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韶光日月浅

十二月的北朝,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山川草木皆披着一层银白,大雪封路的山谷中,数百个兵将护卫着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着。过路人都知道,在北朝能够享此殊荣的皇亲国戚,除了掌握实权的休邑王之外,便只有那个空有地位的泠涯皇子了。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北国的朝廷却十年都等不来一个君主,原因是北朝的老国君驾崩后,身为皇长子的泠涯年纪尚小,朝政大权被他的皇叔休邑王夺去。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洗脱自己窃国的污名,休邑王自封为摄政王,而把泠涯皇子立成了无限期的傀儡储君。

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休邑王还特意下了一封陈情诏书,痛哭流涕地写了好几千字,旁征博引,甚至把千古贤臣周公旦都扯出来了。大致的意思就是皇子的年纪尚小,还不能处理朝中大事,就由他这个做皇叔的代为管理朝政,等小皇子长大了,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国君,他这个摄政王也就可以隐退了。

可惜十年过去了,泠涯如今已及弱冠,休邑王却似乎忘记了自己当年的承诺,硬是把着摄政王的权力不肯退位。朝中大臣虽心有不满,却无一人敢直言上谏,只能希望泠涯皇子忍辱负重,蓄积力量早日把皇位夺回,也好重整北朝十年来繁杂混乱的朝纲。

泠涯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唤作伯涯,两兄弟一武一文,一刚一柔。虽在休邑王明枪暗箭的迫害下,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却终究没有让期待他们的臣民失望,内到朝廷三省六部,外至边关北塞军营,都安插着他们的羽翼势力,现在只要振臂一呼,诛杀反贼指日可待。

正好这些天边关贼寇四起,大队的响马洗劫集镇村庄,守卫边关的裴照将军沉着应对,不到半个月就将这些贼寇尽数剿杀干净。朝廷为了表彰裴照将军的功绩,特意加封他为上将军,泠涯更是借助这个机会,决定离开帝京前往边关与裴照会面。

马车内,泠涯的手里握着暖炉,身旁还围着纯白厚重的狐裘,环佩锦衣上用金线绣着麒麟,他靠在软榻上,悠然闲适地闭目养神。想起不久的将来,他和弟弟就能洗刷这些年在休邑王淫威下所承受的耻辱,他的神情越发热切,锦袖中的手用力收紧,唇角处逐渐勾起一抹阴冷的微笑。

马车忽然晃了一下,停在了路上,泠涯缓缓睁开眼睛,威严地问道:“默风,怎么回事?”

走在前头的秦默风遥望前方的路途,不由得蹙了蹙眉,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马车前跪下道:“皇子殿下,不好了,前方山石崩塌,道路都被阻住了。”

泠涯顺势靠在软榻上,不紧不慢道:“派人清理干净就是了,不要耽误本王的行程。”

秦默风的手里拄着剑,低首领命答:“是。”

他刚转身还没走出两步,突然听到马车里传出冷厉的声音:“回来!”

秦默风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冷箭破空而来,瞬间穿过马车的窗户,直直地朝泠涯射了过去,秦默风吓得面如土色,失声喊道:“殿下——”

马车里,泠涯的身体猛然一侧,铁箭从他眼前两寸的地方穿了过去,险险地插在了后方的车身上,箭尾受到反弹的力道发出铮铮的颤音。他不待迟疑,干脆利落地抽出腰间的佩剑,撩开车帘走了出来。

此时的队伍严阵以待,几十个护卫严密守护在马车周围,秦默风由于受到惊吓,一时慌神居然都忘了向主子施礼,连忙走到泠涯身旁,焦急地问:“皇子殿下,您没受伤吧?”

泠涯看了他一眼:“默风,你是我挑选出来的人,本该比常人更能临危不乱才是,若是这点小风波都摆平不了的话,你这将领的位置也该换人了。”

秦默风听到他的话,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职,面带愧色地低首道:“是,末将情急失态,请殿下恕罪。”

丛林之中,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几十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手持弯刀向这边杀了过来。这些人训练有素,很快就将他们围在了中央。兵将们手持刀剑长矛,面对着杀气凛然的黑衣人,神情间充满了警觉和戒备。大雪纷飞,阴冷的寒风呼啸在两队人中间。

秦默风守护在泠涯身边,望着这些黑衣人不由得皱起了眉。他也算是北朝数得上的高手,自然清楚这些人的实力,虽说他们这边人多势众,但若真动起手来,只怕他和将士们拼了性命,也无法保证泠涯皇子的安全。

他缓缓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阻拦皇子殿下的御驾?”

那些黑衣人一动不动,似乎都在等待着领头的吩咐,为首的黑衣人低沉沙哑地冷笑了一阵,刀锋指着泠涯,阴毒地道:“泠涯皇子,你的死期到了。”

一个副将挡在泠涯和秦默风的前面,侧首喝道:“将军保护殿下先走,我等断后!”

话音刚落,双方就动起手来,那些黑衣人的武功诡异毒辣,将前来阻拦的兵将杀死,弯刀恍若游龙,只能看到一道道恍惚的白光,鲜血淋淋的尸首倒在雪地里,触目惊心。

泠涯英眉紧皱,手中握着长剑,跟秦默风一起突出包围,一队兵将护卫着他们朝深谷跑去。如今天气恶劣,道路都被冰雪覆盖,进入山谷的路更加不好走,他们很快就被那群黑衣人赶上。退无可退,只能咬牙拼着性命去抵抗,原本一百多人的队伍,转眼之间只剩下几十个伤兵,泠涯和秦默风的身上也负了几道剑伤。

面对如此险峻的局面,泠涯的神情中依然看不出一丝紊乱,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冰寒而沉着:“看来,皇叔这次是真的要取本王的性命了。”

泠涯手里握着长剑,华贵的长袍在寒风中轻轻荡起,面对向自己攻来的杀手,他的身体一侧,险险躲了过去,剑锋偏转,手起刀落间已斩杀三四个黑衣人,可惜他现在毕竟受着伤,动作牵扯到伤口涌出鲜血,胸口的金线麒麟已被血迹浸湿,英武沉着的面容上亦是冷汗涔涔。

他们在打斗中不断向深谷中倒退着,此时保护泠涯的兵将只剩下不到十人,他们身上都负着重伤。泠涯的左肩中了一箭,伤口汩汩地流着鲜血,脸色因为剧痛变得惨白,他粗粗地喘息着,一边拼尽全力斩杀袭来的黑衣人,一边挥剑阻挡如雨的铁箭。

秦默风的右臂被砍了两刀,动作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敏捷。突然,为首的黑衣人手臂架起弓弩,对着正在奋战的泠涯心口射了过去,秦默风大脑一片空白,朝着泠涯飞扑过去:“殿下——”铁箭应声刺入他的后背,两个人被冲击的力道带出去好几步,朝着万丈悬崖直直地跌了下去。

几天后,泠涯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脸颊传来冰凉的触感,他不适地皱了皱眉,勉强打起精神动了一下,身上顿时传来阵阵剧痛,先前被弯刀砍伤的地方受到牵动又冒出血来,他闷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秦默风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所幸从悬崖落下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平趴在雪地里,那支铁箭还好好地插在他的后背上,只是不知受了多重的伤,他是不是还活着。

泠涯半跪着身体咬牙站了起来,朝秦默风走了过去,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下,他失力扑倒在秦默风的面前,缓缓伸出手去试探他的鼻息,觉察到秦默风还有呼吸,他放心地嘘了口气,不由得低笑道:“你小子,倒是命大……”

他翻身瘫倒在雪地里不能动弹,先前射中左肩的铁箭,由于坠崖时被身体压到,又往血肉里刺进了许多,他疼得脸色发白,虚弱无力地咳嗽了几声。原本想前往边关和裴照会合,没想到休邑王如此阴险,竟在路上埋伏刺杀,现在落在这么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所幸保住了一条小命,真不知道是该埋怨,还是该庆幸了。

冬天的树林一片寂静,耳畔依稀还能听到犬吠鸡鸣之声,想来此处不远的地方应该有村庄。秦默风虽然没死,但是身上的伤却是很重的,如果不能赶在天黑之前投宿人家的话,不仅是秦默风,连他的性命都很难保。泠涯休息了一会儿,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他跪倒在秦默风的身边,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艰难缓慢地迈着步子,朝树林里的袅袅炊烟走了过去。

这种偏远村庄,平时极少有外人来,泠涯生怕他和秦默风这副模样会吓坏村里人,进而招来祸端,所以悄悄摸进了距离村子较为偏远的一家酒坊中。时间接近傍晚,酒坊中并没有客人,他扶着秦默风从后门溜进了小院,又被浓烈的酒香吸引到简陋破旧的土窖。

土窖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酒坛,中央还放置着由门板搭建成的平台,泠涯不作迟疑,连忙把秦默风平放上去,又摸索着找到半坛烈酒,咬牙撕开秦默风后背衣服的布料,趁着酒窖昏暗的灯火,这才看到秦默风的伤势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很多,铁箭插得很深,伤口翻出的血肉模糊不清。

他不忍地转过了头,伸手握住了插在秦默风背后的铁箭,猛然用力拔了出来,也许是太疼的缘故,秦默风痛呼了一声,立即被泠涯紧紧捂住了嘴巴。过了一会儿,估摸着秦默风已经平复下来,清醒了,泠涯这才松开了手,压低声音威严道:“不要出声。”

秦默风额上冷汗如瀑,他咬牙问道:“殿……殿下,您还好吧?”

泠涯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比你好。”

紧接着,顺手拎起木板上那坛烈酒朝他的后背浇了下去,秦默风顿时瞪大了眼睛,额上由于强忍疼痛暴出青筋,脸色涨得通红,全身剧烈颤抖。他忍不住想叫出声,一想到泠涯皇子的命令,只得伸出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发出沉闷的低哼声。

泠涯生在皇宫,虽然没有实权,到底还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怎么可能知道替人治伤这种事,所以在拔掉铁箭之后,他望着秦默风血肉模糊的后背沉默了半晌,迟疑道:“默风,你后背的肉都烂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伤口可能会恶化,要不我把那些烂肉割下来吧?”

