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魔女战姝妤

洪荒远古,传说天之涯中盛开着两种奇花,一种赤红妖冶,一种圣白皎洁。无人知晓它们是在何时出现,也无人知晓它们会在何时湮灭,两种灵花相互依存,不知不觉度过了千万年时间。

某日,一道灵力划过昏暗阴冷的天空,急速向天之涯坠落下来,不多时,那团淡金光芒中闪现出一位女子的身形,容颜冰冷如雪,长发垂至脚踝,冰绡玉巧的仙衣伴风轻舞,行走在尘封腐朽的异域中,泛着圣洁纯净的光华。

她款步在花海中,衣摆微动流溢着充沛的灵力,举手投足间无不带着绝世的唯美和清冷。她缓缓顿下步来,望着眼前的景象若有所思,良久之后,喃喃自语道:“寻觅多年不可得,没想到此处竟有如此灵物……”

她微微抬手,指尖泛起淡金的灵力,晶亮的光点逐渐向远处蔓延,所过之处,那皎白的灵花瞬间湮灭了踪影,轻风拂过,带着亘古腐朽的气息。余下的赤色花朵恍若此起彼伏的热浪,又如惧怕啼哭的婴孩,注视着被无情夺走的同伴,无数花枝轻轻摇颤,匍匐在地上,拢起了盛放的花瓣。

不多会儿,灵力又缓缓流回,在这女子的手中逐渐幻化出一朵皎白的花儿,冰肌玉色,泛着纯净的光华,她淡淡轻笑,指尖轻柔地捻着花枝,语气冷淡:“天地有情,既已赋予汝之性命,从此以后,汝便是神界的尊者,永生永世须得守护三界的安宁。”

花瓣之间洋溢着圣洁的光芒,仿佛连周围腐朽昏暗的天空都跟着变得干净,它连动都没动一下,无言的静默中,恍惚氤氲着悲伤的气息。

这女子将它掩入袖中,刚转身要走,视线触及脚下的花海,它们匍匐于地上像是虔诚恭敬的信徒,收拢的花朵轻颤悲泣,似在乞求她的怜惜垂青。女子微微有些诧异,唇角不由得勾出清淡的笑意,生冷的声音慢慢响起,像是给予启示的神女:“汝生有魔障,只怕日后会带来无穷祸患,本该趁此机会将汝毁去,但念在汝创生不易,便留汝一条性命,望汝以后潜心滞留此处,不可踏入尘世半步。”

后有《神魔志》记载,赤水女游于天之涯,携灵花而归,予天地法旨,号天神临渊。

这位创制万物的神女未曾料到,当时的一念之差,竟在数万年后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就在她带着临渊离去之后,被遗落的赤色灵花久久匍匐,在阴寒凶煞的冷风中,黯然失落,逐渐失去了艳丽的颜色。

天之涯的夜,总是特别漫长,天际的孤月遥照九州,却连一点点光华都不肯施予这个地方。漆黑的煞气弥漫,缭绕在石块荒芜之间,冰冷的天之涯犹如锁魂鬼蜮,令人生出一阵阵寒意,仿佛就在同伴离去的那天,连这里的时光都跟着静止了下来。

时光流转,人世间沧海变桑田,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阴晴圆缺,匍匐沉默的灵花终于渐渐抬起头来,周身的气息仿佛被它的赤色染红,昏暗的天空逐渐被浓重的煞气笼罩,在沉沉的雾霭中像是压抑的血雾。

花海中闪现出丝丝缕缕的灵力之光,无数赤色连成一片,逐渐凝聚成一朵妖艳阴毒的花儿。与此同时,天之涯的狂风乍起,飘浮在长空的石头在这强势的力量中相互碰撞,天地被掩盖在黑暗之中。无边的黑夜蔓延,仿佛要把整个异域吞噬,直到最后一缕光线湮灭,天之涯顿时变成虚空,那朵灵花恍若断线的风筝,朝着黑暗深渊永远地坠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黑暗中醒来,周围依旧是冰冷荒芜的石头。与天之涯不同,这里隐约还有潺潺的流水声,僵硬挺直的花枝不见了,繁杂错节的根须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白皙的皮肤和纤细虚软的双足。

现在的她,可以走,可以跳,甚至可以说话,可她却一直躺在那里,很想再变回一朵花儿。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很久之后,她开始试图站起来,伸手扶在石头上,撑着身体慢慢向前移动。由于刚刚化出人形,她还不适应用脚走路,常常是刚走几步就跌倒,磕在石头上撞得鼻青脸肿,全身生疼。

她曾蹲在明亮一些的地方,对着水面看清自己现在的容颜,墨色的长发,墨色的衣裙,一双眼眸恍若那条河水般幽深。她不知道什么是美,也不知道什么叫丑,在她依稀的记忆中,那位警告她不许踏入尘世的神女,跟她比起来也未见得有多出挑。

在这里生活了几天之后,她慢慢适应了用脚走路,并且遇到了不少生灵,它们面容丑陋,心灵邪恶,饥饿起来连同行的伙伴都忍心撕裂吃掉。它们似乎很怕她,甚至都不怎么敢与她说话,只含糊不清地告诉她,这个地方叫作幽冥之渊,是魔族生存的地方。

以前无生无死地活过了几万年,直到化成人形,她才知道什么叫作饥饿。幽冥之渊里找不到可以吃的食物,只有躲在巨石后,等那些丑陋肮脏的怪物把同伴吃完,又结队离开之后,她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跪倒在剩下的尸骸旁边,学着它们的样子撕扯生肉勉强咀嚼着,刚吞咽下肚,胃里便翻江倒海地作呕。

