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幻梦长空之境里出来时,长安已经过完了新年,天气阴冷阴冷的,终究没有落下雪来。
云皎趴在窗子前,望着满院衰草枯杨的场景,显得很是郁闷。云初末这些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整日守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每当她轻手轻脚地接近时,他都会下意识地躲开,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好奇,一来二去,云初末现在都不许她接近书房了,简直像防贼一样!
这时,云初末走了进来,一只脚踏进屋中:“云皎,我那件素色云纱的衣裳哪里去了?”
云皎转过身来,不由得闷闷道:“你的衣服看起来都差不多,我怎么会知道是哪一件?”
云初末靠在门板上,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就是你上次端茶时,把整杯茶都倒在我身上,不幸被换下来的那件。”
云皎顿时不乐意地嘟起嘴,她虽然知道云初末记仇,但要不要小气成这个样子,多大点儿的事也值得他念到现在。不过话说回来,以云初末的挑剔程度,脏掉的衣服是不会再穿第二次的,却唯独对那件衣服情有独钟。
她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一会儿,才从柜子的角落里翻出来一团皱巴巴的白布,心虚地递给云初末:“是……这件吧?”
云初末看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她的脸上,俊眉不满地挑了挑:“你就这么对待我的衣服?”
再次翻出这件衣服,云皎才恍然发现这是她曾经送给云初末的,以她的针线功夫,想要裁剪布料做一件是不大可能的了,所以他们的衣物全都出自长安有名的落云纺。那时正值七夕,街上不少姑娘送香囊给情郎,想到云初末居然没有收到姑娘家的礼物,境遇委实凄楚可怜,于是她就很好心地去落云纺中买了一件素袍送给他。
买过之后,可能不太合云初末的心意,都没怎么见他穿上身,最后还被她泼上了茶水,素白的衣袍上晕开一圈淡黄,即使洗过之后,还是能隐隐地看出痕迹。
她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我以为你不要了嘛!”
云初末一把夺过衣服,不满地哼了一声:“谁说我不要了!”
他将衣服抱在怀里走出门,刚出去没多远又顿住脚步,身体歪了一下,衣袍掉落下来,他闷哼了一声跪倒在地,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全身都在颤抖。
云皎吓了一跳,赶忙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扶着他的胳膊:“云初末,云初末,你怎么了?”
云初末脸色惨白,蜷缩成一团,只顾发抖,根本无法回答她的话,云皎急得都快哭了,跪倒在他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脸:“云初末,你不要吓我,怎么了啊……”
云初末咬牙强忍着,周身开始泛起缭绕的煞气,紫黑之中又泛着血红,两道煞气丝丝缕缕地纠缠,云皎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出这是使他痛苦的根源。片刻之后,云初末猛然睁开眼睛,一双眼眸瞬间变得深紫,连注视云皎的眼神都十分凶煞残忍。
云皎一愣,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她的心底横冲直撞,刺骨冰凉。就在这时,云初末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侧身靠在旁边的墙壁上,云皎不待多想,赶紧把他扶起来:“云初末,你怎么样?”
