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情花月浓

闷在明月居的日子当真不好过,云初末房前的梅花都已经开了,长安还是没能落下雪来。

天气干冷,云初末躲在屋子里不愿意出来,整天对着棋盘跟自己下棋,再不然就是坐在书案前看书,茶水饭食全部由云皎端到他的面前。纵使被云皎愤愤不平地指责了许多次,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厚脸皮仍然刀枪不入,无动于衷。

这天,云皎端着刚刚炖好的鸽子汤去他的房间,见云初末正站在书案前,临着笔墨似乎在描画些什么,她把鸽子汤放在桌子上,好奇地凑过去打量:“云初末,你在画什么?”

没想到云初末觉察到她的靠近,立即敏捷地把画收起来了,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语气很是平淡:“没什么。”

云皎不满地嘟起了嘴,看着云初末的目光充满了鄙夷,正所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云皎更是这其中的典型,她愤愤地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肯定没好事,我才不要看呢!”

转身迈步走到木桌前,掀开汤盆的盖子,霎时间鲜美的香味溢满了房间。云初末这时也跟了过来,闲适自然地端坐在一旁,端起碗刚要下口,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的唇角扯了扯,抬头注视着云皎:“哪里来的鸽子?”

云皎顿时心虚了下来,讪讪地耷拉着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我我……我把隔壁邻居家的鸽子抓来了。”

自从阴姽婳在大街上伤了人,长安城一下子戒严了起来,连累他们好几天都没有办法出门,总是吃那些储存的粮食也不是办法,适当的时候也该换换口味,改善一下膳食。好在隔壁邻居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即使丢了鸽子,也只当是飞远了,并没有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云初末定定地望着云皎,幽凉沉静的眼眸似是敛着深水,直把云皎看得心里发毛,垂头丧气地准备迎接他的惩罚。就在她默默叹气之时,云初末迟钝地开口:“隔壁家养了鸽子,你怎么不早说?”

云皎一呆,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立即愤怒地指责:“云初末,你怎么可以这样恶劣!”

云初末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任何话,汤勺“当当”地敲着碗,嘴里轻快地念着:“快吃饭,快吃饭!吃完饭我们抓鸽子……”

云皎恨得咬牙切齿,拼命忍住要掐死他的冲动,坐下来埋头闷声吃饭,耳边还能听到云初末絮絮叨叨地念着:“我们该抓多少只比较好呢?红烧、辣炒、炖汤、哦……还有烤乳鸽……”

“云初末!”云皎再也忍受不了,吼了一句,见对方嘴里含着汤勺,瞪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又瞬间软了下来,给他夹了几块鸽子肉,不忍心再去看他,“你你……你先吃完这些吧,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们闷头吃饭,房间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云皎试探地开口:“云初末,我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云初末的手一顿,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依旧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喝汤。

云皎有些挫败,自从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房间砸了之后,她就一直跟云初末住在一起。可是现在房间已经整理好了,若是一声不响地搬回去住,未免显得有些失礼,所以她刚才的话实际上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云初末,她该搬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见收到的效果不大好,云皎斟酌词句该怎么说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同时还不会让云初末感到自己被抛弃。她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再接再厉地道:“云初末,我该搬回去住了,这段时间跟你住在一起很开心。”

云初末的汤勺“当啷”一声落在了碗里,他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既然那么开心的话,就继续住着好了。”

云皎激灵一下,连忙道:“不不不……”

见到云初末逐渐阴沉下来的脸,她的心里大乱,作为一个不遗余力拍马屁的弱女子,她当然不会让云初末觉得她之所以会搬回去,完全是因为他的问题。于是她痛心疾首地贬低自己:“云初末,我磨牙打呼噜踢被子,哦,半夜还会说梦话,跟我住在一起,真是辛苦你了。”

云初末单手悠然地撑着头,淡淡地“嗯”了一声:“我不嫌弃你。”

云皎简直恨到咬牙,方才那些话当然是她胡诌的,她除了会半夜把云初末踢醒,惹来他狠狠一顿修理之外,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习惯!就在她愤愤地咬筷子时,云初末向她凑近了几分,幽凉温柔的眼眸注视着她,甚是含情脉脉:“皎,你觉不觉得最近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云皎嘴巴里还咬着筷子,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与他对视,不知道云初末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想了一下,迟疑地点头。云初末的唇角勾起得逞的笑意,循循善诱地往下说:“你以前不是说,我留下你的话,你可以给我做饭,替我浇花,冬天到了,还可以给我暖床?”