在这个地方,她可以吃魔物,魔物自然也可以吃她,幽冥之渊中隐藏着许多修为高强的邪魔,在幽深冰凉的黑暗中用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她跟不少邪魔动过武,杀了许多邪魔,也被那些强大的邪魔重伤过多次,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将要殒命于此,却还是硬生生地挺过来了。

杀戮,行走,然后再是杀戮,这样的生活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她没有同伴,时间久了,甚至连跟人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又总不能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只能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有时候遇到一些邪魔,对方不动手,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对方有些风吹草动,她便先发制人将它们尽数杀死,魔界的生存方式,从来都是如此。每日不停地走着,目光所及永远都是同样的风景:荒芜的石头、冰冷的河水,以及阴寒如冰的幽冥之息……她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缄默之中生出不甘的暴戾,她开始怨恨那个把她抛下的同伴和那位将她遗落的神女。

遇到凌帝襄是在很久以后,大概是她走累了,不想再继续了,于是找了一个地方停下来。她在巨石上打坐,起初觉得饿,也索性不管,本以为不久之后自己就会消亡,谁想到体内的幽暗之灵为抵抗饥饿,修为反而因此增进了不少,她在沉默和孤独中生活了千百年,直到凌帝襄出现的那天。

她还记得那时的凌帝襄,一身墨色的衣袍,仿佛要融在黑暗中,他的眉目俊逸,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吧,跟着我,你以后都不会觉得孤独了……”

魔族的人向来邪恶自私,从未有信任和诚心可言,然而面对凌帝襄的邀请,她只迟疑了一会儿,便真的站起身向他走去了。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一前一后,却是不约而同地沉默,良久之后,凌帝襄才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答:“我没有名字。”

太长时间没有说话,舌根僵硬生涩,心底却有一种莫名的欢喜,在这个寂静得让人发疯的地方,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能够有个人与自己说话,都是弥足珍贵、令人欣喜的事情。

战姝妤这个名字,是凌帝襄给她取的,他说这是形容女子美貌顺从的意思。凌帝襄对她很好,他说因为他们都是孤独却不可怜的人,他收她当义妹,与她并肩作战,在幽冥之渊内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片江山,他还在她的额间留下了一枚凤羽花印记。他说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有一天他死了,只要她还活着,就是把天地劈开,他也要回到她的身边。

凌帝襄有着称霸天下的野心,他不甘被命运桎梏于黑暗之中,他要带领魔军征服三界六道,甚至打到九重天上,与那位居高临下的大天神临渊争一争高低。

遥远的记忆被重新唤醒,那些被尘封的往事,时隔千万年的光华历久弥新。她想起了那个昏沉阴暗的天之涯,想起了盛放在异域中的两朵灵花,之后,一个叫作赤水的女神来了,该带走的被带走,该遗留的被遗留,明明生于同一个地方,却是一个驻足在九重天上众生敬仰,一个坠入幽冥忍受无尽的孤独与肮脏。

凭什么,凭什么呢?只凭那一句“你生有魔障”,只凭那句“留你一条性命”,她便要困于黑暗之中,永生永世都不踏入尘世一步吗?

战姝妤望着寂静的夜,良久之后,喃喃地说着:“我要去找一个人。”

再次见到临渊,九重天上正举行着酒宴,他端坐在珠帘翠幕后,英俊的面容在金兽香雾后显得模糊不清,却依旧能看出他优雅从容的身形,紫金神冠绾着银发,额间一枚淡金的神印,更是平添了无数风华。

清凉的风微微荡起,面前的珠帘轻轻摇动,流光溢彩之间,他一直注视着神殿中倾身施礼的女子,玳瑁发饰,环佩叮当,一支金灿灿的凤钗插在云鬓之上,举止间恭敬肃穆,分明是前来汇报灾情的洛河女神。

她的手中持着玉圭,圆润温软的声音回荡在殿中:“从去年三月起,大地洪水泛滥,致使千万生灵流离失所……”

他望着她的目光开始恍惚,向来冰冷如雪的容颜竟有一丝松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象着哪一天她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有多久了呢?他与她已经阔别许多年,却好似所有的事都发生在昨天。

神殿中,她已经汇报完灾情,良久都等不到他的回答,于是抬首疑惑地问道:“神尊,你在想些什么?”

临渊顷刻回过神,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雪白的衣袍顺着动作滑下,外面的笼纱在缭绕的仙雾中更加模糊不清。他缓缓迈步走到玉阶,白皙微凉的手指撩开珠帘,淡淡地说着:“我在想……是何方妖孽,胆敢冒充神女来到我的神殿。”

若是在从前,满殿的仙神肯定会惊诧,向来以“本君”自称的大天神临渊,为何会自称为“我”,不过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自认道法已经够深,注视人家那么长时间居然都没看出端倪,真不知是该说这妖孽修为高深,还是该说她胆大包天了。

殿中的“洛河女神”果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身侧的煞气突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墨色的衣裙,长摆曳地,绣着一袭赤红的花朵。她的长发垂至腰间,仅用两枚紫檀木簪绾着,艳丽清冷的容颜之间,竟有种颠倒众生的风华和诡艳。

自从赤水女沉睡之后,世间就再难找出如此出尘美艳的女子了,甚至便是赤水女今日在此,恐怕与这女子比起来,也难以分出伯仲。

身侧莲花座上的仙神飞跃而起,数十道灵力向她袭击过来,姹紫嫣红的光芒顿时闪烁在神殿之间,战姝妤的目光一直望着临渊,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墨色的广袖挥起,不过是举手之间,那些仙神便此起彼伏地哀号着,在巨大力量的阻挡中倒飞出去。

与此同时,墨色的衣摆随风飘舞,发出猎猎的声响,战姝妤飞身向临渊攻了过去,缭绕的煞气在这晶亮纯净的神殿中格格不入。临渊负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身形却在她接近两寸的时候,翩然倒飞退后,银色的发丝伴风缭乱,清淡俊美的神情却一直未变。

他们一前一后飞出了神殿,最终对峙在宫殿的顶端,临渊静静注视着她,剑眉星目,恍若掩着千秋的冰雪,心中却已将众生的命数算了一遍,良久之后,才淡淡地问道:“你现在……是叫姝妤吗?”

