽深与静默,指尖流溢的灵力捏成一道冷刃,挥手向阳炎劈了过去,重伤虚弱的身体跪倒下来,华贵的衣袍被泥水浸湿,低垂的墨发掩住了清俊容颜,顺着发梢向下滴水。

阳炎在他的那一击中倒飞出去,阴姽婳匆忙赶来,见此情景,指尖捻动法诀,赤红的灵力将他紧紧束缚,顷刻之间,阳炎便化作了一柄长剑。

阴姽婳秀眉微蹙,整个身形升腾到半空中,与化作长剑的阳炎对峙,溢满灵力的双手摊开,与此同时,神女峰上倏忽现出一道七彩灵光,穿透深层乌云,直冲霄汉,她的唇角勾了勾,露出满意得逞的笑容:“阳炎,回去吧。”阳炎剑身上泛着金色的锋芒,在半空中游走了几圈,最终不甘地飞至神女峰,直直地落进了混沌之井中。

云初末半跪在地上,他吐出一口鲜血,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唇齿间被浓重的血腥所充斥。天空中,忽然闪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响雷炸裂开来,雷电之势仿佛要把天地毁灭,云皎脑中一片空白,不顾一切地朝着他的后背扑了过去……

元宵佳节,长安的街头挂满了灯笼,夜凉如水,一盏盏孔明灯飞向天空,静止在浓重的夜幕里,像是一点点星光。河畔佳人结队而过,手中捧着莲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

云皎推门而入,本想找云初末去街上游玩,没想到他并不在房中,书案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竹条和宣纸,木头的碎屑撒得到处都是。云皎迈步走过去,嘟着嘴不满地哼了一声,把书房弄得这么乱,待会儿还得她来收拾。

她把散落在书案的宣纸拾起来,一张一张叠在一起,正收拾着,手上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那些毁掉的画稿上笔线勾勒,或是眉眼盈动,或是玉手纤纤。她愣了片刻,把宣纸平铺在书案上,几张画稿放在一起对比,大致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云皎站在书案边,恍惚想起云初末以前总爱在书房里写画着什么,每次她接近的时候,他都很避讳地把画收起,偏偏藏着掖着不给她看。她的视线落在书房木柱后的绢缸上,淡青的轻纱掩映,隐约露出几十幅画卷,由于位置偏僻,又被木柱挡着,所以从前打扫书房时,都没有在意过。

她把手里的宣纸放下,迈步朝木柱边走过去,展开一卷画轴,一个女子的身形映入眼帘,眉目狡黠,嬉皮笑脸,手指抵在唇瓣上,一双灵动的眼睛清澈无邪,几乎可以流出水来。望着画中的女子,云皎有些怔神,她收好画卷,又拿起了另一幅。画中的女子身着淡绿的衣衫,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单手郁闷地撑着头,看上去像是在和谁生闷气,她的面前摆着茶水和点心,身后是绯红灿烂的桃花,轻纱垂在地上,微风吹过,衣摆拂起了落花。

云皎注视着绢缸中的画卷,把手上的放了回去,小心地离开了书房。有些东西,可以不必再看,因为已经深深烙在了她的心间。她走出书房,正巧遇到云初末迎过来,还未开口,便听云初末先道:“你怎么在这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方才去你房间,没有找到人。”

月光融融,落在他的身上越发出尘冷清,阴柔清俊的面容在夜晚的灯火中,显得沉静而温柔。想起在书房里见到的东西,云皎的小手背在身后,带着一贯沾沾自喜的表情:“云初末,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云初末皱了皱眉,有些不大放心:“你身体还未好,留在家里休息吧。”

云皎闻言嘟起了嘴,其实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日明明被雷电劈中了,本以为必死无疑,可是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什么事都没有,连道小小的伤痕都没有留下。不过云初末为了这事儿,还跟她置气好几天,她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地讨好巴结,才勉强把他哄好。

她向云初末走近了两步,微微嘟着嘴,露出最纯真无辜的表情,衬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起来更加可怜巴巴,不晓得有多凄惨:“云初末,我早就没事了,你就陪我出去玩一会儿吧。”

云初末还是不太放心,抬手敲在她头上,没好气道:“我说待在家里,少给我耍小性子,若是那么想玩的话,等过段时间再出去。”

云皎立即不乐意地大哼一声,抱住他的胳膊拼命摇着:“今天是元宵节,再过段时间可就要等到明年了,你陪我出去吧,就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云初末,云初末……”

云初末被她晃得头晕,唇角却泛起笑容,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无可奈何道:“我不是说过,以后再用这招就没用了?你啊……”

见他答应,云皎顿时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得逞满意地小声嘀咕道:“谁说没用了?明明每次都很有用……”

正想着,头上又被人敲了一下,云初末气定神闲,眼神轻飘飘地斜看她:“不是要出去玩吗,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见他默许答应,云皎立即露出最讨人喜欢的笑脸,抱住云初末的胳膊,整个人都黏在他的身上:“云初末,云初末,我们先去看花灯好不好,我知道哪里的花灯最好看……”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开始云皎还能拉着云初末的衣袖行走,被人挤来挤去之后,连握着衣袖的手都摇摇欲坠,云初末斜斜地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人,他的脚步停了停,待云皎接近的时候,索性伸手将她护在怀中。

云皎简直感激涕零,眼神无辜又纯良:“云初末,你真好……”

云初末又斜了她一眼,凉凉地道:“是吗?”