秦默风吓得激灵了一下,连忙道:“殿……殿下,不用了……”他在心里叫苦,早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从悬崖上直接摔死呢!

泠涯看了他一阵,眼神威严地眯了眯:“你该不是怕疼吧?”

烈酒蚀得伤口剧痛,秦默风趴在木板上直发抖,俊脸皱得像苦瓜,虚弱无力地说道:“殿下,您先让微臣……缓一缓……”

见他这样没出息,泠涯冷哼了一声,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抛头颅洒热血都不怕,怎么连这点儿苦都受不了?”

秦默风更是汗颜,僵硬的脖子艰难点头:“殿下教训得是……”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道:“殿下,您还是先把微臣敲晕吧……”

泠涯叹了口气,刚想抬手把他敲晕,就听到外面传来动静——

“你说气人不气人?那个臭算命的居然说我跟麒麟命途相克,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麒麟?这不是故意骗钱的吗?”

紧接着,一个犹豫柔弱的女声飘了进来:“可是大家都说那个人很灵的……”

“我呸——”先前的那个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继续愤懑道,“我告诉你,他也就只能骗你这种不经事的小姑娘,那个人要是真那么灵的话,让我给他磕七个响头都没关系!”

觉察到这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泠涯连忙搜寻着四周,目光所及除了酒坛还是酒坛,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更何况还有一个伤兵躺在床板上不能动弹,他只能挫败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酒窖的那扇破旧木门,在心里默念她们千万不要进来。

只听得“哗啦”一声,木门突然被人推开,首先走进来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碧绿衣裙,看上去十二三岁,她望见自家酒窖里莫名闯入的陌生男人顿时一愣,看到泠涯又呆了呆,怔怔地伸出手指:“……姐姐,麒麟。”

后面的紫衣姑娘闻言跟了过来,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囔:“再胡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她走进酒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身体瞬间僵在了当场,泠涯胸口上的花纹是由金线所绣,在灯火的照耀下反射出璀璨光芒,远远看上去果真是一只金灿灿的麒麟。

泠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默默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紧接着听到对方震耳欲聋的尖叫声:“鬼——”

生怕她把村子里的人都招来,他连忙上前捂住了那个女子的嘴巴,垂眼见绿衣小姑娘想趁机溜出去,他立刻伸脚踹上了木门,嘴抵在紫衣女子的耳畔,微微蹙眉低声说道:“闭嘴!”

可惜这位姑娘显然有点儿不识相,被他挟持扣入怀中还在拼命挣扎,反抗的力道牵动他肩上的伤口,泠涯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刚忍不住想说话,对方尖细的指甲又立刻在他手臂上狠狠划了一道血口,泠涯吃痛松开了手,皱眉怒视道:“你这个女人……”

他还没有说完,对方的手就摸在了他的脸上,光摸还不够,又使劲掐了掐,泠涯立即挥开她的胳膊,嫌恶地倒退了好几步:“你做什么?”

紫衣女子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原来是个人啊。”

“你……”泠涯顿时气急,肩膀上的伤口裂开,他疼得直想跳脚,偏偏身后又传来秦默风的声音:“殿下,您没事吧?”

泠涯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瞪了那个女子一眼,沉声坚持道:“没事!”

见对方是个人,紫衣女子这才放下心来,泼辣劲儿立刻恢复到正常水平,随手抄起一根木棍,警惕地问道:“说,你们鬼鬼祟祟藏在这里干吗,想要偷酒吗?”

泠涯鄙夷地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姑娘觉得我们伤成这样,还有闲心偷酒吗?”

紫衣姑娘又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将目光看向了木板上搁着的酒坛,连忙迈步走了过去,拎在手中掂着道:“看看这是什么,人证物证俱在,你们别想抵赖!”

她立刻看向了守在门口的小姑娘:“雪灵,去把乡亲们叫来,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偷酒贼还有什么话说。”

秦默风见此,连忙阻拦。他咳嗽了好一阵儿,从怀里拿出两锭银两,解释道:“在下和主子在半路遇到劫匪,不幸落难此处,未经允许私闯贵宅,还请姑娘见谅。”

紫衣姑娘一见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双眼放光,把酒坛往边上一丢,“哗啦”一声摔成了碎片,她拿过银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又放在牙间咬了咬,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好说好说,早点儿拿银子出来,什么都好说。”

看到紫衣女子对着银子流口水的样子,泠涯更是露出嫌恶的表情。他身居皇宫,只听闻偏远深山的村庄民风淳朴,家家夜不闭户,人人路不拾遗,怎么到这里就成这样了?

酒窖内,他和秦默风默默相视了一眼,极有默契地预感到自己刚出了龙潭,如今又走进了虎穴。不过他们两个现在都受了重伤,即使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任其宰割,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都无比忧虑地叹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这个村庄位于北朝和胡人地区的交界处,村子虽然不大,却是十分繁华。

因地方偏僻,北国朝廷鞭长莫及,对于边界的管制自然也就没那么严厉,因此经常有胡人赶着马队路经此处,避开边防和关卡潜到北朝经商,而这附近的北朝百姓也时常拉着牛车,到胡人的地方倒卖米粮。一来二去,久而久之,两边的交往多了,感情自然也就深了,两族相互通婚者比比皆是。

千雪衣的父亲本是汉人,听说祖上还是做大官的,因其曾祖父在朝中得罪了权贵,举家遭难。她的父亲四处逃亡,无意流落到此处才安下家来,用剩下的银子开了这家酒坊,还娶了当地有名的胡姬为妻,所以千雪衣有一半的汉族血统,也有一半的胡人血脉。

这些话自然是听雪灵说的,而且据雪灵所述,她和千雪衣虽然以姐妹相称,却不是千雪衣的亲妹妹。因前几年村里闹饥荒,她的家人全都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千雪衣念她可怜,所以把她收养过来,当成妹妹养着了。

二楼的雅间中,泠涯透过窗户见到外面亭台楼阁、假山清流的景儿,心想雪灵所言非虚,这个地方虽然繁华,到底是个偏远小山庄,若千雪衣的祖上不是在朝中做官的,即使再怎么有钱,也不可能建出这样精巧别致的房子。

泠涯沉默了片刻,问道:“那千姑娘的父母呢?”

雪灵闻言,显得有些沮丧。“叔父和婶娘很早就去世了,姐姐和雪灵一样是孤儿。”顿了顿,又道,“你们别看姐姐平时很凶的样子,其实她人可好了,只是有点儿爱钱而已……”

她的话音刚落,房间的木门突然被人踹开,雪灵连忙站了起来,见是千雪衣,便问道:“姐姐,你回来了?咦,周大夫呢?”

千雪衣手里端着三四瓶药,旁边还搁着几块白布,听到雪灵的话显得有些不解:“周大夫?什么周大夫?这方圆百里之内就只有你姐姐我这一个大夫。”

趴在床上要死不活的秦默风,闻言立即抬起头,惊恐地问道:“姑娘,你该不会想说你来给我治伤吧?”

千雪衣迈步走了过来,把东西放在床榻边的凳子上,对他露出一个善良亲和的笑容:“不是啊……”

秦默风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见她指着泠涯,笑得满面春风:“还有他。”原本站在窗边悠然欣赏风景的泠涯,身子歪了一歪,望着千雪衣的表情抽搐,脸上艰难地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秦默风显然是多虑了,跟泠涯殿下的简单粗暴比起来,千雪衣不知道温柔了多少倍。雪灵很体贴地打了一盆热水,将他的伤口清洗干净,小心地敷好金疮药,又轻手轻脚地给他包扎了伤口。一番折腾下来,他的身上绑满了白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连动都动不了,只能坐在床上,满脸同情地望着自家主子。

泠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见千雪衣满脸奸笑地走过来,他顿时觉得心里发虚,连忙站起身想避开她:“我自己可以……”

“你坐下!”千雪衣大喝一声,用力推了他一下,很不凑巧地推在了他受伤的肩膀上,泠涯原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跌坐在座位上,恶狠狠地抬头瞪着她:“你这个女人……是故意的吧!”

“对不起,对不起……”千雪衣连忙摆手,美艳妖娆的脸上显得很无辜,她扶着泠涯的胳膊,趁机道,“看吧,伤得这么重,你自己肯定不可以。”

泠涯冷汗涔涔,又瞪了她一眼,这个女人一定是故意的!

千雪衣扶着泠涯坐好,这时雪灵给她递过一把剪刀,她拿着剪刀比画了好一阵儿都没下手,不时还发出啧啧的惋惜声。泠涯本就紧张,被她这么来回吓唬,精神更是紧张,忍不住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莫不是连我也想剪了吧?”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道:“这么好的料子,若是剪坏了多可惜。”

说着,她的手突然伸向了泠涯的腰带,泠涯一呆,连忙伸手去护,不料这女人居然又一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泠涯疼得怒吼道:“你这个女人……我就说你是故意的!”

旁边的雪灵见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掩唇笑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公子,姐姐只是想给你治伤,你不要乱动就好。”

千雪衣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就是,某些人哪,就知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泠涯气得咬牙切齿,是他乱动吗?明明是这个女人乱动好吗?这个贪财好色又变态的女人,活该……到现在还没嫁出去!

他正腹诽着,千雪衣已经把他的腰带解了下来,随手扔在桌案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衣服从箭尾上取了下来。这个过程当然是极度痛苦的,被包成粽子的秦默风见到主子咬牙切齿的模样,心里满是同情,心想泠涯殿下打从出生起就没被这么对待过吧。堂堂一国皇子,他的身子居然还比不上一件绣着金线的衣服珍贵。

扒掉泠涯的金线华服,千雪衣看到他的蚕丝里衣又犹豫了一下,泠涯顷刻便明白她要做什么,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若是敢,我现在就杀了你!”

千雪衣也没好气道:“我只是在想怎么下手比较好,谁要你的破衣服!”她正说着,手上忽然用力,几乎瞬间就把泠涯肩上的铁箭拔了下来,结果泠涯整个人趴在桌子上颤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千雪衣拍了他一下,不满道:“你别乱叫,这边上的房间还住着客人呢!”

