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楼中,笙歌已起,齐国的公子沈阙出使楚国。楚王年事已高,且有重病在身,于是把招呼来使的事宜全权交给了太子。
公子沈阙是齐王的第五个儿子,文采卓绝,武功更是斐然,深得齐王的喜爱,未及弱冠便被封邑土地,称为翌王殿下,而且此人在齐国朝廷上的势力盘根错节,实力和心智更是深不可测。
自从齐楚大战之后,两国的关系日益改善,现在楚国内忧外患,太子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所以对于这位来自齐国的公子,楚国太子可是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去拉拢。
“翌王,请。”楚国太子端起酒杯,亲和地邀请沈阙。
沈阙此时坐在楚国太子右边的酒案旁,一袭华美的衣衫衬得整个人尊贵无比,他的身边站着两位护卫,只见他缓缓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不紧不慢地回应道:“请。”
楚国太子放下酒杯,倾身说道:“翌王此番来到楚国,可一定要多住上几日,本宫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沈阙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他顺手把酒杯搁在桌子上,声音听起来温雅淡漠,却是严谨慎微,滴水不漏:“楚国地方富饶秀美,民风淳朴挚真,太子殿下诚意相邀,沈阙本该答应才是,不过此番出使贵国,是为王弟而来,父王嘱咐在身,不敢有所怠慢。”
沈阙的王弟公子昭是齐王的第八个儿子,几年前齐楚大战,齐国战败,楚国要求齐国质押一位公子,齐王别无他法,只能忍痛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到楚国国都。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五年,现在齐楚两国的关系修好,思念幼子的齐王这才派遣沈阙前来,试图把公子昭迎接回去。
太子见他这般虚与委蛇的模样,心知在这种场合下,沈阙不愿与他有过多交往,于是故作温和大度地笑道:“今晚设宴,只是为翌王接风洗尘,其他的事,还是要留给父王定夺。”
楚国今年春旱,田间的麦苗病恹恹的不知道枯死了多少,地方各处都在闹饥荒,国库更是不堪负累。虽说齐楚两国的关系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僵,但是作为毗邻之国,他们还是不得不小心,所以对于公子昭,楚国现在是不想放,也不敢放。
沈阙倒是不在意,正襟危坐的样子尊贵华然。旁边的侍姬为他添了酒,他端起酒杯,回敬了楚国太子,也算是礼尚往来。
夜晚的燕雀楼,杏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几枚花瓣落在了他的衣摆上。沈阙垂首轻拂下去,只觉得一曲终了,先前奢靡浮华的调子陡然一转,曲意冷冽煞寒,竟令人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高台之上已经站着一位女子。
她身姿曼妙,白皙的容颜在月光下吹弹可破,犹若冰雪一般,银发垂至腰间,仅用简单的银钗束发,银灰的衣裙高贵华美,舞姿亦是绝世惊艳。
周围一片寂静,大家都愣愣地望着高台上起舞的女子,就连楚国的太子殿下都折服在她的美貌之下。沈阙收回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冰冷笑意,他遣退了身旁伺候的侍姬,自斟自酌地饮酒,一派优雅闲适。
伴随着一阵惊呼,绯悠闲飞跃而起,衣裙上的丝带随风飘着,她的脚步轻点,翩然落在了沈阙面前。曼妙的舞姿倒映在他的眼前,像是绽放在午夜里皎洁的花儿,容颜冰寒冷艳,绝世临仙,正如百年前一般。
这是沈阙,她心心念念着的沈阙。尽管时隔百年,她却能清楚地记着他的眉眼,她用灵魂换取一切重新来过。这一世,不会再有黯然离别故国的质子,也不会再有雪域深渊里那场绝望的离别。是她央求长离更改沈阙的性情,让他不要再那般善良,所以从他的身上,她只能看到污浊灰暗的贪婪以及阴毒入骨的算计与恶念。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的沈阙才是她想要的模样,善良,在权力倾轧的王室中,只会成为他痛苦和不幸的根源;心软,只会让他在未来的道路上,风雨飘摇,任人摆布。
上一世的沈阙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阔别自己的亲人与故土,只身来到恶浪滔天的楚国,陷在阴谋和算计之中,艰难挣扎脱身不得,甚至在死前都没能回到故国。她答应沈阙要把他送回齐国的,这一世,就算死,也要弥补一百年前留下的遗憾。
她注视着沈阙,心中有千千万万的欣喜和深情,欲语还休,却在脉脉的眉眼中不经意流露出对他的思念与怀想。一百年,对于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她却觉得如此漫长,与沈阙站立在生死两岸,凝望着他一如往昔的身影与容颜,竟有种岁月荒芜、时光苍老的疲惫感。
轻舞的霓裳落在沈阙面前,又听到一阵惊呼,这位来自齐国的公子已经拉住她的缎带,眼眸中蕴含着幽深的笑意,手上微微用力。绯悠闲优雅地转了一圈,翩然落在了他的怀里。
燕雀楼的众人望着不远处的一对璧人说不出话来。绯悠闲的美貌在整个楚国,乃至天下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的冷淡和绝情更是举世闻名,然而这位绝世的美人似乎对翌王殿下特别有兴趣,好像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这位风度翩翩、儒雅深沉的公子。
沈阙将绯悠闲打横抱了起来,眉眼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绕过酒案走了几步,对楚国太子颔首道:“太子殿下,先失陪了。”
此时,楚国的太子手里还拎着酒壶,美酒倾洒出来都不知道,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听到沈阙的话,他连忙回神地点了点头。
众人目送沈阙抱着他们的第一美人,不紧不慢地走上了阁楼,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楚国多少权贵思之不得的大美人,居然被齐国公子这样轻易得手,而且两个人还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当真让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阁楼之中,沈阙把绯悠闲放在床榻上,倾身向她靠近,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用清淡的语气道:“早听闻楚国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绯悠闲怔怔地望着沈阙,他的容颜依旧,却不再是从前傻里傻气的模样,眼神也变了,幽深阴冷,让人一眼都望不到边。
沈阙的手指覆上了绯悠闲的肩膀,她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地躺了下来。望着眼前的男子幽凉的眸光,她竟有些胆怯和不确定,迟疑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沈阙一愣,随即露出晦暗不明的笑容,显得冰冷而绝情:“不,我只是喜欢得到别人都得不到的东西。”
这话说得倒是实在,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也是这样做的。绯悠闲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漂亮的东西而已,与他摆在寝殿内那只独一无二的花瓶并没有区别,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更不会喜欢她。
寂静的阁楼中,黑暗悄然蔓延,只能听到衣物落地的细碎声。沈阙目光清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缓缓伸手抚了一下她的侧脸,又轻哼了一声,似乎在嘲讽世人都得不到的东西,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握在手中,甚至神情间,还有索然无味的淡漠和疏离。
他低头吻上了绯悠闲的侧脸,细碎的吻从鬓边一直蔓延到颈间。绯悠闲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寂静缠绵之中,她闭上了双眼,感受着沈阙并不温情的亲吻,身体微微颤抖。
这是她爱着的人,所以她愿意以真心和身体来交付,然而这个人,却已经不记得他们的从前,她看不到他的真心,甚至连虚情假意,他都懒得敷衍给她。
夜晚的风冰凉入骨,透过未关的雕窗轻拂床帐,然而纱帐内却是另一番旖旎情景。绯悠闲只觉得痛,下意识地抱住了沈阙的背,眼角的泪水却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沈阙的动作一顿,撑着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低沉嘶哑的声音微微挑着问道:“哭了?”