云皎咬筷子的动作静止了下来,无辜可爱的眼睛注视着云初末,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说过这样的混账话,但见到云初末不容置疑的神情,她撇了撇嘴,试探地嗫嚅道:“我我……我也是随便一说,你可以不用当真的……”

云初末的脸色立即臭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挽着袖子:“这么说,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是拿来哄我的了,既然你这么没用,我现在就把你打死!”

云皎立即扑倒在云初末的脚边,小手死死抓着云初末的衣袖,痛心疾首道:“云初末,我我……我刚才是开玩笑呢,你留着我,自然有很多用处的。”

云初末绷着脸色,十分简短:“比如?”

云皎消沉地耷拉着脑袋:“给你做饭。”

云初末挑了挑眉,语气未变:“还有?”

云皎委屈地嘟着嘴,含糊不清地嗫嚅道:“帮你浇花。”

云初末面无表情,立即又挽起袖子:“我现在就把你打死。”

“啊啊啊,不是啊……”云皎委屈得都快哭了,顿时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戏文里被强抢的小民女,而云初末就是那个仗势欺人、专门迫害小民女的大坏蛋,她的小身板缩了缩,跪在他的脚边又小又软,很不乐意地补充道,“我我……我还可以给你暖床……”

得到这个回答,云初末顿时心满意足地笑了,微凉的手指抬起云皎的下颌,努了努嘴道:“这可是你的心里话,没有人强迫你吧?”

云皎立即坚定地摇头,厚着脸皮煞有介事道:“云初末,能够给你暖床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你看你……”

她又不停地说了一大堆,直把云初末说得唇角弯弯,连眉梢间都带着笑意。云皎见此情景,立即意识到现在是她拍马屁的好时机,她朝云初末身边跪了跪,趴在他的腿上,正说着突然见云初末的脸色一沉,她的心里也跟着发虚,讪讪地问:“怎么了?”

云初末失了一会儿神,目光淡淡地看向她:“有人来了。”

他们走出房间,刚迈下长廊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道身影。那是一个人的鬼魂,站在莲池边望着满池的枯叶衰荷失神,云皎和云初末相视了一眼,才迈步走了过去。云初末顿步在庭院中,颀长的身姿负手而立,朗声开口道:“阁下既然找到我的明月居,为何徘徊止步,不敢向前?”

站在莲池边的那人闻言,回过身看向他们,然后淡淡地笑了,声音听起来颇有涵养:“这里与在下曾经见过的一处莲池颇为相像,一时触景生情,还请房主不要见怪。”

云皎默默地站在云初末的身后,悄悄打量着来人。此人身着淡金服饰,胸口和衣袖处都绣着金线云龙,束发的饰物亦是黄金龙冠,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皇族?”

对方只是清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否认,倒是云初末紧接着开口:“早闻北朝泠涯皇子英雄盖世,当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云皎又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向眼前那个男子,她是听过泠涯皇子的故事的,长安街上的戏曲班里,最不缺的就是前朝皇家贵族的传奇往事。传闻北朝老国君死后,留下泠涯与伯崖两位双胞胎皇子,老国君的弟弟休邑王欺皇子势弱,取而代之继承王位,泠涯皇子忍辱负重,最终杀掉休邑王拨乱反正,可惜天妒英才,他还未来得及登上王位,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这已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北朝已被邻国所灭,没想到它的国君却仍辗转流落在人世间,只是不知泠涯皇子找到明月居,究竟是何目的。

她正想着,就听泠涯不紧不慢地说道:“听闻轮回石在阁下这里,不知在下可否借来一用?”