泠涯痛得直咬拳头,隔了一会儿,颤着声音道:“默风……现在就把她杀掉!”

秦默风干巴巴地坐在床榻上,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成粽子的胳膊,很不是滋味地劝慰道:“殿下,男子汉大丈夫,抛头颅洒热血都不怕,这点儿苦算什么?”泠涯闻言气得直跺脚,千雪衣这个女人果真跟他有仇,明明先前对待秦默风都没那么残暴的!

千雪衣拿着剪子飞快地剪掉了他的里衣,望着泠涯的伤口顿时一愣,先前看他像没事人一样照顾秦默风,还生龙活虎地挟持她,她还以为泠涯的伤不像秦默风那般严重呢!现在见到那道触目惊心的箭痕,还在向外流着鲜血,她只觉得完全看不下去。

泠涯脸色苍白,虚弱地趴在桌子上,见千雪衣迟迟不动手,吼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想要把我害死吗!”

千雪衣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雪灵换了一条毛巾拿过来,上面还冒着滚滚热气,她一时失神直接捂在泠涯的伤口上,结果自然引来泠涯的一阵哀号,他强忍着疼痛,拳头用力砸着桌板:“姑娘,你还是把我敲晕吧……不,您还是痛快点儿把我弄死吧!”

“对不起,对不起……”千雪衣赶紧把毛巾拿开,刚想愧疚又被他方才的话逗笑了,满不在乎地道,“你们还欠我的银子呢,我怎么舍得把你弄死。”

泠涯闻言,目瞪口呆地看向千雪衣,这下就连秦默风都不淡定了,他在酒窖里给的银子,别说这些伤药,就是把整个医馆买下来都可以了,他看了看自家主子的伤势,迟疑道:“不对吧,姑娘,我们刚刚付过银子的……”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笑得很是狡诈:“你们糟蹋了我的酒,又砸碎了我的酒坛,我不计前嫌给你们治伤……哦,看看这血淋淋的样子,我得做几个晚上的噩梦,就那点儿银子,怎么会够呢?”

秦默风呆了片刻,愣愣地说:“姑娘,那个酒坛是你自己砸的。”

千雪衣正在给泠涯包扎,闻言手上突然用力,狡辩道:“我之所以会砸酒坛,那也是因为你们,若不是你们不跑到我的酒窖里,不糟蹋我的酒,我会砸酒坛吗?”

秦默风还想说,姑娘您之所以会砸酒坛,完全是见钱眼开的缘故,但见主子现在还在人家手上,他顿了顿,又把那句话给咽下去了,只道:“是,姑娘说得是,还请姑娘对我家主子手下留情,欠姑娘的银子,在下一定尽快还上。”

泠涯倒吸着凉气,看向秦默风道:“默风,这等小人,我们不能……”

“嗷——”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怒吼道,“你这个死女人,前世跟我有仇吧?”

千雪衣包扎完毕,拍了拍手,细细地嘘了口气:“你说对了,我不仅前世跟你有仇,今生也跟你过不去,算命的说了,我这辈子会死在你手里,所以准备好银子快来补偿我吧。”

她说完,就端着东西出去了,雪灵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来到泠涯的面前,煞有介事地道:“是真的,那个算命的说姐姐若是遇见了麒麟,今生今世会短命。”

泠涯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很是消沉地“呵”了一声,不是她遇见麒麟会短命,是麒麟遇见她就想死吧?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只可惜这美人却长着一副蛇蝎心肠,泠涯和秦默风在这家名叫“千杯不醉”的酒坊中住了不到半个月,银子像是哗哗的流水钻进了千雪衣的荷包。喝着她亲手熬的苦药,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穿着她亲手洗的衣服,泠涯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为皇子,从前过的生活跟现在比起来简直是太奢靡了。

这种铁公鸡的压榨当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但每次说要离开酒坊去别家住时,千雪衣的一句“敢迈出大门一步,我就说你们非礼雪灵”,顿时把他们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如今人为刀俎,他们为鱼肉,在伤没养好之前,只能眼睁睁地任人宰割,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泠涯皇子和秦将军便在“千杯不醉”里花光了所有银子,还把衣服和靴子都抵押出去了。

于是这天,千雪衣再一次来到他们的客房……

客房内,泠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千雪衣的目光充满了敌意和鄙夷,千雪衣坐在他的对面,完全忽视了他冷若刀剑的目光,气定神闲地喝了半杯茶。秦默风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诡异气氛,不由得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千姑娘,不知这次来又有何指教?”

千雪衣随手把茶杯搁在桌子上,岂料没有放稳,“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上,她倒不怎么介意,不紧不慢地问:“两位公子在我酒坊中住了也有些时日了,不知可还习惯?”

秦默风很不是滋味地点头:“还好,姑娘有话就请明说吧。”

千雪衣干脆地道:“是这样的,这两天有几位贵客把酒坊的房间都包下了,二位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移驾换个房间?”

泠涯挑了挑眉,语气很不满:“凭什么?”

千雪衣很是头疼地“嗯”了一声,单手撑着太阳穴:“凭什么……凭你们欠我银子啊……”

秦默风一呆,不由得脱口而出:“姑娘,我昨日才把祖传的玉佩都抵押在你那里了,那枚玉佩可值几千两银子呢!”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神情间显得很是不在乎:“值不值你说的几千两银子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你们从地摊上买来的赝品,拿来骗我的呢?”

秦默风被驳得哑口无言,倒是泠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默风的那枚玉佩是太祖皇帝所赐,背后还刻有北朝皇族的印记,玉有可能是假的,皇印应该没有人敢冒充吧?”

秦默风闻言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姑娘若是不信的话,但可拿到官府去,一验便知分晓。”

如今他和泠涯皇子落难此处,也不知道从哪里可以找到州衙县郡,若是千雪衣真的拿玉佩找到官府,说不定那州长大人见到玉佩,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能跟过来搭救他们。

就在两人满怀期待地望着千雪衣时,对方想了片刻,又漫不经心地道:“那又如何?我这杯子还是太太祖皇帝赐的呢,现在砸碎了,你们怎么赔?”

泠涯气得头晕,没好气地反驳:“这杯子是你自己砸碎的!再说,你说这杯子是太太祖皇帝赐的,有何凭证?”

秦默风趴在床上,望着自家主子默默叹了口气,皇子殿下当真是气糊涂了,北朝最多只有一个太祖皇帝,哪里来的太太祖皇帝?真不知太祖皇帝泉下有知,听到这一番话会不会大骂子孙不孝……

千雪衣叉腰站起来,与泠涯针锋相对,泼辣劲儿十足:“你们若是不欠我的银子,我能来找你们吗?我不来找你们,这杯子能砸碎吗?这杯子底下原本是有字儿的,沾到水字就没有了,反正你们就是欠我的钱,现在、立刻、马上搬出去!”

“你……”泠涯立刻扭过头看向秦默风,“默风起来,我们走!”

千雪衣闻言抱臂轻笑了一阵,然后说道:“好啊,不把欠我的钱还上,敢踏出大门一步,我就让乡亲们打断你们的腿!”

泠涯拼命忍住要掐死她的冲动,冷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秦默风叹了口气:“不知千姑娘想要如何?”

这时,雪灵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两套衣服,千雪衣抓起来丢到秦默风面前,不紧不慢地道:“想要住在这里也可以,从今天起,你们要在酒坊里当帮工,不干完活不准吃饭,不还完钱不能离开。”

“什么?”泠涯一下子站了起来,怒视千雪衣,“你竟让本王在这家破酒坊当小厮?”

千雪衣无辜地看向了他:“不想当也没关系呀,村口有个破旧荒废的牛棚,你们可以搬去那里住。”

她顿了顿,提醒道:“不过在搬出去之前,你们还是要把欠我的银子还上。”

泠涯阴寒的目光盯着千雪衣:“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难怪到现在还没有人肯要你!”

千雪衣满不在乎地轻哼了一声:“只要我肯嫁,不知道多少男人排队等着娶我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千雪衣的话说得并没有错,她的确很会讨男人喜欢,也因此很招女人讨厌。

泠涯和秦默风在“千杯不醉”里刷碗的这几天,每天都能见到不同的女人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然后从一群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堆里,揪出一个来,拎着那人的耳朵再气势汹汹地走出去,一边走着还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什么“狐狸精”之类的。即使被人骂得再难听,千雪衣照旧跟那些前来喝酒的男人猜拳跳舞,玩得开心的同时,白花花的银子也就进账了。

这天,泠涯和秦默风好不容易刷完了碗,靠在酒坊的木柱旁看千雪衣跳舞。许是看惯了王城里中规中矩的宫廷舞,现在看到这种颇具异域风情的胡舞,居然有种别样的味道。

千雪衣的母亲是当地有名的酒娘胡姬,美貌自然不在话下,舞蹈亦是曼妙动人,而千雪衣承袭了母亲美貌的同时,舞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坊中的酒案上,那道紫色的身影被围在一群男人中间,笑语嫣然地倒着酒,轻巧灵动的身姿翩然躲过朝自己摸来的手,欲拒还迎的魅惑之态更是摄人心魄。

她赤着脚站在酒案上,脚腕的银铃伴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时而翩然旋转,时而仰身钩脚,一颦一笑都带着千种姿态,万种风情。泠涯默默注视着她,心想如果千雪衣不是那么贪钱的话,其实她也算不错……这么一想,他顿时愣住了,再看向千雪衣不由得越发沉默了下来。

如果她能笑得矜持委婉一点儿,看起来会更好一些;如果她能不跳这种羞死人的舞,会让人感觉更舒服一些;如果她能离那些男人远一点儿,或许此生还能嫁出去……

他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酒坊的木门突然被人踹开,十几个女人闯了进来,手里拿着木棍对着坊中的酒坛猛砸,一时间酒坛的碎片崩落满地,而方才那群喝得正欢的男人,见到这种情景,都不约而同地站在一边噤若寒蝉。

千雪衣不紧不慢地从酒案上走下来,美艳的容颜中带着嫣然的笑意:“妹妹大白天开门做的是正当生意,各位姐姐不由分说,砸了我的酒坊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女人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泼辣货,她的手里掂着擀面杖,愤恨地“呸”了一声:“这年头,挂羊头卖狗肉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这是酒坊还是别的什么?”