战姝妤笑得很好看,微微挑着眉答道:“神尊大人原来还记得小女,当真是荣幸之至。”

临渊的神色未变,负在袖中的手却不动声色地缓缓收紧,依旧沉静如水地注视着她,依旧是淡淡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战姝妤手中缓缓化出长剑,指着他:“自然是杀你。”

临渊的唇角勾出一抹弧度,些许欢喜,些许苦涩,他静静地答:“你杀不了我,我也不愿与你动手。”

战姝妤手里持着长剑,听他这样说,语气里带着些许急切:“既然不愿与我动手,那就抛下一切跟我走。”

临渊的呼吸浅淡,淡到几乎可以令人忽略他的存在,他身姿玉立,神冠垂下的发带似乎都被他的银发染凉,他的声音不咸不淡,却也无比认真:“姝妤,我很想你。”

战姝妤心中一悸,连握着长剑的手都有些发颤,她怔怔地望着临渊,又听他道:“但我不会离开。”

战姝妤冷呵了一声,清丽的容颜里带着几分戏谑:“神尊大人当真是好风骨,守着这座神殿数万年都不曾离开,可知沧海桑田,人心易变,临渊或许还是曾经的临渊,姝妤却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姝妤。”

临渊望着战姝妤现在的模样,神情中掩着寂静的悲凉与哀伤,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时光悠然划过神殿的一旁,一日又一日,却都未曾在这座晶华宫阙中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天地不曾荒芜,他的心却在一天天的沉寂中默然苍老,多少个日夜,他想回到从前,回到属于他们的天之涯,可是茫茫三界,遍寻不着。

总想哪一日,她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或者等到哪一日,他可以抛下所有,穷尽碧落黄泉也要寻找她的下落。谁知道,受尽众生敬仰的大天神也有自己的无奈和哀伤,望着脚下匍匐的万物,他的心却始终孤独,眼里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灰白的朽木。这座巍峨华丽的宫殿不是神邸,是专门做给他的牢笼。有时候负手站在云海间,他都恍惚究竟是万物在驱使着他,还是他在掌控着万物。

清冷圣洁的九重天,终究抵不过自在逍遥的天之涯,尽管这里繁华笙歌,尽管那里煞气满布,对他而言,与其当这个麻木冰冷的神尊,他宁愿选择再变回那朵花儿,永生永世陪伴在她身边的花儿。

可是,岁月终究不允许回头,即使他现在贵为神尊,也有不能打破的禁锢。赤水女已然沉睡,三界便只能靠他一人支撑。看似欣欣向荣的六道宇内,倘若没有大天神的威慑扶持,很快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他可以什么都不做,甚至可以什么都不说,只要他还坐在这座神殿里,天地便足以得到应有的平衡。

可是……他记忆中那个深爱的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远古洪荒,天力甚是浓郁,天之涯常年受到灵力滋养,竟从石块中盛开出曼妙的花儿,他们是一同创生的灵物,不记得相依相伴了多少年。天之涯中环境恶劣,他们却一直过得逍遥自在,眼里心里只能装得下彼此,甚至天真地以为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存在,直到赤水女出现的那天……

为什么要把他带走呢?为什么要把她留下呢?说什么生有魔障,明明他深爱的那个她,是那样纯洁无瑕,他看到她匍匐在赤水女的脚下,卑微而胆怯,她在祈求赤水女把他留下,或者,把她一并带走,可是那位创生万物的女神却硬生生地把他们拆开,明明他们是相互依存,不能离开彼此的。

自从离开天之涯,他便再也回不去了。他辗转寻找了数万年,都没有找到关于天之涯的一点儿痕迹,之后呢?又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浑身上下透着阴寒的幽冥之息,额上还被种下永生永世的邪魔印记。在因赤水女招致的离别前,他们分明是一起的,而如今他是神,她是魔,何以别离苦,何以相见难,一朝错过,历经几千几万年的流连,他们已然站在了彼此的对岸。

他依旧注视着姝妤,一如往日的温润模样:“姝妤,我不会与你为敌。”

战姝妤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阴寒:“临渊,这次是我要与你为敌。”

长袖划出一道透明的灵力,化成冷锋向临渊袭去,临渊刚刚避身闪过,战姝妤便一剑刺来,裂帛声瞬间在寂静的长空中响起,临渊飞身落在了宫殿的檐角上。望着自己被剑锋削下的衣角,他再次看向了战姝妤,只见她浑身携着杀气向他攻来,周身的气势卷起一块块玉瓦,强劲的风犹如泰山压顶。

他缓缓合目,额间的神印倏忽闪了一下,细腻的指尖划过长空,在面前化出一道透明淡金的符咒,战姝妤一剑刺来,原本加注在临渊身上的力量,在触及符咒的瞬间却又弹了回来,她被反噬的力量打飞,翩然落在宫殿的地上,还向后倒退了几步。

衣袂翻飞,像是圣洁的白莲,临渊缓缓落在了她的不远处,眼眸中依旧清凉幽静,说:“我说过,你杀不了我。”

战姝妤容颜清冷,阴寒地哼了一声,灵力化成一张透明殷红的信笺,缓缓向临渊飘去,曼妙的身姿伫立在玉阶前,声音孤冷:“魔王有令,三日之后,魔军将会离开幽冥之渊,踏平整个世间,不知道那时身为神尊的你……该如何应对?”