绯悠闲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黑暗之中,他的眼眸阴沉如水,比夜色更加幽深冰凉。在这场欢情之中,他由始至终保持着冷静和漠然,清俊的容颜越发动人,然而精致俊逸的眉眼中,全然见不到一丝情动的迹象。
她的手缓缓抚上了沈阙的侧脸,冰冷的触感令沈阙不适地蹙了蹙眉,然后听她喃喃地唤了一句:“沈阙……”
沈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在齐国,除了父王和母后之外,还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可惜按照王室规矩,能够喊他名字的那两个人从来只会称呼他的封号,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差点儿忘记这个名字了。
对于绯悠闲的冒犯,他不甚在意地勾唇一笑,细碎的吻继续在她的耳畔流连,带着些许动情:“再叫一次,我喜欢你叫这个名字……”
绯悠闲成为沈阙的侍妾,是在他们相遇的第二天,因沈阙留在楚国还有政务,所以她也搬进了行馆之中,与沈阙住在一起。
楚国的第一美人被齐国的公子沈阙收为侍妾,这个消息不到两天就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无不在议论着这件事。众人惊愕之余,也在好奇这位公子沈阙究竟有何能耐,居然能让他们的大美人刮目相看,但见太子殿下送礼的马车一辆连着一辆,越过长街驶向别馆,大家也能猜到几分,想必这位公子的背景甚是不简单。
这天一大早,绯悠闲坐在铜镜前,侍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妆,沈阙走了过来,从侍女手中拿过木梳,用温凉的声音缓缓道:“我来。”
绯悠闲见到他并没有起身施礼,只是默默地望着铜镜中的身影,他的身形模糊不清,一如现在的沈阙,她也看不大懂。她知道沈阙是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把她收为侍妾,然而这种喜欢,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喜欢得到她的感觉,两者相较之间,她还是宁愿相信后者多一些。
妖没有凡人时常自欺的软弱,他们的内心更加冰冷坚硬,所以会少去很多烦恼和痛苦。她并不要求沈阙能喜欢上她,因为她知道,即便在上一世,沈阙都不一定是喜欢她的,他之所以会豁出性命救她,仅仅是因为自己心里所谓的信念,而不是因为爱。
侍女们纷纷退了下去,沈阙拿着紫檀木梳子,倾身俯在她的颈边,望着铜镜中倒映的美丽身影,微微勾唇:“在这里还住得惯吗?”
绯悠闲静默地点了点头,又听沈阙道:“再过些时日,我便带你回齐国去,你愿意跟我走吗?”
绯悠闲有些惊讶,迟疑片刻后,道:“我……可以吗?”
沈阙轻笑了一声,顺势靠在梳妆台上,语气里亦是漫不经心:“只要我想,只要你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顿了顿,清俊的容颜显得有些阴冷,不紧不慢地道:“或者说,你已是我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你。”
绯悠闲手里握着一支银钗,听到沈阙的话,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现在的沈阙和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同,她还没有适应这样的变化,良久才低下头神情黯然地道:“我是楚国人,没有办法跟你回到齐国的。”
沈阙闻言,一种异样的感觉滑过心间。其实他跟绯悠闲萍水相逢,不过是一场露水情缘,决定把她收为侍妾,并且带回齐国,只是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东西以后被别人染指罢了,或许将来哪一天,等他厌倦了这位第一美人,就会把她打发到看不到的角落,即使如此,他也不会让第二个人得到她。
然而眼前这个女人,拥有着颠倒众生的容貌,本就是不同寻常的人,对他的态度就更是奇怪,她从不向他施礼,也从不取悦讨好他,甚至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他一直以为,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可是绯悠闲的目的,他却始终都猜不透,也看不懂。而且隐隐地,他感到这个人距离自己竟是如此之近,从第一次相见开始,她的目光就莫名其妙地在他身上停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在她的眼中,他不是翌王殿下,也不是齐国的公子,仅是沈阙,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沈阙。
他抬起绯悠闲的下颌,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连语气都有些不确定:“你以前……见过我吗?”
绯悠闲的目光平静,眸中倒映着的沈阙的身影如潭水般清冷,见过吗?自然是见过的……
一百年前,那个傻里傻气的书生,对她说着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不知死活地妄图拦住长离的脚步,甚至在死去的那一刻,心中也是无悲无痛,没有任何怨恨及遗憾的。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透过他现在清俊的眉眼,她恍惚还能看到那个灿烂温暖的笑脸,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为高贵美好的灵魂。
面对沈阙的疑问,她摇了摇头,语气波澜不惊地道:“没有。”
沈阙也不再追问下去,伸手撩起了她的一缕发丝,拿在手中把玩梳理着:“等会儿要去公子湛那里赴宴,你随我一起。”
他的动作不见得有多温柔,微凉的手指穿过银发,却令人莫名地感到舒服。绯悠闲顺从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情。
公子湛先前是沈阙的挚友,然而在幻梦长空之境中,沈阙质子的身份已被公子昭代替,这样一来,他和公子湛的关系将来会如何发展,就不得而知了。她虽然是妖,且从不过问朝政,然而从太子殿下这些天对沈阙的态度来看,他是铁了心要与沈阙结成同盟,只是不知沈阙会如何选择。
她正想着,却被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打断了思绪,一个少年大大咧咧地跑到屋内,惊喜喊道:“王兄!”
沈阙梳发的手一顿,转过身微微笑了:“王弟,你来了。”
绯悠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来人十二三岁模样,眉目间与沈阙有几分相像。他皮肤白皙,衣着华贵,举止虽然冒失了一点儿,但依旧掩不住作为王室皇子的风范。
公子昭掀开珠帘走到内室,见到绯悠闲一愣,片刻后看向沈阙问道:“王兄,这位姐姐就是你前几日遇到的大美人吗?”
沈阙并没有否认,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梳子放回桌上,语气甚是清淡:“你先出去,我与王弟有话要说。”
绯悠闲站起身,朝着沈阙和公子昭颔首示意,随即走出房间,脚步迈出门槛的时候,就听公子昭很是不乐意地抱怨道:“王兄,你怎么才来啊,居然五年都不来看我!”
她的身子顿了一下,微微侧首,又听沈阙带着笑意,声音听起来温柔和缓,却也有些淡漠疏离:“我这不是来了吗?父王十分想念你,遣我来迎你回去……”
绯悠闲离开了房间,走到行馆的花园中坐了下来。花园里种着几株花树,正在往下纷纷地掉着花瓣,飘落在衣袂和裙摆上,竟有种如在画中的超凡脱俗之感。
远处的竹林边有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走过来,男的一袭素白的衣衫,一手拎着旁边小姑娘的衣领,另一只手拿着折扇朝她的脑袋上猛敲。虽然看上去气势汹汹,不过见那小姑娘手忙脚乱、假哭求饶的样子,应该力道不大。
她哼了一声,这两个人,倒还真是有趣。
待他们走近了,云初末不受控制地打了几个喷嚏,他皱眉瞥了一眼旁边的花树,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云皎顿时对着绯悠闲露出眼泪哗哗的表情,奋力挣扎想要从云初末的手中逃出去,委屈地求助道:“姐姐,姐姐,你快救救我,云初末他要打死我啊啊啊……”
云初末拎着衣领把她拽了回来,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又在云皎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收回折扇慢条斯理道:“你再废话,我现在就打死你。”
云皎瞪了云初末一眼,把头扭到一边不说话了,可怜巴巴的神情里满是哀怨。自从云初末的伤好了以后,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差,现在在外人面前更是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她留。即使她的脸皮再厚,也是要尊严的好不好?回想这几天遭遇的非人虐待,简直气死人了!
云初末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直接忽视云皎的愤怒和不满,对绯悠闲说道:“我来是为提醒你,那个人的性情已经改变,日后会发生何事,已不在我的控制之内。”
绯悠闲稍怔了片刻,才默然颔首,淡淡道:“多谢。”
云初末交代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又面无表情地拎起云皎转身往回走,云皎见此连忙扑腾着挣扎,求饶道:“云初末,云初末,你温柔善良又体贴,是不会跟可怜可爱又无辜的我计较的对不对?”