尽管她十分焦急,却偏偏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云皎把云初末紧紧地抱在怀里,身体相贴,分明感受到他的颤抖和克制,她尽量平复着恐惧焦急的心情,温声软语地安慰道:“云初末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许是感受到云皎的气息和声音,云初末果然安静了许多。他靠在云皎的肩上,细细地喘息着,艰难地说了一句:“阴姽……”
他闭了闭目,良久之后,看上去已经好了不少,从云皎的怀抱里离开,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阴姽婳出事了……”
云皎的心里陡然一凉,刚回过神就见云初末已经站了起来,看那架势应该是要赶去阴姽婳的所在,她连忙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扯住云初末的衣袖:“我跟你一起去。”
云初末回头看看她,皱了皱眉,似乎不愿意带着她涉险。云皎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神情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倔强:“我跟你一起去。”
云初末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两道身形化作流光直直地向南方冲去。
再次到达妖林的时候,那里已经满目疮痍。妖兽们仓皇出逃,方圆百里已成焦土,随处可见妖的断肢残骸,血流遍地,所谓的生灵涂炭也不过如此。
云初末沉沉蹙眉,带着云皎在半空中飞行,耳畔传来野兽沉闷的嘶吼声,前方不远的地方翻起滚滚尘雾,云皎见此不由得心里发凉,她想起了先前路过妖林时,看到的那层笼罩妖林的幽暗之灵,那个令八重樱妖绯悠闲都感到害怕的东西,是不是已经苏醒?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阴姽婳的所在,身形落在宽阔的树林之中,原本茂密的树木已被扫平,只剩下焦黑的土堆。在那不远的地方,凤祉正在跟一条巨龙大战。
云皎站在原地,一时间愣住了神。那条巨龙高约百丈,浑身泛着阴寒的气息,冰冷的龙鳞恍若无边的深夜,它的齿缝间溢出阴狠压抑的低吼声,连站在远处的她,都能感受到迎面喷涌而来的血腥气息。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为何,为何看着它的模样,竟是如此熟悉?这种异样的感觉占满了她的心扉,是喜悦,是心酸,是恍若隔世后的异地重逢,好像这一刻,她和它都已等待了许多年……
“来吧,跟着我,你以后都不会觉得孤独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来自遥远的黑暗之渊,却又是那么温暖而可靠,仿佛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值得她一生依靠的高山。她记得他身穿墨衣的模样,眉目英挺而清俊,身姿挺拔却总是那么孤独,他在向她伸出手,浅淡和缓地笑着。
眉心隐约传来冰凉的感觉,仿佛要刺透皮肤,传入她的每一寸神经。云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有什么东西恍惚浮现在脑海之中,那些被尘封已久的古老记忆正在慢慢苏醒,混沌的神思中,她只能看到一团团模糊不清的暗影,在她的记忆深处缓缓蠕动着。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她遗忘了,到底是什么呢?云皎努力集中精神,紧紧皱着眉,看到那团蠕动的暗影逐渐分开,棱角分明,显现出两个人的身形……
凤祉身侧冷蓝的灵力肆虐,他的面容清俊冷酷,注视着面前的上古魔物,双眸中似乎敛着千年的冰雪,身形敏捷地穿梭在墨龙的身躯之间,冷蓝的灵力不断化成刀锋向它砍去。可惜墨龙身上的鳞片坚硬似铁,灵力触及墨龙身体的瞬间又被弹了回来,只在鳞片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
凤祉腰间的佩剑并没有拔出,剑上泛出缕缕赤红,此刻竟在悲泣地颤抖着,她在努力冲破主人的禁制,甚至连周身的妖力都开始紊乱。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墨龙的龙尾扫过地面向凤祉挥来,凤祉连忙闪身去躲,还是被它的余威伤到,落在地面上连退了好几步。他半跪在地上缓缓抬起了头,神色冰冷,眼睛威严地眯了眯,压抑着声音低喃:“畜生……”
他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身体挺拔、神情高傲,右手缓缓覆上了腰间的妖剑。一万年前,他的父亲便是用这柄剑封印了凌帝襄,一万年后的今天,他同样可以做到。历经万年折损,妖剑虽然破旧,但是冷冽的剑锋依旧充满光辉,作为妖王的骄傲和尊严,便是赔上他的性命也要守护。
他的衣摆在狂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凤祉凌空而起,用尽全力向墨龙划了一剑,剑势携着滔天的妖力席卷而去,打在魔兽身上,让它的身躯震了一震,片刻之后又稳住了身形。
阴姽剑还在悲泣着,守卫主人的信念驱使着她不断冲击主人的禁制,不顾自身的危险。凤祉的神情中浮现出一抹哀伤,一闪即逝,他很快又坚定了目光,沉着地飞身跃起,连战斗的身姿都优雅无比。
墨龙被他的攻势激怒,巨大的身影不断摆动着,在地面上鞭打出一道道深坑,尘土飞扬了数丈,它怒吼了一声,侧首向凤祉迅猛抵去,凤祉躲闪不及,右肩被龙角所伤,强劲的力道让他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墨龙仰天长吼了一声,昂着龙首向他直冲过来。阴姽剑上顿时绽出耀眼的光华,血红的光芒直冲云霄,一道身影挡在了半空中,双手迅速结出灵力朝墨龙挥了过去。
凤祉躺在地上,勉强撑着身体半蹲起来,他的右肩浸出血来,在冷蓝的战袍上晕开一抹墨色。他仰望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女子,一袭赤红如火的衣衫,墨发在风中翻舞,面对这个曾经差点儿毁天灭地的上古魔兽,竟是那样倔强又坚定。
阴姽婳长发散乱,脸色苍白,由于强行冲破主人的禁制,所以显得有些狼狈,她的唇角挂着血迹,却依旧嫣然地轻笑,一字一句地宣告:“凌帝襄,不许你伤我主人!”
