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涯皇子离开后,千雪衣就把酒坊关了,整日不是闷在房间里酿酒,就是蹲在屋顶上看风景。接连好几个晴天,道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村口的小路曲折蜿蜒,泥泞不堪,一眼就能望到边。她曾见过许多商旅赶着马队经过,洪厚悦耳的铜铃声回荡在冬日的寒风中,从酒坊门口一直蔓延到路的那头;她曾见过很多路人背着行囊驻足于此,望着关闭的酒坊大门惋惜地摇头,又继续踏上未完的路程。
半个月来,她见过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却都不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杏树下,她挖了一个又一个土坑,把酒坛悉数窖藏下去,清冽的美酒混杂着泥土的芬芳,等到明年初春时,一定会是满院的浓香。
云皎一直隐身跟在她的身旁,看着千雪衣在夕阳下颓然抱着自己的双膝,呆呆地注视着村口的长路,神情专注而落寞,良久之后,才低低地呢喃了一句:“还真是有点儿想他了呢!”
于是,几天之后,千雪衣决定离开村庄,前往帝京寻找泠涯。
酒坊之中,雪灵正在给她收拾行李,她默默注视着千雪衣,似乎有些舍不得,犹豫道:“姐姐,大哥哥说让你在这里等他,你就等着呗,为什么还要去帝京?”
千雪衣手里拿着雪梨,漫不经心地啃了一口。闻言,她看了雪灵一眼,辩解般地说道:“雪灵你不知道,帝京中的女子最是阴险狡诈,有多少人费尽心机想要嫁给你大哥哥,我若是不去看着他,万一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雪灵很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抓着包袱的两角猛揪:“明明就是姐姐想见大哥哥,把雪灵一个人丢在这里,还说什么去看着大哥哥,大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千雪衣神情间显得很是自豪,差点儿拍着胸脯骄傲地说:那是,我千雪衣看上的男人,自然不会被人随便拐走的。不过,考虑到雪灵现在的心情,她才恹恹地收敛了一些,单手撑着下巴,消沉道:“好吧好吧,姐姐答应你,这次去帝京,一定给你带回来很多好东西。”
雪灵还是很不高兴,闷声道:“我才不要什么好东西呢,只要姐姐快点儿回来就好了。”
千雪衣把梨核随手丢开,再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和手指,自信满满地道:“到时候不仅是我,就连你的泠涯哥哥,我也一并带回来。”
两个人在房间里聊了好一会儿,在千雪衣连哄带骗的攻势下,雪灵总算好了一些。千雪衣第一次出远门,雪灵终究放不下心,事无巨细全都考虑到了,衣服银子收拾了一大堆,连千雪衣最喜欢的茶叶都放了好几包,最后当然是被千雪衣无情地挑出去了。
酒坊外,千雪衣翻身上马,挽了挽缰绳,侧首说道:“雪灵,你好好看着酒坊,还有杏花树下的酒,莫要被人偷去了。”
雪灵早已是泪眼蒙眬,把包袱递给她,嘱咐道:“姐姐,你一定要快点儿回来呀。”
千雪衣接过包袱,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捏了捏雪灵的脸打趣道:“哭什么,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雪灵打断了:“呸呸呸,这青天白日的,姐姐说什么胡话!”
千雪衣用云袖掩着笑意揶揄道:“是的呢,姐姐还等着回来时,给我们雪灵挑一个好婆家呢!”
雪灵羞得脸色通红,又急又气地背过了身子,跺脚道:“姐姐你又胡说,我……我不理你了!”
千雪衣脸上噙着笑,她把包袱挎在身上,又挽了挽缰绳:“好了好了,姐姐不说你了,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雪灵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目送千雪衣策马朝着远方行去,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千雪衣走得很远,才转身走进酒坊,伸手关上了大门。
酒坊外,云皎注视着千雪衣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在心里沉吟:泠涯当日临行前,只告诉千雪衣他要回帝京办一件事情,并没有说明自己会先去边关与裴照会合。千雪衣以为泠涯已经回到帝京,便跋涉千里赶去找他,自然是见不到人的。不过即使暂时找不到他,等两个月后,泠涯率领大军回京,事后也总该能打听到她的消息才对,为何千雪衣入了帝京之后,就像泥牛入海,完全没有了踪迹?
云皎正想着,依稀感到某个身影正在慢慢地靠近,她斜了斜眼睛,果然见到云初末正一脸无辜地望着她,手里还捧着几个热腾腾的包子,献宝似的呈到她面前:“皎,那么久没吃东西,肯定饿了吧,来,这家的包子可好吃了。”
云皎藐视了他一会儿,坚强不屈地扭过头,闷闷地嘟着嘴:“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吃你给的包子?”
云初末很是挫败,顺手把包子揉成了渣,懊恼地说道:“云皎,你气都气了,也冷落了我这么长时间,到底要怎样才能和好,嗯?”
“我……”云皎一时语塞,想起那只被他故意吃掉、被她无意吃掉的小狗,哼了一声背过身,低下头默默绞着衣服的花带,还是不愿意理他。
云初末走到她面前,微凉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威严地眯了眯眼,道:“其实你是为泠涯才跟我怄气的吧?因为我让他画骨重生?”
“哪有!”云皎简直烦透了。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她不愿意理他,云初末总能七拐八绕地扯到泠涯,明明是他自己不好,还偏偏怪到别人的头上!
云初末哼了一声,脸色有些沉郁冰冷:“以前也不见你对我如此过,直到那晚他提议你离开……肯定是因为那个泠涯,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见他抬脚要走,云皎连忙拦在他的前面,瞪着眼睛怒视他:“云初末,你做什么?!”
云初末的神情孤冷,唇角甚至都泛着疏离的笑意:“你不是不认识我吗?现在又来管我的闲事作甚?”
“我我我……”云皎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斩钉截铁地道,“我认识泠涯,不许你伤他!”
她的话音刚落,云初末的身侧骤然掀起一阵狂风,云皎只觉得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后背猛然一痛。再回过神时,她已被云初末死死抵在了墙壁上。对上云初末幽凉阴沉的目光,她竟在心里感到害怕,声音都开始颤抖:“云……云初末……”
云初末似是在勉强克制着什么,眸中倏忽闪过一抹紫芒,他低首抵着云皎的额头,轻颤地喘息着,用隐忍低沉的语气道:“你若是胆敢离开,我一定杀了你……”
云皎心头一跳,神情震惊而不可置信,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云初末的脸,愣愣地道:“云初末,你……怎么了啊……”
云初末顷刻回过神,眸中的情绪一瞬间变换了无数次,他怔怔地放开了云皎,惊慌地退后了一步,望着云皎有些不知所措:“云皎,我……”
云皎刚想上前一步,他就惊慌地退开了,云皎心里更是诧异,焦急担忧道:“云初末,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云初末局促地避开了她的关心,只低着声音说了一句:“没,没事。”
他越是这样,云皎就越是担忧,方才那一瞬间,她明明看到云初末的眸中闪过了一道紫芒,那是在与绯悠闲大战时,他无可奈何显现出剑灵原身才会有的变化,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她默默注视了云初末片刻,才放松地一笑:“云初末,我饿了,你陪我去吃饭。”
云初末斜斜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地道:“你刚才不是不吃?”
云皎微微嘟着嘴,耍赖道:“谁说我不吃了?我只是不吃包子而已。”
她上前抱住了云初末的胳膊,说:“我知道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家酱牛肉非常不错,呃……虽然比不上我做的,勉强还能吃得下去。”
云初末眼里带笑,揶揄地问了一句:“你刚才不是生气,决定不理我了吗?”