云初末的脸色阴沉,语气却很是平静:“你不是说我温柔吗?来,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你慢慢见识我的温柔。”
“我才不要!”已经被拎出老远的云皎愤怒地吼出声,语气十分坚定,甚是坚强不屈。
云初末的脚步顿了一下,鄙夷地瞥了一眼云皎,冷冷地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云皎不满地撇了撇嘴,她死缠烂打地抱上了云初末的腰,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身上,委屈地祈求道:“你就原谅我一下下吧,我下次真的再也不会说错话了。要知道我一向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你,费心尽力地照顾你,给你做饭,帮你施法,哦,最近还一直给你煎药……”
云初末不可忍受地摇了摇头,直接迈步向前走,把云皎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绯悠闲望着他们的身影,冰冷的容颜里勾出些许笑意,喃喃自语道:“这样也不错呢,长离。”
公子湛的府邸外,两辆华贵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公子昭首先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走到前面那辆马车旁,凑过去喊道:“王兄,王府已经到了。”
沈阙这才不紧不慢地下车,挥了挥衣袖,又听公子昭不乐意地道:“王兄好生偏心,现在有了王嫂,居然都不愿与王弟同车了。”
绯悠闲清冷的容颜向来面无表情,一袭银发泛着淡淡的紫色,在傍晚的夕阳下显得有些诡异,她安静地站在沈阙的身旁,听到公子昭的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其实绯悠闲只算得上是沈阙的侍妾,自然担不上公子昭“王嫂”的称呼,不过对于这样的琐事,沈阙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费神纠正,只是疏疏冷冷地答了一句:“进去吧。”
公子昭见他这般不咸不淡的模样,有些受打击,他从七岁就被送到楚国来,在这个地方举目无亲,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了,此次见到王兄,当然会格外兴奋一些。
其实对于这位王兄,他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生在王室中的孩子,即使年龄再小,也会懂得一些明争暗斗。他深知,这位五皇兄更是明争暗斗里的典型。由于心里想着事情,他的脚步慢了不少,绯悠闲跟在沈阙的身后,路过公子昭的身边,脸色依旧冰冷,却偏过头对他冷淡地说了一句:“走吧。”
公子昭立即抬起头,对着绯悠闲露出灿烂明媚的笑脸,坚定地“嗯”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跟上了王兄的脚步。
公子湛喜好结交朋友,此番邀请沈阙来赴宴,自然是少不了那群王公子弟的。王府的庭院中,光是酒案就摆了上百桌,众人推杯换盏,一副繁华喧闹的场景。
望着眼前的景象,绯悠闲不由得想起一百年前的燕雀楼,那时候也像现在这般,只可惜没过多久公子湛就死了。树倒猢狲散,那些王公子弟,与楚太子政见不合者,均被抄家或是流放,更有甚者,被诬陷为与公子湛密谋造反,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匆匆百年,弹指一挥间,人间却早已物是人非,不似当年。
她下意识地侧首看向了身边的沈阙,只见他静默地端坐在酒案旁,对眼前的景象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么多年在王室中历练,他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然而在不动声色打量着酒宴上的人的同时,流光潋滟的眼眸中恍惚闪过一抹算计之色。
觉察到绯悠闲的目光,他的神情一怔,随即露出了懒洋洋的笑意,单手撑着头,侧身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动作闲适自然,丝毫觉察不出尴尬来,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他们是情意缱绻的新婚燕尔。
“翌王殿下还真是会怜香惜玉呢!”不远处传来些许不悦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墨衣男子在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地瞥了沈阙一眼,似乎对这位齐国公子很是不满。
公子湛连忙从首座上站起来,迎接上去道:“臣弟参见王兄。”
来人正是楚国太子,这些天他为了结交沈阙,一连送了好几辆马车的珍宝,可惜沈阙似乎不太通人情,只收了一支凤钗,又把其他的东西尽数退了回去。作为堂堂楚国太子,他在沈阙这里坐了冷板凳,而公子湛却邀请沈阙入府赴宴,还一邀一个准儿,怎能不令他心生忌惮?
楚王早就有另立太子的打算,公子湛更是他的头号大敌,见到沈阙似乎有意与公子湛交好,于是他一听到消息就急忙赶来了。
楚太子的脸色有些阴沉,看了一眼沈阙,目光又在沈阙旁边的绯悠闲身上顿了一下,才转向公子湛语气尖酸地道:“王弟在府中设宴,居然都不邀请王兄,此番情由,还真是让人猜不透呢!”
公子湛听到他的话,心知太子是在暗指自己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他连忙解释道:“父王正值病中,王兄朝政繁忙,臣弟不敢前去叨扰王兄。”
由始至终,沈阙都没有说话,别人家兄弟阋墙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且这件事关乎楚国的朝政,他更不会明着去蹚浑水。倒是公子昭,自宴会开始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还见不到人影。
宴会上平白多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十分讨厌的人,原本欢乐的气氛陡然肃清了不少。众人皆谨言慎行地喝着闷酒,埋着头不敢吭声,楚太子阴毒的目光一遍遍扫过前来赴宴的客人,好像要把公子湛的这些爪牙全都刻进脑子里似的,这个举动令宴会的氛围又紧张了不少,甚至有人在喝酒的同时,还不忘哆哆嗦嗦地去抹额头上的冷汗。
沈阙只觉得好笑,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清酒。再放下酒杯时,就见公子昭偷偷摸摸地溜了回来,挪到自己的酒案旁,做贼似的迅速抓过一只烧鸡,自以为没人发现揣在衣摆下,又行色匆匆地退出去了。沈阙的目光跟随他一直到庭院的拱门旁,直到公子昭的身影屁颠屁颠地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慢地收了回来。
又听楚国太子带着一些醉意道:“今日良辰美景,翌王……不知可否请你的侍妾献舞一场啊……”
这话一出,四周一阵寂静,众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沈阙,太子殿下的为人本就肆意妄行,如今酒醉嘴上更是连个把门的都没有,绯悠闲现今已是沈阙的侍妾,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岂非是在打齐国公子的脸?
沈阙淡淡地瞥了楚太子一眼,见对方倾身靠在酒案上,蒙眬迷醉的眼神望着绯悠闲,举止之间都带着醉态。他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连客套的回答都没给上一句。
“沈阙!”楚太子见他居然无视自己,不由得大怒,连着这些天在沈阙那里受的憋屈,正好借此时机一下子都发泄了出来,他猛地拍案而起,指着沈阙破口大骂,“本宫在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本宫说话?”
公子湛见此,生怕楚太子醉酒误事,口无遮拦地得罪了齐国来的贵宾,于是连忙站起身走到自家王兄身旁,低声劝慰道:“王兄,你还是少说一句吧……”
他不劝还好,见到自己的死敌居然敢来指责自己,楚太子的火气更大,立即抽出腰间的佩剑,一把将公子湛推开,气冲冲地向沈阙走过来,剑锋横在沈阙的颈间,身体摇晃着道:“你不过是个亲王,本宫可是楚国的太子!本宫要你死,你就别想活着回齐国!”
他的话音刚落,只觉得迎面扑来一阵寒风,一道白色的身影瞬间闪过,冰凉的手指卡住他的脖子,直到他的后背撞上了一扇木制的屏风,后背的痛楚令他顿时清醒了不少,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女子,惊恐道:“你……你……”
绯悠闲面容阴冷地注视着楚太子,问道:“你方才说……想要谁死?”