心知他被这些人闹得头疼,云皎抓住机会连忙道:“是呀,你看你本来不喜欢热闹,但是为了我,却还是出来了,所以说云初末你的为人真是不错。”

看着某人沾沾自喜、自我感觉很好的样子,云初末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忍不住打击道:“谁说我是为了你?”脸上笑吟吟的,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听说元宵佳节,出来赏灯的美人甚多,我不过是想出来凑凑热闹罢了,没准儿还能捡到一个姑娘。”

他瞥了一眼云皎,发现对方正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便厚着脸皮,不知死活地又补充了一句:“你看那边柳树下穿蓝色衣服的姑娘就不错,还有那边提鲤鱼灯对着我笑的姑娘……”

云皎很是愤怒,很是郁结,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弥漫在周围,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立即把云初末搭在她肩上的胳膊拿下去,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搂着怀里的,还惦记着外面的,男人都是欠教训!

云初末眸中泛起戏谑的笑意,加快步伐跟在她身后,慵懒地喊了一句:“喂……”

见云皎压根儿不搭理他,又若有所思道:“其实那位走在前边儿,穿绿衣裳的姑娘更不错……”

云皎走在前头,闻言顿住了脚步,忍不住被他逗笑,却还是嘟起了嘴,故意闷声问:“这大街上穿绿衣裳的姑娘多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得寸进尺,给点儿颜色就要开染坊,云皎更是这其中的典型,云初末走到她的身边,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反正总归不是你,就对了。”

“你你你……”还指望他说些好话哄她开心,没想到云初末冷不丁地冒出来这么一句,云皎简直恨到咬牙切齿,大大地哼了一声,跺脚转过身。

云初末神情泛着温柔的笑意,拉住云皎的胳膊,温声哄道:“好了,不要闹了,待会儿走丢了,我可不去找你。”

云皎很不服气地嘟着嘴,偏头看了他一眼:“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自己也能找回去。”

云初末挑了挑眉,悠然地道:“那我就把结界封起来,即使找到也不让你进去。”

云皎又哼了一声,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他,似乎在指控他的无情无义,随即摆出最蛮横霸道的表情:“有本事你封啊,我我我……我还能刨坑打洞!”

云初末顷刻被她逗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轻着语气:“你啊……”

云皎喜欢热闹,看到人多的地方就想挤进去看个究竟,云初末最不喜欢跟凡人待在一起,混在他们中间,感觉身上最起码要挤出一层灰。无奈自己身边的那位也是凡人,且一见到好玩的事物,就忍不住蹦蹦跳跳地凑上去,这边刚拿起一个面具,那边又捏起一个泥人,不见她买什么,反正就是这样有兴致。

云初末被她东拉西扯地拽着,望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虽然无可奈何,可脸上却依旧流露出宠溺温暖的笑容。这么多年,他们便是这么过来的,她胡闹,他忍让;她聒噪,他妥协;然后日子过着过着,便热闹了起来,他的心,也跟着一起变得温暖。

他还是不喜欢跟人类相处,还是不喜欢走到人群中去,当年选择入住长安,不过是看这里人多,使用禁忌之术时,所受的天谴会小一些。比起离开家门,他宁愿永远待在明月居中,每天只对着云皎一人,听她愤怒不满地抱怨哪家的商贩缺斤短两,听她喋喋不休地说今日又在街上碰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他从不觉得那些事情有多重要,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被她说出一朵儿莲花来,他喜欢看着她兴致勃勃、活蹦乱跳的模样。有时候单手支颐,听她哇啦哇啦地说话,思绪不由自主地就会移开,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眼里看到的是她手舞足蹈的欢喜模样,耳中听到的,也只是她软糯轻快的声音。

一块冰的融化,需要多长时间呢?相比铁石来说,它要冷上好几倍,然而也是最容易被化开的。因为寒冷久了,所以连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想要寻找温暖,靠近那团火焰,在明媚中化成一潭深水,将他所爱的那个人包裹其中,倾尽心力,温情以待。

软泥青石板,新波碧水旁,一群年轻男女手里拿着孔明灯,这个祝愿家中老人长命百岁,那个希望来年能够金榜题名,这边的黄衣姑娘墨汁刚刚污了纸张,那边的某个灯笼上就烧出了窟窿,娇憨的欢笑声恍若银铃,透过夜色久久回荡在风中。

云皎蹲在地上,望着自己的孔明灯发呆,咬着笔杆绞尽脑汁,还不忘警惕地回头,提醒云初末:“你不许偷看!”

云初末与她背对背,气定神闲地拿着墨笔,闻言挑了挑眉:“我看起来很闲吗?”

云皎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扭过头继续咬笔杆,若说心愿,那她的心愿可多了,想要许多许多的银子,想吃很多很多的美食,想让云初末对她温柔可亲一点儿。哦,她还想再长高一些,省得云初末老是说她很小!

想到这里,她欢天喜地地提起墨笔,刚要写上去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想,这么多的心愿,若是天神看到了,会不会觉得她这个人很贪心,然后就更不会帮她实现心愿了?