云皎嘟着嘴,嘴硬地辩解:“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见到云初末鄙视的神情,她连忙改口:“啊……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怎么可以混在一起?而且我才没有生你的气……”
云初末倏忽笑了,宠溺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无可奈何道:“你啊……”
云皎得意扬扬地仰起脸,带着一贯沾沾自喜的小聪明。她注视着云初末,清澈无邪的眼眸里却已经见不到多少笑意,而云初末的面带着清浅的微笑,却在无意中侧首时,收敛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的沉默和黯然……
夜晚的客栈里,云皎躺在床榻上,想起今早云初末的样子,怎么也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儿,倏忽坐起身,抓狂地揉了揉自己的长发,懊恼了好一会儿,才精神恹恹地躺下去。她怔怔地望着屋顶,片刻之后又翻了个身,调整姿势侧卧在床榻上,望着透过雕窗落在地面上的月光发起呆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如何也想不通,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云初末从未有过今天的状况,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上古剑灵阴姽婳、八重樱妖绯悠闲,还有那位身份神秘的凤祉殿下……她都差点儿忘了以前跟云初末作为人类生活的样子,明明在他们没出现之前,她和云初末一直过得好好的。
妖魔灵物在显现出原身之时,灵力亦会达到顶峰,但是与此同时,它们还会丧失作为人的理智,眼里心里全被无穷无尽的杀戮所代替,可是在绯悠闲以妖力编织的梦境中,她明明看到云初末显现出了剑灵的原身,为什么在最后居然还能恢复过来?
有那么多的事情,她想要去探知,可是又害怕在了解真相之后,她和云初末之间会有所改变。说到底,她还是无法接受全部的事实,至少到现在,她只能接受作为长离剑灵的云初末,还无法接受作为云初末的长离剑灵。
她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云皎赶紧闭上眼睛,紧接着就听见云初末轻柔和缓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云皎的心里越来越紧张,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被褥,就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身侧的床褥一矮,云初末坐在了她身边,侧着身子静静地注视着她,云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实在忍受不住他的注视,就装模作样地翻了个身,还故意吧唧了一下嘴巴,好让云初末相信她现在已经睡着,而且睡得很熟。
她闭着眼睛,听见身后的云初末轻轻笑了,心里正不满地嘀咕着,又感觉他不紧不慢地倾过身来,摸索着解开了她衣带,又小心地去扒她的衣衫。
云皎后背绷得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在心里陷入了天人交战的两难之中。若是现在醒过来,当面揭穿他的行径,不免会让云初末掉面子,以后他们两个相处也会十分尴尬,可若是现在不醒……云初末这个浑蛋正在扒她的衣服啊!云皎的心里满是委屈,纠结了好一会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先看看云初末到底想做什么。
云初末扯开她的一点儿衣衫后,试探地看了云皎一眼,见她没有被惊醒过来,于是稍稍放下心来,继续放轻动作去扒她的里衣,直到露出大半个光洁的后背,他才停下手来,轻轻地嘘了口气,鼻尖甚至都紧张得沁出了细汗。
他伸手把云皎散落的长发撩开,趁着月色果然见她的后背青紫。云初末懊恼地垂下了头,神情间的愧疚和痛惜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隔了片刻,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玉瓶来,周围顿时氤氲出沁人心脾的冷香,他在指尖蘸了一点儿,轻轻地在云皎后背上涂抹着。
云皎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纠结”来形容了,合着他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到她的房间,又小心翼翼地扒下她的衣服,原来是为了给她治伤!不过是一点儿小瘀青罢了,不用上药过几日也能消退下去,云初末也太大惊小怪了!
云初末的力道轻柔,指尖划在后背上实在令人感觉发痒想笑,云皎紧紧地握着被子,动用最大的定力才勉强保持着没笑出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她故意动了动身体,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云初末的手果然顿了下来,沉默地观察了好半晌,才小心试探地继续方才的动作。
这尴尬的局面,在云皎的“纠结”和云初末的“忐忑”中,终于接近了尾声。云初末给她抹完药,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休息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给她穿衣服,没想到姑娘家的衣服扒着挺容易,穿上去居然那么麻烦,好几条花带全部分不清楚,只能凭感觉乱七八糟地系着。
云皎心里想哭,照他这么系法,她明日还得花好些功夫去解开,于是她决定做些什么……
她又装作熟睡打着哈欠翻身,企图让云初末识相地住手,没想到这次没有前几次那么顺利,见她翻身,云初末生怕把她吵醒,赶紧避了一下,不料慌忙之中,身子不受控制地倾斜下去,直直地压在了云皎的身上。
这下云皎再想装睡已经不可能了,她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俊脸,沉默了半晌,才迟钝地问:“你……是来给我盖被子的吗?”
压在云皎身上的云初末呆了片刻,连忙起身,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勉强敷衍道:“是,是啊……”
云皎其实很想笑,以前总以为云初末脸皮厚得可以当城墙,原来他也有这么害羞的时候,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哦,谢谢你啊。”
云初末瞥了她一眼,只是粗粗地说了一句:“我,我走了。”
他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身体伫立在黑暗中,静静地问:“皎,你没有话想问我吗?”
云皎侧了一下头,方才涂抹过药膏的后背隐隐发热,她注视着云初末,眼眸依旧清澈如水:“云初末,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没,”云初末局促地避过,又黯然垂下了头,淡淡地道,“我只是睡不着,想找你出去走走。”
云皎“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要从床榻上起身,又听云初末连忙道:“算了,外面挺冷的,你快些睡吧。”
见云初末想走,云皎下意识地抓住机会,喊了一句:“云初末……”
她深知错过了今晚,以后再想问他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云皎坐起身来,轻声试探道:“我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云初末不紧不慢地转身,望着她倏忽笑了:“好啊。”
他迈步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按着云皎的肩,让她躺下来:“夜里挺凉的,你躺着吧,我在这里听着。”
云皎躺在床榻上,默默看着云初末,心里虽然藏着许多许多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斟酌了半晌,才开口:“云初末,泠涯是劝过我离开明月居,回到人类的世界里去……不过,我是不会走的,你明白吗?”
云初末闻言,先前疏冷的气势慢慢沉寂温和下来,他垂下眼帘,黯然说道:“抱歉,今日是我不好……”
云皎缓缓握住他的手,语气依旧平静如水:“在这个世上,我只认识你一个,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所以云初末……不管以后如何,都要保重自己,我不想你再受伤。”
云初末有些愣神,幽凉沉静的眉目间似乎有些动容,他点了点头,顷刻绽放出温柔的笑容,用清淡的语气答:“好啊……”
云皎将他的手握紧了一些,细细嘘了一口气,再接再厉道:“那么,我们以后不要再给人画骨重生了好不好?我们回到长安,回到明月居里,只有你跟我,像凡人一样生活……”
听到她的话,云初末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了起来,他怔了一会儿神,连忙从云皎的手中挣脱出来,神情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勉强定着心神:“云皎,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很晚了,快睡吧。”
他迈步想要逃离,云皎从床榻上坐起来,不由得脱口而出:“是因为姝妤吗?”
云初末的身体立即僵住了,又听她慢慢道:“云初末,是因为姝妤吗……”
云皎缓缓落下泪来,见云初末不回答,便只当他是默认,这么多天的猜测和设想终于成了真,她的心里却是针扎一样疼痛,她望着云初末的背影,哽咽道:“云初末,姝妤已经死了,你努力了这么久都没办法使她复活,她真的回不来了……”
“你胡说什么!”云初末骤然转身,语气里竟带着怒意,他克制着情绪,注视着云皎,良久之后,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什么姝妤,不管你在哪里听到的,都要把它忘掉……云皎,你说过不会介意我是长离剑灵,原来你还是在意的……”
他缓缓转过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尽显失魂落魄,似乎极力想要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云皎坐在床榻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紧紧地抱着双膝,将头埋在被褥中,低沉压抑地哭出了声。
云初末最近的情绪很是不好,不是发呆,就是沉默,再不然就是发呆沉默。云皎想尽了办法找他搭讪,却都没有什么效果,于是两个人算是陷入了冷战。千雪衣辗转行了几日,终于到达帝京,他们也尾随其后住进了同一家客栈,由于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于是在预订客房的同时,也顺带着叫了晚饭。
晚上的菜色自然不能跟中午比,云初末显然没有什么胃口,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米饭,就差一粒一粒地数了。云皎默默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黯然地低下头去,云初末良久都不开口,她只能讪讪地陪在一边,虽然知道自从那晚之后,云初末就不大愿意理她,可是万一他想通了呢?