另外一个女人看起来斯文许多,莺声燕语地笑了一会儿,缓缓道:“奴家听说此处有狐狸精作怪,把奴家相公的魂儿都勾去了,所以才跟着姐妹们来此降妖的,姑娘千万不要见怪。”

千雪衣是什么人,别人扇她一巴掌,她恨不能把人家十个手指头都剁下来,此番听到这些人如此奚落她,自然是要反击回去的,她缓步朝着那些人走去,悠然道:“不知道各位姐姐讲完了没有,若是讲完了,我们该算一算赔偿的银子了。”

她侧首喊了一下雪灵,雪灵立即把算盘递了过去,千雪衣噼里啪啦地算了一会儿,望向那些人笑着道:“总共三百五十八两四钱银子,姐姐们是平摊呢?还是各付自己砸坏的东西呢?”

见方才的威吓根本不起作用,为首的胖女人立即将擀面杖往地上一丢,挽起袖子朝着千雪衣走了过来,一声清脆的耳光炸响在酒坊之中,千雪衣被力道带得一个趔趄,倒在酒坛的碎片中央,殷红的鲜血顷刻流了出来,雪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跑过去:“姐姐……”

“别过来!”千雪衣侧了一下首,她撑着身体缓缓爬起来,坐在地上注视自己的手掌,几个碎片刺入掌心里,触目惊心。

泠涯怔怔地望着她,只听她低笑了一阵,道:“还有我的医药费,总共四百三十两。”

泠涯不由得皱眉,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想钱想疯了吗?他和秦默风站在酒坊的木柱边,看着千雪衣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赤着的双足踏在酒坛的碎片上,每走一步就是一个血印,她居然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千雪衣脸上挂着散漫的微笑,缓步向那个胖女人走近,语气悠然却没有丝毫的感情:“至于你……相公不肯回家,这只能怪你自己!为人妻子的不仅要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还要出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姐姐觉得这几点,你占了几样儿?”

不知是心虚,还是被她这种不要命的气势吓到,胖女人居然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从人堆里瞧见自家相公,她立即冲上去揪着那人的耳朵,巴掌噼里啪啦地打着:“你这个臭男人,贱骨头,看我回家不打死你!”

千雪衣跷着兰花指,拂唇轻笑了一阵儿,用酥到骨子里的声音道:“王大哥慢走,有空再来啊,奴家就在这里等着你——”

“还有你……”千雪衣偏头傲慢地打量着另外一个女人,悠然地道,“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进门五年都生不出一个孩子来,赵大哥身为男人,没有把你休回家另娶也就算了,心情不好来我酒坊里喝酒怎么了?”

那女人被千雪衣戳到痛处,局促地低下了头,讪讪地走到一个男人身边,低声嗫嚅道:“相公,大哥回来了,我们回家吧……”

那男子瞪着她冷哼了一声,绕过她拂袖而去,走到千雪衣的面前来,拱手抱歉道:“千姑娘,拙内一时鲁莽,砸坏了酒坊的东西,还扰了姑娘的兴致,过几日赵某一定登门致歉。”

千雪衣倒是一点儿都不在意,点头回礼道:“赵大哥家中既然来了贵客,便请先回吧,致不致歉的倒没什么,下次来多喝两杯水酒,就算给雪衣面子了。”

剩下的那些人倒是识相,不用千雪衣一一说明,赶紧领着自家相公灰溜溜地回去了。千雪衣望着酒坊里的一片狼藉,很不是滋味地咂了咂嘴巴,站在庭院里一阵失神。

雪灵小心地接近她,试探地问:“姐姐,怎么了?”

千雪衣突然回过神,迟钝地“哎呀”了一声,痛心疾首道:“她们还没给我银子呢!”

雪灵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嘟着嘴埋怨道:“你还是先包扎好伤口吧。”

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付诸流水,千雪衣唉声叹气,甚是惋惜,她看向泠涯:“你,过来抱我。”

泠涯靠在木柱旁,面无表情地抱着臂:“我为什么要抱你?”

千雪衣挑了挑眉,显得不可置信:“为什么?你还敢问为什么?要不是你,我能这么倒霉吗?”

秦默风一阵目瞪口呆,这种事跟皇子殿下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吧?他愣愣地替泠涯问:“姑娘,旁人砸了你的酒坊,这关我家主子什么事?”

千雪衣轻哼了一声,站在那里像是傲娇的花孔雀:“算命的说了,我这辈子跟麒麟命途相克,你看你们刚来,我就倒霉成这样,你说这关不关你家主子的事?”

相比秦默风的好脾气,泠涯对她这套歪理简直听不下去,他立即转身,道:“不用理她,我们走!”

“公子……”他刚迈出去没两步,雪灵可怜巴巴地喊住了他,“姐姐的脚受伤了,公子行行好,把她抱回房间吧。”

泠涯顿住脚步,沉着脸转过身迈步朝着千雪衣走了过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打横把她抱起来,迈着步子朝着她的房间走去。

千雪衣的房间比较偏远,泠涯肩上的伤还没有全好,一路抱下来,脸色不由得又苍白了几分。想起这些天遭受的虐待,自己反过来还得费心费力地照顾这个死女人,一张俊脸阴沉得像是冰块,伸脚踹开千雪衣的房门,直接把她丢到了床上。

没想到这死女人居然伸手摘去了他腰间的玉佩,躺在床上仔细打量着:“咦,很不错的玉佩呢,正好可以拿来抵债。”

“你……”泠涯蹙起了眉,伸手说道,“把玉佩还我!”

千雪衣在床上坐起来,仰着头含笑看他,像是耍赖的小孩:“落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我的,凭什么给你?”

这时候,秦默风和雪灵也跟了进来,看到千雪衣手里的玉佩,他叹了口气,诚恳地道:“千姑娘若是想要银子的话,等在下回到帝京,自然会派人送来,只是这枚玉佩……姑娘还是还给殿下吧,这个是北朝历代国君送给王后的信物,不能随便给人的。”

千雪衣闻言,眼睛立即放光,她双手撑着头,含笑看着泠涯:“泠涯皇子,我当你的王后好不好?”

泠涯露出嫌恶的表情,脸色阴沉地侧过身:“在下高攀不上。”

千雪衣盘腿坐着,满不在乎地捋着自己的发丝:“我说你能高攀上,那你就能高攀上。”

泠涯冷哼了一声讽刺道:“千姑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我随便找个乡野村妇当王后,也比你这种势利恶毒的女人强。”

许是这句话说得有些重,连千雪衣脸皮这样厚的人都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晃悠着手里的玉佩:“可是怎么办呢?你的信物如今在我手里,那位乡野村妇可是一辈子都拿不到了。”

“你……”泠涯又哼了一声,道,“姑娘方才说,为人妻者要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不知姑娘做到了几样,凭什么要我娶你?”

千雪衣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然后倾身看向泠涯:“你该不会真信了吧?”

她轻笑了一阵,那神情就像是在嘲笑傻瓜。“混账话,自然是说给混账的男人听,不然,以后谁还肯来我的酒坊喝酒?”她又道,“天下的臭男人都是一个样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我赚他们的钱,是为那些女子报仇,天经地义,有何不可?”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泠涯决定不再跟她废话,直接伸手:“把玉佩还我!”

千雪衣拿着玉佩,悠然地在手里转了两圈:“有本事,你来抢啊!”

泠涯皱了皱眉,果真迈步上前去抢玉佩,不料那死女人居然飞快地把玉佩塞到怀里了,仰着头无辜地看向他:“有本事,你来拿啊!”

泠涯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当真一点儿羞耻之心都没有。”

千雪衣脸上依旧挂着悠然的笑意,不明所以地挑眉:“羞耻之心?那是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过。”

若是别的东西被她拿去倒没什么打紧,这枚玉佩是母后当年甍逝时,亲手交给泠涯,让他送给未来的王后的,现在却落在这个讨厌的死女人手上,当真是玷污了母后的一片心意。他甚是威严地说道:“千雪衣,你可知擅拿皇族信物,该当何罪?”

千雪衣满不在乎地轻哼,伶牙俐齿道:“皇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泠涯皇子如今欠了我的银子,莫不是想赖账,拿皇子的身份来压我这种小老百姓?”

“你这个死女人……”泠涯一时语塞,他生于皇宫,长于皇宫,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仁礼义,自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才能有效打击到对方,沉默了片刻,丢下一句自以为很有杀伤力的狠话,“难怪到现在都还嫁不出去!”

千雪衣听到他的气话,更是忍不住发笑,悠然地望着泠涯:“皇子殿下似乎很关心奴家的婚事呢,不然这样,既然皇子殿下如此担心奴家嫁不出去,便委屈一些,娶了奴家吧。”

泠涯英眉紧蹙,哼了一声:“痴心妄想!”

千雪衣的脸色立即寒了下来,恢复了压榨奴才的老板娘口吻:“你们的碗刷完了吗?还是趁我不在想偷懒?”

秦默风愣了半晌,呆头呆脑地答了一句:“我们刷完了……”

被泠涯和千雪衣同时瞪了一眼,他立即闭上嘴。紧接着听千雪衣说道:“刷完了就再刷一遍,还有把院子打扫干净,雪灵看着他们,不干完活就不给饭吃!”

“你先把玉佩还给我!”泠涯仍是不死心,皱眉倔强地望着她。

千雪衣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抬头看向他:“本姑娘现在要换衣服了,你要留在这里看着吗?”说着,还真伸手去解自己腰间的花带,泠涯和秦默风赶紧背过身体,冷冷丢下一句“不知羞耻”后,气哼哼地迈步离开了。

雪灵由于身负“看着他们”的任务,自然也跟着离开了,不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千雪衣一个人。她从怀里拿出那枚玉佩,在眼前晃悠了许久,细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大笨牛。”

刷完碟子,又扫院子,泠涯发誓他从出生时起就没被人这么虐待过,扫帚飞快地拢着酒坛碎片,很快就把酒坊搞得尘土飞扬,烟雾弥漫。秦默风被呛得受不了,挥了挥眼前的土灰劝说道:“皇子殿下,您若是累了,就到一旁歇着吧,这点儿小事交给微臣就行了。”

泠涯只顾生闷气,郁闷地扫着院子也不理睬他,隔了片刻,不知道是在故意说气话,还是出于真心:“古语有言,一屋不扫何以平天下,这点儿小事本王还是能做的!”