临渊蹙了蹙眉,面前淡金的灵力划过,将那封信笺粉碎毁去,连脸色都沉下来不少:“姝妤,你想做什么?”

战姝妤笑容美艳,故意侧身不去看他,悠然道:“生有魔障的不祥之物,她想要做什么,谁知道呢?”临渊还未来得及说话,赤红的灵力倏忽泛起,战姝妤已然消失在九重天。

八月的神女峰秋风萧瑟,一泓瀑布从悬崖上倾泻下来,滚滚波涛落在下面的碧湖中。

传闻数万年前,赤水女便诞生于此处,还在这个地方铸就了创造万物的三柄灵剑。因灵剑力量太过强大,赤水女担心会被心怀不轨的人得到危害三界,于是分别对灵剑下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诅咒,并且将它们封印于混沌之井。

三界之内,每种生灵都有它特定的气息,仙神周身附有仙气,邪魔身上有着幽暗之息。倘若仙神跑到邪魔的幽冥之渊,纯净的仙气被污浊,身体也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损伤;而邪魔若是跑到仙神的领地,一不小心就会被仙气净化,甚至有可能在两种气息的混杂下魂飞魄散,而混沌之井,便是混杂了万物气息的集合。

离开九重天,战姝妤并没有回到幽冥之渊,而是直接来到了神女峰。神女峰上的仙气比九重天还要浓郁,她勉强撑着身体,暗中以幽暗之灵抵抗着侵蚀她的仙力,迈着蹒跚的步伐艰难向前走着,越是接近神女峰顶,她的脸色就越是苍白,额间都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在神女峰顶顿步,一口古井就伫立在枯木落叶之下,古井外围七彩的流光氤氲,从里面不断散逸出浓郁的混杂气息。战姝妤不敢向前,在不远处驻足,纤细的指尖溢出充盈的灵力,以意念驱动着它们围绕古井飞去。

古井外围设着结界,一开始还透明恍若无物,等到灵力靠近几寸的时候,古井之上霎时间闪出皎白的灵力墙壁,她根本不能接近。战姝妤见此微微蹙眉,上前一步,只觉得五内翻腾剧痛,只好顿住脚步,朗声道:“幽冥战姝妤前来解封创世灵剑,长离剑灵速速现身相见!”

空旷的山谷间回响着她的声音,古井之上除却寂静飘零的黄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战姝妤不再迟疑,捻动法诀以意念驱使灵力,强劲的黑暗之灵从她指尖流出,源源不断地扑向坚固的结界。随着自身灵力的消耗,仙气侵蚀的力度逐渐加大,战姝妤脸色发白,咬牙坚持企图将结界打碎。

透明的结界倏忽裂出几道缝隙,战姝妤心中大喜,连忙加强施加在结界上的灵力,就在这时,远处的悬崖忽然震动了起来,山石崩塌,巨大的山体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随后便听见沉闷的咔嚓声,整个山体像是断裂了一般,连身在远处的战姝妤都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

结界眼见着就要打开,她也管不了这么多,索性横下心来迈步向前走,灵力比先前强大了好几倍,与此同时,越是接近混沌之井,五脏就越是翻江倒海地疼,结界上的裂痕逐渐扩大,闪烁着淡金的光华。战姝妤勾了勾唇角,诡艳之间带着不屑和欣喜:“赤水女,想阻止我吗?”

结界破碎在呼啸而来的狂风中,混沌之井中的气息没有结界的束缚,恍若洪水喷涌而来,亘古腐朽的气息蔓延在神女峰上,树木花草触及半分,皆迅速地枯萎凋零。战姝妤被突然袭来的灵力击中,朝远处的空地上倒飞出去,霎时间,对面的山峦崩塌,一头巨大的怪物逐渐显出身形。

战姝妤翩然飞落在空地上,稳住脚步看向从悬崖中走出的神兽,鬼首人身,血盆大口外露着獠牙,目如铜钟,头上还长着两只犀角。她注视着神兽慢慢接近,每走一步便地动山摇,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赤水女为了守住创世灵剑,还真是费尽心机,将神兽的封印加注在混沌之井的结界上,打碎结界的同时,也等于放出看守神女峰的神兽,就算有人解封了灵剑,也不一定能带走。

她倾身飞跃而起,向神兽急速地攻了过去,手中的灵力化作光鞭,对着神兽狠厉抽去,若是在平时,这道光鞭即使不能把神兽劈成两半,也能在它身上留下一道深痕,只可惜神女峰上的仙力太过浓郁,她现在的修为还不到原来的一成,因此那道用尽全身力气的光鞭打在神兽身上,也只不过是让它恼怒地吼了一声。

怒吼声响彻云霄,甚至连大地都跟着颤动,神兽扬起巨大的手掌向战姝妤挥去,掌力落在地上顷刻震出一道深壑,霎时间尘土飞扬,几乎遮掩了半边天。战姝妤也在这气势中被推出老远,她轻盈地避到神兽的后边,对准神兽的后脑又狠狠地抽了一鞭,神兽的头颅被灵力削开一道血口,鲜血四溅,连身体都跟着向前踉跄了几步。

神兽大怒,反身猛挥了一拳,方才握在手中的灰尘跟着动作扬起,迷住了战姝妤的双眼。她下意识地侧首避开,只觉得面前有阴冷的狂风袭来,持转头时,神兽的巨拳已经近在眼前,她连忙飞身后退,没有被拳头打中,却被那强劲的风势伤到,整个人摔在悬崖的山石里。