云初末闻言,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阵,他侧过身,手指不紧不慢地抚着墨发,悠然地道:“凭什么?”

泠涯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知道北朝王室的宝藏在哪儿,若是阁下肯借给我轮回石,在下自当将藏宝图奉上。”

云皎一听说宝藏,脑中的弦顿时紧绷起来,立即双眼放光地看向云初末,但很快她又受挫地耷拉下脑袋,皱着眉撇了撇嘴。她怎么忘了,轮回石已经被她弄坏了,目前还在修复中,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传闻北朝被灭之前,那个末世的皇帝为避免自己心爱的宝贝被敌军掠走,于是在打仗的同时,还不忘把多年来积聚的财宝全都藏了起来,修筑藏宝地的工匠们事后全都被灭了口。如今时隔数十年,人世间虽流传着关于宝藏的传言,却没有人真正见到过,久而久之,连那个宝藏是否真的存在都成了谜。

泠涯身为北朝的皇子,鬼魂又在人世间徘徊了数百年,自然是知道宝藏的下落的。想到自己竟然一时糊涂,不仅弄坏了轮回石,还错过了这么一个大宝藏,云皎简直心痛如绞,眼前仿佛有一锭锭金元宝在飞,等伸手要去抓的时候,偏偏又调皮地飞走不见了踪影。

云初末斜斜地瞥了眼云皎眼冒红星的样子,又平静地看向泠涯:“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

泠涯听此微微蹙眉,连声音都威严冷冽了许多:“北朝数百年积聚下来的宝藏与你交换,难道你竟然不肯?”

云初末漫不经心地轻哼了一声,颀长的身姿优雅而温和,素白的衣袂上绣着银线流云,显得整个人纤尘不染:“我与你一样,并非此道中人,自然不会为俗物所累。”

泠涯一愣,显然没有看出眼前这位年轻贵公子不是人类,听云初末这样说,他更是奇怪,把视线投向了云皎,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八岁的人类小姑娘,何以会跟着一个异类?

见泠涯正在打量自己,云皎的表情讪讪的,心虚地解释道:“不是云初末不帮你,那个轮回石……被我弄坏了……”她顿了顿,又立即道,“不知道你借用轮回石做什么?或许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泠涯默默地垂下了头,神情始终淡漠,眉目间还有些寂寞和苍凉,他喃喃道:“我想……找一个人。”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面对着明月居的莲池,好像要从这相似的景象里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淡淡地道:“她说过她会等我的,可是当我再次回去的时候,听旁人说她已经走了。我找了很久,翻遍了北朝,连蛮夷之地都去过了,可就是找不到她。”

泠涯的神情落寞,想来这些年寻觅思念的日子极为煎熬,云皎看着不忍心,不由得劝慰道:“已经几百年了,那位姑娘也该投胎转世好几回了,你又何必执念于此?”

泠涯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微微笑了,道:“我曾答应过她,等安定了北朝,就回去娶她,这个诺言还未完成,又如何让我放得下心?”

又是一段痴男怨女的辛酸往事,云皎听到此低下头,黯然惋惜地叹了口气,倒是云初末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某些希望,露出老鹰捉小鸡的奸笑脸,立即迈着步子走向泠涯,热情大方地跟人家套近乎:“其实不瞒兄台,在下懂得一桩秘术,能够让死去的人复活重生,若是兄台有需要的话,在下还能送你回到过去,去弥补生前留下的遗憾。”

泠涯很是惊奇,欣喜地问:“此话当真?”

云初末露出不容置疑的表情,郑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自然当真!”

