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找到霍斩言,他正在树林中坐着发呆。一袭墨色的衣袍随风微微飘荡,长发散落在肩头,遮挡住英俊的眉眼。他握着手里的骨笛,身子靠在树枝上,凝望着不远处的湖水出神,神情专注而温柔,好似从潋滟的波光中看到了那道明媚的身影。
觉察到有人在接近,他缓缓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蹙起了眉,似乎对于别人的打扰有些不悦,他循着动静朝向远方望去,只见两个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身着素白衣袍的男子风流绝艳地走在前头,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迈着懒散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旁边那位穿着碧绿衣裙的姑娘,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的脚步,不时凑上去说些什么,引得那白衣男子鄙夷地一瞥,随即折扇一扬,没好气地敲在了她的头上。
待那两个人走近,霍斩言才认出这位男子便是当日在江上同他动手的人,而这个人旁边站着的则是那位手持骨笛的小姑娘。他微微蹙眉,靠着树枝警惕地注视着他们,却没有开口说话。
云皎首先走了过来,笑嘻嘻地对霍斩言道:“霍公子,我们家公子想见你。”
霍斩言的警惕没有放低,语气却甚是平静:“我并不认识你们。”
云皎的眼波一转,手指抵着唇瓣斟酌片刻,又道:“你虽然不认识我们,我们却认识你,或者说,认识过去的你。”
霍斩言将头偏过去,显然不大想与她说话,良久之后,才缓缓道:“你的眼睛……很像她。”
云皎一愣,倏忽反应过来霍斩言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于是她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笑容,再接再厉地套近乎:“是吗?大家都说我的眼睛很好看,嗯……清澈见底,唯美动人!”
旁边的云初末不可忍受地闭了闭眼睛,耐着性子道:“你到底在废话些什么?”
云皎愤愤地瞪着他,显然对于云初末不能欣赏自己才智这件事很是不满,要知道她一向最讨人喜欢,也最容易找人说话!瞪完了云初末,她又转过头来说道:“我们公子很有意愿跟霍公子交个朋友,不知道霍公子……呃,能不能下来说话,这样仰着头还是挺累的。”
霍斩言恍若未闻,散落的墨发挡住了他的侧脸,也挡住了落寞孤独的神情,他的头靠在身旁的树枝上,平静的目光遥望着那湖水,眼眸中掩藏着无尽的哀伤与怀念。
见云皎还想废话,云初末不耐烦地把她扯到一边,态度很恶劣地开口道:“霍公子,不如你我做一笔交易,你把灵珠交给我,我让你见到想见的那个人。”
云皎听此,简直大惊失色,看现在的情景,云初末是打算带霍斩言进幻梦长空之境了,可是那个异域一旦进入,就不只是交出灵珠那样简单了,霍斩言还得献出他的灵魂,而且云初末的伤还没完全好,现在没了明月居结界的保护,怎么可以再贸然施法替人画骨重生?
她连忙阻止云初末,将他拉到一边,小声嘀咕着:“喂,你不要命了,虽说霍斩言先前是个人,但那反噬之力也不是你现在能承受得了的!”
云初末幽幽地注视着云皎,直到把她看到心里发毛,讪讪地放开了他的衣袖,才缓缓道:“再说废话就把你的舌头割掉!”
云皎很受打击地退了回去,凄凄惨惨站在边上,又听云初末道:“我可以让你复活三个月,去见这支笛子的主人。”
霍斩言一愣,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了云初末,片刻之后,又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你觉得这样的谎话,能够骗得了我?”
云初末挑了挑眉:“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是在说谎话?”
他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侧了侧身子,悠然负上了双手,颀长的身姿显得慵懒无比,就连说话时的语气也是漫不经心:“你该知道,若是我想要,就算你不给,我也自有别的办法。”
旁边的云皎听此,不由得在心中疑惑,以云初末的恶劣本质,若是从前肯定早就下手抢夺了,哪里会管什么江湖道义之类的,之所以费这么大的功夫,难道是为了霍斩言的灵魂?他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利用画骨重生之术取得霍斩言的灵魂以及他的灵珠。
霍斩言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云初末的话,良久之后才道:“三个月后,我会如何?”
云初末倒是不打算隐瞒,而且对于这件事,明月居向来童叟无欺,他语气不变道:“三个月后,你将会魂飞魄散,永远地消失在这世间。如何,霍楼主?”
霍斩言的头微微低着,散落的墨发随风轻舞,一派寂静美好的场景,他的神情孤独,靠着背后的树枝,喃喃道:“我只想见她一面,并不想……让她知道我……”
云初末听此,顿时展颜笑了,手里的折扇啪啪敲了两下,一副出门捡到金子的模样:“这个好办,你本来就是鬼魂,若是不肯现身,她是见不到你的。”
云皎听此,再也忍不住插话:“可是即使这样,你还是会消亡的……”
云初末忽然扭头瞪了她一眼,警示的意味非常明显。云皎被他看得心虚,很不服气地又瞪了回去,不满地噘着嘴,在心里暗暗嘀咕着。
云初末为了挽回生意,对霍斩言笑得纯良无比,他敲着手里的扇子斟词酌句,慢慢道:“其实在下还有一项异能,能够帮助死去的鬼魂画骨重生,送他们回到过去的人生里,弥补从前留下的遗憾。”
霍斩言闻言,淡然的眸光一闪,他望向云初末,表情中染上了些许热切,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欢喜:“若……若是我肯拿魂魄来交换,是不是就可以……救回她?”