战姝妤吐了一口鲜血,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头神兽,神情倔强而偏执。她阴毒而冷冽地低笑了几声,微微侧手,在手中化出一把长剑来,再度倾身飞起。这一次她选择与神兽近身搏斗,冷剑的光辉划出一道道伤口,淋漓的鲜血倾泻而下,模糊了本就不太清晰的视线,神兽更加愤怒,掌风毫无章法地猛挥,巨大的脚掌让大地都跟着震动。

战姝妤的衣摆随着狂风猎猎作响,她闪身避开神兽口中吐出的火焰,抬头时,只见一双巨掌向她劈了过来,避无可避,闪躲不及。战姝妤脸色惨白,身形静止在半空中,望着即将把她拍成灰末的巨掌,心中逐渐生出无尽的绝望和不甘。

明明是在同一个地方创生的,临渊没有做过任何造福三界的事,她亦没有犯过任何危及天地的错,仅凭一句“生有魔障”便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幽冥之渊,承受孤苦、折磨数万年,不容分说,不容辩解,上天注定,究竟是谁的注定?

那一刻,仿佛连时光都跟着静止,身后的衣摆依旧随风飘着,长空之中回荡着神兽的怒吼声,战姝妤的唇角泛起苦涩的笑意,一切都会在这里结束吧……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金戈声,战姝妤灰暗的眼眸倏忽闪了闪,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一柄流紫的宝剑从混沌之井呼啸而出,霎时剑身都是妖冶阴寒的紫。天色异变,乌色的流云恍若沸腾了一般,紫红的闪电劈开云层,神兽的动作滞了滞,漆黑的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战姝妤趁此机会,连忙飞身向后退去,翩然落在对面的山崖上。只见那柄宝剑缓缓升向天空,周身缭绕着流紫的灵力,连剑身都是妖冶阴寒的紫,气温一下子降到冰点,狂风携着飞雪呼啸而来,它静止在半空中,在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异象里,像是睥睨众生的王。

战姝妤连忙飞身跃起,腾空来到它身边,望着面前的宝剑,美艳清冷的容颜里,激动和欣喜之色难以掩饰。“上古魔剑,长离未离,得之生可以睥睨天下,死则永生坠入修罗地狱”。这是一个极为冒险而不公平的选择,但是为了得到长离,为了打败赤水女和临渊,即使将来被打入地狱,她也甘之如饴。

她的手缓缓覆上了剑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和郑重,多年未曾出鞘,长离剑生涩沉重,她能感受到它刺骨的冰凉以及蕴藏在它身上毁天灭地的力量。她咬牙拔出了长离剑,将它握在手中,周身因仙力侵蚀的疼痛不见了,只感受到充盈的幽暗之灵滚滚涌来,瞬间填满了她干涸枯竭的身体。

远处的神兽发出怒不可遏的吼声,仿佛在质问着什么,战姝妤冷眼望着它,嫣然的红唇间绽放出最为妖艳的笑容。她持剑飞身接近,双手将剑举过头顶,用尽全力朝着神兽劈了下去,鲜血喷溅染红了大地,那头神兽硬生生地被她从头顶到脚斩成两半。

战姝妤翩然飞向山峰,站在了神女峰的空地上,神兽的尸体才缓缓倾倒下去,在地面上砸出两道深坑,飞扬的尘土遮掩了天空,剧烈的震动惊起无数的生灵。

战姝妤望着手中的长离剑,持剑对着初升的朝阳欣赏,唇角勾起略微残忍的弧度,语气生冷,仿佛在确认和证明着什么:“我……是你的主人。”

长离剑湮灭了原先的光辉,只看得到剑身上的流紫妖冶冰冷,面对主人的召唤,它一直缄默,纹络亘古久远,越发显得神圣厚重。

而此时,九重天上的仙神们从方才的震动中惊醒过来,茫然无措地望向了珠帘后的大天神。临渊的面容恍如坚冰雕刻,完美无缺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然而那双深沉敛雪的眸子却微微颤了颤。

他缓缓站了起来,云淡风轻地负着手,声音依旧清淡:“阳炎剑,似乎太久没有出鞘了。”

创世灵剑自创生时起,便具有择主的能力,只要它们不愿被解封,就没有人可以强迫它们。

那时候的长离剑,为什么会呼啸而出,之后的长离也曾经想过,大致是他嗅闻到了战姝妤身上那股不甘的、反叛的气息。他能清楚听到战姝妤内心的声音,上天注定,究竟是谁的注定,这样的问题,他也曾执念过,她不是他选择的主人,说到底,他只是不愿看着这样的人死去罢了。

得到长离剑的战姝妤当真所向无敌,冷冽的剑锋屠戮了万千生灵,天地之间,但凡她走过的地方,万物幻灭,百里焦土。她在发泄着内心的不甘,以这种方式向那位定格她命运的神女挑战,不是说她生有魔障吗,不是说她会祸及苍生吗,若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幽冥之渊,倒辜负了人家安在她头上的“魔障”之衔。

长离剑灵从未现身过,即使这个疯狂的女人拿着它血染了山河,他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多少主人,也不记得那些人得到他是出于什么期望和目的,征战天下也好,归隐山林也好,总归没有一个活着的。“上古魔剑,长离未离,得之生可以睥睨天下,死则永生坠入修罗地狱”——这是赤水女加在他身上的诅咒,亦是对每一个长离剑主人的禁制,战姝妤,自然也不例外。

魔军犹如滚滚的潮水肆虐大地,那原本散沙般的其他几族,在遭到惨绝人寰的屠戮打击之后,在大天神临渊的号召下终于团结在一起,一时间大地上狼烟四起,双方互不退让,不死不休。