秦默风见状,默默地拎着扫帚到上风口扫地去了,他跟随泠涯多年,深知自家主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是沉稳,实际却是小孩心性,如今碰上千雪衣这么一个死对头,曾经的轻狂挚真似乎又被唤醒过来,真不知道对皇子殿下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雪灵奉命看守他们,眼见着这两位大哥哥越来越讨厌千雪衣,她的心里也不好受,犹豫了片刻,道:“公子,你们不要怪姐姐了,她虽然比较爱钱,其实人很好的……”

泠涯挑眉,冷嘲热讽道:“很好?若真那么好,就不会被人打上门了。”

雪灵闻言,立刻辩解道:“是真的,当年若不是姐姐收留我,我早就饿死了。”

泠涯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问:“小姑娘,你每日在酒坊里做什么?”

雪灵一呆,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于是老老实实地掰着手指数道:“洗衣,做饭,刷碗,搬酒,倒马桶,打扫房间……”

泠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了雪灵一眼:“小姑娘,你被骗了,那个死女人不是收养你,而是根本拿你当丫鬟奴才使!”

“才不会呢!”雪灵听他这样说,气呼呼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会?”泠涯又挑着眉,道,“你自己想想,像千雪衣这么爱钱的臭女人,怎么可能大发善心做赔钱生意?她肯定是拿你当不要钱的奴才使唤的!”

雪灵看着他,带着哭腔道:“姐姐才不会呢!她以前没那么爱钱的,是因为叔父和婶娘死了,她才会特别在意钱的!”

这个村庄位处偏远,在不受朝廷管制的同时,也脱离了官府的保护,又因常年和胡人相互通商,地方百姓生活富足,对于心怀不轨的响马而言,这简直就是一块吊在嘴边的肥肉。

七八年前,一队响马突然闯入村庄,烧杀抢掠,屠杀了将近一半的村民,而千雪衣的父母作为这里的大户,自然就成了这群响马的主要目标。在抢光了酒坊的银子后,那响马头头还看上了千雪衣的美丽娘亲,硬是逼着胡姬跟自己拜堂成亲,胡姬不堪受辱自刎而死,而千雪衣的父亲,因痛失爱妻心中激愤,居然扑上去跟人家拼命,结果当然是死在了乱刀之下。

那时千雪衣才十几岁,失去了双亲,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好在她向来坚强不屈,硬是咬牙撑起了父亲留下来的酒坊。她日益意识到银子的重要性,于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养成了她一看见银子就双眼放光的德行。

雪灵说完之后,眼睛通红通红的:“你们现在明白了吧,其实姐姐很可怜的……”

泠涯一阵沉默,先前只知道千雪衣的父母早亡,没想到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看了雪灵一眼,咕哝道:“我们才更可怜吧……”

说着,拎着扫帚去扫地了,不过力道明显比先前小了许多。扫到松树旁时,竟望着上面积压的雪花发起呆来,不远处的秦默风见到自家主子这副模样,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刀子嘴,豆腐心,前一刻还恨不能一巴掌把人家拍死,这一刻又开始默默伤情了,皇子殿下对那位姓千的姑娘,还真是上心呢!

晚上,好不容易扫完了庭院,他们已经累得腰酸背痛,草草吃了顿晚饭,闷头倒在床榻上爬不起来。秦默风还好,毕竟是泠涯身边的护卫,活动筋骨的机会多得是。倒是泠涯自从离开军营,就很少再跟人动武,锦衣玉食娇养惯了,做这等粗活自然有点儿受不住,回到客房连鞋子都没脱,直接趴在床上沉默了起来。

秦默风见此,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千雪衣,于是试探地说道:“不知道千姑娘的伤怎么样了,看着似乎挺严重的。”

泠涯倒在床榻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祸害遗千年,等我们两个累死,她还能活得好好的……那么担忧的话,你去看看她好了。”

秦默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见殿下精神不佳,微臣还以为殿下是在担忧千姑娘的伤势。”

泠涯不屑地哼了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我看起来很闲吗,担心她做什么?”

他顿了顿,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默风,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秦默风点了点头,道:“谢殿下关心,微臣已经无碍。”

泠涯闻言,他撑起身子坐起来,斟酌了一会儿道:“我们遇袭的事想必已经传回帝京,不知王弟现在如何了。”

想起伯涯皇子,秦默风亦是忧心,泠涯皇子遇袭的事情传回帝京,伯涯皇子定是心急如焚,休邑王老奸巨猾,如今泠涯皇子不在帝京,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呢!若是伯涯皇子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傻事,他们多年的计划就将付诸流水。

念及此,秦默风沉吟道:“皇子殿下,我们要不要传信给二殿下,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泠涯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伯涯一向谨慎小心,不见到我的尸首是不会做傻事的,若是我们贸然传信回去,说不定会招来休邑王的再次追杀。”

秦默风点头道:“殿下说得是,是微臣疏忽了。”

泠涯笑了笑:“我与伯涯乃同胞兄弟,又是一起长大,自然会比别人了解他,既然休邑王想置我于死地,我们便将计就计,杀他个措手不及。”

秦默风微微蹙眉:“殿下,您的意思是……”

泠涯挥了挥衣袖,问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秦默风老实答道:“阳月二十七。”

泠涯沉吟道:“腊月二十八那天,休邑王会在王府宴请群臣,我与伯涯原本约定在那天里应外合,他会率领刺客潜入王府刺杀休邑王,而我们和裴照带兵攻入帝京,趁机将休邑王乱党一举铲除。”

秦默风想了片刻,迟疑道:“可是,若是裴将军率兵回朝,势必会引起休邑王的注意,只怕到时没那么容易。”

泠涯又看了他一眼,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你忘了,裴照刚刚被加封为上将军,适逢父皇驾崩十年之期,身为臣子回去祭拜谢恩,又有何值得怀疑的?更何况休邑王如今以为本王已死,对裴照必会疏于防范,就算他心里仍有疑虑,帝京之中只要有伯涯在,他想调动羽林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秦默风听到他的话,不由得点头赞叹道:“殿下心思缜密,微臣佩服。”

泠涯勉强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际的明月喃喃道:“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步步为营,终将有结果了。”

他的神情落寞哀伤,恍惚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父皇驾崩,休邑王以勤王之名领兵控制了整个王城,那时候他和伯涯才十几岁,照顾他们的侍女奴才全部被杀,连他们的母后都被逼自缢在朝阳宫中。如今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傀儡皇子已成浴血重生的雄鹰,只待展翅高飞、收复江山社稷的那天。

想起伯涯,他的英眉不动声色地皱了皱,幽深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许苍茫和不确定。秦默风跟在他的身旁,迟疑问道:“殿下可是在担心二殿下?”

泠涯负着手,疲惫地闭目叹了口气,又低低地笑了笑:“是啊……”如今他不在帝京,休邑王势必会集中力量对付伯涯,两个月的时间,不知道伯涯能否撑得住。

想起伯涯皇子,秦默风的神色倒是缓和了不少,甚至还有些笑意。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同胞所生,连容貌都一模一样,然而泠涯和伯涯这两位皇子的性情却是大相径庭:泠涯好武,伯涯喜文;一个烈得像火,一个沉得似水;一个见了令人心潮澎湃,一个接近使人如沐春风。不过若是他们站着不说话,旁人就很难把他们辨认出来。

他劝慰道:“二殿下向来足智多谋,一定会保全自己等殿下回去,皇子殿下就不要忧心了,当务之急是尽快赶赴边关与裴将军会合。”

泠涯勾唇笑了笑,心里宽慰了许多:“说得是。”

千雪衣口中的贵客就是当地有名的胡商,胡人世代以游牧为生,所需的生活物资大都是从中原地区购买的。若是贩运丝绸布匹之类的倒没什么,但像盐铁这种关系到朝廷命脉的生意,根据律法早就由官府朝廷所掌控,价格和数量自然也就苛刻了许多,因此有不少人剑走偏锋,暗地里做起了掉脑袋的生意,这位复姓乞伏的胡商就是其中之一。

半夜三更,村民们都已进入梦乡,酒坊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村口的犬吠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泠涯的床榻靠近窗户,听到动静,他猛然惊醒,翻身走到窗户边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隙,只见十几个汉人打扮的小工推着木车停在酒坊的门外,每辆木车上还放着三四个布袋。

为首的大胡子见良久都没人开门,又不耐烦地拍了拍门板,这时千雪衣才打着哈欠从房间走了出来,语气很不好:“来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由于两只脚都受了伤,所以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一瘸一拐的,看上去很是滑稽,泠涯不由得勾起唇角,这个死女人竟也有吃瘪的时候。

千雪衣打开门后,望见门外的大胡子立即双眼放光,谄媚地笑道:“乞伏大人,您来了。”

那乞伏胡商原本是部落里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不晓得犯了什么过错,被大头目揪住小辫子狠狠教训了一顿,最后还被革了职。不过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官位,这做官的架子却是没变,听到千雪衣的称呼,他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睛道:“快去准备酒来!”

庭院中掌起了灯火,几个桌子围在一块儿,那些人坐在边上喝酒,不时还在交谈些什么,泠涯看得无聊,就回去睡觉了。

这时秦默风也醒了,坐起来问道:“殿下,怎么了?”

泠涯摇了摇头,打着哈欠,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几个贩私盐的胡商,不必理会。”

他倾身躺下,望着床帐上泛着的乳白微光怎么也睡不着,耳畔不时传来喧闹之声。那些劳累了一天的小工,进入酒坊倒是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也不怕吵醒了村里的乡亲。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千雪衣的身影,他甚至不用看,都能想象出那个死女人脚踩在凳子上划拳的场景。

庭院中,果真如泠涯想象的那般,千雪衣一条腿踩在凳子上,豪气冲天地端着酒:“来来,再喝!”