云皎闷闷不乐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就这么一直不说话,气氛未免显得有些尴尬,于是特意云皎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他的碗里,故作轻松地搭讪道:“云初末,这个看起来还不错,你尝尝看。”
云初末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没有去吃她夹的菜。云皎顿时心绪凄然,见云初末依旧对她不理不睬的样子,只当他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气,不由得失去了再找他搭话的勇气,于是默默地埋下头,心不在焉地吃着饭。
就在这时,小二走了过来,向他们施礼道:“二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今晚客人较多,本店只剩下两间客房,还被那位姑娘预订了一间,不知两位……”
小二之所以这么说,可能是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打算让他们住一间房。其实这也没什么,在明月居里他们就经常睡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好尴尬的,云皎没有开口,等待着云初末的答案。
如果他还愿意跟她住在一起的话,就说明他的气已经快消了,如果不愿意的话……只能证明她那晚所说的话,真的触到了云初末的底线,他打算短时间内都不再理她,甚至有可能正在打算,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识相地主动离开明月居。
面对云皎的沉默,云初末只是放下碗筷,用手帕细致地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我吃完了……”说完,他就拿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玉笛走了。
没有回应,就是默认的拒绝,他果真还在为那晚的事情生气,现在就连跟她待在一起都不大愿意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认知,云皎在心里憋得难受,隔了片刻,才抬头对那小二勉强笑了笑:“不知预订客房的是哪位姑娘?”
小二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就是靠在窗户边上的那位姑娘。”
云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千雪衣正端坐在位子上喝酒,她迟疑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试探地问道:“姑娘,我随公子进京办事,现在天色已晚,客栈里又没有别的房间,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让给我半个房间?”
千雪衣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即伸出手:“银子拿来。”
云皎的脸色顿时黑了大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女人上辈子是穷鬼投的胎吗?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交到千雪衣手上,岂料千雪衣的手一收,并没有接过去。
千雪衣单手悠然地撑着下巴,傲慢地道:“算啦,本姑娘今天心情好,半个房间让给你了。”
云皎顿时被她逗笑了,点头道:“多谢姑娘。”
她跟随小二来到了客房中,见里面正好摆着两张床,她的脚步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转向靠近窗户的那张。想起云初末刚才居然无视自己,她心里消沉,闷闷不乐地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准备吹风透透气,没想到刚打开窗户就看见了云初末。两个房间正好是对面,她站在客房内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边的情景。
此时,云初末正站在窗户边,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孤月失神,素白的衣袂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皎华。他的手里拿着玉笛,神情显得落寞而又哀伤。
云皎趴在窗户边上,默默打量着他,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她明知说出那样的话会伤云初末的心,是她不对,事后她也反复思量了好多回。这么多年来,云初末奔走忙碌,不惜忍受天谴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不过是想让姝妤复活罢了,这样的执念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放弃得了的?
到底是她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在云初末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足够重,殊不知跟姝妤比起来,她不过是被云初末收养的人类罢了。是他一时心软,念及她孤苦可怜,所以才将她带到明月居中,他爱护她、关心她,仅仅是因为他把她养大。
其实她有什么好哀怨的呢?能够跟在云初末身边,保持现在的模样活过百年,跳出了六道生死轮回,也没有凡人的苦痛和烦恼,跟其他人比起来,她已经幸运了太多。而这些,都是云初末给予她的,有时候她觉得真该感激那位叫作姝妤的女子,若不是让她复活的信念支撑云初末走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遇见云初末。
云皎黯然地想着,再抬起头发现云初末也在向她这边看,他目光清淡,只是静静凝望,便令她的心头一跳,她赶忙闪到了窗户后面,背对着窗扇垂下了眼帘,不由得暗暗反思,她现在怎么这样没出息,连面对云初末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客房的门突然打开,千雪衣走了进来,见到云皎这副模样,不由得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云皎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连忙关上了窗户,摇头道:“没什么。”
千雪衣显然不大相信,狐疑地走过来,拨开云皎打开了窗户,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她又瞥了一眼云皎,淡淡道:“很晚了,快睡吧。”
云皎闷闷地“哦”了一声,在千雪衣转身之时,趁机朝外面瞥了一眼,见云初末已经关上了窗户,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她们熄了灯火,各自回到自己的床榻上躺了下来,一个满怀期待、心情畅爽,一个凄凄惨惨、黯然神伤。隔了良久,千雪衣才首先开口,似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皎沉默片刻,老实巴交地回答:“云皎。”
千雪衣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喃喃地轻念:“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好名字。”
云皎闷闷地哼了一声,她知道这句诗出自《诗经》,诗的全句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大致的意思是某人在月下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从此心里辗转反侧,为人家牵肠挂肚,可是云初末那个猥琐又无耻的人,才不会想出这样有意境的名字来呢。哦,他曾经还想叫她“云饺子”!
想了想,觉得如果不回应的话,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奇怪,所以她明知故问道:“姐姐,你来帝京做什么?”
千雪衣“哦”了一声,似是欢喜地答:“我来找人。”又补充道,“我的心上人。”
云皎躺在床榻上,静静仰望着屋顶,又问道:“姐姐的心上人……是一个怎样的人?”
千雪衣闻言,“扑哧”笑了一声:“他啊,又呆又笨,脾气也不好,总是嘴硬心软,其实明明很心善啊……”
再平常不过的话儿,字里行间似乎还有埋怨的意味,然而她的语气却是充满了爱意,令人听了便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温暖,丝毫不怀疑她对那个人的关心与牵挂,正如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也在深深地思念着她。
云皎沉默了下来,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都未曾喜欢过谁,真正思念过谁。相对地,也没有人曾经喜欢她、思念过她,所以她都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所谓喜欢和思念,只不过就像泠涯和千雪衣这样吧,明明表面上看起来很讨厌嫌弃对方,实际上在心里早就有了对方的影子。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思念牵挂着,想让那个人时时刻刻都过得很好。
这些年来,她一直跟在云初末的身边,眼里看到的不是他就是那些妖魔鬼怪,心里想着的是如何讨他的欢心,她的人生全被云初末占得满满的,早已容不下任何人,又如何才能在这颗全都是他的心里留下别人的影子?
可是在他的人生里,她又是那么渺小的存在,他有姝妤,有长离剑,有那些她来不及参与的曾经,以及无法再参与的未来。或许泠涯说得对,身为人类的她,理应回到人类的世界去,那里才是属于她的地方,没有妖魔鬼怪,没有长离剑灵,亦没有云初末的地方。
她正想着,忽听千雪衣问道:“今日在客栈里与你吃饭的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云皎一愣,答道:“他便是我家公子。”
千雪衣平躺在床榻上,缓缓道:“其实,你很喜欢他吧?”
“怎么会……”云皎脱口而出,她一直以婢女和徒弟的身份跟在云初末身边,虽然现在他俩的年纪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可她终归是云初末养大的,按说云初末应该算是她的长辈,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云初末?
千雪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你在难过什么?”
她顿了顿,轻笑了一下:“别以为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你见到那位公子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生怕他注意到你在看他,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云皎不由得气闷,她是怕云初末知道她在偷看他,可这……怎么可能会是喜欢!她微微嘟着嘴,很是不乐意地反驳:“那你呢?见到泠涯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千雪衣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等小女儿做派,岂是姑娘我的作为?咦……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上人叫泠涯?”
云皎一呆,连忙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姐姐你叫千雪衣对不对?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
千雪衣若有所思道:“是吗……”
她想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给忽略了,继续道:“每个人的性格不同,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不同,就像你吧,绝对是喜欢那位公子的。”
“我没有!”云皎支支吾吾道,“我刚才……我是因为做错了一件事情,惹得公子不高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才不敢见他的。”
她顿了顿,只觉得心里酸涩沉闷,轻着语气试探道:“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心里很喜欢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不见了,你知道有种法子可以找到他,可是有个人却叫你放弃,你会怎么想?”
千雪衣连想都不想,满不在乎地道:“当然不愿意了,我喜欢的人,自然要跟我在一起,凭什么由旁人说三道四?”
云皎的心里又是一痛,再次问道:“如果那个法子,有可能令你丢掉性命呢?”
千雪衣这次又没想,直接干脆地道:“丢掉性命也要去找,而且你也说是可能了,那就是说还有可能不会了?”