云初末摇了摇头,娓娓道来:“每个人从他出生时起,便已注定了结局,即使回到过去,也无法改变。”
霍斩言眸中因欣喜而绽放的光彩逐渐暗淡下来,他抚摩着手中的骨笛,细不可闻地勾唇笑了,缓缓道:“过去的人生,我已不愿再去纠缠,唯愿能够看她一眼,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也就罢了。”
云初末默默注视着他,片刻之后,由衷道:“霍楼主,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霍斩言自嘲般冷哼了一声,聪明吗?有时候,正是聪明的人,才会做出愚蠢而悔恨终生的事……
云皎的神情惋惜凄楚,她看向了霍斩言,既有同情又有感叹,其实云初末说得很对,在这一百多年来,霍斩言确实是他们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从前来找他们画骨重生者,大多是想借助重生回到过去,弥补人生中未了的遗憾,可是宿命的结局不可更改,那些人即使回到过去,也终究无法从头再来,不过是将绝望的人生再次走了一遍,殊途同归,不一样的路,却推向了相同的结局。
其实那样的人生,他是不想再经历了吧。从出生时起,便注定了绝望而短暂的人生,他的每一天都是在为了别人而活,活在刀光剑影里,活在阴谋算计中,脑中时刻绷着紧紧的弦,一刻也不曾放松。
可是,这般坚忍不懈,换来的却是一场空无的镜花水月,而他的人生,也在这样的寻寻觅觅中,在这样的苍茫无措里,画上了最终的句号。蓦然回首,一切恍如幻梦,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永恒?
一场精妙绝伦的算计,他将所有人都拉进了棋局之中,信手拈来,自以为是地掌握全局,却不承想,人人生而有情,就连冰冻雪藏了真心的他也不能例外。谁能在那般疯狂的爱恋中保持冷静,谁能在那般不顾一切、无私无求的深情中,始终无动于衷?
有时候她甚至想,或许霍斩言不是无情,反而是太有情了,所以才会被执念困在其中,动弹不得,最终走上歧途,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本身就是一盘棋局,每个人都是上面的一粒棋子,算计了别人的同时,自己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不过是演了一场可悲可笑的折子戏,害苦了自己,还连累了别人,留在命盘之上不过寥寥数笔。
佛家常说,有因才有果。某些时候,这句话也算有些道理,你是什么样的人,便会遇到什么样的人,身处怎样的环境,就容易导致怎样的选择,从而走向怎样的人生。
所以,人这一生,最难克服的敌人是自己,正如霍斩言,得到灵珠又怎样,天下无敌又怎样,最后还不是死在了自己的执念之中?他那么多阴谋诡计,却终究逃不过一颗爱她的心。
波光粼粼的江面,流水依旧潺潺,霍斩言站在岸边,握着手里的骨笛沉默无言。云皎见此迈步走了过去,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江月楼里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吗?”
霍斩言侧首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云皎微微蹙眉,又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回去呢?他们……一直都在等你……”
人一旦死了,魂魄便会归于忘川,而那些对现世有着深深眷恋的人,因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无法放下心中的执念,灵魂便会滞留在阳世,就像霍斩言,就像江月楼里的所有鬼魂,以一缕孤魂飘荡在人世间。
可是,异世中的鬼魂想要留在阳世,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若不是感知到霍斩言的存在,江月楼的那些人是撑不到今日的吧。他们死守着山庄的每一片废墟,不过是想让自家楼主回去看上一眼。
霍斩言闻言,黯然转身,他的头微微低着,说:“是我对不起他们,没能带给他们安宁的生活,还将杀戮引至江月楼……”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似是自嘲:“不过,再多的是非恩怨,很快就能解开了吧。”
云皎望着霍斩言,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灵魂终究会消散在幻梦长空之境里,倘若这世间没有了他的气息,江月楼的那些鬼魂自会散去。他不是不愿意回江月楼,而是因为愧疚不敢回,身为楼主没能保护好江月楼里的每一个人,却还将灾难祸事招引回去,就这样一边翘首以盼,一边避之不及,整整三十年,执念依旧。
“可是……”想起玉娆当日陷身火海的场景,云皎不由得心中悲悯,“你想过玉娆没有?”
霍斩言一愣,他只怔了片刻,又静默地垂下头去,缓缓拿出一个玉瓶来,转身交给了云皎:“待我消亡后,烦请姑娘将此物还给她吧。”
云皎哑然一笑,伸手将玉瓶接了回来,迟疑片刻问道:“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跟她说的吗?”