墨龙在她的那一击中,身形倒退了数十丈,与阴姽婳在半空中对峙着,未见有进攻的迹象。
云初末站立在后方,此时他正死死注视着那条巨龙,并没有看出云皎神情中的异样。他的右手微侧,一柄流紫的长剑缓缓化出身形,与此同时,连身上的衣饰都变作长离最初的模样,他不紧不慢地迈步,站在阴姽婳的前面,持剑与墨龙对峙,对阴姽婳侧首冷声道:“走开。”
阴姽婳趁此机会,翩然飞落下来,她快步走到凤祉身边,倾身跪在地上:“殿下,你怎么样?”
凤祉用淡漠的目光看向她,那双清冷的眸中似乎敛着千年的风雪,他只瞥了阴姽婳一眼,又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右手握住掉落在地上的妖剑,撑着身体要站起来。
“殿下!”阴姽婳脸上挂着泪,映衬着美艳苍白的容颜更加凄楚决然,她的手颤巍巍地抚上了凤祉的脸颊,带着哭腔哽咽道,“主人,让阴姽剑与你并肩作战吧……”
凤祉注视着阴姽婳,面无表情地偏过头,拄剑站了起来,唇角泛起若有似无的冷笑,语气依旧清淡冷冽:“不需要。”
他持剑走了两步,阴姽婳在地上跪着转过身体:“凤祉——”
她缓缓落下泪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主人,他的身姿挺拔而孤冷,带着王者应有的气势和高傲,在遍地狼藉的妖林中竟有种说不出的伟岸。凤祉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以不紧不慢的声音道:“没有阴姽剑,我照样可以杀了它。”
不远处的长离回首望着他们,有一瞬间的怔神,他后退了几步,手中的长离剑倏忽消失了踪影,身上的衣饰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他转身离开了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战场,走到阴姽婳身边时,稍微顿了片刻,侧目瞥了她一眼,又迈步朝着云皎走了过去。
此时的云皎正陷入自己的魔障之中,脑海中的记忆似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住,每当她想要冲破桎梏的时候,头脑就会剧烈地疼痛,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越来越多,不断闪过她的眼前,却总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见到云皎的异色,云初末连忙快走几步,伸手握着云皎的肩膀:“云皎!”
云皎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目光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墨龙,到底是哪里,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它是谁,它到底是谁?为什么她现在竟如此难过?
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理不清,头脑中一片混乱,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活着。她的脸上落下泪来,蕴藏在身体里的力量不断冲击着封印,她只觉得痛,身上痛,脑子痛,连灵魂深处都在承受着毁灭般的强力撕扯。
云初末顿时慌了神,他握着云皎的肩膀晃了晃,厉声呼喊:“云皎,云皎!”
仿佛行走在冰冷的黑暗之渊,她的神思混乱,连脚步都无力虚软,然而那声断喝却像是一道冷箭,瞬间刺破了长久以来桎梏着她的牢笼,无边的黑暗之中裂出一道金光,缝隙向四周蔓延,顷刻崩塌了下来……
她看到了,在那长空之上翱翔的,是一个女子和那条墨龙,他们在云层之中穿梭,是那样自由快乐。那个女子身着一袭墨色的衣裙,长长的衣摆上绣着赤红的花朵,随风翻舞飘荡,她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灿烂的笑容,声音清冷却很亲昵地问道:“大哥,你说我们能不能飞到天的尽头?”