众人见此情形都变了脸色,连沈阙都愣了片刻。绯悠闲的性格一向冷若冰霜,如此对待地位崇高的楚太子也不算奇怪,可是奇怪的是,她居然是为了维护沈阙,使出方才那一瞬间的诡异身法,实在匪夷所思,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居然会有这样的身手。
楚太子吓得脸色发白,连声叫嚷道:“护驾!护驾!”那些随侍的护卫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拔出刀剑如临大敌地包围着绯悠闲,护卫王府的兵将也都架起弓弩。一时间,庭院中的气氛跌落至冰点。
就在这时,沈阙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闲儿不过是跟太子殿下开个玩笑罢了,殿下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听到这个说法,众人都保持沉默,刚才绯悠闲那一击绝非在开玩笑,而是真真切切地想要置太子于死地。不过到底是太子殿下先冒犯了绯悠闲,还胡言乱语对沈阙不敬,双方均有过错,他们也不好追究什么。
公子湛见沈阙已经做出让步,也连忙道:“既然如此,请绯姑娘先放开王兄吧。”
绯悠闲仍是脸色阴沉地看着楚太子,手上的力道一点儿都没有放松,沈阙走到那些弓弩手的前面,向她微微伸出手:“闲儿,我累了,陪我回去吧。”
绯悠闲又警惕地看了一眼楚太子,把他放开,转身向沈阙走过来。她迟疑了片刻,将手递到他的手上,转身见到那些指着他们的弓弩手皱了皱眉。若是方才沈阙没有挡在前面,说不定等她一放开楚太子,那些弩箭就会立刻朝她射过来,沈阙这是在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中,来换得她的安全。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向了沈阙,见他的容色冷淡,向公子湛拱手道:“多谢公子款待,本王先告辞了。”公子湛自是拱手回礼,众人注视着沈阙和绯悠闲,目送他们离开了庭院。
王府的后花园中,云皎耷拉着腿坐在莲池旁,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脚下的空地上已经扔了一堆骨头。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年,十二三岁模样,身穿明黄的衣袍,头上戴着八宝紫金冠,容貌俊俏英气,看上去华贵尊崇无比,不是偷偷溜出宴会的公子昭又是何人?
公子昭侧首注视着她,清澈水灵的眼睛眨呀眨的,看到云皎狼吞虎咽的吃相,顿时被这种饿汉的气势所震撼,心里没来由地对她生出几分敬佩,见她啃完鸡腿,立即送上一块手帕。
云皎接过手帕胡乱抹了一把,仰天长叹了一声,顺便打了一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感慨:“吃饱的感觉,太舒服了。”
公子昭听她这样说,惊奇地问:“姐姐,姐姐,你难道都吃不上饭吗?”
云皎转过头瞅着他,片刻之后又转了回去,小身板立即消沉地软了下来,用闷闷不乐的语气道:“是啊,你都不知道我们家公子有多恶劣,特别难伺候,平时不给我饭吃也就算了,居然还打我……”
她神色凄楚,显得十分委屈:“我就是受不了他,所以才冒死逃出来,离家出走的……”这句话说得倒是真的,一个时辰前,她兴冲冲地端着一锅滚烫的地锅鸡,没想到脚下一软,那锅香喷喷飘着油和红辣椒的地锅鸡,目标明确且丝毫不差地全都倒在了云初末那洁白无瑕的衣衫上,在云初末只顾着鬼哭狼嚎地喊痛,还没来得及收拾她之前,云皎很有先见之明地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意识到自己有好长时间没吃饭,于是她十分凄凉地沿着长街闲逛,正巧碰上王府设宴,她循着香味跟到了后花园里,又很凑巧地遇见了一个闷闷不乐对着莲池发呆的小孩。二人攀谈之下,这小孩自告奋勇说可以帮她找到吃的,现在肚子是填饱了,但是一想到云初末满世界追杀她的情景,云皎不由得抖了一抖。
公子昭见她这副心虚害怕的模样,心中顿时充满了同情,与此同时,还在腹诽,到底是怎样残忍恶劣的人,居然忍心虐待这么善良可爱的姐姐!想到此,他往云皎旁边挪了挪,眨着清澈无比的眼睛问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云皎一怔,顿时意识到自己真是太失算了,以她这么多年闯祸挨打的经验来看,想让云初末消气还得四五天。可是她先前只顾着逃命,连银子都没有带,这四五天的住宿和膳食,对她这个弱女子来说,还真是一个问题。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从冠饰一直到脚尖,全身上下的行头都很精致华美,就差把“我很有钱”四个大字顶在脑门上了。云皎的眼珠一转,脸上的神情又立即惨痛了几分,她摇了摇头,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哭腔道:“没有,我从小就被人卖给公子,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若是实在活不下去,就只能回去求公子了。”
“啊……”公子昭闻言张大了嘴巴,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这么惨绝人寰的事,他傻里傻气地抓了抓脑袋,“可是你们家公子这么坏,姐姐你若是回去了,岂不是又要被他虐待?”
想到这儿,云皎简直满心凄凉,就算过几天云初末的气消了,她回去还是免不了一顿惩罚,就在她为自己的未来忧虑之时,一个念头忽然钻进了她的脑海:云初末该不会一气之下,丢下她回明月居了吧?
云皎立即站了起来,愣愣地望着对面一株柳树发呆,在幻梦长空之境里,只有云初末能够自由进出,若是云初末真的把她丢在这里,她就只能永远活在过去了。想到这里,云皎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跨过莲池的石栏,还不忘侧首道:“小孩,谢谢你,我该走了。”
公子昭见她这般心急火燎的模样,连忙拉住她:“姐姐,姐姐,我不是小孩,你要去哪里?”
云皎心里着急,偏偏被他拉着脱身不得,气得都快哭了,连声嚷道:“我我我……我要去找我们家公子啊!”
公子昭闻言立即站了起来,死死拉住云皎不肯放手:“他对你那么坏,你怎么可以回去送死?”
“不不不……”云皎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急忙道,“圣人说过,别人虐我千百遍,我待别人如初恋,这是大爱!”
公子昭皱了皱眉,压根儿就忽略了云皎的这句混账话是出自哪位圣人之口,只是劝慰道:“圣人也说过,君子不与小人为伍,姐姐,你家公子这么坏,你怎么可以再羊入虎口?”
云皎着急得都快哭了,这是谁家的小屁孩啊!既然软的不行,那就直接来硬的好了!她的脸色一绷,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匕首来,连刀子都没从鞘中抽出,抵在公子昭的颈间,威胁道:“小孩,把我放开!”
公子昭垂眸看了一眼刀鞘,摇了摇头:“不放。”
云皎气得跺脚,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呆的小屁孩,简直跟……跟木头一样!她愤怒地瞪着公子昭,伸手拎住他的衣领,吼道:“你到底放不放?”
公子昭被这招“河东狮吼”震住了,片刻后回过神,非但没有放开她,而且抓得更紧了一些,傻里傻气道:“不放!”
云皎“扑通”一声跪在公子昭的脚边,痛不欲生地大哭:“我们家公子性命垂危,正需要我回去照顾呢,求求你行行好,快点儿放我回去吧!”
公子昭一呆,倾身跪在她的身边,面露难色:“可是你不是说他虐待你,所以你才逃出来的吗?”
云皎一时语塞,讪讪地答道:“我现在想通了,即使他打我骂我还不给我饭吃,这些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其实我们公子不犯病的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
公子昭心里满是同情,往云皎身旁挪了挪:“我知道有一种病叫作失心疯,犯起病来连最亲近的人都会伤害。”
云皎立即坚定地点头,表情里充满了肯定:“没错,我们家公子就是失心疯!”
公子昭微微仰头想象了一下,又连忙看向云皎:“没想到你家公子都这样了,姐姐你还那么忠心耿耿地照顾他。”
云皎摸了摸脸皮,流露出些许沾沾自喜,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是吗,大概是我比较善良吧,大家都说我比较善良。”
公子昭点了点头,接下来又说道:“我的别馆里有御医,你家公子病得这么重,不若我们把他接到别馆里诊治吧。”
云皎立即心虚地跳了起来:“啊啊啊,不用麻烦啦……”
公子昭跟着她站起来,神情真挚地道:“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一点儿都不麻烦的。”
云皎心里发苦,忍不住撇了撇嘴,如果云初末知道自己被说成是……失心疯,一定会找她麻烦的。想到此,她看向了公子昭:“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公子昭从八岁就被送来楚国当质子,还从来没有小姑娘主动找他搭话,眼前这个小姑娘活泼可爱,长得也美,居然还问他的名字,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叫小孩,你叫我沈恪就行了。”
云皎简直想仰天大笑三声,明明就是十二三岁的小屁孩,在她这个活了一百年的……咳,小姑娘面前,简直太嫩了。她神情严肃地道:“好的,小孩,你看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好像是来找你的。”
公子昭对于那句“小孩”显然很不满,他不乐意地噘着嘴转过身,刚刚落稳脚跟,屁股上就传来剧烈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华丽丽地落进了莲池。
霎时间,溅起的水花有几尺高,他在莲池里扑腾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爬上岸来,还被莲池里的水草缠住了手脚。公子昭的衣服湿漉漉的,头上明晃晃地顶着几片莲叶,他垂首望着自己现在狼狈的模样欲哭无泪,显得十分消沉,现在这位姐姐肯定以为他又蠢又笨,以后都不愿意跟他玩耍了。
他看向岸边的云皎,眼睛里雾气氤氲,委屈地嘟着嘴:“姐姐,姐姐,现在该怎么办呀?”