霍斩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绕过云皎朝向树林里走去了。
进入幻梦长空之境,正是找到霍斩言的第二天,按照霍斩言的要求,他会以鬼魂的身份出现,陪伴萧萧走完最后一段人生。
天水涯匆匆一战,萧萧并没有死,而是忍着伤痛去了碎云渊,那是位于西北的一座山峰,陡峭险峻,人迹罕至,山林中尽是野兽虫鸣之声。
当日卓鼎天率人攻上神火宫时,萧孟亏在决定玉石俱焚之前,曾经嘱咐过她,说那座山崖之上长着一株红梅,他心上的那个女子最是喜欢,所以让她好生照看,千万不要让它枯死了。
于是萧萧辗转数百里,从山脚下浑浑噩噩地走了好几天,终于来到了碎云渊的峰顶,然而到达峰顶之时,她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望着光秃秃的山崖哽咽出声。
阴寒湿冷的碎云渊之巅,到处皆是玄青如铁的岩石,哪里有什么红梅?萧孟亏,她的师父,那个为武林正道唾骂的恶魔,在临死之前却编出了那样的谎话,将她骗出神火宫,从而保全了她的性命。即使他曾经残忍地对待过她,却在人生的尽头,向她流露出了最为真挚的温情。
望着不远处痛哭的女子,云皎不忍心地皱了皱眉,由于他们都隐去了身形,所以就连声音也不会被人听到。她走到霍斩言的身边,迟疑了片刻,还是道:“其实神火宫覆灭的那天,萧姑娘是准备来碎云渊的,并不是奉命杀你……”
霍斩言听此一愣,眉目中似乎掩藏着愕然和震惊,他没有说话,却转过头注视着萧萧,神情中的悲凉和忧伤更甚。
面对这样的情景,云皎更是忍不住叹息。其实,以霍斩言的智谋,若当时不是情况紧急的话,他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破绽吧。
神龙教教主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也从来都不知晓他的那些阴谋算计,即使他是威震江东的江月楼楼主,对于神火宫存在一定的威胁,可是当时中原武林联合攻打神龙教,神火宫岌岌可危,神龙教覆灭已成定局,在那样的情况下,萧孟亏又怎么可能派萧萧去刺杀他?
可是那时候,霍斩言眼里、心里全是圣灵珠,费尽计谋盘算着的,也是如何赶在卓鼎天之前到达神火宫。他只知道萧萧不知好歹拦住了他的去路,殊不知她不顾生死地与他动手,为的却是在萧孟亏爆出玉石俱焚的力量之前,救下他的一条性命。
这个性情偏执的姑娘,即使知道先前被欺骗,即使知道自己不是霍斩言的对手,还是豁出性命地拖延时间。她没有告诉霍斩言神火宫将要发生的巨变,也没有告诉他,这般的苦苦纠缠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对那时的她来说,爱或不爱,救或不救,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再也与霍斩言无关。
可惜她处心积虑地救赎,换来的却是霍斩言冷漠绝情的回应,他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一剑,冷冽的剑锋刺入她的身体,鲜血流了满地。她跪在地上濒临死亡,而她心爱的那个人、她拼了命救下来的那个人,却始终都未回头看过她一眼。
萧萧在碎云渊的峰顶坐了一天,瘦削的身子满是血污,在寒风中显得狼狈不堪。神龙教已经毁了,师父也死了,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作为她的容身之处。
这时,她想起了麦药郎,那个隐居在沼泽中的死老头,肯定还不知道神龙教覆灭的事吧。
于是她决定动身去找麦药郎,苦寒沼泽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分别,大雪依旧漫天飞舞着,寒风如刀,割破了她的脸颊,她却感受不到半分痛楚。
她行走在雪地中,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霍斩言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望着她虚弱无力却依旧坚强不屈的背影,他面容平静,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却已是阴阳两隔中,生死永别时……
沼泽中北风呼啸,麦药郎正在屋中忙着整理药材,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敲门声,刚打开门,一道身影就扑了过来。萧萧失力跪倒在地上,被麦药郎连忙扶住,见到她浑身狼狈的模样,不由得一阵紧张:“小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麦药郎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内室,搬来了所有的棉被和炉火,还将炉子上煮着的姜茶喂给她喝,忙活了大半天,萧萧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她靠在被褥上,脸色苍白如纸,望着眼前的麦药郎,眼泪顷刻落了下来:“麦爷爷,神龙教……没了……”
麦药郎一愣,这些年他发誓不再给人看病,却还能在沼泽中安然无事地过日子,全赖神龙教的庇护,因此对于神龙教多少有些感情,猛然听到神龙教覆灭的消息,一时间竟然有些错愕。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急忙问道:“你师父呢?他在哪里?”