云皎看了看方才还很陌生的两人,此刻已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意识到云初末将要做的事,她立即指责道:“云初末,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云初末揽着泠涯的肩膀,连目光都没给她一个,继续诱导道:“小孩子不用理她,来,我们进屋慢慢说。”那两个人你请我让地很快进了屋,留下云皎咬牙切齿气得直跺脚,望着云初末的目光就差喷出火来,愤愤不平地挥了几下拳头,也跟了上去。

泠涯来到明月居的本意是为了借用轮回石,轮回石虽然已毁,若是修缮一段时间,还是可以使用的,云初末居然欺骗人家画骨重生,当真是猥琐恶劣加无耻!她很是不满地走进客厅,刚进屋就听云初末吩咐道:“小皎,去沏壶茶来。”

“云初末!你……”云皎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扑上去把他胖揍一顿。

紧接着,云初末转过头对她露出春光灿烂的笑容,看上去要多温柔有多温柔,但语气甚是严肃地道:“云小皎姑娘,请去沏壶茶来。”

云皎顿时心虚,仿佛听到了云初末发自心底的警告,不去就把她打死,胆敢捣乱就把她打死……云皎瞥了泠涯一眼,迫于某人的压力又讪讪地收了回来,默默走到桌子边拎起茶壶,走出去了。

等再次回来的时候,云初末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泠涯的神情看上去沉静如水,并没有什么异色。云皎给泠涯倒了一杯茶,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云初末手边的杯子,嘟着嘴轻哼了一声,直接把茶壶放在了桌子上,转过身在下座优哉游哉地吃起了点心。

云初末手里拿着玉笛,不解地敲了敲桌沿,看向云皎道:“这位姑娘,你身后两丈三尺远的地方,还坐着一个我呢。”

云皎背对着他,单手郁闷地撑着下巴,拉长了声音:“没看到。”

云初末藐视了她一会儿,转过头对泠涯抱歉道:“小孩子不懂事,让兄台见笑了。”

泠涯果然低首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世上儿女如兄台和姑娘这般者,能有几人?朝朝暮暮、吵吵闹闹之中,当真令人羡慕得紧。”

云初末点头回礼,皎白的衣衫纤尘不染,举止亦是优雅非凡:“兄台与千姑娘的事迹才是感人肺腑,在下自当竭尽全力,兄台尽可放心。”

云皎心头一跳,泠涯答应了?紧接着,又听见云初末说了一大堆,无非是夸赞泠涯皇子是当世英雄,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他的事迹举世闻名,特别是他和千姑娘的感情如何动人心魄,好像如果泠涯不答应画骨重生,那就是对不起他“大英雄”的名号,以及辜负了千姑娘的一番深情般。

云皎愤怒地咬着点心,一块块色泽诱人的桂花糕,愣是被她看成了云初末的一张张厚脸皮,越往下越觉得听不下去,她干脆捂着耳朵,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路过云初末的房间时,她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房前种着几株红梅,每到下雪的时候,洁白的雪花落在赤色的花瓣上,像是冰清玉洁的美人儿,甚是好看动人。

云皎迈步走了过去,揪了一片梅花瓣,放在手心里仔细地端详着,那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里隐约透露着落寞。若是在从前早就下雪了,可是今年的长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拖延至今,都没能看到下雪的迹象,她还想和云初末堆雪人呢!

云初末说,愿意跟她像从前一样生活,从那天开始,他果然一如既往地跟她玩闹,惹她生气,逗她开心,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在她沾沾自喜地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下去时,却忽然发现,原来他们的从前里还包括给人画骨重生这一项,其实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的。

那个叫作姝妤的女子,就那样死在他的怀抱里,如果换作是她,也是永远都忘不了的吧。

云皎黯然地垂下了眼帘,一滴眼泪从脸颊滑下落在手心的梅花瓣上,晕开淡淡的水痕。云皎一愣,望着那枚花瓣呆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把它丢掉,之后在云初末的房里找到一把匕首,迈步朝莲池那边走去了。

这几天只顾着跟云初末玩闹吵架,她都忘了莲池里的锦鲤,云皎拿着匕首小心翼翼地走到池子中央,不一会儿就凿开了一个冰洞,许是憋了太久,盆口大的冰洞边很快就聚集了好几条锦鲤,有的绕着冰洞游来游去,还有几条露出头来,望着云皎悠然自得地吐泡泡。云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其中一条的头上轻轻摸了一下,谁知这条锦鲤受惊地划了一下水,其他的也都像见鬼一样逃掉了。

云皎愤愤地抱怨道:“我都说了,以后再也不会动你们了!”