于是,云皎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纠结中……她想吃芙蓉铺的糕点和水云间的炖鱼头,更想要黄灿灿的金子,反过来一想,若是有了金子,什么好吃的买不到?于是在两者之间,她很有智慧地选择了后者,虽说云初末现在对她好了不少,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他日后不会再犯。要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恶劣,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等过段时间,他一定还会不遗余力地欺负她,打击她,于是在金子和云初末对她温柔之间,她忍痛割爱抛弃了前者。

对于自己的长相,云皎一直没有什么概念,从前遇到的妖魔鬼怪,不是模样太美,就是长得太丑,美的像是天仙下凡,颠倒众生,丑的乌黑似歪瓜裂枣,而她大致应该只能算作中等,奈何个头永远长不高,站在那些高挑美丽的女子身边,果真还是显得太嫩了。

云皎很是消沉,抱着膝整个身体又小又软,云初末会不会嫌弃她又矮又扁……想到这里,她转过身问云初末:“云初末,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云初末的头抬了一下,又低下去,漫不经心地问:“问这个做什么?”

云皎望着自己的孔明灯,闷闷道:“没有啊,就是随便问问,想知道你怎么看待我的长相。”

云初末闻言,手中的笔锋顿了一下,隔了片刻,挑了挑眉:“长相?你有长相?”

云皎顿时有些不乐意,虽说她的模样比不上绯悠闲,更比不上阴姽婳,可是也没有那么差好不好?心中怨念了好一会儿,最后云皎气愤地想,云初末真是太不识货了,人家明明看起来很可爱!

她微微嘟着嘴,脑子里在“云初末对她温柔”旁边默默画了一个叉。紧接着,她又陷入了究竟是要自己长高,还是变漂亮的纠结中,郁闷地斟酌了好一会儿,云皎突然发现一个很重要且一直被她忽略的问题。

虽说她长得不好看,也没有其他女子的出挑和凹凸有致,关键云初末喜欢她啊,他从远古洪荒活到现在,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正所谓红颜枯骨,皮囊而已。云初末没有看上别的什么人,却喜欢上这个叫作云皎的小姑娘,肯定是从她身上发现了别人没有的优点,所以说,看人要看内在,不能只关注那些肤浅的表面。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又平和了许多,转向云初末又问道:“云初末,你觉得我怎么样?”

云初末这回连头都没有抬,懒洋洋道:“贪玩、话多、溜须拍马、言而无信……”

他还没说完,就被云皎打断了:“哎呀哎呀,我说的是优点!”

云初末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想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云皎很是愤怒:“难道在你看来,我连一丢丢的优点都没有吗!”

云初末又想了好一会儿,才神色复杂地说:“还是有的。”

“什么?”

云初末偏了一下头,面对她的殷切期盼,慢慢露出笑容:“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有我在你身边。”

云皎重重地哼了一声,缩回去愤愤的,不理他,云初末真是太可恶了,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不过回想起来,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云皎耷拉着脑袋消沉地想,果真除了云初末之外,她就没有一点优点了吗?

最后,她在自己的孔明灯上画了两个小人,手牵手,还用斜线做了注释,一个云皎,一个云初末。由于云皎觉得云初末无论人品还是行为,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所以云皎把云初末画得特别矮小,比她矮了好几倍。

生怕被云初末看到她的心愿,云皎赶忙放开了孔明灯,望着灯笼顺风越飘越远,她的心里也生出丝丝甜蜜,不管她的心愿是什么,为的也只是能和云初末永远在一起。浮华万千,过眼云烟,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再值得期盼。

最后她转过头,拼命地斜眼,小心翼翼偷瞄云初末的孔明灯,发现他忙活了半天,只在上面留了一幅山水画,再移开视线,灯纸上的图像和对面桥上的风景丝毫不差。

云皎没来由地生气,她在这里郁闷纠结,云初末这个人却丝毫不放在心上,难道他都不想跟她在一起吗?!她默默地蹲在他身边,双手郁闷地撑着头,苦大仇深地注视那幅画,好似要把人家盯出一个窟窿似的。

云初末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不是不许偷看吗?”

云皎继续藐视那幅画,眼神就跟人家抢了她的银子,又夺了她的相公差不多,她幽怨地望向云初末:“云初末,你都没有愿望吗?”

云初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甚在意:“你觉得有什么愿望,写在纸上被风吹几下就能实现?”

云皎顿时心情灰暗,他是长离剑灵,万物之始,莫说那些仙神,就是仙神的祖宗来了,见到他不是躬身施礼,就是逃之夭夭吧?

云初末放开了灯笼,精神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走吧。”云皎苦大仇深地藐视了他好一会儿,才愤愤地迈着脚步,跟在他的后头。

回程的路上,云初末有些漫不经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隔了良久才问:“云皎……”

云皎抬头看他,又听他道:“在神女峰的那日,你同我说了什么?”

云皎激灵了一下,装傻讪笑:“没,没有啊。”

她一定是疯了,被阴姽婳的灵力吓糊涂了,所以那天才会说什么喜欢他,爱他,想要跟他永远在一起的话,现在想起来,都能酸掉大牙好吗!居然还说,以后不许他再想着别人……云皎在心里默默流泪,她是脑子被门夹过,又被驴踢了吗?

云初末“哦”了一声,很是淡定地说:“我好像听到你说自己喜欢我,想要与我在一起,还不许我再想着别的什么人……”看着她的深眸中笑意渐深,继续说道,“看来是我听错了啊。”

他每说一句,云皎就心胆恶寒、深恶痛绝一次,听完之后,坚定地点头:“没错,你绝对是听错了!”

巷口幽深,仅有一轮明月遥照九州,云初末挑了挑眉:“这么说,你不喜欢我,不想与我在一起,而且希望我心里想着别人了?”