想起师父,萧萧顿时泪流满面,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师父他……也没了……”
麦药郎心中如同受到沉重的一击,眼中含着热泪,他缓缓转身望向了窗外,想起那位逝去的好友,不由得仰天合上了双目,怅然叹了一声:“孟亏啊……”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萧孟亏第一次来药王谷的场景,那时候萧孟亏还很小,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稚嫩青涩,却染着一身血污,而他背上的那个女子也才不过二十岁,被人挑断了筋脉,剜去了双眼,濒临死亡,萧孟亏叫她师父,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子的名字,叫作萧孟君。
明明花一样的年纪,明明玉一般的璧人,却不得不面对死亡的绝望。她伤得那样重,就连身为药王弟子的他都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看到天下至宝麒麟角,以及萧孟亏满怀期待的表情,他还是答应了下来,最后的结果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萧孟君死了,与她一同死去的还有那个善良木讷的少年。
这么多年来,他躲在这苦寒沼泽中,一是因为想起妻子和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便不愿为人治病,还有就是觉得愧对萧孟亏,他欠这个人的实在太多,倘若此次不能治好他的徒弟,只怕日后死了,也无颜再去见他吧。
可是萧萧的伤势极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麦药郎虽花了大力气去挽救,却还是药石无效。萧萧连吐了好几天的血之后,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气息奄奄地靠在病榻上,望着霍斩言曾经站过的那个窗边发呆,望着望着便又昏了过去,每次都得以银针刺穴才能清醒过来,清醒之后,还是怔怔地注视着那个窗口,以及外面纷飞的大雪,短短几个月,物是人非事事休,再无岁月可回头。
萧萧在清醒的时候,将霍斩言利用中原武林灭掉神龙教的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麦药郎。麦药郎获知真相后虽然恼怒,却还是忍着怒气,潜入附近的集镇上打听神龙教的现状,不过神龙教的消息没打听到,却听到了卓霍两家准备联姻的消息。
初听霍斩言即将成亲,萧萧仅是愣了一下,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倒是麦药郎还是很担心,一刻不离地守在药庐里,就怕她一时想不开会殉情自杀。不过观察了几天之后,见萧萧除了比从前更加沉默外,也没有别的异常,便稍稍放了心,整日在外奔忙寻找为她疗伤的药材。
萧萧先前在酒楼中被铜锤砸中后背,虽有内力保护,还是伤及了肺腑,来不及调养就四处奔波,之后又在少林寺和陆剑山庄里与人动武,导致伤势越来越严重,到现在竟硬生生地拖成了恶疾。霍斩言的那一剑,确实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击。
病来如山倒,即使她是神龙教的圣姑也不例外,在麦药郎离开的那几天,木屋中无人照顾,她连喝水都极其困难。霍斩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看着她病困潦倒的模样,看着她拖着沉重虚软的步伐来到了窗边,他也迈步跟了上去,站在她的身后,良久朝着她的背影缓缓伸出了手。
然而,手指触碰到她肩膀的刹那,又恍若无物地穿了过去,他现在已是鬼魂,不愿现身在她的面前,所以萧萧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他。她的唇瓣干裂,几乎要流出血来,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瘦削的身子像是随风飘摇的风筝,一旦断了线,便要朝着死亡的深渊永远地坠落下去了。
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终于停了下来,冬日的暖阳照耀在沼泽雪地里,映出刺目的光芒。
云初末正斜躺在外屋闭目养神,素白的衣袂垂了下来,若不是跷腿的动作太过猥琐,绝对是一副风流绝艳的好模样。而萧萧站立在窗前,望着漫无边际的雪地,神情落寞孤独,似乎在等待麦药郎的归来。
不过她终究没能等到他回来,待麦药郎风尘仆仆地赶回木屋时,萧萧已然死去多时了。当时她咳嗽了一阵,只觉得头晕眼花,于是一路扶着桌椅想回到床榻边,刚走了几步,便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云皎、云初末和霍斩言站在木屋里面,看着她一路爬到床榻边,靠着床榻虚弱无力地低咳了一阵,游离茫然的眼神忽明忽暗,像是一团即将熄灭的鬼火。单薄的身体因为寒冷瑟瑟发抖,脸上却因高烧渗出了汗珠,她的脸色惨白,微微仰头望着木屋的房顶,神情沉寂,渐渐没有了生气。
良久之后,她的身子歪了一下,似乎是想从地上站起来回到床榻上去,却因为失力,整个人都摔倒,趴在了地上。萧萧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衬着苍白虚弱的容颜,显得凄楚决然。
她微微抬手,用力咬破了手指,颤颤巍巍地在地上写着什么,殷红的鲜血从手指渗出,一笔一画勾勒出几行小字。写完之后,她的眼帘慢慢低垂下来,向地面上的几个字缓缓伸出手去,轻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覆上了“霍斩言”这个名字后,干裂的唇角逐渐勾起一丝苦涩凄惨的笑意,凝望着血字的眼神似乎在看着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滴清泪缓缓滑过了脸颊,瞬间荡开了若有若无的笑容。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的名字,片刻之后,轻轻地念着:“斩言,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的表情怔怔的,眼眸里尽是死寂,语气也黯然了许多:“他要娶那位姓卓的姑娘,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这心里可真是不甘心。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斩言不爱我,而我……就快要死了……”
她又咳了几声,一口鲜血顺着唇角流出,映衬着苍白的容颜,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她无力地趴在地上,目光迷离,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土地,血在地上蔓延,染脏了她的脸颊,落在视线中一片殷红,她在若有若无地喘息着,亦在静静等候那一刻的来临。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片刻之后又平静了下来,眸中的神情越发涣散,最终垂下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霍斩言一直站在木屋中,望着她逐渐冰凉的身体,从早上到黄昏,一动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静静望着她的尸体发呆。就在云皎想上前叫醒他的时候,云初末及时伸手拉住了她,把她拽到身边来,又狠狠地按了按她的脑袋。
云皎气鼓鼓地瞪了云初末一眼,再看向霍斩言的时候,只见他倾身跪了下来,跪在萧萧的身边,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神情落寞而哀伤,喃喃轻念着:“是你……一直都是你……我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可惜,这场迟来的告白,霍斩言心知,而萧萧却是永远都听不到了。
他的身上开始泛着奇异的光芒,灵魂如移动的流萤般迅速游走着,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散开,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亦是越来越淡,从手指沿着手臂开始变得透明,最终整个人都消失殆尽,化作一缕光辉绕着木屋和萧萧的尸体转了一圈,顷刻就消散在半空之中。
云皎见到这个情景,不由得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虽说霍斩言没有经过画骨重生,但是以他的修为,至少也能撑得过一个月才是,怎会在这时候就被幻梦长空之境吞噬了灵魂?