天的尽头,天的尽头……什么时候,好像她也问过同样的话……她记得那一片死寂的幽冥之渊,荒芜的石头周围永远流淌着寂寞的河,河水乌黑,不知是何处透露的一点儿微光,洒落在河水中泛起点点羸弱的白光。那个女子倾身跪在石头上,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男子,单手负在后面,手指在她的额上冰凉地一点,一朵墨漆的凤羽花悄然绽放在她的额间。
云皎望着那条墨龙,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那是一种源自远古洪荒的寂寞和苍凉,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等她,只是等的时间太久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要等待的人是谁,甚至连他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现在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该归于何处,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只能凭着心意去战斗,去厮杀,只有在战斗的时候,他才是安全的,只有在杀戮的时候,他才能收获一点点心安。
他还记得长空之上的遨游,太阳为翻滚的云层镀上了一层金边,有一个女子就追逐在他的身侧,嫣然明媚地轻笑着,亲昵依赖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欢愉畅快的感觉溢满了整个心间。这便是他寻求并渴望着的温暖。
他不记得这个女子是谁,也不再记得她的面容,可是那种亲昵依赖的感觉总归没有错。茫茫天地间,肯定有那么一个人,曾经跟他并肩站立在一起,所以他要去找她,所有胆敢伤害他、阻拦他的都要被毁灭……
云皎踉跄着脚步向那纷飞的战场靠近,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要,不要啊……”
云初末从后面抱住了她,焦急的声音接近怒吼:“云皎,你醒一醒!”
“放开,放开……”突然涌出的记忆搅乱了云皎所有的神思,以凡人之躯去承受来自远古的过往,本就没那么容易,倘若挺不过,她甚至有可能陷入癫狂。云皎深信她就是画面里的那个女子,所以她要去找他,要去救他,嘴里喃喃地轻念着:“大哥,大哥……”
听到她的轻念,云初末的表情瞬间怔住,面容苍白,写满了不可置信,他紧紧地勒住云皎的腰身,用深沉悲痛的声音轻唤着:“云皎,你醒一醒,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
云初末的心里空落落的,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压抑在他的心头,怎么也解不开,怎么也挥不去。有人正要从他的手中把云皎夺走,那些嬉笑怒骂的日子都将无法回头,明月居中,一百年的光阴,他们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又要走?
他怔怔地抱着云皎,片刻之后,抬手敲在了云皎的脖颈上,云皎顷刻昏睡在他的怀抱里。他抱着她蹲下身来,伸手紧紧将她揽在怀中,沉俊苍白的脸颊贴着云皎的侧脸,喃喃地低吟:“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远处的大战已经接近尾声,凤祉的身上遍布伤痕,冷蓝的战袍上染着血污,冰冷的眉目却依旧清俊。那条墨色的战龙不时发出凄厉的哀吼,它的唇齿间流淌着鲜血,溅落在地上染出一片血红。
半空中的凤祉缓缓闭目,他不紧不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妖剑,冷蓝的光辉急速凝聚在剑锋上,他发出一声低吼,奋力朝墨龙挥了过去。紧接着,只听到一声巨响炸裂在宇内,双方的灵力碰撞,掀起的滔天气浪顿时向外扩散了千万倍,妖兽哀嚎,树木被连根拔起,甚至连昏暗的天空都染出殷红的模样。
墨龙庞大的身躯被灵力斩成了几段,颓然地落在地上,喷涌而出的血红又掀起一阵腥热的风浪。凤祉被反噬的力道打飞出去,手中的长剑在半空中遗落,阴姽婳飞身跃起,将他接入怀中,两道身影翩然落下。
“凤祉,凤祉……”阴姽婳伸手抚着他的脸颊,焦急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被他遗落的长剑,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身侧,凤祉微微侧目看了一下,只见那剑身上缓缓裂出细纹,紧接着发出几声脆响,这柄世代跟随妖王的长剑,裂成碎片掉落在灰土中。
他转过头看向了阴姽婳,冰冷如雪的眼眸中敛着莫名的情绪。片刻之后,缓缓地伸手抚在了阴姽婳的唇角上,替她拭去了唇角的血迹,俊美的容颜里泛起疲倦和释然的笑意,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已经定格成了永恒。