她拾起冰面上的匕首,颤颤巍巍地走到岸边,云初末不在身边,她有些无所事事,见时间尚早,于是云皎疲倦地打了几个哈欠,便走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傍晚时分,夕阳透过雕窗洒落在内室的地面上,地面折射出的微光映在鲤鱼戏莲的屏风中央,晕开一片淡淡的绯红。云皎打着哈欠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习惯性地露出傻兮兮的笑容,被褥里暖烘烘的极为舒服。她很是不满足地伸了伸懒腰,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俊脸顿时一愣,云初末不知何时躺在她的身边,幽凉晶亮的眼眸注视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在盘算怎么卖小孩。

云皎慢慢收敛了哈欠,带着些许心虚,水灵灵的大眼睛与他对视良久,又默默地翻过了身,背对着云初末暗暗思索,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她都没有发现。难道是因为先前没有给他好脸色看,所以现在找她算账来了?

正想着,就听见云初末在背后开口,道:“小皎,我发现你最近有些奇怪。”

云皎只觉得身体突然一僵,她微微嘟着嘴,闷闷地说道:“哪里奇怪了?”

云初末的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了她的侧脸上,很是不信任地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不敢跟我说,还是在背地里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云皎听此,立即转过身怒视他:“我才没有!”

“没有?”云初末挑了挑眉,微凉的手指擒住她的下颌,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她,“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有点儿想躲着我?”

“我我我……”云皎这才发现,每次云初末靠近的时候,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心慌,明明没有做对不住他的亏心事,却好像有什么秘密害怕被他发现一般,导致她自己都在怀疑是不是先前真的闯了祸,现在暂时想不起来,所以才那么没有底气。

她看着云初末的表情甚是纯良无辜,嗫嚅道:“……我没有。”

云初末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身子突然矮了几分,与云皎几乎就在方寸之间,唇角处勾着坏坏的笑意,再一次试探地询问:“真的没有?”

云皎看着他靠近的俊脸,心里更是发慌,连忙扑腾着手脚从他压迫的气势中逃了出来,嘴硬地反驳道:“真的没有!”

云初末也跟着起身,不紧不慢地向她爬过去,云皎顿时瞪大了眼睛,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床角,在云初末逐渐靠近的压迫气势中,她心虚地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委屈害怕的表情像是被人欺负的小姑娘。

云初末倾身跪在被褥上,打量着云皎垂着的脸上飘忽不定的眼神,挑眉试探地问道:“还说没有?”

云皎羞愧得都快哭了,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不正常,从前跟云初末打打闹闹,恨不能每天大战八百回合。即使被他修理得再惨,也不带那么没出息的,可是现在云初末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她就紧张害怕成这个样子……难道是从前受到的虐待太多,以至于她现在成了惊弓之鸟?

云初末看着她的样子,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慢慢接近:“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还想帮着外人,是不是要我再修理你一顿,你才会记住从前的教训?”

云皎顿时意识到原来云初末是在怪她试图阻拦泠涯画骨重生,本来嘛,若是再等上几个月,泠涯就能从轮回石里查探到心上人的下落,根本就不用奉献出自己的灵魂。云初末的这种做法,她当然不认同了!

不过既然泠涯已经答应了云初末的条件,她就不好再干涉什么,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见云初末还在靠近,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再过来啊啊啊……”

云初末一愣,难得地听一次话,停在她的身边,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云皎:“怎么了啊?你到底哪里不对劲儿了?”

云皎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儿反应过激,她讪讪地放下手,立即绷着神色看向了他,勉强保持着镇定:“有……有吗?我明明就很正常。”说着,还很若无其事地伸手捋了捋发丝,以证明自己确实很正常。

云初末幽凉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她,片刻后冷不丁地问:“云皎,你觉得我怎么样?”