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云初末,只见他正欣赏着手里的圣灵珠,双眼放光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熟悉。云皎稍微回忆了一下,顿时想起长安街头永安当的老板每次赚到黑心钱的时候,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同样猥琐,同样恶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气得咬牙切齿,在心里暗骂了几句,跺了跺脚就往屋外走,还没走两步又被云初末揪住衣领给拎了回来:“你去哪里?”
云皎不满地噘着嘴,很不客气地说:“你都拿到人家的灵珠和魂魄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云初末咂了咂嘴巴,笑得心花怒放:“你不是很想知道,到底是谁那么残忍,居然拿人骨来做笛子吗?”
想起那支人骨做的笛子,云皎简直恶心到汗毛直竖,她气得跺脚,对云初末一字一顿地大吼出声:“我才不要!”说完,气颠颠地跑出了屋子。
萧萧临死前在地上留下血书,让麦药郎将她的一截骨头取出,做成笛子送给霍斩言。麦药郎回来之后,见到萧萧冰冷僵硬的尸体,伤心消沉了好半晌,还是照着她的话去做了。然后江月楼婚礼,霍斩言发疯,卓鼎天谋取江月楼,卓玉娆率江月楼众人与左岳盟同归于尽,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不过是现世中少了一个孤独飘荡的鬼魂和一支赋予了所有深情与血泪的骨笛罢了。
这次的施法,他们甚至连画骨重生都给省去了,便取得了霍斩言费尽心机得到的圣灵珠,以及他的魂魄。云皎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倒是云初末,丝毫没有亏心的感觉,还理所应当、厚颜无耻地说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听得云皎咬牙切齿,特别想朝着他那张比城墙还坚实的厚脸皮上狠狠揍一顿才甘心。
想到霍斩言先前的嘱托,于是趁着某人还沉浸在得到灵珠的喜悦中,云皎赶紧拖着那个某人又来到了江月楼的废墟中,可能是感觉到自家楼主的魂魄已经消失在天地间,所以,这里的冤魂散去了不少,山庄内的环境也轻松了许多。
再次找到卓玉娆,她正坐在石塔顶层的角落里发呆。三十年前,霍斩言便是在这里死去的,不只是霍斩言,之后的卓鼎天和卓玉娆也在此丢掉了性命。可是斯人已逝,有的人魂飞魄散了,有的人堕入轮回了,只余下她自己还死守着过去的恩怨不肯放开。
觉察到有人的动静,卓玉娆冰冷地抬眸,不过眼神之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冷冽和杀气,她只看了云皎和云初末一眼,又收回视线,沉默地望着墙角发呆。云皎想起她曾把云初末错认成霍斩言,想必是由于太过思念了吧,相思成痴,落寞成劫,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向前走了几步,轻声唤道:“卓姑娘……”
她还未来得及说完,卓玉娆便低低冷笑了一阵,黯然垂了下头,声音悲凉:“其实我早知道,他若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云皎握着手里的玉瓶,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卓姑娘,就是霍公子让我们来的。”
卓玉娆听此一愣,她连忙站了起来,急切地问:“真的?那……他在哪里?”
望着卓玉娆满是期待的脸,云皎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她定了定心神,将玉瓶拿出来,呈到卓玉娆的面前:“霍公子嘱托我们把这个交给你。”
卓玉娆呆呆地看向了玉瓶,良久之后才伸手接了过去,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落寞和黯然:“他……可有话,与我说?”