他偏过头倒在了阴姽婳的怀中,伸出去的手也永远地落了下来。阴姽婳的神情怔住,她脸色惨白,心中被沉痛一击,良久之后,抱着凤祉的尸体,慢慢埋首在他的颈间。
云初末打横抱着云皎,迈步来到了阴姽婳的身边,良久地静默无言。
许久之后,阴姽婳抬头望向他,忽然静静地笑了,美艳苍白的容颜凄凉而哀婉,她喃喃地开口,失魂落魄地说:“长离,我已感到这颗心……不是我的了……”
云初末微微蹙起了眉,注视着阴姽婳似淡漠、似哀伤的神情,片刻之后,又缓缓转过了头,面无表情地迈着步子,要往密林里走。刚走出两步,又被阴姽婳喊住,她倾身跪在地上,怔怔抱着怀中的主人,轻轻念道:“长离,你欠了我一次……”昏暗的妖林中,云初末的眼眸倏忽抬了一下,又慢慢黯淡下去,不紧不慢地朝深处走去。
明月居中,云皎正躺在床榻上,单手扶额转醒过来,下意识地侧首去找寻云初末的身影。
此时的云初末正负手站在窗户边,遥望外面的景致失神,一袭素白的衣袍像是倾泻的月光,优雅之中染着千堆雪的幽凉。云皎黯然地垂下眼帘,收回视线抿了抿唇,现在的云初末在想些什么呢?她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也知道他现在的神情一定是落寞的。
她掀开锦被下床,放轻了脚步走到云初末身后,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却首先开口:“你醒了。”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在过去的那么多年,每当说话时,他总是温柔沉静地注视着她,眼里心里都含着笑意。然而这一次,他连看都没有看她,声音虽温和平静,却也带着些许冷淡和疏离,仿佛瞬间变作了陌生人。云皎的心里有些难受,低着头“嗯”了一声,怕他没有听到,又抬头提高了声音。
云初末缓缓转身,注视着云皎的目光有些审慎,沉俊的面容里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似是随口问:“你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云皎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迟钝地点头,她深知发生了这样奇怪的事情,已经没有可能再继续装傻,与其说谎话令他更加怀疑,还不如大方地承认。
云初末神情未变,脸上仿佛掩着千年的冰雪,他迈着步子向云皎逼近,声音冰凉,犹如蛊惑人心的幽灵:“你想到了什么?”
云皎没来由地感到心虚,避开他的视线,手足无措地退后。云初末却步步紧逼,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你看到了什么?”
身后传来触感,云皎抵在了木桌上,被云初末威逼着进退不得,只能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双眸子总是淡淡的,沉寂之中像是敛着温情和柔静,却又令人感受到毫无悲悯的冷漠。云皎一阵慌乱,下意识地试图躲闪:“没……没有……”
面对她的隐瞒和疏远,云初末蹙起了眉,眉宇间隐约浮现出悲凉和哀伤的神情。云皎心绪大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谎话,根本骗不了他,正想办法解释时,云初末缓缓伸手将她拥进了怀里。他埋首在云皎的发间,轻柔之中又显得珍重,沉静的低喃声在她耳畔响起:“你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云皎,我们还像从前那样生活,你说好不好?”
云皎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震住,又在他的话语里怔住了神,良久才磕磕巴巴地回答:“好……好啊。”
只要还有明月居,管什么远古洪荒,长离未离?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又管什么魔兽妖龙以及死去的姝妤?过去的事情终究已成过去,他们还有好多未来可以一起走过,她不是银时月,不是霍斩言,更不是绯悠闲和泠涯,非要执着迷惘于过往,而搁置了现世的人生。跟在云初末身边这么多年,穿梭在幻境和现世之间,她看过许多故事,也见过许多妖魔,最大的获益便在于此。
这时的她是这么想的,可惜仅在几天之后,云初末便对她食了言。那时他们正在准备元宵佳节的灯笼,阴姽婳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云皎关于未来所有的设想。
明月居,赤红的灵力急速地集聚,阴姽婳的身形很快显现在庭院中,她就像是从画里走出的神女,容颜美艳而妖冶,嫣然的红唇间勾着习惯性的轻笑,像是愉悦,又似是嘲讽。她站在他们的不远处,潋滟的眼眸含着脉脉的深情:“长离,姐姐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云初末将手上的灯笼挂在屋檐下,从梯子上跳下来,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道:“哦?但不知这一次,又是哪位仁兄、大姐想要杀我?”