云皎立即自告奋勇道:“我这就去找人救你,你先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走开!”说完,急匆匆、手忙脚乱地向花园后门跑了,逃跑的时候还不忘回头侦察了几眼。
公子昭顿时被打击得心事惨淡,那个方向明明是离开王府的路。这个姐姐果真以为他又蠢又笨,再也不愿意理他了。
夜晚的别馆,侍女和护卫都被沈阙遣退了下去,偌大的内室仅有他们两个人,红烛高照,琉璃的宫灯染得光线有些模糊不清。绯悠闲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身影,欲言又止地沉默了下来,不由得在心中懊恼,今日在王府中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给沈阙他带来麻烦。
沈阙靠在梳妆台上,一言不发地为她取下了发髻上的银钗,微凉的手指穿过银发碰触到绯悠闲的侧脸,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又在沈阙的注视中收敛了异色。沈阙顿住了手,眼眸漆黑如墨,声音却很温柔:“怎么了?”
绯悠闲沉默了片刻,垂下了头:“抱歉……”
沈阙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她,眸光越发幽凉,淡淡地问道:“为什么要道歉呢?”
绯悠闲不动声色地握住手指,克制着语气中的惊惶:“我不该挟持太子的,给你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沈阙闻言“扑哧”笑了一下,他俯下身子,在绯悠闲的侧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低沉温柔地在她的耳边道:“不,我很高兴。”
他拿过一只锦盒,塞进了绯悠闲的手里,随即从后面拥抱着她:“打开看看,喜欢吗?”
绯悠闲缓缓打开了锦盒,一支镶玉点翠的凤钗映入眼帘,她的视线一顿,正在思考时,就听到沈阙喃喃道:“本想一起退给楚太子的,不过感觉应该很适合你,所以才留了下来。”
他伸手把那支凤钗拿了过来,声音低沉如水:“我帮你戴上。”
绯悠闲静静地注视着铜镜中的身影,片刻之后,缓缓问道:“沈阙,你……喜欢我吗?”
沈阙的手一顿,语气甚是平淡迪地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凤钗绾着发髻,果然很适合她的银发。沈阙按着她的肩膀,转身与她对视,微凉的手指不紧不慢地钩住她的下颌,唇角荡起些许邪魅的笑意:“聪明的女人从来都不会问这个问题,聪明的男人也从不会给出绝对的答案。”
绯悠闲注视着他的容颜,片刻后垂下了眼帘:“我明白了。”
沈阙轻哼了一声,神情中没有一丝温情,俯身在她的唇上试探地亲吻,在她的耳边慢慢说道:“聪明的女人也不会明白太多事情,现实与真相太残酷,若是把什么都看清了,就不好玩了。”
他侧首在她的耳边轻吻了一下,揽着她的身体,急促的吻向下蔓延,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绯悠闲只觉得害怕,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沈阙觉察到她的抗拒和疏离,脸色阴沉了许多,微微蹙眉:“怎么了?”
绯悠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总觉得自己身边的人不是沈阙,良久之后,她才试探地开口:“楚太子和公子湛,你打算选择谁?”
沈阙不明所以地抬眸,他顺势靠在了梳妆台上,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会关心这个?”
绯悠闲摇了摇头:“我只是随便问一下,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沈阙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缓缓伸手撩起了她的一缕发丝,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楚国的事,与我并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去管。”
他恍然大悟道:“我忘了,你是楚国人,自然会比我上心一些。”
绯悠闲到底是妖,没有听懂他这句话里的深层意思,于是也没多放在心上。从沈阙这些天的态度来看,似乎有意冷落楚太子,反倒跟公子湛走得近一些,如今又在王府里与楚太子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想必沈阙选择扶持公子湛的概率大一些。
她正想着,又听沈阙道:“你觉得我会选谁?或者说,如果可能的话,你希望我选谁?”
绯悠闲闻言抬头看他,她不明白沈阙为什么说这些,于是摇了摇头。
沈阙高深莫测的眼眸注视着她,静静地问:“若是你说的话,我都会照做呢?”
绯悠闲一愣,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
沈阙笑得有些冰凉,手指挑着她的下颌,淡淡地道:“一个男人为他宠爱的女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还需要理由吗?”
绯悠闲对上他的目光,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她沉默片刻,还是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选择楚太子。”
沈阙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循循善诱地问:“为什么?”
绯悠闲侧过头,在上一世里,是楚太子取得了楚国的江山,虽然她不知道楚国与齐国后来怎么样了,但是公子湛之死,是上天注定的宿命,这一世也不例外。她不希望沈阙因为选错了人,而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虽然这样做有些对不住公子湛,但是只要能让沈阙安全,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面对沈阙的问题,她淡淡地回答:“感觉吧。”
沈阙“扑哧”一声笑了,不知道对于这样的说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只是抬起了她的脸轻吻了一下,随即慢慢加深了少许,辗转流连的吻炫目而温柔,就在她差一点儿沦陷的时候,他又惩罚性地在她的唇瓣上咬了一下。绯悠闲微微蹙眉,紧接着听到他在耳边呢喃道:“你又忘了,我说过女人是不该明白太多事的。”
这样的低语,像是缠绵之中的情话,令人还未来得及细想,就沉沦在缱绻的情动之中。他揽着绯悠闲的腰身,将她抵在梳妆台上,微凉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抚摸着她的银发,闭目的神情清俊而温柔,令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纱帐之中,绯悠闲注视着枕边熟睡的人,沉默良久,向他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还未触及他的眉,就被沈阙握住了手腕,再望去时,沈阙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含笑地看着她,像是在望着一个心爱的姑娘:“不要碰我,你的手很凉。”
绯悠闲刚想要缩回来,又被沈阙捉住了,他把她的手指拢在手心里,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又放在唇边细腻耐心地呵着气,似是随口淡淡道:“母后说,手脚冰凉的姑娘,一定受过不少的苦。”
绯悠闲眉目间闪过一丝诧异,她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是妖,连血液都是冰冷的,更别说手脚了。不过沈阙的母亲到底是齐国王后,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阙大致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地道:“母后会同我们说这些话,这并不奇怪,王宫的生活你可能不懂,一入宫门便是几十年的春秋,平日里能见到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王室礼仪忌讳颇多,母后除了时常会督促我们学业之外,能说的,也就那么几句话了。”
绯悠闲静静地望着他,听他叙述齐国王宫里的事情。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真实的沈阙,那是她不曾出现时,沈阙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
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就会死了,灵魂被幻梦长空之境吞噬,从此以后,三界之内不会再有绯悠闲,沈阙还会不会记得她呢?在他与亲族家人设宴团聚之时,看到那些翩然舞动的霓裳,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恍惚回忆起她的身影?