云皎一时语塞,绞尽脑汁斟酌了一会儿,才心虚答道:“霍公子说,能够认识姑娘是他的荣幸,可若是他的存在成了姑娘的不幸,这辈子都会愧疚于心,不敢见你了。”
不远处的云初末很是恶劣地轻嗤了一声,被云皎恶狠狠瞪了一眼之后,满不在乎地侧过身,靠在石塔的墙壁上打了一个哈欠,厚颜无耻的模样特别有种欠揍的气质。
卓玉娆的神情恍惚,她轻轻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又哪里来的不幸呢?我……我只想再见他一面而已……”
云皎顿时哑然,她继续心虚道:“你很想见到他吗?可……可他已经堕入轮回了啊。”
卓玉娆听此抬起头来,她也感觉到了霍斩言气息的消失,可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放下执念堕入了轮回,所以,在大家都伤心绝望地离开时,她选择留在这里,独守着江月楼的一片废墟,痴心妄想地以为还可以见到霍斩言,明明她就在这里等他,他为何不来?
为何不来!为何不来!因为那个叫作霍斩言的人,同样对他们有着深深的执念,愧疚煎熬于心,他们都已经死了,再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平添一缕伤情罢了。
他不是没有话对卓玉娆说,反而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解释清楚,从他们最初的相识,到那场婚礼,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他说不出口,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会伤了她的心,辜负了人家的一番深情。
他不爱她,这是唯一的解答。所以回头想想,他们之间,不如沉默。
霍斩言的心思,卓玉娆终是不会懂得,所以她不明白,既然知道大家都在心心念念等他,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离开,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转身投入轮回之中?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语气平静地问:“他,可还有别的话?”
云皎一呆,暗自腹诽地斟酌,小心翼翼地望了卓玉娆一眼,继续心虚地说:“霍公子说,往事已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现在只想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云初末抿着唇在心里憋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显得很是猥琐,外加龌龊恶劣兼具厚颜无耻。她在这里如履薄冰,备受煎熬,某人却总是使坏捣乱,云皎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脑门直烧到脚指头,她转头瞪着云初末,牙根咬得咯咯响,愤愤地指责道:“你可以不说话!”
云初末望着她,无辜地努了努嘴巴,甚是纯良地耸肩:“我没说话啊。”说完,又立即侧过身去,仰头望天,手里的扇子摇得哗啦啦,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死模样。
云皎气得差点儿跳脚,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对卓玉娆道:“姑娘,既然霍公子都能放下执念,你为什么不能呢?”
卓玉娆静静地听着,片刻之后,突然摇了摇头,她垂下了眼帘:“姑娘,你不要再骗我了。”
云皎瞪大了眼睛,一副偷东西被人当场捉住的心虚模样:“我……我没有。”
卓玉娆笑得有些悲凉,语气轻轻道:“他若是能看得开,早就已经放下了。更何况……斩言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见到谎言被拆穿,云皎垂死挣扎地想要辩解,却被人拎着衣领拽到后面去,她抬起头见云初末已经挡在了前面,不待她开口说话,便赶在前头,气定神闲地点头:“你说得不错,他确实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顿了顿,慢悠悠补充了一句:“因为他对你,连一句话都没有。”
云皎抓着他衣袖的手抖了一抖,望着眼前品质恶劣的人,一股愤怒感油然而生,眼睛里简直可以喷出火来。她正咬着牙要说话时,突然听到卓玉娆黯然平静地说了一句:“这样啊……”
云皎充满正义感的身子一歪,愕然地看向了卓玉娆,她先前费了这样大力气,不过是想劝说卓玉娆放下过往,回归到忘川之海去,对方不仅没有被说动,还将她的谎言指了出来,没想到她绞尽脑汁都没做成的事,居然被云初末三言两语摆平了!
双方对比这样明显,当真让云皎饮恨懊悔,早知道她也说实话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口舌,自讨苦吃还招人嫌弃!
卓玉娆看向了云初末,显然是相信了他的话,她轻声问道:“他……真的轮回去了吗?”
“呃……”云初末咬着指甲思考了一下,他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又觉得只是这样的程度,还不足以令人相信,于是厚着脸皮补充道,“他找到了一个姑娘的踪迹,于是追随人家投胎去了。”
卓玉娆的神情凄楚,却也有了些许释然,唇边泛着苦涩:“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云初末见她这副模样,趁机建议道:“其实在下懂得一些法术,能够……”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云皎踮起脚捂住了嘴巴,云皎扭头对卓玉娆飞快道:“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我原先那样骗你,无非是不想你知道真相之后伤心难过,现在你既然都知道了,也该明白霍斩言的选择和我的一番苦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奋力把云初末往外拖。卓玉娆注视着他们,片刻之后低下头苦笑了一声,淡淡叹息着:“罢了。”她的身上泛起淡金的光辉,与先前的戾气不同,这种光辉宁和而圣洁,令人感到无比温暖和舒服。
云皎捂着云初末的嘴巴,不让他开口说话,注视着卓玉娆的身体化成一缕金光,回归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连扯着云初末的手也松了下来。云初末扭头愤怒地望着云皎,语气沉郁顿挫:“你可知道,你放过了一笔很好的交易!”