“没有没有……”云皎的举止很是得体,丝毫没有失了女儿家的矜持,还趁机拍马屁道,“云初末,你看你长得好,脾气也好,关键还很温柔……”

出人意料的是,云初末这次没再嫌弃地敲她,反而饶有兴致地听着,脸上还挂着吟吟的笑意,不时侧首看她一眼,听她乱七八糟地扯了一大堆,才慢悠悠地道:“所以?”

云皎一愣,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就见云初末接近她,微凉的手指拂过她的发丝,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所以,我那么好……”

天空炸开一团烟花,五光十色,犹若灿烂的琉璃。一个吻慢慢落在了她的唇瓣,像是试探着触碰,又逐渐加深,他的眼睛轻轻闭着,颀长的羽睫下更是清俊温柔,唇齿交缠之间,又听他低沉压抑的声音:“你要怎么抓住我?”

晚风拂过,寒凉的气息氤氲,她只觉得紧张,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颤着手抱住了他的后背,紊乱的气息喷薄在呼吸之间,缠绵情动炫目而温柔。云皎双腿打软有些站不住,很不争气地要倾倒下去,只听云初末细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勒住她腰身的手更是用力,却也带着体贴的温柔,手微微向上提着,让她更加贴近自己。

长安月下,夜色静谧美好,微风轻柔,似有情人缠绵悱恻地低语,情意缱绻。

神女峰那日,云初末重伤昏迷,云皎也在天谴的那一击中失去了知觉,等他们再次醒来的时候,阴姽婳已经不在了,只看到被她封印回混沌之井的阳炎剑。

阴姽婳为什么没有趁机封印长离,云皎之后询问过云初末,这才知道只有在灵剑化为原形的时候,旁人才有机会施加封印之法。如果那时候云初末没有被她唤醒,那么阴姽婳封印的,就不仅仅是阳炎了。

房间内,云皎站在床榻边收拾衣服,这些都是今年过季换下来的,今早趁着阳光明媚,被她拿出去晒了晒,叠好之后就可以放回箱子,等到明年再穿了。正收拾着,她的头脑一晕,身形几乎站不住,顺势扶在了床帏上,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云皎闭上眼睛用力摇头,再度睁开眼,眩晕感已经好了不少。她怔怔地垂下双手,手里的衣袍掉落在地上,倏忽回过神,俯身把衣袍捡起来放回床榻边。

云皎觉得有些奇怪,迈步来到木桌边坐下来,还给自己斟了杯茶。这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这种情况,难道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所以有些劳累?

她默默地端起杯盏,刚想低头喝水,手上又忽然没有了知觉,手臂麻木完全使不上力,不受控制地垂下去,杯盏摔碎在地上,顿时茶水与碎片四溅。

云初末正好进屋,望着地上的碎瓷片,又看向了云皎,阔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指,手背已经被茶水烫出绯红,他蹙了蹙眉,低着声音问道:“疼不疼?”

云皎的表情愣愣的,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摇了摇头:“不疼。”

云初末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随即蹲下身来,还从腰间拿出一个玉瓶,周围瞬间泛起淡淡的幽香,云皎这才想起以前每次靠近云初末的时候,都能闻到这种味道,她很是惊奇,忙不迭地问:“云初末,云初末,原先我还好奇来着,你身上怎么会有香味,可是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小脑袋低垂,好奇地凑近他,云初末抬眸看去,顺势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没好气道:“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收一收好奇心,做事情的时候不再想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究竟为何带着这种东西,你还不知道吗?”

淡紫的药膏涂抹在手上,清凉幽香,云初末的力道也很舒适,云皎的表情讪讪的,不乐意地嘟起了嘴,小声嘀咕道:“我才没有想奇怪的事情……”

见云初末又抬眸没好气地看她,她立即识相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闷闷道:“云初末,我再也不会说话了。”

云初末轻笑了一声,几乎细不可闻,他的唇角噙着暖意,牵着云皎的手站起来,语气甚是清淡:“跟我过来。”

云皎激灵一下,脑中的某根弦被触动,连忙扑腾着抱住云初末的大腿,声泪俱下地求饶道:“云初末,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打我,更不要割我的舌头……”

云初末不可忍受地闭了闭目,语气里带着些许威严:“云皎!”

“在!”某人顺从地答了一句,含着泪花的大眼睛望着他,无辜又可怜。

云初末揪住她的衣领,硬生生地把她拎起来:“你看起来很喜欢被割掉舌头,我委实不该对你太好。”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往门口拖。

云皎大惊失色,紧紧抱住他的腰求饶:“云初末,云初末,我真的知道错了……”

云初末轻叹一声,保持着被她抱住的姿势站在门边,片刻之后,才没好气地妥协:“我何时说过要割你的舌头了?”

“你刚才明明……”某人不知死活地抬头,看到云初末逐渐幽深的眼眸,硬生生地截住了话头,斩钉截铁道,“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显然是我听错了!”

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他,露出最讨人喜欢的笑脸,不晓得有多么纯良无辜,云初末故作脸色一沉,没好气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啊……”

走出门,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唯有几点星光在天际闪烁,云皎顿步在长廊,望着眼前的景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长不短的走廊两边,挂着数十盏花灯,外形和宫灯相仿,微微上翘的灯角还挂着红色流苏,晚风拂过,花灯轻轻摇曳,灯屏上不断闪现出人马追逐、物换景移的影像,像是流动的浮光,倒映在明月居的一旁。

云皎颠颠地跑过去,目光扫过每一盏花灯,最后在尽头的那盏花灯前停下脚步,不大不小的灯屏中间,她和云初末的影子倒映其上,若沙戏影灯,旋转如飞。

身后有人轻轻拥住了她,云初末将下颌搁在她的肩上,唇角染着笑意:“本该在前几日拿出来的,喜欢吗?”