云皎很不是滋味地扯了扯唇角,干巴巴地回了句:“是吧……”
她静静注视着屋顶,缓慢地眨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说道:“姐姐,很晚了,快些睡吧。”
千雪衣果然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翻过身睡觉去了。屋中又陷入了寂静,云皎望着眼前的黑暗,不知不觉居然落下泪来,泪珠顺着眼角滴落在软枕上,她连忙伸手去擦,生怕吵醒了千雪衣,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她摸索着走到客栈的院子里,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一轮孤月悬挂天际,几点星光璀璨闪烁,院中种着月桂树,树影斑驳,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有些荒凉。月桂树旁摆着一方石桌,云皎迈步走了过去,倾身坐了下来,单手郁闷地撑着下颌,望着天际的明月发呆。
明月居也有这样明亮的月光呢,只不过这个庭院,跟明月居比起来还是太小,四周房屋掩映,所以总是显得阴沉沉的,即使在满月之期,院中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她默默伤情了好一会儿,又唉声叹气了一阵。大街上更声响了起来,觉察到时候已经不早了,于是云皎站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这时,云初末的窗户突然开了,她连忙站起身躲到暗处,只见一道白影翩然跃出屋子,衣袂在晚风的轻拂下发出飒飒的声响。他落在远处的屋顶之上,倾身坐了下来,身影在月光下皎洁如仙,却又带着霜重露寒的清凉。
见他没有发现自己,云皎这才大着胆子站直了身体,还往前走了两步,怔怔地望着云初末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酸痛。这是云初末,会保护她、逗她开心的云初末,她记得他的每一个神情,无论笑着的,怒着的,还是黯然神伤的,都那么清晰地刻印在她的心里,甚至睁眼闭眼之间,她的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他。
她知道每到春天,云初末必会懒洋洋地趴在亭阁里跟自己下棋,手里拿着一把素扇,旁边还煮着一壶新茶,偶尔还会打几个喷嚏,然后恶狠狠地举着扇子赶她去清理花瓣。
她知道云初末最讨厌的东西,一是花粉,二是饺子。他对于吃穿用度总是那么挑剔,衣服要用最好的云锦,上面绣着的流云纹络要用最精致的蜀绣,他说这是读书人的风雅,还说让他吃饺子还不如让他去死。
还有,每到冬天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喜欢赖床,整日猫在屋子里不愿意出来,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却从来都不让她知道,他偷偷摸摸画的到底是什么。有时候,被她软磨硬泡地拉出了房间,也只会趴在亭阁的木栏边,一脸不爽地看着她在莲池里凿冰块……
这是喜欢吗?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将云初末放进了心里,只是朝夕相处之间,她从来都以为云初末是属于她的,他们会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所以才会如此漫不经心,如此有恃无恐。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云初末是属于别人的,他的人,连同他的心都在那个叫作姝妤的女子身上。不,其实她早就已经知晓,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一直在编织谎言欺骗自己,以为云初末还是她的云初末,就这样自欺欺人拖延至今。
她知道,自己应该回到人类的世界里去,在那里,她将重新开始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在那里,她可以不必每天躲躲藏藏,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与温暖,甚至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生老病死,往复轮回,她将像世间所有的人类一样,品尝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在痛苦和欢乐中沉沦挣扎。贪爱嗔痴,怨恨情仇,她会一次又一次铭记,又将一次又一次遗忘,命轮不止,生生不息。
可是倘若没有云初末的话,那样的人生又是多么可怕?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云初末,而她,总是沾沾自喜地躲在云初末背后,看着他为了帮她收拾烂摊子忙忙碌碌,看着他在她每次闯祸之后气急败坏。外面的世界,总是风刀霜剑,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挫折,在没有他的天地里,她连独自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他说,当一个人活了太长时间,生与死,对他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那么,他是否也是这样,上古魔剑,长离未离,他的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过往与滔滔的血腥。从群魔乱舞的亘古时代一直走到今日,这一路走来,他身上发生了多少事,又见过多少人,是否那些人在他的心里,也曾占据过与她一样的位置?
他说,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着永世的孤独和折磨,死,或许会是一种解脱,因为于他而言,真正令他感到难过的是,那个人死了,而他……还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那么,永恒的生命对云初末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那个人死了,从那天开始的每一段岁月,都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旅程?天南地北双飞的雁儿,碧落黄泉的阴阳相隔,是不是辗转在天地之间,到处都寻不到她的身影,便会生出“只影向谁去”的仓皇和落寞?
他说,没有什么姝妤,不管你在哪里听到的,都要把它忘掉……
沙地上的脚印会在浪水的冲击下消失无痕,坠落在房屋上的雪花会在阳光的照射下融化成水,可是镌刻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又该怎样才能抹掉?
她记得,那个静谧美好的夜晚,雨打荷叶轻敲,深巷洞箫永长,他在轻声呼唤着那个名字,语气悲痛而又不舍,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清俊和温柔;她记得,夕阳西下,赤色的花海无边蔓延在他们身侧,那个女子死在了他的怀里,那时的他是多么绝望,又是多么哀伤……
她同情姝妤,可怜姝妤,可是这些微末的感情,跟云初末的安危比起来,又是多么微不足道。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那个女子消失在这天地间,或许云初末就会死了这条心,从此好好活下去,可是,在此之外,她确确实实是希望云初末能跟他所爱之人,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第二日,云皎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由于昨晚睡得太晚,所以刚起床就精神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走到客栈楼下时,发现云初末已经下来了,坐在客栈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迈步走过去,倾身坐在云初末的对面,见他已经给她叫好了早饭,却没有开口说话,她也闷闷地埋头喝粥。
云初末清淡的目光看向云皎,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收回视线,拿起桌子上的玉笛站起身走出门。
云皎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他现在竟连跟她同桌吃饭都不肯了吗?由于心情不好,她也没有什么胃口,见云初末已经离开,她也随即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跟出了门。此时千雪衣已经离开了客栈,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是去找泠涯了。
云皎和云初末再次找到她的时候,千雪衣正站在泠涯的府邸门前,跟那几个守卫王府的护卫理论,看那架势就差跟人家打一架硬闯进门了。
王府外,千雪衣愤愤不平地叉着腰:“本姑娘真的是来找你们家主人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通报啊,看看泠涯愿不愿意见我。”
守卫王府的将领挡在前面,冷冷道:“放肆,皇子殿下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草民能叫的?”
“你……”千雪衣气得咬牙切齿,侧过了身子轻笑道,“我不仅能叫他的名字,还要嫁给他当王妃呢!”