一个醉成烂泥的年轻人趴在桌子上,勉强打起精神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道:“胡娘,你是要我们都醉死在这里啊……”

紧接着,千雪衣掩袖轻笑了几声,含情脉脉的眉眼间诡艳而魅惑:“奴家怎么舍得让你们死呢,要知道你们若是死了,以后谁还来陪奴家喝酒啊?”

她的话音刚落,那些人中间又爆发出大笑声,甚至有宿醉忘形的酒徒借着胆子问:“我们有这么多人,不知道胡娘舍不得哪一个啊?”

千雪衣的眼眸流连婉转,低着头做出害羞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道:“自然是你们中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了……”

这下,就连一直闷闷喝酒的乞伏胡商都开始笑了起来,晃悠着身体打着嗝道:“胡娘,你可真会说话啊!”

千雪衣眸中闪过一抹狡黠,嫣然的笑意中却不见一丝温情,见乞伏胡商被自己取悦,她连忙趁机建议道:“乞伏大人,难得大家这么高兴,要不要再来几坛酒呀?”

乞伏胡商又打了一个嗝,拍着桌子大叫:“好!”

得到他的回应,千雪衣立即一瘸一拐地搬来几坛酒,然后听她身边的一人道:“真不愧是胡娘……我们的银子……又快被你摸没啦……”

“哪有!”千雪衣一脸无辜,调笑道,“人活着不就图个痛快吗,若是现在不及时行乐,等再过几年小哥哥讨到媳妇,想来都来不了啦。”

那些人又是哈哈一笑,方才的那人趴在桌子上,举着手喊道:“还讨什么讨,我们……嗝,把讨媳妇的银子都扔你这儿了……”

“是吗?”千雪衣故作吃惊,接着笑道,“那等到时候,我把雪灵嫁给你做媳妇呀!”

“雪灵?不行,她太小了……”那人连连摇头,伸手一指千雪衣,“我要讨,也讨像你这样的!”

旁边的人听到,立马不乐意了,此起彼伏地说道:“哎,我说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胡娘要嫁人,也该嫁我这样的才对!”

千雪衣顿时乐开了花儿,狡黠的眼眸露出弯弯的笑意,似是认真,又像是开玩笑般:“我胡娘可不是谁都嫁的,这要看你们谁更有诚意了!”

她的话音刚落,有几个人同时喊道:“我要酒……再来几坛!”

泠涯躺在床榻上,缓慢地眨着眼睛,心里一阵气闷,千雪衣这个厚颜无耻的死女人,脚受伤了还这么有精神,早知道就不可怜她了!外面又传来银铃般的轻笑声,他愤愤地扯过被子蒙住头,翻身睡觉去了。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沉沉的睡梦中,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泠涯挥手把被子拂开,听到雪灵心急火燎地在外面喊:“公子,公子,你们快醒醒呀!”

泠涯连忙撩袍站起身,他快步走到门边,“呼啦”一下打开门,只见雪灵神色慌张地站在那里,不由得蹙了蹙眉:“怎么回事?”

这时,秦默风也打着哈欠走过来,见到雪灵惊讶道:“雪灵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雪灵神色焦急,飞快道:“求求你们快去救姐姐,姐姐她……”

雪灵的话还没有说完,泠涯就绕过他们,迈着阔步走下了楼,来到庭院,只见千雪衣站在那群男人中间,仰头大口灌着烈酒,洒出的清酒顺着脸颊打湿衣衫,她却毫不在意,横着衣袖豪爽地抹了一把,又嫣然地笑着接过了另一碗酒,看那架势简直把命都豁出去了。

泠涯微微蹙眉,看着千雪衣一连喝了三碗,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从后面夺过了她的酒碗,扯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千雪衣已经有些醉态,晃悠着身体打了一个嗝,闹着别扭挣扎:“我不!”

她挣开了泠涯的手,转过身笑得满面春风,端起酒碗回敬道:“来,我们喝酒……”

泠涯心中有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这个死……”

他看了下旁边的客人,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没好气道:“别闹了,跟我回去!”

千雪衣偏过头悠然地望着他,迷醉的神情间带着戏谑:“泠涯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的是温柔乡,走的是富贵路,哪里会懂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辛苦: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民女不过小小草芥而已,何去何从,就不劳皇子殿下费心了。”

那胡人听到千雪衣的话,酒醉顿时醒了大半,脸色变得很是难看:“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今日酒坊里不能留客人吗?”

千雪衣“扑哧”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指着泠涯道:“他?客人?不过是我酒坊里的杂工罢了,还敢妄称自己是皇子,你们看他像吗?”

乞伏胡商打量了泠涯一会儿,见此人虽然眉目英武,但衣着服饰皆是粗劣下等,还真像是酒坊中迎客打扫的小厮,他慢慢放下心来,又听千雪衣慢悠悠地道:“北朝皇子放着王位不做,来到我这破酒坊当小厮,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那些人果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泠涯气得脸色青黑,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而去,这时候秦默风也跟着出来了,见到自家主子怒意冲冲的模样,不由得拉住他问道:“殿下,怎么了?”

泠涯在走廊下顿住脚步,不冷不热地回答:“人家现在正痛快着呢,我们管这闲事作甚!”

秦默风打量着千雪衣现在的模样,犹豫了半晌说:“殿下,我们还是再等等吧,好让雪灵姑娘放心。”

泠涯瞥了一眼雪灵,见对方满脸祈求地望着自己,他绷着的脸色稍微松动了一些,只是站在那里,不见转身,也没有将要离开的迹象。

晚风拂过了他的衣袂,他背对着千雪衣,耳畔传来她的笑声,悦耳却也轻浮。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听到这种声音,他的心里就莫名地有一股怒火,就连千雪衣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刺耳,他隐忍怒意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没有转身去看,却还是能想象到那个死女人在那群男人中间,嫣然轻笑的样子。

又是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明明她在笑着、闹着,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个贪财好色又变态的臭女人,现在一点儿也不开心。万花丛中,片叶之间,她对那么多的人和事都婉转留情,却唯独对他嗤之以鼻。

这个死女人不仅喝酒,还在众人的起哄下跳起了舞,紫色的衣裙随着舞姿摇曳,千雪衣站在酒案之上笑靥如花,好像脚下根本没有受伤一般。那些人已经醉得人事不知,迷醉的目光注视着千雪衣,纷纷拍手叫好的同时,大把大把的银子也朝她扔了过去。

千雪衣只跳了一会儿,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倾倒在酒案上,她收敛了笑,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奈何脚下的伤口疼痛麻木,连带着半条腿都没了知觉,勉强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她疼得脸色苍白,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观舞的人们顿时不乐意了,连声嚷嚷着:“怎么回事儿,快站起来啊……”

还有人拍着桌子骂道:“胡娘你也太不厚道了,我们花钱就是寻个乐子,你现在是给我们添堵是吧?”

泠涯的手指握得森白,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阔步朝着千雪衣走过去,态度十分恶劣地拨开了一个酒徒,用傲慢轻蔑的眼神打量着她,语气不冷不热地道:“你再跳啊,千姑娘不是很厉害的吗?再跳一会儿我看看。”

“你……”千雪衣的脸色不太好,冷冷道,“我不用你管!”

泠涯迈近一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千雪衣顿时一怔,注视着他的侧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泠涯的容貌清俊动人,眉宇之间流露出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他打横抱着千雪衣,身姿挺拔俊朗,伫立在众人之间显得英武不凡。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直接迈步朝着千雪衣的房间走去,不料刚走出几步,就有人大着胆子上来拦他。

三四个酒徒硬着舌头问:“你谁啊你,去去去,别扫了大爷的兴!”

泠涯瞥了那些人一眼,没有理会他们继续走,没想到这狂妄的态度立即引起了众怒,十几个酒徒晃悠着身子拦住了他们,乞伏胡商眯着眼睛,指指点点道:“你谁啊……快把胡娘给我放下!”

酒徒们纷纷附和:“是啊,你谁啊……”

泠涯还未来得及说话,千雪衣便轻笑了一声,悠然地说道:“刚才忘记说了,他……是我千雪衣的男人。”

泠涯闻言,立即看向了她,神情间的震惊不亚于看到了敌人的千军万马。他愣了好一会儿神,又怔怔地收回目光,居然没有开口解释反驳她,只在心里嘀咕着,这个贪财好色的死女人,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占他便宜!

千雪衣靠在他的怀里,伸手搂住了泠涯的颈子,嫣然地轻笑着:“酒已经喝完,舞也跳完了,现在我要跟我男人回去休息了,你们还要拦着吗?”

酒徒们面面相觑,迟疑犹豫地让开了一条小缝,泠涯这才不紧不慢地抱着千雪衣离开,雪灵见此,赶紧走出来收拾烂摊子:“各位客官,走了一天想必累了,姐姐已经准备好客房,请客官上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美人已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想起明日还有路程,那乞伏胡商摆了摆手,示意手底下的人都回去睡觉,一场风波总算险险避过,只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有点儿不高兴。

泠涯抱着千雪衣上了楼,伸脚踹开了她的房门,立即引起了某人的不满:“哎呀,这门可花了我好几两银子呢,你别给我踹坏了!”

泠涯挑了挑眉,阴阳怪气道:“千姑娘的东西金贵,在下怎么敢?”

他迈步走到房间内,把千雪衣放在床榻上,退后几步却没有走,只是抱臂站在离她不远处,神色淡淡地望着她。雪灵这时候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木匣子:“姐姐,这是今日的进账。”

千雪衣立即双眼放光,差点儿流口水:“快,拿来我看看。”

木匣子打开,里面零零散散全是碎银,看上去应该有几百两,千雪衣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喜滋滋道:“总算没白费我的一番功夫……”

她把木匣子交给雪灵:“拿回去放好,不要被人看见了。”

雪灵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又抱着木匣子出去了。泠涯已经困得不行,连连打着哈欠正要跟着她走出去,却听到千雪衣道:“你别走!”