云皎恍惚想起他最近这几个月都闷在书房里,不知道在捯饬什么东西,神神秘秘藏着掖着不许她看,偶尔还能在书案上见到碎木屑,原来是在做这些东西。她偏过头去看云初末,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意,带着一贯沾沾自喜的表情,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一下:“喜欢。”

云初末依旧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再亲一下。”

云皎顿时不乐意地嘟起嘴,一字一顿的:“我不要!”

话音刚落,云初末就在她脸颊上狠亲了一下,抱着她的手臂再度收紧,埋首在她的颈间,嗅闻着发丝的幽香,用低沉慵懒的声音道:“你又耍小性子。”

云皎无所谓地轻哼了一声,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是偶尔耍耍小性子又有什么关系?她偏过头靠着云初末的脸,良久之后才开口:“云初末,我们过些天出去玩好不好?”

云初末睁开眼睛,幽凉的目光里深沉敛水,流动着无尽的温柔与宠溺,清雅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好啊,你想去哪里?”

“嗯……”云皎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偏过头看他,“你想去哪里?”

云初末倏忽笑了,灯火之下,他的容颜越发显得清俊,他的语气平淡,仿佛要融化在夜色里:“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不过……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云皎立即沾沾自喜地笑了,眼眸灵动清澈,她想了一会儿,才答道:“那我们先去漠北好了,然后一直南下,等走到江南的时候,那里的桃花也该开了。”

夜风清凉,云初末慢慢拢住她的身体,用温浅的声音道:“好啊。”

得到他的回答,云皎又欢天喜地地往下想,嘴里不停地说着:“嗯,其实我们还可以去千叶湖,听说那里有口龙眼井,旁边那棵老茶树上第一茬新茶泡起来最是入口……”

她顿了顿,又陷入苦恼之中,喃喃自语道:“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可能会赶不及洛阳的牡丹花会了。”

云初末的笑容无声放大,伫立在夜色中,拥抱着怀里的人,听着她喃喃的自语,眼里心里都是暖意。他耐心听着云皎乱七八糟的纠结,看似痛心疾首的取舍设想,心境越发充实平和起来,最后才淡淡说道:“先去哪里不都一样,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

云皎摸索着找到他横在腰间的手,却被云初末反过来握住,嘟着嘴撒娇道:“除了江南的桃花、洛阳的牡丹,我还想去天山看梅花。”

云初末闻言撇了撇嘴,搁在她肩上的下颌动了一下,眼眸幽深敛水,默默注视着她,纯良而无辜:“咱能别去有花的地方吗?”

云皎其实很想笑,却仍是摆出最蛮横的表情,神色俨然:“不行,我要去!”

云初末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一张俊脸上写满了委屈,最终妥协道:“好吧。”

沾沾自喜的窃笑无声放大,云皎开始觉得很累,顺势靠在他身上,喃喃地问:“云初末,那时候……就是神魔大战之后,在那片花海里,你为什么没有打喷嚏?”

云初末看了她一眼,语气定定地道:“你想知道?”

云皎立即小鸡啄米地点头,要知道云初末向来对花粉过敏,沾上一点儿都会忍不住想打喷嚏的,何况是在花海里?

云初末的神情甚是冷静,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才索然无味道:“谁告诉你,我那时候不想打喷嚏的?”

他的话刚说出口,云皎顿时露出弯弯的笑意,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云初末幽怨地瞪了她一眼,报复地在她腰间捏了一把,指责道:“你还笑!”

云皎顿时绷住神情,抿了抿唇,想了片刻,才淡定地道:“云初末,我再也不会笑了。”

听到她的保证,云初末首先笑了起来,额头抵了她一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啊,就知道口是心非!”

“我哪有!”云皎很是气愤,嘟着嘴辩驳。

她懒洋洋地赖在云初末身上,望着面前的花灯:“云初末,我明天就开始收拾行李,好不好?”

云初末抱着她,脸上的笑意在灯火下显得温暖而安宁,很好脾气地答了一句:“好啊。”

云皎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完,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已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百年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劳感渐渐加重,甚至一天之间,还没做什么事情就觉得很累,精神困顿想睡觉,睡着了就不大容易醒来,头晕眼花的时候越来越多,好在云初末在的时候,她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所以暂时没有被他发现异常。

她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影子沉默,不紧不慢地梳理着发丝,梳着梳着又停了下来。

云初末绕过屏风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支发钗,他走到云皎的身后,从旁边凑过来,单手支颐靠在梳妆台上,把发钗呈给她看:“云皎,喜不喜欢?”

云皎倏忽回过神,垂眸望去,对着他的目光微笑:“喜欢。”

因为是云初末送的,所以无论是什么,她都喜欢,眼前这个男子,温柔体贴地陪了她一百年,总是费尽心机地找来精致有趣的东西来讨她欢喜。他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喜欢的地方,总以为她喜欢的东西就是最好的,她想去的地方,就是他要去的……

云初末手里转着发钗,神情悠然自得,脉脉注视着云皎:“那……我给你戴上可好?”