说着,她把泠涯的玉佩拿了出来,沾沾自喜道:“看到没有,这个是你家主人送给我的,这可是北朝历代国君送给王后的信物。”
那些护卫当然不认得这等珍贵的东西,只是泠涯皇子在前往边关的路上遇刺,到现在生死未知,这女子若真是认识泠涯皇子的话,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于是那将领只当她是妄图攀附皇家的骗子,手里拔出刀剑威吓道:“刁民快快离开,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千雪衣气得直跺脚,但见对方态度强硬,也只能暂时退下来再做打算。她转身走下了台阶,回头注视着面前的宏伟府邸,一时间怔住了神。
这便是泠涯一直住的地方吗?巍峨高耸的院墙,金色璀璨的琉璃以及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心里的那个人,他的地位是多么尊崇,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是多么遥远。
千雪衣望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王府,沿着长街漫不经心地走着,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能见泠涯一面。不知不觉走到一家舞坊前,见舞坊的门口挤满了人,看上去甚是热闹,她稍稍顿足,也跟着走了过去。
原来是年关将近,休邑王准备在王府设宴,宴请群臣,可惜府中的舞姬不够,所以打算在外面招收几名舞姬入府。休邑王在北朝位高权重,能够进入他的府中充当舞姬,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以城中的舞姬们纷纷涌到此处,争相报名参加选拔。
千雪衣呆呆地看着舞坊门口的告示,脸上逐渐泛起希望的光芒,她虽然远在偏远山村,但也知道休邑王是泠涯的皇叔,休邑王设宴,泠涯一定会去的。想到此,她连忙挤过人群,来到舞坊主人的跟前,匆匆忙忙在名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在舞坊中参加选拔,以千雪衣的容貌和舞姿,自然是稳稳当当能够入选的。紧接着,她又跟那些被选中的舞姬一起排舞,帝京中的宫舞与北塞不同,好在她自小学舞,早就打好了根基,因此学习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由于千雪衣搬进了舞坊中,客栈的房间算是空了下来,他们也不必整日跟着千雪衣到处走。云初末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理她,云皎一开始还能厚着脸皮凑上去跟他吃饭,但在发觉云初末果然在有意躲着她之后,她连吃饭都不再跟他一起了,只让小二做好了端到房里去。
眼见着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任何转变,云皎心下很是凄然。这天早上,她闷闷不乐地打开窗子,发现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回想起几个月前曾与云初末约定要一起堆雪人,她的心里更是难受,站在窗子边望着外面苍茫的天地失了神。
良久之后,云皎缓缓伸出手去,冰凉的雪花落在手心里,顷刻就化成了水渍。她呆呆地望着,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你们说……云初末是不是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的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愣住了,回想起这些天云初末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莫不是他真的不愿意再见到她了吧?也是,他出生入死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只是想让姝妤复活而已,她却鬼迷心窍说什么混账话,居然妄想要他停下,现在的云初末肯定以为她不自量力,对姝妤也没安好心,所以才一直冷落她,想让她发觉到这点自行离开。
云皎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转身回去,她答应了泠涯会跟着千雪衣的,所以这段时间,无论云初末怎么讨厌她,她也不会离开幻梦长空之境。若是真要离开的话,也得等到泠涯回来,她把千雪衣的下落告诉他才行。
想到已经好几天没去看望千雪衣,所以她只身出了门,刚走出客栈便不由得哑然失笑,现在雪下得这么大,她连把伞都没有带,身上肯定会湿透的吧?然而只迟疑了一会儿,她便默默地迈步走进了大雪中……
舞坊外停着几辆马车,看样子是休邑王派人来接舞姬入府的,云皎站在舞坊的角落里,看着千雪衣倾身走进了马车。由于事先隐了身形,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所以她就在那里怔怔地站了半晌,马车已经离去很久了才恍惚地回过神。
她的身上落了一层雪花,融化的冰水凝在乳白狐毛上,看上去湿漉漉的,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还是感到刺骨冰寒。云皎站了一会儿,陷入纠结中,她不想回客栈,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郁闷地走了回去。
雪越发大了起来,街上起初还能遇到几个匆忙跑过的人,不消片刻就没了人影。偌大的帝京中,只剩下她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着,发丝上落着雪花,很快就凝结在一块儿,她冷得忍不住发抖,抱臂细细揉搓着勉强保持自己的体温,看上去有点儿狼狈。
她走到客栈前,抬眼见到不远处的身影,不知不觉顿住了脚步。云初末撑伞站在客栈门口,颀长的身姿沉静而优雅,身后的狐裘披风随风微微飘着,在这漫天的大雪中,竟恍惚有种遗世独立、绝尘临仙的风华。
她默默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上前。云初末这时也注意到她,打量着她浑身狼狈的模样,微微蹙眉,手中的流光一划,那把伞顷刻变回了玉笛,他迈步朝着云皎走了过来,将自己的狐裘披风解下来披在云皎身上,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却仍是没有说话。
从客栈门口到房间的路上,云皎一直偷偷地注视着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又默默地低下头去。接近房间门口,云初末这才把她放开,率先迈步走进了房间中,云皎赶紧跟上他的脚步,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嗫嚅着:“云初末,对不起……”
云初末的身子一顿,并没有转过身来,只用清淡和缓的语气说道:“你到现在……才知道说对不起吗?”
云皎更是埋下了头,她知道先前阻止云初末复活姝妤是她不对,有好几次她都想跟云初末道歉来着,可是看到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她也就没有了勇气。不过从刚才的情景来看,云初末的气似乎消了一些,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避着她了,于是云皎决心今日要跟云初末说清楚,向他坦白自己真正的想法。于是,该怎么说才能有效地表达出她对云初末的关切之情以及对先前那件事的忏悔之情,成了云皎现今最值得绞尽脑汁去思考的问题。
她正想着,云初末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你知道今早醒来,发现你已不在客栈,我有多着急?云皎,纵使你要走……也该告诉我一声……”
云皎顿时愣住了,她发现有好些事情似乎跟先前想的有些不一样,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语气支支吾吾的:“我……我没有……”
云初末在她的面前顿住,幽凉沉静的眼眸中似是敛着深水,他把云皎缓缓拥入怀里,勉强克制着倾泻如洪水的情绪,轻轻埋首在她的发间,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喃喃道:“云皎,见到你回来,我真高兴……”
云皎怔在原地,感受着云初末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温柔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拥抱,良久都不能回神,她缓缓伸手抱住了他的后背,磕磕巴巴地说道:“云……云初末,你不怪我了吗?”
云初末闻言把她放开,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要怪你?”
云皎一呆,如今发生的事情有点儿超出她的预料,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于是小心地试探道:“就……就是先前姝妤的那件事。”
云初末的反应似乎太平静了一点儿,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我说过,没有什么姝妤,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都要把它忘掉。”
“可……可是……”云皎心里不由得没了底气,耷拉着脑袋郁闷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在给银时月画骨重生之后,那日你受了重伤,在梦里分明就是喊的这个名字!”
云初末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喃喃自语道:“什么梦里,我即使要喊,喊的也该是你的名字……”
云皎又是一呆,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云初末顷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改口:“你看你,整日除了闯祸还是闯祸,我单是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就已经够忙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想着别人!”
云皎顿时无言以对,好吧好吧,就算她从前真的有那么一点儿爱闯祸,可是也没有云初末所说的“整日除了闯祸还是闯祸”那么严重好不好?
要知道她一向是个温柔体贴的弱女子,除了闯祸之外,还可以帮他做饭,给他洗衣,还能任劳任怨地给他煎药,这样勤劳勇敢善良又可爱的小姑娘已经很难找了,真不晓得云初末到底在抱怨些什么,她没有觉得吃亏也就算了,他居然还在这里挑三拣四,挑肥拣瘦!
她嘟着嘴,很是不服气地道:“那你这几日故意冷落我,究竟是为何?”想起这些天的遭遇,云皎简直心酸至极。从小跟随在云初末的身边,每天都过得优哉游哉的,她还从来都没有这么伤心消沉过!
云初末的眸中噙着笑意,望着云皎耷拉着脑袋凄然惨淡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发笑,他的语气甚是平静,缓缓地回答:“谁说我在冷落你了?我只是在给你时间考虑而已……”
云皎闻言,不解地抬起头:“考虑什么?”
云初末握拳轻咳了一声,缓缓转过身去,连语气都轻柔了不少:“云皎,过去是我不对,让你过得担惊害怕。这几日我想过了,其实泠涯说得很对,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该跟着我混迹在妖魔鬼怪之中,所以……你若是想离开,我也不会拦着……”
云皎简直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什么时候说过要离开他了?回想起前几日他对着月亮失神的模样,难道是因为觉得她要离开,所以才会心情不好?
如今风水轮流转,气势陡然换回到她这一边,作为给点儿颜色就能开起染坊的云小皎来说,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于是她很有优越感地背着小手,阴阳怪气地说道:“那你方才站在外面做什么,是在盼着我回来吗?”
云初末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嘴硬道:“谁说我在等你了,我那……明明就是在看雪景!”
云皎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道:“云初末你就不要骗我了,其实你很怕我离开对不对?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现在没有我就完全活不下去对不对?要知道我会做饭,能给你洗衣服,还能帮你浇花,这样贤良淑德的好姑娘现在打着灯笼都很难找了……”她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厚着脸皮把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云初末不可忍受地闭了闭眼睛,伸手揉着太阳穴:“云皎!”
“在!”云皎立即站直了,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云初末,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云初末,我再也不会说话了……”
云初末无可奈何地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每次都这样说,但每次都没见你的话少过!”
被嫌弃的云皎埋下头,可怜巴巴地嘟起了嘴,闷闷道:“你这么多天都不理我,我憋了好些话还没说完呢!”
云初末眼里带着笑意,见到云皎委屈嗫嚅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云皎顿时露出最讨人喜欢的笑脸,上前抱住云初末的胳膊,带着一贯沾沾自喜的小聪明:“云初末,我的早饭还没吃呢,我们下去吃早饭好不好?”
云初末傲娇地把脸偏向一边,微微仰着头:“我为什么要陪你吃早饭?”