在他的人生里,以后还会出现许多许多的人,可是对她而言,他却是千山暮雪、生死相许守护的唯一。江山日暮远,离魂梦里长,或许他们之间,对于沈阙来说,仅是一场意外的邂逅而已。
楚王驾崩,接下来发生的事大致如百年前那般,公子湛因涉嫌谋反被杀,全家上下被发配边关,他的尸首也被挂在城墙之上,残破的身躯随着北风瑟瑟摇曳,像是一片即将飘零的黄叶,威慑着刚刚失去君主的楚国民众。
与公子湛交好的王公子弟,也因太子党的极力弹劾而获罪,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还有几位公子湛的亲近之臣,均以谋反的罪名被满门抄斩。一时间国都的百姓人心惶惶,大臣们更是战战兢兢,生怕新任的国君把麻烦找到自己头上。
公子昭前几日不幸得了伤寒,沈阙前往行宫探病,只剩下绯悠闲一人留在别馆里,她轻易撇下了跟随自己的两个侍女,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别馆,来到了楚国国都的城门下。
此时已近深夜,三月的气温还有些寒凉,远方的天空上笼罩着深紫的浓雾,阴寒的城墙在昏暗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诡异。守卫城池的兵将正靠着城墙昏昏欲睡,压根儿就没有心思去巡查周围的情况。
绯悠闲毫不费力地跃过了城墙,她动作轻缓,没有惊动任何人,缓步走到城墙底下,平静淡漠地看着公子湛的尸首,神情间没有一丝悲痛和怜悯。若不是为了沈阙,她是不会管这样的闲事的。
她飞身跃起,将公子湛的尸首取了下来,由于尸体已经悬挂了好几天,所以有着浓浓的尸臭味,绯悠闲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城门,见那上面的兵将还在拄着长矛昏睡,于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向城郊的山林里走去。
她把公子湛埋在了当初与沈阙重逢的悬崖下,返回别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三更,见寝殿门口的灯火已经熄了,没有人在的迹象。她暗自思忖,沈阙今晚大概留在公子昭的行馆里,并没有回来,想到这里,她放轻步子走了进去。
没想到绕过屏风走向内室时,抬眼就见到了负手站在窗边的沈阙,他的旁边是一盏仙鹤展翅的青铜宫灯,在宁和古朴的灯火下,俊逸的身形坚韧不拔,墨色的衣袍上绣着金色的麒麟,整个人都显得英武而威严,与记忆中那个傻里傻气的书生,实在难以重合在一起。
绯悠闲愣了一下,脚步顿在屏风边,望着沈阙静默不言,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门口那两盏熄灭的宫灯,她总感觉沈阙是在特意等她回来。
沈阙觉察到她的动静,侧过首对她微微笑了,向她伸出了手,儒雅的声音响起:“为什么站在那里?过来……”
绯悠闲的步子稍顿了一会儿,迟疑地迈步走过去,沈阙牵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他从后面拥抱着她,似乎很有兴致一般,在她的耳边轻轻呢喃:“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
绯悠闲沉默了一下,回答:“燕雀楼,回去拿落下的东西。”
以她对沈阙的了解,他是没有那个耐心再追问下去的,果不其然,沈阙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现在楚国时局混乱,没有要紧事的话,不要乱跑。”
他抱着绯悠闲的力道收紧了一些,下颌搁在她的肩上,侧首亲吻了她一下,似乎觉察到某些异样,他突然停了下来,微微皱眉,疑惑地问:“什么味道?”
绯悠闲陡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尸臭味,冰冷的容颜里闪过一抹异色,又很快镇定了下来,云淡风轻地道:“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死人,兴许是在外面待久了吧。”
沈阙没再说什么,摸索着拢住她的双手,仿佛在给她暖手,淡淡地吩咐:“再过不久,我与王弟就要回齐国了,你收拾一下。”
绯悠闲微微蹙眉,以楚太子从前的态度来看,似乎是不愿放公子昭回国的,毕竟楚国连遭旱灾,国力已经大不如从前,若是此时不抓住把柄牵制齐国的话,很有可能会招来兵患,为什么这回会突然转变态度,如此痛快地答应释放公子昭回去?
虽然沈阙没有说,但是她隐约感觉到楚太子此次诛杀公子湛一派之所以会那么顺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沈阙的暗中支持。想到这里,一个念头渐渐浮上了她的心头,会不会是沈阙与楚太子达成了某些约定,他帮楚太子得到江山,楚太子助他完成使命,这样双方互利的好事,楚太子很有可能会答应的。
其实楚太子和公子湛两个人,旁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谁长谁短,楚太子蛮横暴戾,只会意气用事,逞一时英雄;而公子湛素有贤德的盛名,在谋略治国方面也很出众,就连楚王都几次三番地想重立太子,只可惜公子湛这个人,圣贤书读得多了,脑子也跟着坏掉了,非要讲究什么嫡子承袭王位的传统,白白丢掉自己的性命,还连累了朋友。
沈阙很有可能一开始就决定扶持太子,毕竟留着这样的敌人,无论对他,还是对齐国都是一件好事,先前之所以会故意与公子湛交好,不过是想刺激楚太子早点儿杀掉他的心腹大患罢了。绯悠闲正在想着这些事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良久得不到绯悠闲的回应,沈阙缓缓放开了她,猛然转过她的身子,顺势用力将她抵在雕窗上,擒住她的下颌,动作有些蛮横阴狠,眸中也冷厉了不少:“怎么,你不愿意?”
绯悠闲注视着他的眸光,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些心虚,她摇了摇头,道:“我是楚国人,是不能到齐国去的。”
齐楚两国的关系,表面看上去已经风平浪静,实际双方都在等待时机,将几年前的那场大战继续下去,若是此时沈阙将她带回齐国,并且以侍妾的身份留在府中,势必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有不到三个月,她就要魂飞魄散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她宁愿暗中守护在沈阙背后。
沈阙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不知道是怒而不言,还是真的不在乎,他猛然俯身吻了下来,动作蛮横而急促,似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意,随后附在她的耳畔,唇角上扬说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抓住。”
绯悠闲一怔,她感到沈阙的这句话,冥冥之中似乎暗示着什么。沈阙用力推着把她放开,转过身走向床榻,刚走了几步又顿住,侧首吩咐道:“这几日不用侍寝,滚回自己的房间睡。”
绯悠闲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失神,他在生气吗?为了什么生气呢?这次她并没有听话,反而迈步走了过去,从后面轻轻拥住了他,良久之后,喃喃地又问起了那个早已问过许多次的问题:“沈阙,你喜欢我吗?”
沈阙的视线侧了一下,语气很不好:“不喜欢!”
得到这样的回答,绯悠闲缓缓笑了,像是撒娇地道:“你骗人,你明明就是喜欢我的,不然……也不会这样生气。”
她顿了顿,神情之间满是落寞和孤独,声音依旧清淡:“当了这么长时间的人,我总算懂得一些人的道理,你喜欢我,只是不愿意爱我罢了。”
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呢?她记得从前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小沙弥在寺院的后花园里养了许多花儿,每日辛勤浇水,期盼着花开的那天。后来花儿真的开了,美丽芬芳,寺中人看着都很欢喜,后来这些花儿却被前来拜佛的香客们摘了去,前者是爱,后者是喜欢,因为爱,所以保护;因为喜欢,所以占有。
她在人世中辗转流落了数万年,渐渐地领悟了凡人的感情,爱,意味着赋予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恨不能把一颗心都掏出来呈到人家面前,倘若爱一个人,便只会把她呵护在手心,怎会忍心肆意伤害?可是世人大多只看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出发点在于自己,也只为使自己获得欢愉。
她的存在之于沈阙,只能达到喜欢的程度吧,要知道自从更改命途之后,他的性格便是自私自利的。那样贪婪的一个人,整天把自己掩藏在安全的地方,又怎么会愿意抛却自己,更在乎另外一个人?