云皎沉默了片刻,对着他扯出了一个笑容:“好啊……”有些事情,他早该知道,既然说不出口,只能让他自己去发现。

从小到大,她就是这样没出息,怕疼怕苦,手上划破了一点儿小伤口,就大惊小怪好像痛得要命;喝一点儿药还要云初末求着哄着,才肯勉强咽下去一口;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晃晃悠悠找他要抱抱;甚至听到打雷声,都会揪住他的衣摆死活不肯撒手。这么多年,她一直靠着他,赖着他,事到如今,所有苦痛还是要他自己尝……

云初末的唇角带着笑意,拿着发钗比画了好一阵儿,才找到最好的位置轻轻簪了下去。他偏过头为她理着长发,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然而片刻之后,好像发现了什么,笑容逐渐冻住,幽凉的目光里闪过一抹慌乱,似是掩着千秋的风雪纷飞。

他的手指发颤,拨弄着云皎的发丝,将它们捋在手里,墨色掩映之下,散落的长发已经白了大半,他的神情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云皎:“怎……怎么回事?”

云皎的神情凄楚,咬唇低下了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泪珠却不断地倾落,打在握着衣裙的手背上,竟有些发烫。云初末蹲在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扳过来,仰头凝望着她,仓皇失措地问道:“云皎……”

云皎紧紧咬着下唇,望着眼前的人掉眼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回答:“云初末,我的精元……被打散了,活不了多久了……”

原以为被那道天谴击中,她能安然无恙,甚至还曾为此沾沾自喜,以为从此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起,漠北的雄鹰、江南的桃花、洛阳的牡丹……那些她所设想的,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欢喜,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他们曾经紧紧抓着的,仅是短暂虚假的美梦……

被诅咒的灵魂,终究要回到她应该存在的地方,他救不了她,一如救不了万年前在他怀中死去的战姝妤……

听到她的话,云初末恍若被什么击中,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神情怔怔的,再度抬首看她,脸色惨白,缓缓摇着头,嘴里喃喃道:“不……不会……”

云皎哭得更厉害了,她低下身子,颤手去抚摸他的脸,爱惜而不舍:“云初末……”

云初末惊恐地倒退了几步,举止神情间甚至有些仓皇失错,他望着云皎苍白无力的手,极力想要保持冷静:“别……别碰我……”

他不能接受,也不敢相信,宁愿相信这一切其实都是他的梦,纠缠折磨他的梦,梦醒了,他的云皎还是好好的,会活蹦乱跳缠着他撒娇,会哭着闹着跟他求饶……所以不要碰,他怕触及那双没有温暖的手,冰冷阴寒,将他从幸福的云端,顷刻打入地狱的彼岸……

他去过地狱,那里的天,漆黑一片,夜空里永远回荡着凄然惨烈的声音;那里的水,彻骨冰冷,从水面露出的恶鬼腐臭丑陋,不断伸出的手白骨森森,好像要把人生生拉下去,撕裂血肉瓜分蚕食,还有那永远燃烧的红莲业火。大魔女战姝妤都差点儿魂飞魄散,他的云皎可该怎么活……明明一百年来,他连让她吃一点儿苦都不舍得……

“云初末,”云皎蹲下身来,伸手抱住了他,感受着他颤抖抗拒的身体,心里更是难过,“云初末……”

云初末惊慌失措地将她推开,连连后退着,他在拒绝她,一如拒绝相信这个事实,甚至看都不再看她一眼。他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出门外,看见庭院中站着的身影,眉目顿时阴狠起来,手中瞬间化出一柄长剑,墨紫色的身影迅疾地闪过眼前,强势的力道掀翻了桌椅,就连院子里的树木也被连根拔起。

冷冽的剑锋抵在阴姽婳的颈间,煞气缭绕升腾,就像他现在滔天的恨意,他的眸中闪过一道紫芒,声音颤抖,强忍着怨恨,低沉阴狠:“我要毁了你!”

流紫的灵力像是寂静燃烧的烈火,瞬间将阴姽婳包围了起来。阴姽婳脸色苍白,生生忍着疼痛,抬眸注视着长离,美艳冰冷的眼眸中却流露出笑意,似是怜悯,也似是嘲讽:“长离,你凭什么恨我呢?”

长离眉目紧蹙,紫色越发幽深,勉强克制着煞气,咬着牙:“你明知道阳炎杀不了我,为何还要带她去?”

阴姽婳冷冷呵了一声,依旧注视着他:“阳炎是杀不了你,可是你却杀得了阳炎,你觉得在一个小丫头和弟弟的性命中间,我会选择谁?”

美艳的神情冰冷如雪,她望着长离的目光亦是没有一丝温情:“以为脱离了三界,不在五行之内,便不再受宿命所控了吗?长离,你以为的天道是什么?”