泠涯顿住脚步,望着她挑了挑眉:“做什么?莫不是又让我赔你的门吧?”

千雪衣轻哼了一声,偏过头道:“别太小瞧人了,我可没那么贪财的,偶尔也会帮帮穷人什么的,在这里,大家都叫我铁珊瑚。”

泠涯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慢慢道:“铁珊瑚没有见到,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倒是现成的。”

“你……”千雪衣哼了一声,伸出自己的腿,“过来给我看脚!”

泠涯侧了侧身体,语气依旧不冷不热:“你自己不会看吗,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脚?”

千雪衣不乐意地怒视他,定定道:“我手疼!”

泠涯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冷哼:“疼死你活该!”随即走到千雪衣的面前,倾身半蹲下来,握住她的一只脚腕,见淡紫的锦靴上已经渗出血迹,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沉默着给她脱掉了靴子。

千雪衣的脚上裹着白布,上面已经被血迹浸湿,他蹙着眉小心地取下了白布,见脚上的伤痕已经变得紫黑,只有外围还泛着淡淡的绯红,由于伤口裂开,紫黑的疤痕里又翻着殷红的血肉,连看着的人都忍不住会觉得痛。

泠涯端来了一盆热水,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去脚上的血迹,千雪衣坐在床榻上,偏着头一直看着他,眸中含着些许笑意。觉察到她的目光,泠涯的手一顿,皱着眉看向她,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千雪衣毫不避讳,悠然地道:“以前都没有发现,原来你除了模样长得好之外,人也算不错。”

泠涯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继续给她擦脚,似是漫不经心地问:“还疼吗?”

千雪衣点了点头,很认真地答:“疼,很疼。”

泠涯意外地挑了挑眉,挖苦道:“我还以为你会说,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千雪衣用含笑的目光看着他,像是正在盛开的雪莲花:“若是在从前,我肯定会那么说,不过现在不会了,至少在你面前不会。”

泠涯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千雪衣更是笑得开心,伸手摸着他的脸,笃定地回答:“因为你是我的男人啊……”

泠涯怔了片刻,嫌恶地皱了皱眉:“把你的手拿开!”

千雪衣讪讪地缩回自己的手,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真是小气。”

泠涯垂下了首,眸中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之后,才缓缓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赚的钱还不够多吗?”

千雪衣连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

泠涯又看了她一眼,显然不大相信她的话,一个嗜钱如命的臭女人,怎么可能回答得这样干脆?他轻嗤了一声,不咸不淡道:“还是算了,别到时候你又来找我要钱,说是我害得你赚不了银子。”

千雪衣摇了摇头:“你说得不错,钱我已经赚了很多,足够我和雪灵下半辈子生活,只是从前除了赚钱之外,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她顿了顿,用幽静温浅的目光看向泠涯,声音有些意味深长:“不过现在我找到了,除了赚钱之外,值得我去做的另一件事情。”

泠涯对上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问:“什么事情?”

千雪衣“扑哧”笑了一声,美丽的容颜间还有些孩子气的耍赖:“我不告诉你。”

泠涯索然无味地扯了扯唇角,继续问:“你的气也该消了,打算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见千雪衣有些意外的神情,他得意地哼了一声:“我听雪灵说,你的祖上曾在朝中为官,先前没想起来是谁,不过看你这些天对待我的态度,我才总算猜出来一些。”

千雪衣眸光淡淡,即使被人提起灭族的往事,也不见得有多么悲伤:“我并不想找你报仇,毕竟已是祖上的事情了,那时候你我都还未出生,没必要为了前人的事情再纠缠不休,我也没有那个闲心。”

泠涯蹙起了眉,语气不太好:“那你这些天戏弄于我,究竟是为何?”

千雪衣偏着头,露出懒懒的笑意:“好玩啊……”

“你……”泠涯气得咬牙,脸色阴沉,“你果然是个讨人厌的死女人!”

千雪衣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单手撑着下巴接近他,揶揄地调侃:“现在不再关心我的婚事了吗?”泠涯哼了一声,立即丢开她的脚,愤愤地迈着步子离开了。

留下千雪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失神,她顺势躺在床榻上,拿出那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片刻之后露出温暖笑意,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大笨牛。”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便是与伯涯约定里应外合诛杀休邑王的日子,想到弟弟在帝京中的安全,泠涯决定不再等下去,于是打算跟千雪衣告别,即刻前往边关与裴照会合。

这天,他早早起身洗漱完毕,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就去找千雪衣,没想到千雪衣没见着,却在路上遇到了雪灵,雪灵手中捧着两个包袱,远远见他走过来,她连忙迎了上去:“公子,我正要去找你呢。”

她把包袱递给泠涯,解释道:“这个是姐姐要我交给你的,她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泠涯一愣,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什么?”

雪灵又详细地说道:“姐姐说,家里的米粮不多了,不想养两个闲人浪费银子,所以打算让你们走了。”

见泠涯有些愣神,连包袱都忘了去接,雪灵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我说的吧,姐姐人很好的,是你们偏偏不信。”

泠涯顷刻回过神,伸手接过了包袱,对着她勉强笑了笑:“那个死……你姐姐在哪里?”

雪灵的手指抵着下巴,摇了摇头:“姐姐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就离开房间了,并没有说要去哪里。”

她顿了顿,想起千雪衣临走前的消沉模样,又迟疑道:“不过姐姐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去莲池待上半天,公子去那里或许能找到她。”

泠涯心中一顿,下意识地问:“你姐姐从前经常不开心吗?”

雪灵又摇了摇头:“不是啊,你看她的样子,像是经常不开心吗?”

想起那个死女人笑嘻嘻招待客人的模样,泠涯勾起唇角,轻嗤了一声:“说得也是。”

他顿了一下,又问道:“你姐姐……大致都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

雪灵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答道:“姐姐不经常跟我说这些的,不过她每次不开心,都是在接近叔父和婶娘的忌日那天,之后过几天就好了。”

泠涯一怔,想起千雪衣的父母,心里有些凄然,连语气都轻了不少:“既然她心情不好,就让她静一静吧,这几日你好好照看酒坊,莫要让你姐姐操心。”

雪灵乖巧地点了点头,她想了一下,觉得泠涯好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又接着道:“公子,叔父和婶娘的忌日是在仲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听到她的话,泠涯更是迷惑了,按说千雪衣刚刚赚了一笔银子,应该窃喜到做梦都能笑醒才是,他不解地问:“那她是……因为什么事不开心?”

雪灵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低着声音道:“可能……是因为公子你要离开了吧。”

泠涯沉默了下来,又把包袱交还到雪灵的手上,神色有些不自然:“劳烦姑娘把包袱交给默风,我……叨扰多日,也该向你姐姐道别才是。”

雪灵闷闷地“哦”了一声,看着他心急火燎寻找千雪衣的模样,不由得抿唇偷笑了一阵,这才转身向客房去了。泠涯迈步向莲池走去,途经酒坊正门的时候,意外发现有两道熟悉的人影正在向这边靠近,他迟疑片刻,转身迎出了门。

远远望去,那位年轻公子的身上披着狐裘披风,看上去优雅非凡,清贵逼人,而他旁边的小姑娘一身锦衣,衣襟和袖口处都镶着狐毛,衬着白皙的皮肤甚是灵动可爱。不过这小姑娘似乎有点儿不大高兴,愤愤地嘟着嘴,皱着眉头往前走,而那位年轻公子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边,卖力讨好地哄着。

他不由得笑了笑,风水轮流转,这两个人倒是有趣。

云初末和云皎走近了,见泠涯正站在门口的角落看着他们,云初末有些尴尬,讪讪地收起了糖葫芦,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泠涯兄倒是有兴致,不去陪千姑娘,还有闲暇在此晒太阳。”

泠涯还未开口,某人就不满地嘟着嘴:“泠涯明明就是在等我们,谁像你一样,整天没事晒太阳!”

云初末一时语塞,连忙附和道:“说得没错,他就是在等我们。”

面对他的刻意讨好,某人又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偏过头闷闷道:“泠涯明明就是在等我,谁要等你了!”

云初末立即露出太阳花般的笑脸,点头赞同:“你说得太对了,小皎,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云皎又哼了一声,脸色还是很臭:“谁是小皎,我认识你吗?”

他在这边忙着讨好,累得要死要活,怎奈对方完全不为所动,云初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挫败:“云皎,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该原谅我了吧。”

原来前几日云皎买菜的时候,在街上遇见了一只小狗,不知是谁家扔掉不要的,还瘸了一条腿,被街上的孩童们围着丢石子,欺负得遍体鳞伤,“嗷呜嗷呜”地惨叫着。云皎一时心软就把它带到了明月居,想到云初末极不喜欢小狗小猫之类的宠物,她还很费心地把那只小狗藏到了厨房里。

没想到某天午后,云初末刚刚起床觉得饿了,就溜到厨房找东西吃,正好看见了那只肉鲜骨嫩的小狗,二话不说就宰杀洗剥干净炖了。事后还很好心地端着狗肉去找云皎分享他的手艺,两个人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半晌,最后云皎才愣愣地想起来问他是哪里来的狗肉,结果……可想而知……

想起那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狗,云皎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雾气氤氲:“云初末,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云初末瞧着她生气的模样,脸上满是委屈,可怜巴巴地凑近她,很想开口说话,最终还是消沉凄然地沉默了下来。

泠涯见此情形,不由得想笑,开口说道:“二位来找在下,不知有何事情?”

云皎“哦”了一声,徐徐说道:“当日答应帮你探寻千姑娘的下落,如今你快离开了,所以我们……所以我也该进入长空之境,替你跟着千姑娘。”

几百年前,泠涯离开这个村庄后,等再次回来时千雪衣就不见了。如今泠涯选择画骨重生,并且按照当初的模样,将所有事件重演了一遍,事情发展至今,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泠涯离开之后,千雪衣到底去了哪里?

其实云皎不懂,既然泠涯已经复活重生,用这有限的生命陪伴心爱之人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寻找千雪衣的下落,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再纠结追索又有何意义?