阴姽婳“扑哧”笑了一下,赤红的衣袖掩着笑容,她快步走到云初末身边,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趁云初末还没把她怎么样,又翩然闪过了身子,轻笑道:“长离,几日不见姐姐,你真是越来越调皮了。”
云初末漫不经心地轻哼了一声,负手站在庭院中,颀长的身姿有些疏离,语气中也没有什么耐心:“有话说话,说完就走。”
面对弟弟的冷漠,阴姽婳很受伤地撇了撇嘴,她抬手捋了一下发丝,不紧不慢地道:“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已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
听到她的话,云初末的神情倏忽变得冷酷,他身形一闪,瞬间来到阴姽婳跟前,带起一股冷风,冷冷地问:“她在哪儿?”
阴姽婳脸上挂着悠然的笑意,眼眸对上云初末的目光:“你想找到她,然后做什么,杀了她吗?”
云初末皱了皱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与你无关。”
阴姽婳嘲讽般地冷呵了一声,跷着兰花指慢慢道:“我的弟弟要去刺杀给予我们性命的恩人,却说与我无关,身为姐姐的我可真是伤心呢!”
“恩人?”云初末挑了挑眉,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漠然和鄙夷,“阴姽婳,你看起来痛得还不够深呢!”
他挥袖转过身来,许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太过敏感,云初末的神情中竟流露出少有的冷峻和怨恨,如玉雕琢的脸庞清淡而疏离,语气不冷不热道:“需要我提醒你吗?阴姽剑的上一个主人是怎么死的,你看起来似乎已经忘记了呢!”
阴姽婳的脸色倏忽一变,紧接着美艳的眉目中流露出沉痛。云初末转身打量着她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错,难得你还记得他,那妖叫凤祉是吧?”
听他提起凤祉,阴姽婳的脸色骤然惨白,目光阴狠怨毒地看向云初末,道:“你……”
云初末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神情悠然而浅淡:“别这么看着我,阴姽婳,你若是想恨,应该去恨赤水女,那个在你看来赐予你性命的恩人,是她招致了这样悲伤的结局。”
阴姽婳的神情变幻不定,最后才试探地问道:“你想要做什么,杀了赤水女吗?”
云初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扬起了头,声音高傲而苍茫:“我的人生,从不许旁人做主,赤水女也不例外。”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需要再往下询问,阴姽婳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误会了,我并未找到赤水女,只是发现了阳炎的踪迹。”
云皎一直在旁边听着,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不过在听到阳炎的名字时,眼前忽然亮了一下,阳炎,不就是那个要杀了云初末的阳炎……她将目光看向云初末,他说过会跟她在明月居里好好生活,他说过要跟从前一样不变,那么那些过去,他是否真的能够放下?此时此刻,她在等候云初末的回答。
云初末全然被阴姽婳的话占据了思绪,根本没有意识到云皎就站在旁边,他看向了阴姽婳,神情甚至显得有些自负,眼睛威严地眯了眯,硬声问道:“他在哪儿?”
阴姽婳注视着他,片刻之后静静地答:“神女峰。”
云初末闻言又哼了一声,清俊的唇角勾起嘲讽的意味,说道:“丧家之犬,他倒是忠心……”
他几乎不带迟疑,转身迈步就要离开,云皎连忙喊住了他:“云初末……”
见云初末转过身看她,涌上喉间的话语又顿了下来,她想说,你答应过我的,会跟我留在明月居好好生活;她想说,你说过的,要与我像从前那样永远不变,可是……看到云初末眸中的热切和迫不及待,她却忽然没有了勇气。
她倏忽扯出一个笑,对云初末静静道:“早点儿回来,我们一起过节。”
云初末颔首“嗯”了一声,终归有些不放心,又戒备地看向阴姽婳:“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动她,我一定杀了你。”
阴姽婳立即不满地嘟着嘴,愤愤不平地指责道:“哎呀哎呀,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人家明明想跟你们一起过节的!”
她走到云皎的身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嫣然地轻笑道:“人类的饭食,我已经许久没有碰过了,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做。”
云初末斜了她一眼,又担忧地看向云皎,最终道:“我很快回来。”
云皎“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小心一点儿。”云初末漫不经心地点头回应,身形化作流紫的灵力,朝南方的天空直冲而去。
云皎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心中莫名地有一丝失落,阴姽婳嫣然轻笑地搂着她,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嗯……长离走了,我是不是就可以把你当作食物吃掉了?”云皎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很淡定地拿下她放在肩上的手,转身向厨房走去。
厨房内,上古剑灵阴姽婳揪着面团把玩,而且玩得不亦乐乎,云皎见此嘴角抽了抽,提醒她道:“姐姐……”
阴姽婳闻言抬起头来,美艳的容颜绽放出摄人心魄的笑,偏偏还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怎么啦?”