云皎一呆,对着他的视线:“还,还好。”

云初末的神色越发意味深长,继续问:“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云皎想了一下,综合所有不利和有利要素,关键时候还不忘拍云初末的马屁以及让他意识到从前对她的态度有多过分,最终折中答道:“还好。”

云初末单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缓缓擒住了她的下颌,扳过云皎的脸,探究的目光注视了良久,才“扑哧”一声笑了,顺势转身盘腿坐在床榻上,发神经似的笑个不停。

云皎本来就紧张,现在看他笑成这样,心里更是发虚,不由得愤怒地指责道:“你笑什么笑!”

见云皎发怒,云初末立即识相地伸出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唇瓣,眉目间却还是强忍着温暖灿烂的笑意,待平复了一会儿,才一本正经,放下手不紧不慢地道:“没什么,只是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云皎水灵灵的大眼睛注视着他,显得很是好奇,试探地问:“什么事情?”

云初末侧过头又打量了她几眼,坏坏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他漫不经心地转过来,悠闲自在地看着鲤鱼戏莲的屏风:“皎,你觉不觉得这扇屏风应该换一换了?”

云皎又是一呆,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扯上这件事了,她也看了一眼屏风,迟疑道:“这个是你去年给我画的啊,才用了不到一年。”

云初末的眼睛眯了眯,注视着屏风:“我现在又不喜欢鲤鱼戏莲了。”

云皎撇了撇嘴,揶揄道:“那你现在喜欢什么?”

云初末转头看向她,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所以笑得有些猥琐:“我现在比较喜欢鸳鸯戏水。”

云皎的表情里充满了鄙夷,鲤鱼戏莲和鸳鸯戏水不都差不多吗?她的思绪顿了顿,陡然意识到正事:“你别想岔开话题,说,你刚才发现了什么事情?”

云初末不是滋味地扯了扯唇角,望着屏风的神情悠然自得,身姿优雅而慵懒:“你那么想知道啊?”

听到云皎坚定地“嗯”了一声,他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我不告诉你!”

“你你你……”云皎立刻倾身朝他扑了过去,准备施展自己的撒娇黏人大法,不料云初末突然起身,害得她整个人扑倒在被褥上,云皎愤愤地拍打着床板,委屈地瞪着他指责,“云初末,你怎么可以这么狡猾啊啊啊……”

望着某人恼羞成怒的模样,云初末的眉梢瞬间荡开灿烂的笑意,映衬着绯色的晚霞显得越发清俊温柔,美得摄人心魄,他回身走了两步,微凉的手指挑衅般捏了一下云皎的脸颊:“快去做饭,然后端到我的房里来。”

面对强权,云皎誓死抵抗,垂死挣扎:“我不要!”

“你说什么?”云初末挑了挑眉,抱臂居高临下地藐视她,威胁道,“你看起来很想被打死呢!”

他顿了顿,作势要拉云皎起来:“啧啧,正好我想吃烤人肉了,来,我们到厨房慢慢说。”

“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云皎整个人像八爪鱼似的拽住自己的床,生拖硬拽怎么都拉不开,求饶道,“云初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云初末这才满意地住手,手指敲着自己的唇瓣,想了一会儿,才掰着手指数道:“我要吃蟹黄鲜菇、玉簪出鸡、夜合虾仁、清汤雪耳、鹿羧水鸭……嗯,暂时就这些,我想到再告诉你,你做不好,我就打死你。”

说完,他就迈步朝着门外走了,很嚣张地打了一个哈欠,又扭着脖子伸了伸懒腰。走出屋外的时候,身形迅速地闪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到云皎正在床上气得打滚儿,他忍不住掩唇笑了,眼中尽是宠溺和温柔,低低的声音轻念了一句:“笨蛋。”

夕阳已经完全消逝在天边,只留下几道晚霞弥漫在即将到来的夜色中,万物仿佛都染上了些许醉意,让人看了就觉得欢快。

云初末饶有兴致地顿步在自己的房门前,负手站在长廊边,远远地注视着那几株瘦梅,恍惚记起前段时间某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说这几株梅树生病不肯开花,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已开得这般绚烂。

云初末看了良久之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依旧带着宁和的笑意——不只是它们,他的花儿也快盛开了呢!