凌帝襄率领魔军侵略妖族,原本以为妖魔两族最为接近,妖族应该会很快俯首称臣才是,没想到在妖王的带领下,妖族誓死顽抗,愣是以血肉之躯拖住了魔族进攻的步伐。那一场大战,双方均损失惨重,而凌帝襄更是在与妖王的对峙中,最后选择与其同归于尽。

没有了凌帝襄的战姝妤,虽然四面受敌,却仍是势如破竹,墨黑的身影犹若地狱归来的恶魔,衣摆上赤红的花朵像是鲜血染就。她进击的步伐明确而狠辣,剑锋直指九重天上的那座神殿和坐在神殿中的那位神尊,仅仅两个月,大地便已满布疮痍,随处可见断肢残骸,恶臭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微风拂过,腐朽之中携着温热的血腥。

赤云崖上,两道身影伫立在峰顶,寒风猎猎,长长的衣摆随风轻舞。

战姝妤手中持剑,默默注视着对面的男子,美丽清冷的容颜间带着些许笑意,还有些莫名的悲伤与哀痛,她的语气清淡,像要融化在风中:“临渊,终于到了尽头,今日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

临渊一袭素白的长衣,外面笼着轻纱,整个人都像是在云雾中,月光凝成的发带顺着未绾的银发倾落下来,带着绝尘临仙的风华,他的面容依旧冰冷完美没有一丝异色,语气轻柔而缓慢:“姝妤,我们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战姝妤冷哼了一声,眉目间尽是悲凉和嘲讽:“神尊觉得呢?”

大错已铸,整个天地都跟着她遭难,时至今日,她还是不明白自己将要做的是什么。现在的情景就像许多许多年前,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幽冥之渊,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行走的意义究竟是为何,可是总不能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天地既然创生出了她,她既然活了下来,就不会白白活着。

掀起这场滔天海浪,究竟是为谁?造就这场盛世繁华,是要给谁看?她从不知道答案,可是她知道,如花的年纪,风雨飘摇的时代,总该留下点儿什么的……

临渊依旧静静地注视着她,恍惚从那道墨色的身影里看到了昔日的场景,昏暗阴沉的天之涯,相依相伴的灵花……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为祸苍生是她的宿命,守护天地是他的职责,这是从他们创生时起,便已注定了的结局。

数万年缱绻思念,日日夜夜牵挂与揪心,不承想,再见到时,已是这般物是人非,手上的阳炎剑隐隐发热,流动着太阳般充盈明亮的灵力,明明只是温热,却灼得他手心生疼。他缓缓持起了剑,剑锋指着战姝妤:“那便……动手吧。”

上古神剑,阳炎剑灵,终生败在长离剑下。他能感到阳炎剑的不甘与怨恨,愤怒的烈火熊熊燃烧,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与长离剑再分一分高低,临渊细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这一战,为了苍生,为了阳炎剑,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的眼里已经看不到自己,所说的、所做的,也只是关乎苍生万物。九重天上的瑶池旁,他经常坐在池边望着水中的自己,银白的发,华美的袍,他却始终觉得陌生,然后失控愤怒击碎一池的静水,倘若可以选择,他不该活成这个样子的。

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有了结局之后,也终将变得有意义。他终于不再迟疑,挥剑向战姝妤攻去,金色的灵力携着风沙席卷而去,战姝妤飞身跃起,流紫的剑锋划过,将那道灵力化解,顷刻间尘沙又落在了地上。

临渊直追过去,素白的衣摆随着动作飘摇,长剑向战姝妤刺去。战姝妤侧身避过,反手横起长离剑,临渊倏忽变换招式,阳炎剑迎面挥来,战姝妤引剑挡住了他的剑锋,两道身影翩然飞跃至长空,身侧的乌云像是沸腾了一般,在狂风之中肆意流淌,遮掩住太阳的金光。

金戈之声响彻云霄,双方力量相撞,在地面上炸起一道道火光,下面交战的人们在爆破声中被掀飞,凄然惨烈的哀号声不绝于耳。魔军漆黑一片,裸露的上身狰狞可怖,不时狂吼几声,一双双残暴贪婪的眸子闪着幽冷的光,仿佛要把眼前的敌人撕碎生食了一般。神族则衣袂飘飘,浑身泛着月的光华,圣洁而唯美,纯净的仙力流溢长空之中,五光十色,琉璃精致却也威力无比。

迅猛掠过的魔兽扇着翅膀,口中喷出淡蓝火焰,不管是神族还是同伴,皆在瞬间烧成灰烬。几位仙神飞向半空,捻动法诀,指尖流溢出灵力之光,化成透明的绳索将它困住,魔兽失去平衡,从空中坠落下来,庞大的身躯落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挣扎的翅膀掀起一阵阵狂风,周围的仙魔们皆被它打飞出去。

冰火凤凰从遥远的天际飞来,尖锐凄厉的鸣叫声响彻云霄,魔兽掠过低空,迅猛地向它们冲了过去,庞大的身形相互撕斗,霎时间电闪雷鸣,火光闪烁。神兽的羽毛飘飘然落了下来,像是下了一场泛着晶莹冰光的雨花,魔兽的身上已被利爪划出好几个血口,沉闷的嘶吼声愤怒而痛苦。

而此时,战姝妤和临渊的战况愈加紧张,双方都负了伤,筋疲力尽,汗水和鲜血混合,却始终都不肯再退让一步。

临渊沉沉蹙眉,俨然一个傲视天下的神:“姝妤,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战姝妤冷哼了一声,眉目间沉痛而冷冽:“我没有错,为何要改?!”