云皎先前理直气壮的神情顿时蔫了下来,往后缩了缩,微微嘟着嘴,低声嗫嚅着:“对不起……”
云初末的俊眉紧锁,大哼了一声,转身就朝石塔外走去,愤怒的身影一颠一颠的,连脚步都快了许多,看上去真的很生气。
云皎赶紧跟上他的脚步,凑到他的旁边:“云初末云初末……”
云初末居高临下,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语气还是很嫌弃:“干吗?”
云皎的眼珠一转,顿时觉得这是她拍马屁的好时机,于是笑嘻嘻地道:“你这么容易就骗过了卓玉娆,真是让人佩服佩服。”
云初末斜睨了她一眼,折扇啪的一声敲在了她的头上:“在这世上,只有真话才最容易哄骗人心。”
云皎很受启发地思索了一会儿,顿时领悟了云初末话里的意思,她立即学以致用地道:“云初末,我有话想对你说。”
云初末的脚步不变,语气更干脆:“说!”
“你看你行为猥琐,态度恶劣,对人一点也不温柔,还不懂得怜香惜玉……”云皎正打算吧嗒吧嗒说一大堆,但见到云初末逐渐沉郁下来的脸和向她缓步走近的身影,不由得瞳孔一缩,连忙分辩道,“是你说这世上只有真话才能哄骗人心的!”
云初末将折扇别在腰间,捋了捋袖子,咬牙切齿道:“你确定方才说的是真话,嗯?”
云皎赶紧蹲在地上,小手抱着头,惨兮兮的模样差点儿哭了:“不要打我,不要割我的舌头,我再也不敢了……”
云初末重重地哼了一声,揪着云皎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一边走着,一边道:“既然你这么了解我,我不给你机会体验一下,倒枉费了你的一番苦心。”
被拎着的云皎简直涕泪横流,连声求饶的同时,还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云初末这个行为猥琐、态度恶劣又不温柔的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金光灿灿,为天际的流云描上了些许金边。云皎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前方流过的碧波发呆,回想起这些时日的遭遇,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些慨叹,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才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继续消沉。
云初末打着哈欠从船舱内走出来,看到云皎凄然的背影一怔,随即淡定地把哈欠打完,还饶有兴致地伸了伸懒腰,迈着步子朝她走了过去。
脑袋上忽然传来沉痛的一击,云皎捂着头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果然见云初末收回手,站立在她的旁边,脸上带着些许坏笑,态度很恶劣地转着手里的扇子,像极了在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贵公子。
云皎捂着头,愤怒地咬着牙:“你可不可以不要敲我的头?”
云初末的表情甚是无辜,他努了努嘴,倾身挨着她坐了下来,与此同时,云皎很有先见之明地挪了挪位置,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与他划清界限。
受到冷遇的云初末表情更是无辜,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云皎,小眼神像是要糖吃的小孩:“云皎,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最近有生病的迹象?”
云皎甚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又往旁边挪了挪,揶揄地问:“什么病?”
云初末漂亮的眼睛缓缓眨着,望着她似乎在笑,缓缓道:“一种会使人反应迟钝、发呆抑郁的病,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症状会越发严重。”
云皎一呆,她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转过头傻傻地问:“这是什么病,为什么我都没有听说过?”
云初末笑得很灿烂,跟朵太阳花儿似的,偷偷瞄了云皎一眼,幽幽补充道:“俗称老年痴呆。”
“你你你……”云皎气得脑门充血,扑过去伸手就要打他,可惜云初末的身手太好,轻而易举就躲了过去。
他敏捷地转了一圈,从地上倾身站起来,眉眼中含着笑意,手里悠然地转着折扇,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即使心里感激,也不用行如此大礼,在下实在不敢当啊!”
由于一扑落空,云皎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脚下,气得直捶船板,偏偏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坐起身来,双臂抱膝,侧脸枕着手臂不理他。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她早就摸清了云初末的一些习惯,如果他想同她玩闹,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地惹她发怒,看着她气得跺脚的模样偷偷发笑。这时候若是不理他,他顶多会再逗弄一阵也就感到索然无味地去做自己的事了,可若是理会他,只会助长云初末嚣张的气焰,让他越来越恶劣!
见云皎不理会自己,云初末果然默默爬了过来,从旁边探头望着她:“云皎?”云皎很不乐意地看了他一眼,负气轻轻哼了一声,又扭过头去,枕着手臂看向了另一边。
受冷落的云初末扯了扯唇角,身体半跪在船板上,又从她的另一边爬了出来,手指捏着她衣服的一角,小心翼翼试探地摇了摇,语气近于讨好般:“小皎?”
云皎换了一个姿势,双手郁闷地撑着下巴,想起那颗已经失去灵性变成废物的灵珠,很是消沉地问道:“云初末,你的伤是不是好了?”
云初末盘腿坐在她的身边,笑得很是灿烂:“是啊,你怎么知道?”
云皎顿时被打击得抬不起头来,她又凄然惨淡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船舱里走了,背影要多荒凉就有多荒凉,要多消沉就有多消沉。这种事情……还用得着想吗?
云初末望着她满受打击的背影,不明所以地侧过头思索了片刻,立即杀气腾腾地站起身来,冲着船舱内的云皎喊道:“云皎!你过来!”
