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愿与身违

天水涯的山林里,黑压压的人群潜伏在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进着。

卓鼎天走在前头,警惕地向四周查探着,微微弓着身子侧头提醒旁边的人:“小心点,可能有埋伏。”

陆九卿跟在他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盟主,霍斩言那小子可信吗?”

陆九卿到现在还称呼卓鼎天为盟主,身为武林新盟主的龙懿文当然不高兴,这次围攻神龙教,他几乎将整个龙家堡的精兵都带来了,不知道比左岳盟强了多少倍,于是心里不由得硬气了许多,冷冷哼道:“若是那姓霍的。同魔教妖女勾结,坏了我们的大事,卓盟主你也脱不了干系。”

黑暗中,卓鼎天的瞳孔中漆黑点点,他捻着胡须微笑道:“霍贤侄的为人,卓某敢以性命担保,盟主请放心好了。”

龙懿文见他这样说,心知现在占不到便宜,于是又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其实他心中巴不得霍斩言给的图纸出错,这样一来,由他带领大家冲出险境,剿灭了神龙魔教,到时候武林中人哪个不会唾弃霍斩言和卓鼎天,而把他当成神灵一样供奉着?

可惜,霍斩言给的图纸显然是没错的,他们走了大半夜,都未出现任何异常,偶然遇到几个魔教中人,也被他们不动声色地解决掉了。

一行数千人,悄悄地潜伏在密林中,按着图纸有条不紊地向前走着。天水涯地处偏僻,风景环境亦是怪异无比,甚至他们还曾看到过一团浓白的瘴气飘在不远处,距离主道仅有几丈远,却好像凝固了一般,没再向道路这边扩散,透过昏暗的月光,依稀能看到瘴气里的树木已然枯死,伫立在那里像是引路的死灵。

这些人的额上均渗出了冷汗,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却在想着:幸好有霍斩言给的图纸,不然就是再来几千人,也得困死在这密林中,即使死了都不见天日。

他们大约走了半夜,途中歇息了一会儿,龙懿文又指挥着众人继续走,卓鼎天及时制止了他,斟酌着说道:“盟主,你可曾想过,若是那魔教妖人在神火宫中设下陷阱,我们这群人贸然地闯进去,岂不是要吃亏?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呢!”

龙懿文冷笑道:“卓盟主也太抬举那些妖人了,除非有人通风报信,不然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

他顿了顿,阴阳怪气道:“我想在场的各位也都深明大义,对我中原武林忠心耿耿。”

众人一听他这样说,脸色都有些尴尬,在场的人对中原武林忠心耿耿,不会做出通风报信的事,不过不在场的人就不一定了,说来说去,龙懿文还是在针对霍斩言。

卓鼎天心知如此,也不愿与他争辩,他本来就没打算为了一个霍斩言得罪龙懿文,于是故作温和地笑了笑,躬身道:“盟主说的是。”

“我觉得卓盟主说得有理。”陆九卿接过话,看向龙懿文施礼道,“盟主,为了安全起见,我看还是留些人在此接应吧。”

龙懿文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不过这个建议是卓鼎天提出来的,若是他答应了,岂不是让在场的人觉得他这个盟主年轻气盛,思虑不周?

于是他冷笑了一声,对陆九卿道:“陆庄主,难道要留下来当接应吗?”

陆九卿心中负气,强忍着怒意施礼道:“陆某不是这个意思,盟主误会了。”

他顿了顿,看向华山、嵩山两派的掌门,缓缓道:“不如让华山派和嵩山派留在此处吧,万一神火宫发生异变,也好照应我们。”

龙懿文思索片刻,觉得这样安排也在理,只要卓鼎天和陆九卿没当缩头乌龟,跟着他一起拼刀挨剑,其他的人可有可无,于是他转过头向华山和嵩山二派的掌门道:“有劳两位掌门在此等候,准备接应我们吧。”

盟主发话,那两人当然遵从,都躬身抱拳道:“是。”