见到云皎满是鄙夷的神情,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耷拉着脑袋吐了吐舌头,讪讪道:“我已有许多年不曾涉足人世,都忘了人类的饭食是如何做的了。”
云皎听此很是惊奇:“姐姐以前做过人类的饭食?”
阴姽婳的脸上带着笑意,眼睛弯弯,跟月牙似的,点头认真道:“是啊,而且做得还很好呢,以前的主人很喜欢人类的食物……”
她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连神情都黯然落寞了不少,耷拉着脑袋默默地揪面团。她这等委屈的模样立即引起了云皎的同情,她探着头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阴姽婳眼帘低垂,纤长的眼睫恍若翩然的蝴蝶,淡淡地道:“主人死后,我就没再动过这些东西了……”
见她如此伤心欲绝的模样,云皎的心里也不好受,按照云初末刚才的话,阴姽婳的新主人似乎已经死了,她跟凤祉虽然只见过两次,但也知道阴姽婳是非常喜欢这位主人的。
她埋下头,低低地问:“姐姐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阴姽婳好像又从伤心里瞬间恢复过来,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有许多主人,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
云皎勉强扯了扯唇角,淡淡道:“挑你印象最深的吧。”
阴姽婳沉默斟酌了片刻,才认真地回答:“每一个,都很深。”
她的话音落下,一抹悲凉的微笑缓缓在她的容颜间晕开,像是滴落进静潭的水滴慢慢荡开的涟漪,一闪即逝,她的语气平静:“创世灵剑的身上皆负有诅咒,我们不可能逃得掉,那些得到灵剑的人,也不可能逃掉。”
云皎看向了阴姽婳,她想问长离剑的诅咒是什么,却发现自己终究没有那个勇气,于是试探地问:“姐姐,你的诅咒是什么?”
阴姽婳淡淡地瞥了云皎一眼,喃喃地道:“我是女人,你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样的诅咒才是最令她无法承受的?”
这样的回答不清不楚,却莫名地令人心里发疼,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的云皎恍惚想起了不久前陨灭逝去的凤祉,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以对,良久之后才闷闷地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阴姽婳的神情寂静而认真,像是给予启示的神女:“混沌之井,是我们命定的归宿,我、长离、阳炎都会回去的。”
她顿了顿,美艳的容颜黯然而凄楚,却也带着柔和:“我喜欢他,不同于从前所有人,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他在保护我,所以……没有人能再得到我,永远都不会有了。”
云皎自然知道阴姽婳口中的那个“他”是谁,见到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忍不住生疼,压抑着心情又问:“那阳炎剑呢,他的诅咒又是什么?”
阴姽婳的神情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只是淡淡地答:“阳炎会永远败在长离手下。”
这诅咒倒是出乎了云皎的意料,她挑了挑眉,有些不可置信:“就这?”
阴姽婳望向她静静笑了,诡艳之中带着莫名的温情:“阳炎身为神剑,却要终生败在魔剑之下,这样的诅咒……难道还不够重吗?”
云皎一阵沉默,若他们口中的阳炎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如此诅咒自然算不了什么,可那人若是自尊自负的性情,那么这个诅咒对他来说,确实是永恒的痛苦和折磨了,她抬头看向阴姽婳,似是随口问:“阳炎……是云初末的哥哥吗?”
阴姽婳的眉目中绽放出艳丽的笑意,甚至沾沾自喜地像宣告某些主权般说道:“是啊,他和长离一样,都是我的弟弟……”
她沉吟了一下,又道:“只是不知道,长离还愿不愿认他这个哥哥,阳炎还肯不肯认他这个弟弟……我从未见过像长离这般执念深沉,阳炎这般自负偏激的人呢。”
话问到这个份儿上,云皎已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云初末的从前,他愿意跟她说,那她就认真听着,他不愿多说,她也不会再去探听。至于创世灵剑之间的纠葛,亦不是她这个小小的凡人能左右的,与其知道之后担忧惊惧,倒不如不知道,坦坦荡荡,一干二净。
她是这么想着,可是有人却偏偏不让她称心如意。阴姽婳偏头打量着她,神情之间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云皎不由得心虚,讷讷地问道:“你看什么?”