临渊持剑的手侧开,目光注视着战姝妤:“你看一看自己的脚下,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战姝妤的笑声低沉阴毒,即使现在狼狈不堪,却依旧美得颠倒众生:“众生的命,是命,难道我的命,就不是了吗?”

她阴狠地看着临渊,手里紧紧抓着长离剑,仿佛此时此刻,只有手中的剑才能给予她勇气和力量,让她坚守心中的执妄:“要怪,就怪天地不公,既然生了我战姝妤,又为何将我推向万劫不复之地,什么上天注定,什么生有魔障,你的天地既然将我看成蝼蚁,这便是我作为蝼蚁的回答!”

她提剑向临渊刺去,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狂风不止,愤怒不息,临渊挥剑去挡,双方灵力碰撞在宇内炸开一圈金光,肆虐的灵力向外推开,所过之处,万灵幻灭。霎时间,方才还在撕斗的仙神邪魔们都在这股强大的灵力中化为了灰烬,赤云崖的千里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灵剑相碰,交织出流溢的光芒,这两柄注定成为死敌的灵剑,在时隔千年之后,终于再次会首。巨大的力量掀起滔天的气势,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只看究竟鹿死谁手。

阳炎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剑身隐约断裂出几道细痕。战姝妤死死注视着临渊,目光中似乎在嘲讽宣告他的失败,她咬了咬牙,握剑用力压了下去,临渊吐出一口鲜血,手上的力道也跟着软了下去。

他凝眉望着战姝妤,眉目中恍若冰雪融化,脉脉之中尽是怜惜的情意,声音轻柔而无力:“姝妤……我们走吧……”

战姝妤愣住,缓缓合上了目,咬牙挥开了那一剑,鲜血喷涌,灵力散开。临渊朝着下面的虚空坠落下去,却又在瞬间,倾尽全部力量朝战姝妤挥出了最后一剑。

冷冽的剑锋携着灵力像奔涌而来的长龙,战姝妤下意识地举剑去挡。大天神死前的最后一击,就连长离剑都显得有些吃力,剑身发出一阵阵悲鸣,仿佛下一刻就会在这巨大的力量中断裂开来。

战姝妤表情茫然,她失魂落魄地看向临渊,他的眼眸轻轻合着,银发散落,长长的衣袂像是盛放的雪莲,身体泛起淡淡的月华,吹散在狂风中逐渐变浅。

她的脸上有泪,片刻之后,却倏忽笑了,握着长离剑的手逐渐移开,只觉眼前月白的灵力席卷而来,身体被毁灭的力量贯穿,长剑遗落,墨发飘散。战姝妤的唇角勾起苦涩悲凉的笑意,不紧不慢地合上双目,翩然坠落下去。

一场大战过后,大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夕阳映红了半边天,赤色的花海悄然绽放在高坡,在腥热的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微凉织锦的晚霞,又如寂静流淌的血河,一道人影踉跄行走在其中。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有着足以颠倒众生的容貌和风华,乌墨的长发垂至腰间,看上去有些凌乱。她的身上穿着墨色的长裙,衣摆上绣着的繁花倾泻于地,从花枝上拂过,肆虐的灵力卷起花瓣,轻灵飞舞,漫天飘荡,围绕在她身边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她受了极严重的伤,浑身血污,气息奄奄,唇角处溢出血迹,衬着如雪容颜,越发显得凄楚决然,强弩之末的羸弱余力支撑着她,迈着沉重艰难的步伐行走在花海之中,眉目间却早已没有了生机。她吐出一大口鲜血,失力跪倒在花丛之中,单手拄着手里的长剑,虚弱无力地喘息着,未绾的乌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周围的景象残破宁静,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她半跪在地上,仿佛是一朵静静等待枯死的花儿。

有人缓缓迈步走过来,墨紫色的衣摆顿在她身后,紫金冠饰绾着长发,眉目阴柔精致,整个人显得高贵威严,低垂的衣袖绣着金色的流云,云纱飘荡的衣摆拖曳着锦绣龙图。

他静默驻足,颀长的身姿优雅而翩然,良久之后,才慢慢开口:“你要……走了吗……”

这声音温柔沉静,像生怕惊吓到她一般,极力放轻了语气,似是小心翼翼地低询,又如悲伤无奈地告别,一字一句间还敛着莫名的依恋和不舍。

这是他第一次在主人面前现出身形,也是第一次与自己的主人说话。身为长离剑灵,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多少主人,也不曾把他们放在心上,即使那些人后来被杀掉,受到诅咒的灵魂坠入修罗地狱,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同情。

可是这个女子,在刚才的大战中舍命救了他,面对临渊天神的最后一击,倘若她没有把长离剑移开,长离剑今日便会折于此处吧。剑在灵在,剑亡,身为长离剑灵的他,自然也会跟着一起消亡。

从创生起,他便被当作夺魂保命之物,那些人面对危险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将他祭出,用他来挡下所有的灾难和伤害,没有人怜惜他,更不会有人保护他。

世人皆说,长离剑灵面对一代又一代主人的消逝,毫无悲痛怜悯之心,殊不知这柄毁天灭地的天下霸道之剑,也会有不为人知的温情。

战姝妤侧首看了长离一眼,并没有感到意外,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存在,手里握着长离剑的时候,她能清楚感知到宿在剑中的剑灵,甚至神思透过剑身,隐隐地,还能看到他端坐在剑中,闭眸合目打坐的样子,一袭墨紫的衣袍,像是永远化不开的浓雾。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只是不愿意也没有必要现身罢了,对于创世灵剑的长离来说,苍生的性命是多么渺小,即使对方是他的主人,即使他的主人正面临危险,他也没有想要出来保护的念头。