见到这种情景,卓鼎天和陆九卿相视了一眼,老奸巨猾的脸上,不动声色地闪过一抹阴毒的笑,把华山和嵩山两派留在山下接应,那么,无论山上发生什么,他们都看不到了。

比如,新任武林盟主在剿灭神龙教一役中,带着龙家堡的手下英勇奋战,结果全军覆没于魔教妖人的手中,而他们,历经九死一生,带着余下的众人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虽剿灭了神龙教,却还是没能抢回新任武林盟主的尸身,让他永远地葬身在神火宫的火海里。

到时候,只要在天下英豪的面前做出痛惜自责的样子,对死去的新任武林盟主说上几句赞美崇敬的话,若是还能流下几滴眼泪,便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说法了。

再比如,神龙教教主萧孟亏在死前,选择与他们玉石俱焚,带着镇教至宝圣灵珠一同毁灭,那颗据说承载着强大力量的邪恶灵珠,终于可以从这世间消失,不再危害世人。

想到圣灵珠,卓鼎天狰狞的脸上满是贪婪,他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女人竟然还对他留了一手,她不是说爱他吗?不是说为了他可以献出一切吗?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可以藏着掖着瞒着他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属于他的东西,他终将会拿来,就像当初他挖了她的眼睛,挑断她的手脚筋,把她的功力全都吸来一样。

萧孟亏自恃有了圣灵珠,武功比从前大进,便可无所忌惮了吗?要知道他现在可是身负那个女人所有的功力,别说萧孟亏,就是当年叱咤江湖的江月楼楼主,站在他的面前也有可能不是对手吧?

他狰狞阴森地笑着,圣灵珠会是他的,神龙教会是他的,龙家堡会是他的,江月楼也会是他的,卓鼎天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神情专注的陆九卿,思绪微微一顿,或许哪一日,连陆剑山庄也会是他的。

他们一路来到了神龙教的总坛外,远远望去,一座城池巍峨矗立在陡峭的山崖上。

一轮明月遥映九州,月光下的神龙教总坛,神秘而古老,像是祭祀邪神的原始村落,几面高墙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然而宏伟的城墙下却有一扇大门可以直通外面,如今城门已关,只有几个巨木削成的防护柱矗立在那里。

城门之中,一片寂静,甚至都能听到巡逻护城教众的脚步声,人们都进入了深沉香甜的美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灾难和死亡正在降临……

神火宫的冰室中,一个紫衣男子凝望着冰床上的女子,神情专注而痴迷。那个女子已经死去了好些年,二十几岁的模样,身体僵硬如冰,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窝深陷,显然是被人剜去了眼睛,不过时隔久远,早已看不出当时血肉模糊的模样,只剩下一道淡黑丑陋的疤痕,在美丽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师父……”萧孟亏侧身坐在冰床上,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喃喃地轻念着,散落的墨发垂在冰床上,竟有一种凄然绝美的意境。他在那个女子的身边缓缓躺了下来,侧过头注视着她,眉目温柔,生怕惊扰了这个女子的美梦一般。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淡淡的目光看着冰室的洞顶。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整个冰室都映着冰冷的光芒。萧孟亏的唇角勾起些许温暖的笑意,恍若在回忆着什么,失魂落魄地呢喃着:“很快……我就可以见到你了……你会不会开心呢?”

他的眼眸温凉寂寞:“不仅是我,还有那个人,我答应过你的,一定要把他带到你的跟前来谢罪,明明你那么爱他……”他神情黯然,不厌其烦地轻声说道,“只是……你想见到的……究竟是他……还是我呢……”

萧孟亏慢慢闭上了双眼,即使躺在冰床之上,也不觉得寒冷,良久之后,他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细碎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将要闯入冰室中。他不悦地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迈步向冰室的石门边走去。

冰室外,萧萧神情紧张地向石门走去,正巧迎上了出来的萧孟亏,连忙半跪下来道:“师父。”

萧孟亏不悦地皱眉,语气威严:“萧儿,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冰室,即使是你也不能吗?”

萧萧连忙垂首,呼吸有些紊乱,显然是一路急赶过来的:“师父,不好了,卓鼎天带着人攻上来了!”