“云初末,云初末……”云皎见他不答应,整个人都黏在他身上,左摇右摆地撒娇折腾着。
云初末顷刻笑出声来,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轻声道:“外面这样冷,让小二送到房里来吧。”顿了顿,又道,“我先去厨房让人给你做碗姜茶驱寒。”
云皎立即道:“我也要去!”
云初末斜斜地瞥了她一眼,清俊的唇角噙着笑意,没好气道:“你现在怎么这样黏人?我不过是去厨房吩咐一声就回来了,又不会到哪里去。”
云皎松开他的衣袖,转过身嘴硬道:“我我……我是怕他们的姜茶做得不好,谁要黏着你了!”
云初末眼里含笑望着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故意提高声音道:“哦,原来是这样,那我不去了!”
“云初末!”云皎转身怒视他,不乐意地嘟着嘴,一副受人欺负的委屈模样。
云初末笑着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小没良心的……”
他说完,就打开门走了出去,云皎站在原地,片刻之后摸了摸刚才被云初末刮过的地方,低着声音嗫嚅道:“我才不是小没良心的!”
她来到窗户边上,稍稍打开了一条小缝,望着外面的大雪,心情与早上比起来不知道好了多少。云初末说,没有什么姝妤,那就是没有,他说忘了那件事,她便努力去忘记,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从前的事又有多重要呢?
云初末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云皎闻声转过身:“云初末,等雪停了,我们出去堆雪人好不好?”
云初末想了一会儿,望着她答道:“等回明月居吧。”
云皎顷刻笑了,迈步朝他走去:“好啊,到时候我们堆一个银时月,堆一个霍斩言,哦,还有绯悠闲和泠涯,你说他们还能不能看到?”
云初末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挑了挑眉:“我看起来很闲吗,堆他们作甚?”
云皎顿步在他的面前,想了片刻,道:“云初末,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其实你说得对,我先前是没有勇气接受你是长离剑灵,不过从现在起不会了……”
人类的心,有时和他们的性命一样脆弱易折,虽然云皎跟随云初末多年,也见过不少的妖魔鬼怪,但终究只是个人而已,在发现身边之人竟然是剑灵之后,心中不由自主地会逃避害怕。但有时,人类的心,也可能如同他们的精神一样坚强。正如她现在,正在努力接受作为云初末的长离剑灵。反正不管是云初末,还是长离剑灵,都是她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不是吗?
云初末望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语气里带着欢喜和沉静,低沉生涩地开口:“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反悔……”
泠涯回朝,正是腊月二十八的那天晚上,夜色黑得像是一抹化不开的浓墨,城中的百姓家纷纷点起了灯火,远远望去像是天际的繁星闪烁。他带领裴照的大军驻扎在距离帝京不到三里的高坡上。
而此时的千雪衣,跟随舞姬们一起等候在休邑王府的角落里,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泠涯,她的心里就止不住地轻颤,既欢喜,又很紧张。泠涯见到她会不会很开心呢?那是自然的,要知道她跋涉千里好不容易才来到帝京,只为赶来与他相见。
虽然他说过要她在酒坊里等着,可是他离开了,她又如何坐得住?答应给他的美酒已经酿好,明年初春时,等他们再次回到酒坊,就能在杏树下喝酒谈心,现在单是想想就觉得心中欢喜。她竟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时光易老,相思疲劳,便是要她再等上一天也觉得煎熬。
休邑王的府中,庭院里摆着上百桌酒案,与休邑王交好的大臣们纷纷前来赴宴。当然也有誓死跟随泠涯皇子的大臣,宁愿顶着得罪休邑王的危险,也很有风骨地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是以这上百桌酒案,其中有一半是空着的。
由于酒宴的时辰还未到,休邑王自然要拖到最后才肯出场,不过王府内的侍女小厮们纷纷列队,把美酒佳肴都端了上来。银壶温酒,珍味满案,单是从这点就能看出休邑王平日的生活有多奢侈,再看看那些油光满面的大臣,千雪衣不屑地心想,暂且让他们得意一时,要不了多久,泠涯就能拨乱反正,稳定朝纲,到时候再看看这群乱臣贼子有什么样的下场。
在角落里站了许久,她觉得有些无聊,随意往门口一看,顿时愣住了心神。泠涯穿着一身白衣走了过来,头上以银冠绾发,发带顺着未绾的墨发倾落下来,看上去温文儒雅,气质风华,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墨衣护卫,举手投足皆训练有素,面无表情地守卫着自家主人。
千雪衣不由得心中疑惑,泠涯来王府中赴宴,为什么没有带着秦默风?
要知道这宴会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实际却是一场鸿门宴,单看守卫王府的将士就一下子多了好几倍,恐怕休邑王除了设宴之外,还另有打算。秦默风那个人虽然呆了点,好歹也算是北朝的高手,带着他在身边总归会安全许多,泠涯可真是太大意了!
她正埋怨着,就见泠涯朝她走了过来,她连忙走出了几步,高声喊着:“皇子殿下……”
现在是在王府,众人面前,她当然要给足泠涯面子,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只是不知泠涯看到是她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欢喜?还是会没好气地埋怨她胡闹?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来了,虽然先前被王府的护卫挡在了门外,但好歹她千雪衣聪明机智,想到混入晚宴来找他,纵使他生气,说她胡闹,也没有办法把她怎么样。就在她沾沾自喜地观察泠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惊讶和欣喜的神色时,泠涯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被身边前来报信的奴才给牵过神去。
千雪衣有些黯然,转念一想,可能是这里的光线太暗,泠涯并没有看清楚是她,所以她又往亮处站了站,见泠涯将要迈步朝远处的酒案走去,她连忙抓住机会又喊了一声:“皇子殿下……”
泠涯这次终于看向了她,可是出乎千雪衣意料的是,他的脸上由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粗粗地在她脸上扫过一眼之后,又漫不经心地在奴才的带领下,走向了事先预备好的酒案处。
千雪衣有些愣神,正茫然无措之时,一声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休邑王到——”
只见一个体形宽胖、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在宠姬和侍卫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庭院中间,他倾身坐在王位上,众人纷纷起身,除了泠涯之外,全都跪下来道:“参见王爷。”
许是平日里傲慢惯了,休邑王居然无视泠涯,抬手让众人平身,紧接着虚虚实实说了一通。大致的意思是,先王去得早,留下两个皇子孤苦无依,他们叔侄之所以能稳坐江山,全赖诸位大臣忠心拥护,今日设宴宴请大臣,一来是感谢他们辛苦为国,二来是希望他们能再接再厉,共同为北朝效力。
他的话说完之后,泠涯这才站了起来,举杯道:“皇叔说得甚是有理,我北朝之所以能繁荣昌盛,不仅靠诸位大臣各尽其职,其中还有皇叔的一半功劳,今日本王在此,借皇叔的一杯水酒,向诸位大臣和皇叔敬谢了。”
休邑王装作老眼昏花,故意揉了揉眼睛,随口问道:“下面站着的,究竟是泠涯还是伯涯?”
身着白衣的少年身子仅顿了一下,笑了笑道:“王弟身子不适,已经闭门在府中修养数日,皇叔难道忘了吗?”