三天之后的月圆之夜,泠涯皇子准时来到了明月居,趁着云初末正在准备画骨重生的东西,云皎蹑手蹑脚地靠近他。她端着重塑身体所需的泥土,走到庭院的石桌旁,面对着泠涯坐了下来,思前想后地犹豫道:“其实……若是利用画骨重生之术回到过去,你的魂魄会被长空之境吞噬,永世都无法超生了。”

泠涯默默颔首,淡淡地回答:“我知道。”

此情此景,与银时月当时来到明月居的时候何其相似,想起那个高贵美丽的邪魔,云皎心绪凄然,低下头嗫嚅道:“即使你得到了她的消息,也无法与她再续前缘,这样……值得吗?”

泠涯闻言,语气听起来甚是悲凉:“我这一生都在权衡利弊,步步斟酌算计,可是到头来却发现,那些曾经无比渴望的东西其实都不是我想要的。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呢?现在想来,这世上原就没有所谓的对等平衡,心甘情愿就是值得,身不由己便是不值得了。”

他的神情平静,似在回想着什么:“轮回转世固然会是新的开始,可是我并不想忘记她,甚至还想借此机会,与她在过去的时光里重逢……”

见他心意已决,云皎也不再劝说下去,只是试探地问:“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泠涯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恳切地说道:“若是姑娘不介意的话,可否帮我跟着雪衣,我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云皎点了点头,道:“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只不过在长空之境里,你所做的事情要尽量与几百年前相符,若是有所更改的话,那位姑娘的归处也可能会因此改变。”

泠涯颔首算是答应了下来,他犹豫片刻,才淡淡道:“其实在下不明白,姑娘身为人类,为何留在此处?”

云皎一愣,很是不解地问:“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住在明月居,若是不留在这里,又该去哪里?”

泠涯眸光淡淡,可能先前是人类的关系,所以对于云皎也保持着善意和好心:“三界之内,六道的生灵都有属于其生存的地方,姑娘既然是人类,自然就该回到人类的世界去。”

对于泠涯的说法,云皎显得有些不可置信。她从未想过要回到人类的世界去,现在的生活虽然有点儿奇怪,但是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比外面的世人好了不知多少倍,而且云初末就在这里,她怎么可能会抛下他离开明月居?

心知泠涯是为了她好,所以云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只会说我,你自己不也是眷恋人世不愿离去?我在明月居生活了百年,见过千千万万个流落世间、与前世纠缠的鬼魂,说什么三界六道、万物生灵自有其归属,须知天地有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规矩摆在那儿,遵不遵守还是要看我们自己的决定。”

泠涯听她说自己已经活过了百年,一开始还有些惊讶,但想到先前遇到的那位贵公子,便了然地释怀,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想到自己居然说了这么一大段富有哲理的话,云皎的脸上带着一贯沾沾自喜的小聪明,对自己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正得意着,又听泠涯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知姑娘想过没有,若是你在乎的那个人终有一天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到那时你该如何?”

云皎愣了片刻,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可能会去找他。”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那时会做些什么,自从发现云初末的身份后,诸如此类的问题她想过许多次。若是有天云初末回到了属于灵的世界,留下她一个人守在明月居里,茕茕孑立,也太过孤单,或者说,如果没有了云初末,她自己就完全活不下去。

“哦?泠涯兄以为……在下终有一天会去哪里?”身后传来戏谑清淡的声音,云初末迈着步子朝他们走了过来,他的俊眉微微挑着,脸上泛着慵懒散漫的笑意,然而眼眸中却是冷冽分明。

云皎跟随云初末多年,自然清楚他现在有点儿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道:“云初末,云初末,你看我找的这土好不好?”

云初末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神情清冷傲慢:“我觉得……不够好。”

云皎立即变得很愤怒,这种土可是她花了大功夫挖来的呢,她微微嘟着嘴,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哪里不够好了,明明就很好!”