她倏忽笑了,映衬着繁花似锦的晚霞,美得惊心动魄,平静的目光望向天际的夕阳,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好像对于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长离的眉目中流露出落寞与哀伤,他蹙了蹙眉,默然站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倾身蹲在她身后,缓缓伸手将她抱在了怀里,动作温柔得令人不敢相信,像是生怕碰碎了心尖上的珍宝。

战姝妤顺势靠在他的怀中,神情疲倦地注视着眼前盛放的花海,喃喃道:“不曾怨过他,不曾恨过他,只是太想念,太想与他在一起而已……”

天之涯的岁月悠远而漫长,从他们创生时起,便已注定此生会纠缠不休,彼此相依。在因赤水女导致的别离之前,明明他们是那么相爱的……

她在天之涯守候了数万年,匍匐在灰沉的天地间,也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可是她等了那么久,天地苍老,时间荒芜,却依旧不见他回来。然后她心灰意冷、自甘堕落,以灵力搅乱天之涯的异域,坠入昏沉阴暗的幽冥之渊。

那些年,她一直行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下一站将会遇到谁,可是她却坚持走着。因为她知道,倘若不停下脚步,或许还有见到他的可能,一旦站在原地,那么她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尽管这个机会,渺茫得几近于无。

幽冥之渊的河,总是那么冰冷,一如她逐渐荒芜的内心。在日夜的希望和失望交替之中,她开始陷入绝望之境,细长的河流潺潺流向远方,可曾遇到过她寻找的那个人,可曾告诉他,她的思念像是深渊的河水,永远那么长,那么深……

长离微微垂首,清俊的面容抵在她的发间,拥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低沉喑哑地轻唤:“姝妤……”

战姝妤美艳苍白的容颜里绽放出冰凉的笑意,像是自嘲一般,低低地呵了一声:“长离剑灵竟会为我战姝妤难过,纵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吧。”

残阳如血,蔓延在天际映红了整个大地,他们的身影重叠在晚霞之下,恍若置身在传说中的海角天涯,赤红的花瓣轻灵飞舞,纵使这世间最为美好的画面也不过如此。

战姝妤愈发虚弱,单薄的身体仿佛要被吹散在风中,她静静地望着天际的夕阳,倒映在眼眸中化成无尽的悔恨与哀伤,叹息般轻声道:“真美啊,可惜这样美的夕阳,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战姝妤死了,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柄被称为长离的创世灵剑。有人说,长离剑在那场大战中被毁,也有人说,它被封印回混沌之井。

然而,在冥海无尽的黑暗与旷寂中,那道墨紫的身影却辗转流落了万年。他曾去过幽冥之滨,打败过守护轮回石的洪荒神兽,他曾去过传闻中的修罗地狱,望着恶臭漆黑的河水久久失神,怎么也找不到,如何也见不着。耳畔是凄然惨烈的哭号声,尸积如山,断肢残骸露出水面仿佛想从空气中抓住什么,他不知道受到诅咒的魂魄会流落到哪里,于是便一直找,一直找……

他也不知道为何非要找到战姝妤,或许是因为她救了他,也或许是因为她临终前说过的话,那样美丽的夕阳,他还想让她再看一次。

在寻觅的那些年里,他的心中也清楚,那一瞬间的移开,不是为了拯救,仅是战姝妤一心求死而已。可是,阴差阳错的保护,那也算保护不是?

他孤独生存在天地之间,整个人像是流落的浮萍,战姝妤是第一个令他愿意驻足的女子,为这,他也该为她做些什么才对。

后来的后来,他终于在冥海中找到了战姝妤的灵魂,那个美丽的女子被缚在红莲业火之上,日夜折磨,魂力消耗殆尽,最终仅剩下一缕魂魄。

那日的长离,站在炙热荒芜的岩石上,静静地遥望着她,烈火熊熊燃烧,热浪直扑脸面。她的手脚被铁链束缚在身后的铜柱上,颓然无力垂着首,眼眸轻轻合着已经昏死了过去,那袭墨黑的衣裙却丝毫未损,赤色的绣花在火光中闪耀跳动,栩栩如生。

他把她从冥海中拯救出来,又消耗万年修为凝出精元送她投胎。由于战姝妤的魂魄已在业火中消耗损伤,仅剩下一缕命魂强行支撑,所以即使投胎也不可能活得长久。

他站在那户人家的窗外,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闹声,第一次感觉心里沉痛,终究不放心,终究舍不下,于是他又把她抢了过来。望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儿,身体又暖又软,脸颊粉扑扑的,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竟有种奇妙心悸的感觉。

他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长离剑下积聚着多少冤魂,长离剑灵举手投足间甚至可以毁灭千军万马,也能摧毁好几座城池。然而,注视着怀抱中小小的婴孩,他只觉得沉重,不一会儿就渴了,片刻就饿了;她会哭闹,哭起来撕心裂肺,闹起来他根本没有办法。

可是,看着她慢慢长大又是多么欣喜的事。有时候,一个生命的成长,远比它的毁灭要更有感染力得多。渐渐地,长离发现其实纵使她不是战姝妤,那也没有什么,他喜欢看着她生机勃勃的样子,喜欢被她环绕叽叽喳喳的样子,一个人的生活总归是太孤独了些,总要留一个人在身边,才不会显得那么冷清。

有时候,他还会想起战姝妤,那个曾在无意间保护了他的大魔女,那个让他第一次驻足的女人。甚至在梦里,也时常会见到她悲伤地离去,然后便是又一轮焦急地找寻。

天际的夕阳依旧很美,不似从前那般凄然惨烈,平平淡淡,却莫名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