沈阙听着她的话,微微皱起了眉,却又嘲讽地轻哼了一声:“要怎么想,那是你的事。”
他拉着绯悠闲的手,朝着床榻走了几步:“出去吧。”
绯悠闲看了他一会儿,最终默默地转身走了,她走出了寝殿,站在玉阶前仰望着天际的星辰,容颜如雪,在夜色里泛着宁和的白光,银发轻拂下,显得落寞而孤独。
而寝殿内的沈阙,望着绯悠闲离去的方向凝神良久,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又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指。
楚王驾崩,朝政尽数落于太子之手,公子湛死后,楚国更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与其抗衡,于是一股打击异己的狂潮席卷了楚国王都。街头的兵将一下子多出了好几倍,随处可见捉拿逆犯的护卫兵,大街上遍地狼藉,百姓们战战兢兢地躲在家中,听着外面的金戈马蹄声不敢露面。
绯悠闲站在别馆的庭院中,望着对面的风景,脸色沉郁如冰,前几日楚太子召见沈阙,说是有事相商。到现在几天过去了,依旧不见沈阙归来的踪影,也全然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想起那日得罪楚太子之事,她缓缓皱起了眉,会不会是楚太子记恨当日之仇,趁机把沈阙给扣押下来了?想到此,她闭上双目以意念驱动灵力,身体化成一团淡粉的花瓣朝着王宫飞去,刚要出别馆就被人拦了下来,流紫的光辉紧紧地束缚着她,她被迫落在地上现出了人形,抬眼便见云初末站在自己的面前,由于心中着急,她的语气冷厉了不少:“长离,让开!”
云初末云淡风轻地负着手:“绯悠闲,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此去王宫,你会凶多吉少。”
绯悠闲听此一愣,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云初末侧过了身子,显然是不愿意再透露下去,他面容清俊,语气里总带着些许漫不经心:“该提醒的,我已经提醒过了,其他的我也不会多说,你好自为之。”
听他这样说,绯悠闲的心中更是着急,莫非沈阙真的出事了?否则长离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她正想着,又听云初末问道:“你见过云皎没有?”
绯悠闲这才注意到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她冷淡淡地轻哼了一声,显得嘲讽又不屑:“你的人,我怎么会知道?”
云初末的脸色有些臭,想起那个犯下大错居然还敢逃跑的死云皎,神情又严峻了不少,一道流紫的光辉闪过,瞬间消失在庭院中。
绯悠闲见此也不怠慢,向前走了两步,正想趁此机会前往王宫查探究竟时,一个侍女远远地走了过来,来到跟前向她施了一礼:“夫人,翌王殿下派人接您入宫。”
绯悠闲不明所以地打量着她,不解地问:“沈阙?”
这个侍女自她搬到行馆就一直在身边伺候,深知绯悠闲向来只会称呼沈阙的名字,所以神情间并没有多少奇怪,恭恭敬敬地回答:“是。”
绯悠闲向她走近了几步,试探地问:“他……现在是否平安?”
侍女微微地笑了:“殿下既已遣人送信来,自然是安全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绯悠闲心中一阵疑惑,想起了长离的警告,若是此时前往王宫的话,她很有可能凶多吉少,可是她实在想不明白,既然沈阙现在安好,她怎么会遇到危险?不待多想,她颔首问道:“那些人在哪里?”
侍女走在前头带路,很快就来到了别馆的门口,一辆马车就等在门口的树荫下,绯悠闲斟酌再三,还是走进了马车中,沈阙究竟是否安全,她要亲眼看到才能心安。
楚国的王宫有一道洪武门,高大的宫门像是一道屏障,阻隔了王宫与外界的生活,这道洪武门,马车是不能进去的,所以绯悠闲只能下来步行。宫门外并没有前来为她引路的内侍或者宫女,绯悠闲心中甚是诧异,可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四周并没有守护的侍卫,寂静回荡在高墙之内,空荡荡的有些诡异,绯悠闲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刚走进宫门没有多久,身后传来“吱呀”的关门声,洪武门居然关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萦上心头,她顿时警惕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细密观察着四周。待走到洪武门的中央时,她停下脚步,缓缓闭上了双目,微微仰着头,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类的气息以及不断回应着她的腾腾的杀气。
绯悠闲立即睁开了眼睛,她的脸色一变,连忙转身要逃,可惜四周的城墙上瞬间出现严阵以待的兵将,数千弓弩齐齐地对准了她,将洪武门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插翅也难以逃脱。
绯悠闲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之后才听到身后传来击掌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城阙之间回荡,绵远而悠长,她下意识地回过身,看到城墙上的那人,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怔住了。
沈阙站在遥远的城墙上,他们之间只有森寒的铁箭和不断呼啸的狂风,他的身姿依旧清俊优雅,唇角勾着冷冷的笑意,不紧不慢地道:“绯姑娘还不算太笨,可惜似乎已经晚了。”
绯悠闲注视着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会……”
就在她震惊地望着沈阙之时,对方笑如春风,向楚太子施了一礼:“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这份见面礼如何?”
听到他的话,绯悠闲心中陡然一凉,怪不得长离会说,此次王宫一行,她会凶多吉少。可是念及沈阙的安危,她还是不管不顾地来了,到头来却是她在乎的这个人,亲手将她推向了死地。
为什么,为什么呢?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遥望着城阙上的那个人,很想开口问他一声,可是喉间艰涩,像是针刺一般疼痛,即使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即使他距离她并不遥远,她也问不出口了。
一百多年前,他曾为救她丢掉了性命,一百年后,就用她的性命,来换取他安稳的一生。她以为改变了沈阙的性格,能让他在皇室权力的倾轧中获得新生,可是她却忘了,倘若没有了那个人的善良,没有了怜悯之心,那么沈阙,也将不再是沈阙了。
那个傻里傻气的书生,总是有着灿烂温暖的笑容,他关心着身边的每个人,甚至对于自己的仇人,都存有一颗善意之心;而眼前的这个人,他所拥有的,仅是对于权力的贪婪,没有人会比他更残忍、更决绝,也没有人会比他更冷漠无情了。
她看到万千铁箭向自己扑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遮掩了天空。她站在洪武门的中央,仰头望着它们一动不动,神情落寞而孤独,好像从恍惚的记忆中,看到了沈阙昔日的身影,体内荡开一阵奇异的灵力之波,那些即将落地的铁箭,以一种诡异唯美的方式凝固在半空。
城墙上的人们望着眼前的景象,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人类的软弱无能,立即在妖的强大中显现出了原形。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不绝于耳,那些兵将震惊地望着城墙下的女子,一时间忘记了反应。在异族生灵的面前,他们想到的只有逃跑,然而迫于朝廷的压力,始终不敢迈出去一步,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也没有接着进攻。
绯悠闲的身体缓缓升腾在半空,皎白的衣裙随风发出猎猎声,银发翩然轻舞,泛着淡淡的清华,荡起的裙摆像正在盛放的雪莲花。她的身侧泛起无数艳粉的樱花,灵力控制着那些铁箭慢慢反转,指向了那些企图取她性命的人。
此时此刻,楚太子吓得连连退后,拉过身边的人挡在自己的前面,自己手足无措地钻到了桌子底下。饶是沈阙都脸色一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飘荡在半空与自己对视的绯悠闲。
绯悠闲微微用力,以意念控制着铁箭划破长空,齐齐地反射了回去,霎时间洪武门的城墙上几乎插满了铁箭。箭尾在余力下轻颤,发出铮铮的声响,却没有伤害那个人分毫,阴暗的天空灰蒙蒙的,很快泛起了乌云,墨黑的云海不断翻滚,很快遮掩了天空,冷冽的狂风不止,卷起尘土漫天飞扬。
绯悠闲静止在半空中,静静地凝望着沈阙的模样,企图从他的眉眼中看出一丝感触,可是,除了震惊和恐惧之外,对她没有一点点的温情。她的身体泛着隽永宁和的光辉,衬着一袭银发显得冰冷而高贵。望着沈阙沉郁如冰的神情后,原本的热切渐渐化作了一片冰凉,先前施用强大的灵力导致她的身体开始破裂,灵力幻化成的花瓣不断从身体中飘荡出来,她蹙了一下眉,翩然坠落在地上,半跪着身体吐出一口鲜血。
裂痕在不断地扩大,从衣服中蔓延到脖颈,每一寸肌肤都感到撕裂的痛苦,她捂着胸口勉强地站了起来,冷冰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城墙上的那道身影,缓缓朝他移了过去。
“快!快!杀了她!”楚太子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见绯悠闲正在接近,大惊失色,不由得高声喊道。
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弓弦声,铁箭再一次划破长空向她扑了过来,这一次,绯悠闲已经没有力量再去撑起结界了。她飞跃而起,在半空中闪躲着从四面射来的铁箭,身上仍是被划出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她翩然落在了城墙上,紧紧地抓着沈阙的肩膀,怔怔地望着他,城墙上的人们吓得纷纷后退,弯弓搭箭如临大敌地对着她。
“为什么……”绯悠闲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如一张白纸,她抓着沈阙的肩膀,全身都因疼痛而颤抖,不受控制的妖力掀起一阵阵狂风。她的眸中闪过一抹血红,指甲由于妖化变得尖锐修长,刺入了沈阙的血肉之中。
沈阙没有回答,绯悠闲依旧凝望着他,她的唇边挂着一道血迹,衬着冰冷的容颜,显得绝美而凄艳,她神情恍惚,喃喃地问:“沈阙,你……爱过我吗?”