云初末用有些敌意的目光看向泠涯,平淡地道:“这种黄土色泽均润,气味芬芳,不太符合泠涯兄的为人。”

他顿了顿,阴柔精致的容颜里泛起淡淡笑意,语气悠然地道:“像泠涯兄这种,就应该挖莲池里的烂草泥。”

“你你你……”云皎气得说不出话来,跟云初末认识了这么久,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还挺记仇。

泠涯倒是不怎么介意,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对云初末诚恳地道歉:“在下念及云姑娘的身份,不宜在妖魔鬼物之间生存,一时失言,还请云兄不要见怪。”

云初末绷着的脸色立即松动下来,优雅沉着地微笑:“泠涯兄客气了,东西我已准备好,这边请。”

他说着,又偏过头看向云皎,似乎是被她那句“我可能会去找他”成功讨好,所以眼里带着潋滟温和的笑意,连语气都温柔了不少:“小皎,记得准备消夜,端去我房里等着。”心知云初末又在故意把她支开,云皎不乐意地撇了撇嘴,闷闷地应声,转身朝厨房走了。

她的消夜刚刚做到一半,就听见外面传来沉闷的雷声。不过泠涯生前到底是人,纵使已经有了几百年的修为,跟银时月和绯悠闲这种邪魔和妖也是没法比的,因此替他画骨重生所带来的天谴之力很是低微,连明月居外的结界都没有什么大的震动,所以云皎一点儿也不担心,甚至还有兴致胡思乱想。

云初末刚才为什么会生气呢?是因为泠涯劝说她离开明月居吗?她沾沾自喜地想着,果然云初末平时装作对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其实都是假的,他不知道有多怕她会离开他呢!要知道像她这么贤良淑德、温柔体贴的弱女子,现在打着灯笼都很难找呢。

于是贤良淑德的弱女子饶有兴致地做了四种消夜,哼着小曲儿一蹦一跳地送到云初末的房间。推开房门,发现云初末居然已经坐在桌子旁等着了,她有些惊讶:“这么快?”

云初末用幽凉沉静的目光看着她,冷冷地开口道:“我还以为,是明月居里没有水,你临时去挖井了呢!”

云皎顿时闷闷不乐地撇了撇嘴,虽说云初末对她没有表面上那么不在乎,可是偶尔说句好听的哄一哄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把消夜放到云初末的面前,不冷不热地道:“四种消夜随便选,都是你爱吃的。”

云初末意外地挑了挑眉,含着笑意的目光又看向了云皎,见到她闷闷不乐的模样,忍不住勾唇道:“小皎?”

云皎偏过头,只留给他一个侧脸,不冷不热地说:“干吗?”

云初末垂眸打量着桌子上的消夜,亲自挑出一碗端到她身边放下:“跟我一起吃消夜吧。”

云皎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嘟着嘴:“我不饿。”

云初末起身挪到她旁边的位子上,凑到她跟前故作疑惑地问:“咦,是谁惹我们家云小皎生气了?”

云皎被他逗得想笑,却还是拼命忍住,绷着脸色做出冷若冰霜的模样,闷闷地回答:“没有。”

见云皎居然毫无反应,云初末继续厚颜无耻地套近乎:“我知道了,难道是那个泠涯皇子?”

云皎立即放下手,扭过头,水灵灵的大眼睛怒视着他:“明明就是你!”

云初末显得很是无辜:“我哪里又惹到你了?”

见到云皎气鼓鼓瞪他的样子,他连忙识相地改口:“都是小生不好,无意惹恼了姑娘,不知要怎样做,姑娘才肯原谅小生呢?”

云皎憋着笑,悠然地单手撑着下巴,仰着头嘟嘴道:“对我说句好听的话,我就原谅你。”

云初末很不是滋味地扯了扯唇角:“……不会说好听的话。”

云皎立刻不满地大哼了一声:“那夸一夸我总可以了吧?比如我的优点什么的……”

云初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面不改色地道:“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有我这么好的人陪在身边。”

“你你你……”云皎一听此言,立即站起来往门外走。

“喂……”刚走了没两步就听见云初末悠然的声音,某人自在清闲地撑着下巴,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那位姑娘,你走错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