原来自从泠涯出事之后,朝中让休邑王登基为帝的声音渐起,泠涯的弟弟伯涯为了稳定人心,一人分饰两角,跟休邑王玩起了这双龙戏珠的游戏。今日休邑王设宴宴请群臣,作为储君的泠涯若是不出现,实在有违常理,是以伯涯穿上泠涯的服饰,装作自己的哥哥来到了休邑王府。
休邑王怎会不知这其中端倪,只是伯涯太过狡猾,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逼他露出破绽来。怪只怪自己的皇兄死了还留下两个孽子跟他作对,两兄弟居然长得一模一样,若是刻意伪装,就是身边最亲近之人也无法分辨出谁长谁幼。
他心下冷笑了一阵,故作亲和道:“小皇侄身体不适,本王也该去看一看他才是,等过几日清闲了,大皇侄便随本王走一趟吧。”
伯涯顺从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王弟若是知道皇叔这样惦念于他,自会心中感激,连病也该好去大半了。”他的脸上由始至终都挂着亲和的微笑,俨然一个尊敬长辈的侄子,心中却不由得冷笑。这老狐狸以为在路上截杀储君,就能从此以后无法无天了吗?须知上苍有眼,让他的王兄活了下来,并且随着裴照的大军驻扎在城外三里的地方,只待一声令下,他们兄弟齐心,今日便能诛杀逆贼,为他们,为他们的母后,为那些曾经惨死在休邑王手下的忠臣良将报仇雪恨。
这么多年了,当日逼宫的一幕幕,到现在还会在他眼前闪过:他们的母后,那个温柔华贵的女人,为了保住他与王兄的性命,不得不自缢于朝阳宫中,还有那些为北朝江山呕心沥血的臣子,是他们用鲜血和性命,铺就了他与王兄的复仇之路。
就在今日,所有的恩怨终能得到解决,那些属于王兄的,他会踏血前行为他取来。
休邑王望着伯涯微笑,一派慈祥厚道的模样,他摆了摆手示意伯涯坐下,缓缓道:“你们父王去得早,身为皇叔,本王关心你们也是应该的。”温厚和蔼的面容下,掩藏着一颗狼子野心,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泠涯与伯涯这两兄弟的感情一向要好,何以听到泠涯遇刺失踪的消息,伯涯这边对他竟毫无反应。
刺杀泠涯的事,的确是他一手安排的,若是计划顺利,泠涯死在那些杀手手中,对他来说自然是好事。可若是事情有变,泠涯侥幸逃脱了刺杀,也不可能在他精心培养的死士手下得到保全,更不可能毫无损伤地回来,而他只消抓住这个机会,让伯涯方寸大乱,从而铲除这个眼中钉,到那时即使泠涯回来了,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舞姬们纷纷上台跳起了舞,千雪衣和另一队舞姬依旧等在角落处,她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不由得心下凄然。这么多年,他便是这样过来的吗?一边跟休邑王苦心周旋,一边在暗中培养着自己的势力。从前只知道他是个呆子,性子倔得像笨牛似的,却没想到她的情郎原来还有这么忍辱负重、深藏不露的一面。
她站在角落处,默默地望着泠涯,只见泠涯站起身道:“皇叔,今日王弟不能赴宴,本王便代王弟敬皇叔一杯。”
休邑王亦举杯,刚站起来,就见伯涯的手一抖,杯子滚落在地上,紧接着一支信号烟火瞬间炸开在空中,王府周围的杀伐声顿时响了起来。几百个训练有素的刺客飞跃进王府,与那些守卫王府的将士厮打在一起,大臣和侍候的奴才们纷纷逃散,舞姬们撩着长裙跑下了高台,一时间,王府内的惨号声和尖叫声不绝入耳。
千雪衣见此情景,心中顿时一惊,她连忙跑到高台之上,站在那里望着下面的人,焦急地寻找着泠涯的身影。不久,果然在混战的人群里看到了他,此时他在护卫的保护下正在向府外退着,那些王府的兵将发疯一样向他砍去,千雪衣的心中一紧,焦急地向他跑了过去。
“泠涯,泠涯……”混乱之中,她手忙脚乱地躲避着刀剑,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只可惜吵闹声实在太大,对方压根儿就没有听到。
她好不容易才突破重围接近了泠涯,抬头忽然看见一支冷箭正向他直刺过来,她吓得脸色发白,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泠涯——”
正在与兵将打斗的伯涯闻言一怔,他感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紧接着听到一声沉沉的闷哼,那人被冷箭射中,就在他愣神之时,包围在他身后的兵将们纷纷举着长矛刺入了千雪衣的身体。
千雪衣的身体颤了几下,手指紧紧地抓着伯涯的胳膊,颤着声音艰难道:“泠……泠涯……”
伯涯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身上插着几支长矛,鲜血从胸口晕开,浸透了衣衫,滴落在地上,漫延出一摊血水。她脸色惨白,满是痛惜地注视着他,冷汗浸湿了她的脸颊,凄楚之中又带着决然的美艳。
千雪衣眸中含着泪水,勉强撑着身体缓缓向伯涯伸出手去:“泠涯……”
伯涯震惊地望着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姑娘,你……”
与此同时,那些刺入她身体中的长矛突然抽了回去,巨大的痛楚令她惨痛地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伯涯侧过身子挥剑向那些人砍了过去,千雪衣失去支撑翩然倒在了地上,唇齿间不断涌出血腥,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望着远处的那道身影,泪水顺着眼角倾落了下来。
难怪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起他的注意,他都始终无动于衷,难怪她在乱军之中,一声声地呼唤着他,他都始终没有应声。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泠涯。只是,她的泠涯,现在在哪里呢?他说,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可是她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属于他的帝京里,心心念念地等着他来,他再不出现,她可就要死了……
一场风波过后,昔日繁华的王府满目疮痍,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躺着死尸,伯涯站在众多的死尸中间,指挥余下的人把尸体清理干净。他的脚步走到那道身影跟前,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垂眸望着她斜躺在地上狼狈血污的尸体,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盖住了千雪衣的尸体,向身边的人吩咐道:“把她抬下去,好好安葬了吧。”
旁边的侍卫俯身领命,将千雪衣的尸体抬了起来,这时候,府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泠涯焦急地迈步走了过来:“伯涯,伯涯……”
他刚刚跟随裴照的大军进入王城,听说伯涯在诛杀休邑王的过程中差点儿受了伤,于是连忙赶了过来,他急冲冲地走进王府中,侍卫恰巧抬着千雪衣的尸体从他身旁路过。披风之下,一只苍白无力的手忽然垂了下来,泠涯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这时侍卫已经走出老远,被后面的侍卫挡住,只能看到一具不知是舞姬还是侍女的尸体。
这时伯涯走了过来,见到久别重逢的王兄出现在自己面前,激动地含泪笑着:“王兄……”
泠涯倏忽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着他,焦急问道:“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伯涯的思绪稍怔了片刻,如果不是方才那个女子的话,他现在恐怕已经没命了,想起那女子叫他泠涯的模样,他刚想询问王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想到现在大事刚过,此时不宜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私事,便把它抛诸脑后,紧接着说道:“多谢王兄关心,臣弟无碍,不知裴将军那边的情况如何?”
泠涯慢慢道:“大军已经包围了几个大臣的府邸,裴照正在抄家,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顿了顿,又问道:“休邑王现在何处?”
提起休邑王,伯涯的神情淡淡:“说来好笑,方才两边混战,休邑王慌忙逃跑之时,不小心摔倒头磕在了桌沿上,死了。”
泠涯闻言冷哼了一声:“就这么让他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伯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劝慰道:“如今休邑王已死,总算是报了我们的大仇,只是不知王兄打算如何处置其家眷?”
泠涯斟酌片刻,才道:“将他们贬为庶民,驱逐出京吧,至于休邑王……把尸体交给他的家眷处理便是。”
伯涯暖暖一笑,俯身施礼道:“是。”
泠涯想了想,自己还有几日便要魂飞魄散了,到时候自然是伯涯承继王位。只是如今大劫刚过,北朝政局尚且不稳,还有好些事没有处理好,这件事势必会遇到许多阻力,在死之前,他得为这唯一的弟弟做些什么。
想到自己要把这个烂摊子丢给弟弟,泠涯心中不由得更加愧疚了几分,于是拍了拍伯涯的肩膀说道:“你先下去忙吧,明日午时来府中找我,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伯涯眉目中闪过一丝疑惑,还是俯身拱手答:“是。”
王府之外,云皎和云初末跟随那两个侍卫,见他们赶着马车把千雪衣的尸体送到了郊外。由于伯涯皇子事先有交代,要他们好好安葬千雪衣,所以这两个侍卫还很好心地给她买了棺木,之后便将她埋在了那个密林之中。
望着千雪衣的坟冢,云皎心中有些慨叹,前些天她们还住在一起,夜半交谈,现在竟是阴阳两隔,甚至千雪衣到死都没能见到泠涯一面。不过她现在忧心的还有一件事情,泠涯先前一直以为千雪衣离开村庄,寻不到踪影,若是现在知道千雪衣已经死了,而且是为他死的,不知他又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她看了看云初末,问道:“云初末,我们要不要对泠涯说实话?”