长离神情恍惚,逆天改命,将被诅咒堕落的灵魂再度带到人世间。他抹去了战姝妤的过往,也抹掉了云皎的将来,他可以不做创世灵剑,可以去做三界内最低贱的生灵,总以为付出这样的代价,拼尽一生修为,至少能为他和云皎争取一个小小的将来……

见到长离沉默,阴姽婳眸色沉痛,仍试图接近他,慢慢搭上长离的手臂,语气里充斥着作为姐姐对弟弟的疼惜:“我们才是一起的,长离,跟我回去吧。”

觉察到她的靠近,长离的目光瞬间变得阴狠,手上用力以剑锋抵着她,阴姽婳的颈间顿时流出血来,衬着长离剑妖冶的流紫,更是显得妖异。她微微蹙眉,面上闪出沉痛之色:“你怪我拆散你们相爱,可知这样的痛苦,我已忍受了数万年。长离,我说过,你欠我的……”

她说着,偏过头看向了别处,云皎听到声响跟出门,正站在庭院中,听着他们的对话,望着他们发呆。长离俊眉紧蹙,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到不远处的那道身影,阴柔精致的眉目间倏忽变得哀痛,他黯然垂下首,缓缓闭上了眼睛,疲惫至极,心累至极,天下之大,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也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去。

云皎迈步走了过来,对着阴姽婳勉强笑了笑,才再度看向长离,她慢慢伸手,覆在了他握剑的那只手上,轻着声音哄道:“云初末,放开她吧。”长离没有应声,身形一动不动,没有移开剑锋,也没有再划下去一分。

云皎又走近了一些,拢着他的手,声音温软轻柔:“云初末,我很累了,不想再见到别人,放她走吧,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长离望向了她,眸中阴柔的紫,哀痛而静默,似是敛着飞雪的苍茫,神情落寞而悲伤。“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上,他踉跄了一步,失魂落魄地向后退着,转身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阴姽婳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却被云皎拦了下来,云皎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不要再逼他了,云初末不会跟你走的。”

阴姽婳望向她,神情沉静疏冷:“长离剑注定要回到混沌之井,受到诅咒的灵魂也注定要坠入地狱深渊,宿命的结局不可能更改,你还想让他为你在人世间徘徊多少年?”

云皎咬唇垂下首,脸色惨白,阴姽婳按住她的肩,语气轻柔沉静:“放开他吧,让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云皎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拂开了阴姽婳的手,她后退了几步,抬眸注视着阴姽婳,反问道:“姐姐认为属于他的地方是哪里呢?一直以来,你只能看到长离剑,可知云初末也有自己的内心,只要他快乐,我就高兴,他不愿意回去,我死也不会勉强。”

她转过身想去找云初末,又听阴姽婳道:“你坚持不了多久的,在地狱中。”

云皎顿住脚步,垂下的容颜慢慢绽放出一抹凄然的笑,她没有接腔,迈步向书房走了过去。

云皎推开了房门,垂眼见云初末跌坐在地上,抱膝望着地面失神,她迈步走了过去,蹲在云初末的面前:“云初末……”

见云初末一直愣神,连头都没有抬,她朝他身边挪了挪,伸手去触碰云初末的侧颜,捧起他的脸与自己对视,她露出淡淡的笑容:“云初末,我一个人害怕,你不要不理我啊。”

云初末静静注视着云皎,神情中尽是苍茫和落寞,他倾身将云皎抱在怀里,声音嘶哑而低沉:“云皎,我该怎么做,才能把你留下来?”

云皎低垂下眼帘,眉目间尽是哀伤,未绾的长发披散,露出底下三千银丝。她伸手抱住云初末,只觉得他的后背在轻轻颤抖,不由得心中一疼,又将他抱紧了些:“云初末,你娶我吧。”

她的话刚说出,云初末的泪水顷刻落下,他抱着云皎闭上了眼眸,将她紧紧收在怀中,云皎只感觉被他勒得生疼,她顿了一下,又重复道:“云初末,你娶我吧。”

她知道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男子主动,可是云初末总是那么慢,她怎么等得及?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她先迈出一步,云初末才肯闷声温吞地走向她,就算这一次,她再主动一点儿又怎么样?

云初末疼得皱起了眉,声音哽咽根本说不出话来,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悲痛答:“好啊。”

云皎很不乐意,微微嘟着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说好呀好的,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与我说吗?”

云初末的唇角晕出苦涩,声音嘶哑:“你想听什么?”

云皎不满地轻哼了一声,神情颇为幽怨:“什么叫我想听什么,应该是你想说什么才对吧!”

云初末的眉目落寞而哀伤,片刻之后道:“云皎,你愿意嫁给我吗?”

云皎顿时笑了,嘟起嘴故意道:“不要!”

云初末依旧抱着她,神情怔怔的:“云皎,你愿意嫁给我吗?”

云皎的笑容渐渐收敛,沉默了片刻,才撒娇道:“不要!”

云初末沉痛闭上了眼眸,一行清泪无声滑下,他张了张口,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坚定地问:“云皎,你愿意嫁给我吗?”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天地间唯有这个拥抱是最真实温暖的,云皎终于满意地笑了,笑着笑着涌出了泪花,用哽咽的声音道:“好啊。”

他们的婚礼办得很仓促,云初末却准备得很是认真,明月居中挂着红绸,门窗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云皎从未见过他穿大红的衣袍,恍惚记得云初末曾经手里拿着书,执卷敲案的欢快模样,嘴里还念着什么“天生丽质难自弃”,如今望着他的瞬间,竟感到莫名的清俊和温柔。

依旧是似血的残阳,依旧是绝望的悲伤,云初末抱着云皎坐在明月居的屋顶上,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云初末……”

良久之后,云皎虚弱的声音传来,云初末低下首去,望着怀中的新娘:“嗯?”

云皎缓慢眨着眼睛,语气清淡而无力:“你看,太阳落山了。”

云初末抱着她,倾身接近,声音温柔,仿佛要融化在空气里:“你怕吗?”