阴姽婳面对着她,缓缓问道:“你问过我、问过阳炎,却没有问过长离一句,他的事情,你不想知道吗?”
云皎埋下了头,闷闷地道:“不想知道。”
阴姽婳意外地看她一眼,似乎嘲讽地道:“你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愿知道,抑或是……害怕知道?”
她迈步向云皎靠近,嫣然的笑意显得有些清冷:“你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战姝妤和你是什么关系,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吗?”
阴姽婳的声音和缓,却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云皎不由自主地愣住了神。是啊,这些天她也在想这些问题,虽然答应云初末不会在意那些过去,可是冥冥中发生过的事情,又怎能真正做到彻底忽略?那个人的话,一遍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犹如附骨之疽,宛若蛊惑之毒,引领着她不断向记忆更深处探去,那是她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身着墨衣的女子,还有那条在云雾中翻腾的墨龙……
随着狂风翻滚的长裙,衣摆之上绣着的赤色花朵,与记忆中某道身影重合起来,竟是这样亲密熟悉。她还记得云初末抱着姝妤悲痛哀伤的模样,那个死在他怀里的女子,在记忆那头高歌,同样的墨衣翩然,同样的风华绝世,只是一个活在英姿飒爽的年代,一个在狼狈和挫败中绝望离开。冥冥之中,她好像探知了某些真相,却又生生止步,踟蹰在过去与现世之间。
见到她沉默,阴姽婳的神情中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来到云皎身边,用微凉的手指挑起云皎的下颌,她的眸中闪过一抹血红,衬着白皙的肤色,笑得更加妖异诡艳,蛊惑的声音轻轻响起:“不要怕,跟我来……”
云皎的神情呆滞,无意识地对上她的视线,心中恍若承受了沉痛的一击,身体冰凉麻木,一瞬间仿佛坠入冰窖深渊之中。
脑海中的画面飞速闪现,那些她曾经见过的,没有见过的,熟悉的,陌生的,哭着的,笑着的……如滚滚潮水,全都挤入她的记忆中,刺得她的头脑生疼。云皎下意识地皱起了眉,由于一下子承受了太多东西,精神紧绷到极点,仿佛只须轻轻一弹,就会突破崩溃的边缘。
她紧紧盯着阴姽婳赤红如血的双眸,仿佛从那里面,能汲取更多的力量和源泉,让她在回忆之渊里走得更远。她看到煞气缭绕的魔军,密密麻麻地涌动在大地之上,恍若流淌的潮水,漆黑的乌鸦盘旋在长天之上,不时掠过地面抓起一个魔物,又向天空冲去,霎时间鲜血四溅,碎肉模糊,尖利阴寒的爪子竟连自己的同族都不放过。
她看到那些兽首人身的魔军,身上穿着铁甲,眼神残忍嗜杀,露在外面的獠牙间覆着湿热的血腥,墨色的筋脉遍布裸露的上身,由于行动而凸显出来,显得更加狰狞和恐怖。它们的行程未见得有多迅速,然而所过之处,无不血海滔滔,生灵涂炭。
她还看到那个墨衣的女子手持流紫的宝剑,翩然的身姿飞跃在魔军之前,剑锋只须轻轻一挥,方圆百丈之内即成一片死地。她墨色的衣摆随着腥热的狂风飘摇,灵力划出的血色还飘荡在长空之间,与长裙上的红花映衬相连。
这是远古时期的那场大战,数百万魔军从幽冥深渊中涌动出来,杀戮肆虐在大地之上。她还看到那个墨衣的男子,眉目俊逸孤傲,站在遥远的山峰顶端,恍若执掌三界命数的独尊,他的唇角带着笑,眼眸中却含着千秋的冰雪。他轻轻挥一挥手,无数魔军一拥而上,血色蔓延几乎染红了天地,而他的衣袍却未脏乱分毫。
狂风怒卷,天阙惊寒,苍茫浩瀚的黄沙中,那个女子站在他的身边,望着脚下臣服的芸芸众生,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长离剑。没有人敢去质疑,更没有人敢去反抗,在这柄天下霸道的上古魔剑面前,在这位颠倒众生的大魔女战姝妤面前,毁灭,只在一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