云初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云皎有些挫败,叹了口气:“我真怕泠涯会承受不住……”
云初末负手站在千雪衣的孤坟前,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他都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你以为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令人承受不住的?”
云皎不解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云初末转过身来,他不紧不慢地走出密林:“他选择画骨重生,不过是想寻求一个真相罢了,若是我们欺骗了他,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这一番牺牲?”
云皎闻言,思索了片刻,点头“嗯”了一声,她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看了一眼千雪衣的坟冢,紧接着又听云初末没好气道:“走啦,这么舍不得的话,你留在这里陪她吧!”
云皎立即转身向他走了过去,微微嘟着嘴不乐意道:“我才不要!云初末你有没有发现这两天对我真是越来越不好了,明明先前很温柔的!”
云初末顿住脚步,看向云皎,道:“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温柔?”
“没有没有……”云皎赶忙求饶,“云初末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打我……”
云初末甩了甩衣摆,挑着眉,脸色越发阴寒:“你的意思是……我曾经打过你?”
“没有没有……”云皎立即解释道,“云初末你温柔善良又大方,怎么会打我呢!”
云初末冷冷地哼了一声,威胁道:“看你这么可怜……我还真是想打你呢!”
云皎顿时露出委屈的表情,泪花在眼里打转,模样甚是可怜,她抱住云初末的大腿,把脸贴在他的衣服上,小小地抽噎了一下。
王府之中,偌大的宫殿里只余下泠涯一人,他负手站在殿中,仰头望着正殿中的那块牌匾失神,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他没有回身,却笑了起来:“你们来了。”
云初末和云皎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走入殿中,这种事情云初末向来是不屑多管的,于是云皎上前一步,轻声道:“泠涯,我们找到千雪衣了。”
泠涯的身子一顿,连忙转身,神情中竟带着欣喜和焦急:“在哪儿?她在哪儿?”
云皎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道:“或许你不敢相信,几百年前千雪衣之所以离开酒坊,其实是来帝京找你的。”
泠涯眉目中闪过一丝疑惑,既然她来帝京了,为什么他却找不到?几百年前,当他再次回到村庄的时候,只见到满目疮痍,在他离开之后,一队马贼趁夜袭击了村庄,全村上百口人丧生在马贼的刀下,雪灵和千雪衣也不见了,余下的乡亲收拾行李准备搬走,他们告诉他,雪灵已经死了,而千雪衣在马贼没来之前就离开了。他派人四处搜寻,各个州郡的城门口也贴着告示,可就是找不到。站在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酒坊前,望着乡亲们赶着牛车渐行渐远,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知道这个村庄没落了,他和千雪衣之间的维系又少了一些。他曾派人修缮村庄,按着记忆中的样子恢复了原貌,他以为这样一来,等千雪衣再次回来的时候,心里至少会多一些安慰,修缮酒坊的工匠在已被烧成焦木的杏树下,挖出了好几十坛清酒,他又亲手埋了下去,还在旁边移栽了几株杏树,他记得千雪衣说过,等到明年初春时,会跟他在杏树下喝酒的。可是,斯人已远,没有了跟他喝酒的那个人,他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千雪衣已来到帝京,一种不好的预感萦上他的心头,泠涯的神情有些不安,慌张地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云皎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城南三里的密林中,刚建了一座新坟,你去那里就能找到她。”
泠涯瞪大了眼睛,他的身体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又听云皎慢慢说道:“她来到帝京之后,曾经来找过你,那时你还没有回到府中,因此守卫把她赶走了。几天前,她扮作舞姬混入了休邑王府,以为在那里能够找到你……”
泠涯的脸色苍白,表情怔怔的,失神恍惚之中,他想起了当日匆忙赶去休邑王府的情景,那时他以为伯涯受伤,所以丢下裴照策马向休邑王府奔去,在那里他曾看到一具尸体,上面蒙着一件披风,当他路过的时候,从披风中露出来一只手,冰冷瘦弱,垂在晚风之中似乎想再抓住一些什么。那时他明明回头了,冥冥之中,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伯涯没有受伤,他的心还是很怕,一股刺骨的冰寒从他的四肢蔓延到心底,扎得他一阵一阵生疼。
擦肩而过,便是永远的阴阳两隔,纵使他多么想要挽回,也没有机会了,泠涯缓缓落下泪来,嘶吼中带着滔天的愤怒:“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云皎被他吼得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抱歉,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可插手这里所发生的事。”
泠涯失魂落魄地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身后的石阶上,无言地沉默了半晌。望着泠涯伤心欲绝的模样,云皎的心里也不好受,她叹了口气,转身向云初末道:“我们走吧。”
再次见到泠涯,他正在城南荒郊的坟冢前,发丝凌乱,怔怔地靠着千雪衣的墓碑。天上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他稍微回神,缓缓坐直了身体,伸手去接漫天落下的雪花,端详良久之后,拎起旁边的酒坛,声音嘶哑:“雪衣,杏花开了,我们喝酒吧。”
远处传来马蹄声,伯涯和秦默风带领一群护卫赶到,他们下了马,伯涯首先迈开几步,跪倒在泠涯身边,望着消沉的兄长,他的神情满是痛惜:“王兄,下雪了,跟我们回去吧。”
泠涯闭目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嘶哑:“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伯涯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王弟听默风说了千姑娘的事,当日若非王弟冒充王兄,千姑娘也不会招此横祸。”
泠涯缓缓睁开眼睛,他苦涩地笑了一声:“一切,皆命而已,命里注定的生死,又能怪得了谁?”
伯涯见他如此消沉,焦急劝慰道:“难道王兄要放着北朝不管?王兄是储君,是我们未来的君王,你还有我们,还有万民,我们都在期盼着王兄再站起来!”
泠涯摇了摇头,他看向伯涯,哀伤在眉目中缓缓散开:“伯涯,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伯涯微微蹙眉,望着王兄的神情满是痛惜,他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轻着语气说道:“王兄保重,王弟在城中恭候王兄回来……”
他犹豫地回头看了泠涯一眼,翻身上马,秦默风跪在泠涯的身边,伸手抚上了他的肩,随即站起身来向千雪衣的坟冢施了一礼,也跟着伯涯离开了。
耳畔的马蹄声渐远,泠涯再次闭上眼睛。他的身上开始泛起点点晶莹的光辉,从胸口开始散开,像是轻沙般飘落在地上,用泥土塑成的身体终于开始瓦解,裂痕从衣服中一直蔓延到英俊的脸庞,蚀骨的疼痛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异色,已至强弩之末,他只是疲惫地叹息一声,缓缓伸出手去:“雪衣……”
手抚摸在墓碑上,变成破碎的尘土,伴随着身体的瓦解,他的灵魂逐渐显露出来,仿佛一缕薄薄的云纱,片刻之后,又化作一道白光向天空飘去,隐约的流光中还能辨析出人形,绕着墓碑盘桓几圈,像是最后的道别,最终消散在半空中。
这是北朝的泠涯皇子,关于他的传奇曾出现在戏曲里,被写在书本中,在那里,他是王者,是英雄,然而消逝在墓碑前的泠涯,后人又怎么会知晓呢?抛却那些丹青妙笔的追捧,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在这短暂的一生里,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那些事情对他而言到底值不值得,如人饮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已。
云皎默默叹了口气,走到云初末身边:“云初末,你说泠涯后悔吗?”
云初末手上的玉笛化作纸伞,伸手将云皎揽在怀中,替她挡住了飘摇的雪花,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我怎么知道?”
他顿了顿,又没好气地揶揄道:“你就爱想这些没用的。”
“我哪有!”云皎还未来得及辩解,就被云初末拖着拽着带走了。
苍茫的飞雪中,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伫立的孤坟,不知为何,原先因千雪衣和泠涯而生出来的悲凉,不知不觉暖了许多,不管结局如何惨烈,至少他们最后在一起了。
泠涯一定不会后悔,身为北朝的皇子,他守住了江山,维护了作为王者的尊严,那些使命他已经完成,现在他只是累了,想去陪陪自己心爱的姑娘而已。他最终化成了墓前的一抔黄土,也算没有辜负千雪衣曾许给他初春时节的杏花美酒。
云皎收回视线,看向了自己身旁的云初末,缓缓伸手牵住了他的手指。云初末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扬起唇角,趁机反握回去,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