云皎已经回到船舱内坐好,臂肘搁在膝盖上,望着面前炉子上的茶壶发呆,听到云初末叫自己,不由得郁闷地回答:“干吗?”
云初末走了过去,微微倾着身子,伸手扳过云皎的脸,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神情,眼眸中闪过某些威胁的意味:“我的伤好了,你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呢!”
云皎的心情惨淡,云初末的伤好了,她看起来……当然很不高兴了!要知道他的身体好了,这就意味着他又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对付她了,哦……光是想想就觉得好难过!
注视着云初末近在咫尺的俊脸,她淡定地抬眸,水灵灵的大眼睛跟他对视,脸上自认没有一点破绽:“没有,我很高兴。”
“没有?”云初末挑了挑眉,微凉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笑一个给我看看。”
云皎很愤怒,云皎很苦恼,云皎很想哭,这诸多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表现在脸上顿时绽放出一个很讨人喜欢的笑脸,十七八岁且模样很好看的小姑娘,白皙的皮肤在碧绿衣衫的映衬下更是显得灵气逼人,可爱至极,眼角弯弯像月牙,甜腻腻地迷死人,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得合不拢嘴。
云初末的唇角不动声色地上扬,幽凉的目光注视着她,眼里似乎也带着笑意,手指却划过她的脸,没好气地打击道:“比哭还难看!”
云皎顿时不乐意地嘟起了嘴,要知道这可是她最好看的笑脸了!
她转过头来,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盯着小炉上的炭火,慢慢道:“云初末,我想家了。”
云初末一愣,顺势挨着狐裘躺了下来,背对着云皎,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唇角却扬起些许笑意:“那我们就回去好了。”
“真的?”听到云初末说要回去,云皎赶紧放下了手,扭过头看他。
云初末淡淡地嗯了一声,又继续道:“回去住几天也没什么打紧,以后再出来就是了。”
云皎听此,连忙站了起来,道:“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云初末细不可闻地笑了,没好气地道:“我们是回家,又不是出远门,收拾行李做什么?”
云皎顿时站住了,僵硬的身体看向云初末,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还未说话,就听云初末又喊了她一声:“云皎。”
“嗯?”云皎望着他,见云初末侧躺在狐裘之上,素白的衣摆散成了白莲花,优雅的身姿风流绝艳,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准备睡觉。隔了一会儿,只见他反手递过来一样东西,语气平静地道:“送给你。”
云皎一呆,望着云初末手中的锦盒,回味着他刚才说的话,一时间竟忘了去接。良久都未见回应,云初末的手动了动,要将锦盒收回来,闷闷咕哝了一句:“不要算了。”
“要!”云皎立即扑上去,把锦盒夺在手里,喜气洋洋地道,“当然要了!”她欢天喜地地把玩着那个锦盒,却没有着急着打开,看向云初末问道,“云初末,你晚上想吃什么?”
云初末的唇角泛起些许微笑,他合上了双目,漫不经心答:“随便吧。”
“嗯……”云皎手指抵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才道,“那就做砂锅煮鱼好了,我这就去捉鱼。”
黄昏的夕阳下,云初末缓缓睁开了眼睛,淡淡说了一句:“你决定就好。”船舱内回归了寂静,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见云皎不知何时已经拿着网兜出去了,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随手扯过狐裘闭眼睡了。
船舱外,云皎双腿耷拉在船头,手里把玩着那个锦盒,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支精巧的竹笛呈现在她的眼前,这支笛子通体呈黄褐色,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痕迹。
她知道这种竹子叫作湘妃竹,因竹节上分布着紫褐色的斑点,所以又叫斑竹,用它制作的笛子,声音浑厚高亢,是值得珍藏的佳品,云初末的书房里原本就有许多,可惜经过银时月那次的破坏后,都已毁去了。
她将笛子从锦盒中拿了出来,这时才发现笛子的一头还挂了一枚坠子,素色的流苏像是云初末的衣角,上面编织着精巧细致的梅花络,中间以银线固定着一枚白色圆润的石头,仔细一看竟然是天下至宝轮回石!
她伸手捋了一把流苏,将轮回石拿在手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恍惚回想起前几日他们在陌陵山上砍竹子的情景,又想到云初末这几天背着她偷偷摸摸地倒饬着什么东西,莫不就是在雕刻这支笛子吧?
云皎欢天喜地地把笛子放了回去,将锦盒放在一边,拿起网兜开始专心致志地捉鱼,不一会儿就有一条不大也不小的鱼儿落网了。她屁颠屁颠地跑回到船舱里,连忙向云初末献宝道:“云初末,你看,我网了一条很大的鱼呢!”
云初末闻言,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她似乎在笑,轻轻地念道:“好啊,今晚这条大鱼就赏给你吃了。”
云皎顿时不满地嘟起了嘴,不乐意地道:“一条鱼根本不够,我今晚……今晚要吃两条!”
望着她将小鱼放在木盆里,又拿着网兜出去了,云初末的笑意顿时在脸上荡开,跟朵太阳花儿似的,尽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