沈阙的脸色沉郁如冰,肩膀处的伤口不断地向外渗出血迹,他却依旧面无表情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疼痛,道:“没有。”
绯悠闲的泪水无声滑落,她的唇角慢慢扯出了一丝苦涩,继续地问:“沈阙,你……喜欢过我吗?”
沈阙看着她苍白而沾满血污的脸,向来清冷的眼眸中终于闪现出了异样的感情,然而声音始终冰冷而绝情:“那么,你喜欢过我吗?”他向前走近了一步,冷冽威严的语气听起来竟像是逼问,“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又在想着谁,如果我说喜欢的话,那么……你喜欢过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每一次接触,明明她的眼中看到的是他,心心念念喊着的也是他的名字,可是他却总是觉得陌生,好像穿越到时光的另一头,她心里真正爱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跟她有什么关系,既然心中所爱为他人,为什么又要来招惹他?每当想起这些,心里就莫名生出怒气和惊慌,这种感情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区区一个青楼女子罢了,地位低贱得如地上的蝼蚁,就算顶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头衔又如何?就算他不要了,又如何?
偏偏看到她的目光,她看着自己的目光,让他感到自己好像仅是一个替代品。她不曾爱过他,不曾喜欢过他,也不曾在意过他,可是他沈阙是什么人,高傲如他,岂能被人如此轻视?既然已经招惹了他,既然已经做了他的人,别说身体,就连内心也只能是他的,他不允许她的背叛和异心,宁愿亲手把她毁掉,也不要她的心中还想着别的什么人!
绯悠闲听到他的话,稍怔了片刻,随即缓缓地笑了起来,喃喃地道:“你说得没错,我……由始至终都不曾喜欢过你的。”
她心里一直想着的,是那个温暖善良的书生,始终爱着的,是那个独在异国飘摇的质子……可是这些,都在幻梦长空之境中,最终归于无痕,是她杀死了自己最爱的那个人,是她改变了他,将沈阙推向了毁灭之地。从决定画骨重生的那一刻起,沈阙,就再也不是她爱着的那个沈阙了……
绯悠闲笑得有些凄凉,她慢慢向沈阙接近,注视着他英俊的眉眼,仿佛从他的脸上,还能看到昔日那温暖的容颜,冰凉的声音低笑了几声,语气淡淡地道:“你……抱一抱我吧。”
沈阙居然真的抱住了她,片刻之后,绯悠闲皱眉闷哼了一声,唇角涌出血迹。她全身颤抖着,却还是紧紧地拥抱着沈阙,仿佛在拥抱着一百年前那个善良的质子,他们的脚边滴答滴答地落着血珠,落在她和沈阙的中间,触目惊心地悲凉。
绯悠闲的脸上被泪水打湿,她勉强撑着身体,侧首接近沈阙的耳边,艰难地轻念着:“沈……沈阙……沈阙……”一字字,一声声,带着无限的怀恋和不舍,仿佛穿过时空,对着那个书生质子最为深情地低喃。
沈阙怔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些触动,他的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记忆中,好像也曾听到过这么刻骨铭心的呼唤。岁月的轮回洗刷了他的从前,却抹不掉深植于灵魂的眷恋,在他未知的时光里,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曾经这样称呼过他。
他还未回过神,绯悠闲猛然推了他一把,沈阙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去,右手与她擦衣而过。他的手上还染着她的鲜血,那把他亲手刺入的匕首还留在她的腹中,可是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城楼坠落下去。
阴冷的风,撩起了她的衣衫,银发肆意飘舞,即使现在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她的身体开始崩塌,向外飘散着灵力之光,艳粉的灵力幻化出轻灵的花瓣,像是漫天飘零的雪花,绯悠闲重重地摔在了城楼下,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怔住了神。
她想起了和沈阙最初相见时,那个傻傻的、温暖人心的笑容以及他局促的、害羞的一举一动。那个读书坏掉脑子的笨蛋,还在跟她说着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闻的大道理,还在看到她杀人之后,倔强不屈地与她争辩,还在被她训斥之后,独自坐在夕阳下落寞地哀伤。
沈阙会不会怪她呢?是她抹杀了那样的他,幻梦长空之境里,她失去了灵魂,失去了曾经的沈阙,过去今生经历过一遍,这才明白,她真正爱着的那个人再也找不到了,即使现在她死了,仍无法与他重逢,再也无法回到他的身边。
云初末和云皎终是来晚了一步,他们站在城楼之下,望着漫天飘零的八重樱花,不远处的空地上躺着一枚发钗。云皎迈步走了过去,蹲下身拾在手里,望着那枚发钗发呆,陷入了沉默之中。
城楼上的兵将见到他们,又如临大敌地架起了弓弩,云初末站在云皎的身边,缓缓转身环视了一圈,阴柔精致的面容上尽是冰冷和对于人类的嘲讽不屑。即使身处在这样千钧一发危险的环境中,他的神情中依旧见不到一丝慌乱,全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片刻之后,他走到云皎面前,摸了摸她的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细语地轻哄着:“好了,我们该走了。”
他的原身是灵,而绯悠闲是妖,即使灵族和妖族的关系向来亲密,他也没有难过成云皎这个样子。在他看来,反正这个妖迟早都会死的,早一点儿,晚一点儿,又有什么区别?想到此,他甚至斜斜地鄙视了云皎一眼,不知道前些天声泪俱下控诉绯悠闲虐待自己的人是谁。
云皎的心情很是惨淡,她知道绯悠闲即使今日没死,三个月后还是会被长空之境吞噬,但是现在的结局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画骨重生,从头再来的最后,居然是沈阙杀死了绯悠闲,他们之间还有好多时间没有度过,还有好多遗憾没来得及弥补,却已招致这样悲惨的结局。
想到此,她抬头看向云初末:“云初末,你说她这样做……值得吗?”
云初末弯了弯唇角,难得认真地答:“她觉得值得,就是值得的吧。”
他们站了起来,迈步朝洪武门走去,城上的弓箭随着他们的脚步移动,生怕会出现什么乱子似的。经过绯悠闲先前的那一击,他们已经很确定这两个也不是好对付的人,所以他们宁愿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离开。城楼之上,沈阙望着那两道远去的身影,英俊的脸庞上似乎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他垂下头注视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又是一阵心神恍惚。
“今日多亏翌王,否则我等的性命都要被这妖怪害去了。”楚太子不知何时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对着沈阙客套道。
沈阙勉强地一笑,向他回礼道:“此次计划能够成功,还是得益于国君的安排。”
楚太子冷哼了一声:“真是没想到,王弟,哦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楚湛竟然勾结妖孽,险些颠覆了我楚国数十年的基业,不过幸亏翌王你发现及时,朕才能得以肃清余党,铲除妖邪。”
沈阙的神情还是恍惚的,直到楚太子拍着他的肩膀道:“翌王尽管放心,今日你肯诛杀自己的宠妾,也算是拿出了十分的诚意,朕与你的约定就此达成,等你回到齐国取得王位之后,以后的天下将会是我们两个人的!”
沈阙回过神来,对他微微颔首,淡淡地笑道:“国君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