云皎摇了摇头,因为身体愈发虚弱,所以动作迟缓艰难,她摸索着找到云初末的手,慢慢拢住他的手指,撒娇一般:“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云初末心中一阵刺痛,他低下头去,侧脸贴着云皎的脸颊,强忍着悲伤,哽咽道:“云皎,你等我……”

云皎疲惫地咳嗽了一声,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竟在微微发烫,她看向云初末:“云初末……你哭了吗?”她的话音刚落,云初末缓缓闭目,低头吻在了她的唇瓣上,合着温热的泪水,竟莫名地温柔动人。

躺在他的怀中,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宁,云皎淡淡地说着:“一直想同你堆雪人,看来今生是没有办法了……”

他反过来握住云皎的手指,侧脸紧贴着她的额头,云皎抬首轻吻着他的下巴,与他十指相扣,喃喃地说道:“云初末,我不要再看你受苦了,放手吧,好不好……”

天际的夕阳湮灭了最后一缕光辉,就如万年前那般,绯红的晚霞蔓延如血,惊心动魄地美丽,云皎静静地躺在云初末的怀中,身体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散开,意识也越发恍惚不清。她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指,最后轻轻说了句:“云初末,太阳出来,又是新的开始了……”

握着他的手指慢慢舒展,云初末只觉得臂上一沉,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一种绝望的悲哀渐渐萦上心头,他的表情怔怔的,一动不动,抱着云皎坐了许久,不知不觉泪湿了脸面。冬日的寒风萧瑟阴冷,自她离开之后,天空也变得晦暗不清。

城里有家画骨馆,画魔画鬼不画仙。

多年以后,那个人声鼎沸的长安街上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诗。后有读书人年少轻狂点评道:这么肤浅粗俗又奇怪的诗,毫无平仄律感可言,也不知道是何人想出来的,竟被人口传笔述延至数百年,当真是奇了怪了。

还有传言,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藏着一处明月居,那里的主人能替人画骨重生,甚至能帮人回到过去,去弥补生命里留下的遗憾。有人听了一笑置之,书卷敲案点评道,鬼神之说,本就虚无,信则有,不信则无。

而在那冥海无尽的黑暗与旷寂中,一个素衣沉默的男子漂泊流落了数百年,一刻也不停地行走着。过往的鬼魂见到,忍不住好奇地上前询问,那个男子却连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转身投向未完的旅程。

后来,听一个常年驻守在忘川的老鬼说,从前有一个墨紫衣袍的男子,也曾来到冥海之渊,也是来此寻找什么人,一柄流紫的宝剑斩杀了无数神兽。地狱的那些怨鬼,别看一个个恶得跟什么似的,可但凡听到他的消息,都会屁滚尿流地逃散,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不知道寻找了多久,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可是他却从未停止。因为他知道,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某个角落里一定有着云皎的身影,这个凄寒恐怖的地方,他连一刻都不想让她多待。

后来,冥海中关于素衣男子的消息渐渐少了,那些执念在忘川河畔,不愿投胎的鬼魂从此又少了可以谈论的话题。

某年冬至,某处偏远的小山村里,一声啼哭响彻全村。

“恭喜,是位漂亮可人的千金。”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儿,喜上眉梢。

外面等候的家人长嘘了一口气,一个年近三十的青衫书生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初为人父,就连抱着孩子的手都是颤抖的,生怕摔着孩子,又连忙把襁褓交给了围在旁边的老人。

村口孙秀才家喜得千金,全村的人都来沾沾喜气,流水宴从东家延续到西家,众人忙着吃喝,唯有老太太只顾抱着孙女逗弄着,笑得合不拢嘴。

篱笆外,一道素白的身影缓缓走过来,直愣愣看着襁褓中的小婴儿,脚步轻缓,每一步都似踩在薄冰上,生怕触碎了某个梦境一般。

吃喝的人们站起身来,奇怪地打量着突然闯入的人。东边说这是谁家的公子,长得可真俊啊,西家道孙秀才何时认得这么贵气的人,难怪满月酒都办得这样大排场……

云初末缓步走到老太太跟前,望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儿,此时她正在酣睡,脸蛋粉嫩,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包裹在襁褓中的手脚不时蹬踏,看上去又暖又软,睡颜平静而宁和。

他从愣神无措的老太太怀里抱过孩子,触及她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心悸从胸口蔓延,疼痛,心酸,却又被无尽的喜悦填满,阴柔精致的眉目中敛着滔天的欢喜,喃喃的声音轻唤着:“云皎……云皎……”

他抱着她,转身迈步想要离去,村子里的人一见这种情况,几个魁梧大汉拥上来想要阻拦,只见周围泛起流紫的灵光,倏忽之间便没有了身形。

匆匆数百年,人间沧海桑田,朝代更迭替换,转眼间又过了多少个轮回。

云初末迈步向着那座城池接近,他走到高坡之上,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车水马龙,急如流水,成群结队地行走在官道上。他顿下了脚步,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小婴儿,见她正在酣睡,呼吸绵长均匀,不时嘬着小嘴,睡相安宁而祥和。

天色阴沉沉的,不多会儿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天地之间,像是三月的柳絮轻绵,寂静而又唯美。云初末仰起脸,冰凉的寒意在脸上融化,落在眉上的雪花晶莹点点,温暖的笑意顷刻荡开。

他垂首注视着孩子,神色清俊而温柔,柔和的声音轻唤着:“云皎,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