想起先前泠涯对自己的关心,云皎还是忍不住劝说道:“幻梦长空之境,虽然是连接过去和现世的异域,但也算是真实的人生,为何不把握这次机会,好好跟千姑娘相处呢?”

泠涯一怔,片刻之间,他的神情就换作了哀伤,喃喃地说道:“我终归是要死的,三个月的时间太短了,与其贪恋这一朝一暮的欢乐,给她留下一生一世的苦痛,还不如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希望……在我死前知道她过得很好,也就罢了。”

云皎心下凄然,画骨重生,回到几百年前的曾经,泠涯献出了自己的灵魂,只为重现当日的情景,曾经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豪情没有了,步步为营、精于算计的野心也不见了,几百年的岁月婉转,抽丝剥茧之后,唯一剩下的便只有对心爱之人的思念和祝愿了。

在这个世上,有谁愿意拿灵魂来交换,宁愿魂飞魄散,也要穿越时空的桎梏,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只为问那人一句,你过得好吗?

她不知道在泠涯竭力重现当日情景的时候,面对千雪衣又是怎样苦痛的心情。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事,还是当年的那些事,只是这些细枝末节早在他心中辗转过无数遍,面前那个笑嘻嘻招待客人的女子,那个贪钱耍弄他、给他治伤的女子,他心心念念爱了她几百年,可是明明在她身边,他却连个久违的拥抱都没有办法给予。

千雪衣知不知道呢?这个表面看起来很讨厌她,整天死女人臭女人骂她的男子,在转身之时怅然若失、迷茫失落的神情,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他在默默注视着她,心中的苦楚与怜爱与日俱增,却始终都无法跟她说清楚。

过去终究是过去,纵使泠涯现在选择留在她身边,跟她和和美美地在一起,那么三个月后呢?他们又要怎么面对那场永永远远的别离?还有两个多月,泠涯就要魂飞魄散了……

云皎想到此,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跟着她的,然后把她的下落告诉你。”

泠涯微微颔首,轻淡地笑了:“多谢。”

他转身离开,走进了酒坊之中,云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迈步将要走时,抬眼见到云初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神情立即又变得很臭,语气也不好:“你干吗?!”

云初末转过头,用定定的语气道:“你对他……比对我还要好。”

云皎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对你好?!”

不待云初末回答,她立即扭头转身离开了,云初末连忙拿起那串糖葫芦跟着她:“小皎小皎,你真的确定不吃吗?这可是你很喜欢的……”

“千杯不醉”的莲池里,暖暖的阳光倾洒在地面,屋顶之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在阳光之下闪烁着点点晶亮的金光,莲池内的荷花已经凋萎,只剩下满池的残枝烂叶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泠涯小心迈着步子打量四周,很快就在一处屋顶上发现了千雪衣的身影,他并没有走过去,仅是站在树下良久地遥望,神情之间更多的是恍若隔世的牵念和苍茫。

此时,她正坐在屋顶之上,靠着屋角怔怔失神,手边还放着一壶酒,雪中独酌,黯然的背影总有着寒风扫落叶的孤独和瘦弱。泠涯默默驻足,恍惚想起了那天晚上,千雪衣似是玩笑又像是认真的低喃:“若是在从前,我肯定会那么说,不过现在不会了,至少在你面前不会。”

泠涯站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飞身跃到她的身边,千雪衣只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泠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恍惚想起几百年前,她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默默地想着,依稀记得自己当时不屑地大哼了一声,满脸嫌弃和鄙夷,说了一句:“你这个贪财好色又变态的死女人,我真是巴不得快点儿离开呢!”当时年少轻狂,总以为被人猜中心事是多么丢面子的事情,明明心里是舍不得的,却还是硬着态度反驳辩解。

泠涯沉默了一会儿,眉目之间流露着浅浅的哀伤,似是叹息般:“是啊,这么快就要走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呢!”

千雪衣一怔,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了,是醉了还是疯魔了?”

离别之期将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泠涯的心中苦痛,偏偏什么话都无法跟她说出口,只能酸涩地低喃了一句:“也许吧。”

千雪衣不屑地轻嗤了一声,靠着屋角悠然道:“告诉你,本姑娘除了‘铁珊瑚’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名号叫‘千杯不醉’,这个酒坊的名字就是我取的。你好歹也是从我酒坊出来的人,日后在旁人面前,可别给我千雪衣丢了脸面。”

泠涯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道:“还有呢?”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显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还有什么?”

泠涯单手撑着头,偏过视线看她:“你的从前啊,我很想听。”

觉察到泠涯今天有些不对劲儿,饶是千雪衣都开始心虚了,她坐直了身体,神情间掩着担忧:“你怎么了,该不是真的疯魔了吧?”

泠涯在心里苦笑了一阵,回想着几百年前的场景,一时间怔怔地失神。

那时的莲池,天气干冷,他们中间隔着距离,明明心里喜欢,却始终不肯承认,讽刺挖苦了她好一阵儿,才默默偏首偷看了她一眼。他是那样紧张,生怕千雪衣发现了他喜欢她的心事,会失了自己的面子,又唯恐说得不清不楚,她看不出他的心意,只能纠结焦心地握紧了手,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你会一直待在这里的吧?”

当时的千雪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屑地偏过头:“我在不在这里,关你什么事?”

见她跟自己划清界限,轻狂的少年不由得脱口而出:“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接下来果然见到千雪衣沉下了脸,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侧手递给他,赌气道:“还给你,你不用再回来了。”

心情忐忑的少年自知说错了话,却还是不肯服软,倔强地转身不去看她,也没有接下那枚玉佩,没好气地回应道:“是你自己说的,落在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在千雪衣怔神之时,他连忙站起身逃开了,在离开之前还低低轻喃了一句:“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往事悠悠,流入白州,当年的青涩懵懂,现在回想起来竟还是辗转跳动在心头。在这里,他曾许过要回来找她的诺言,那枚北朝历代君王送与王后的玉佩,既然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那便是缘分了吧。

他在皇宫二十几年,见过的女子千千万,其中也不乏比千雪衣更好的,可是万花丛中扫视一番,竟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甚至转身移目之后,就差不多忘了她们的名字和模样。

牡丹的天香国色,与凌寒而立的北塞胡娘比起来,终究是平淡了一些。从开始觉得千雪衣这个死女人看起来心肠还不错,到疼惜她一个姑娘家受苦太多,直至现在那抹艳丽的身影倒映在他的心泉之间,不过花了短短十几天。

这是爱吗?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那时候的他只是喜欢千雪衣,尚且没有达到爱得要死要活的程度,只是觉得如果自己非要娶一个王后的话,其实千雪衣还算不错。皇城的生活枯燥乏味,或许有她在身边,他会开心释怀许多,而他也会倾尽全力来让她幸福快乐,至少不会活得像现在这样辛苦。

这是那个时候他的想法,可是他没有想到,等再次回来的时候,千雪衣已经不见了,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再接着,他连帝袍都没来得及做好,便莫名死去了。

许是心中留有遗憾,他并没有踏入轮回,魂魄飘荡在山川之间,望着这片本该属于自己的山河,他恍然发现,原来这些年间,除了对千雪衣的那点儿感情,他这一生竟找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值得自己回忆缅怀的。

江山已成为别人的江山,天地也早已不是他的天地。他不想轮回,不想舍弃这些前尘,更不想忘记千雪衣。红尘辗转之间,翩然跨过几百年,漂浮不定的感情在这时光的历练中也逐渐沉寂了下来,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认准了自己的情,只可惜一朝错过,那位姑娘留给他的,只剩下一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身影。

屋顶之上,泠涯看向了千雪衣,用淡淡的声音问道:“你会一直在这里的吧?”

千雪衣果然不屑地偏过头,傲慢悠然地回应:“我在不在这里,关你什么事?”

泠涯弯唇笑了笑,神情悲凉而哀伤,声音却依旧清淡:“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千雪衣听到他的话,赌气般侧手把玉佩递给他:“还给你,你不用再回来了。”

泠涯默默地注视着她,过了良久才说道:“落在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我北朝国君送给他未来王后的玉佩,便是这样招人嫌弃吗?”

千雪衣一时间愣住了,望着泠涯半晌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又听泠涯慢慢说道:“我要回帝京办件事情,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会等我的吧?”

千雪衣怔怔地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握在了手里,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她也知晓,有些事情,不用他挑明,她心中也欢喜。她偏过头,脸上带着笑意,却蛮横地答:“这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若是回来晚了,我已经找人嫁了也不一定。”

听到她的回答,泠涯倏忽笑了,唇角弯起暖暖的笑意:“好啊,若是我两个月内不能回来,你便找个人嫁了,只是……那个人要比我好才行。”

千雪衣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揶揄道:“你除了模样长得还不错之外,也没有什么好的,我随便找个人出来,都比你好千倍万倍吧?!”

泠涯心中酸涩,默默忍着悲痛和不舍,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你也别小瞧了我,在帝京中,不知道多少姑娘等着要嫁给我呢!”

“她们敢!”千雪衣露出天下无敌的骄傲模样,道,“我千雪衣的男人,就是不要了,也只能是我的男人!谁敢碰一下,我就拿着刀子跟她拼命!”

泠涯被她的话逗笑了,抬手想去碰她的脸,手指触到她的发丝又默默地缩了回来,隔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我走了,默风该等急了。”

他站了起来,见千雪衣没有动,不由得问道:“你都不去送一送我吗?”

千雪衣打了一个哈欠,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送什么送,反正你都要回来的。”她顿了顿,唇角勾起女儿家娇羞的笑意,轻声道,“泠涯,明年初春时,村中杏花开得正好,我酿好酒,等你回来。”

泠涯望着她的背影,倏忽笑了,清淡的声音回答道:“好啊……”

他转身飞下了屋顶,迈步朝着客房走了过去,只是神情之间未见得有多么期许和高兴。明年初春,明年初春……可是两个月之后,他就要魂飞魄散了,如何来得及,又如何赶得及?

屋顶之上,千雪衣抱膝望着村口的漫漫长路,呢喃地说了一句:“为什么要送?在这里我可以看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