萧孟亏的神情一顿,静默了片刻,方道:“萧儿,你跟我进来。”

萧萧一愣,还是站起来跟着萧孟亏走了进去,她是萧孟亏从一群孤儿中挑选出来的,自小便在神龙教中走动,连萧孟亏闭关修炼的地方她都去过,却从未走进过这间冰室。

从前她只知道自己的师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待在这间冰室里,一连好几天都不出来,起初她也以为师父是在里面修炼武功。后来麦药郎告诉她,这间冰室里藏着一个女子,藏着师父的一个梦,他走进这间冰室不是为了练功,而是躲在那个梦里不愿意出来。

走进冰室中,萧萧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几乎是瞬间,她看到了冰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子。萧孟亏站立在冰床的旁边,语气威严道:“跪下。”

萧萧看了萧孟亏一眼,紧接着神情肃穆地跪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那个女子,想着师父这么多年的苦苦相思,一时间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悲痛。

萧孟亏也缓缓转身,朝着那个女子跪了下来,身姿颀长而又决然:“师父,弟子即将为您清理门户,诛杀叛徒,此战生死未知,您好好看一看萧儿,在天之灵请保佑她……”

萧萧闻言瞪大了眼睛,向前跪了两步:“师父,您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在这个时候,抛下您,抛下神龙教不管?”

萧孟亏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萧儿,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我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注视着萧萧震惊的表情,继续道,“只是有一件事,我还放心不下……”

萧萧听此静默了下来,她自小在神龙教长大,自然知道师父的性子,不只是师父,神龙教的众多教众中,哪一个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既然师父早就有此决断,她便没有阻拦的资格,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郑重点头道:“师父,您说吧。”

萧孟亏转过身,身姿背对着萧萧,目光静默地望着那个女子,淡淡的声音说道:“碎云渊的冰雪崖上,种着一株红梅,她生前最是喜欢,你好生照看,不要让它……枯死了……”

萧萧皱起了眉,温热的泪水从眼眸中流了出来,她抬首望着站在面前的人,哽咽着向萧孟亏深深叩了一首:“是,徒儿拜别师父……”

萧孟亏负手背对着她,终于合上了双眸,叹了口气,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去吧。”萧萧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注视着师父的背影,一步一步退着走出了冰室。

冰室中,萧孟亏又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了那个女子许久,他缓步走到她的身边,沿着冰床坐了下来,凝眉注视着她,轻声地开口:“你等一等我……”

他伸向了那个女子的手,将她手里握着的灵珠拿了出来,这是一颗淡金色的灵珠,澄明剔透,在冰室中散发着圣洁温暖的光芒,单是拿在手里,便能令人感受到其中充溢着蓬勃的生息和汹涌而出的力量。与此同时,那个女子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与活力一般,尸体迅速枯萎下去,最后变作白衣中的一堆尘灰。

萧孟亏不再回头,手里握着那颗灵珠迈步走到石门边,微微侧首,又阔步走了出去。

神龙教的总坛中,此刻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旷野的风,无止息地吹着,好像想同这滔天的烈火一起将这座城池吞噬殆尽。火海之中人们奋力厮杀着,嘶喊声、惨叫声、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大刀砍杀血肉发出的狰狞声混杂在一起……

萧孟亏站在神火宫的宫殿前,目光清冷地望着眼前这场杀戮,身形伫立在空旷的长阶上,落寞而孤独,紫色的长袍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妖艳诡异,未绾的墨发在狂风中肆意飘着,犹如一个气势滔天却茫然空虚的邪神。

他望着滔滔血海,唇角勾起几近疯狂冰冷的笑意。杀吧,杀吧,这只是他与卓鼎天两个人的恩怨,这么多人过来凑热闹做什么?

反正来再多的人,也只是平添他的杀孽而已,圣灵珠的力量加上他的武功,别说这几个愚蠢无知的江湖匹夫,就连整个神龙教总坛都会沦为一片废墟。到时候,所有该死的人,所有该了结的事,都将会在这场杀戮之中,随着他,永远地埋藏在神火宫的往事里。

他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恍若在他们之中看到了卓鼎天的身影。

碎云渊的雪,现在还在下着吗?

在那山崖下面平坦的山谷中,是不是还建着几间简陋的木屋,木屋之中,会不会还住着一位白衣俏丽的女子和一个老实木讷的孩子?他们相依为命,年龄相差不大,却一直以师徒相称。是不是有一天,忽然有个浑身血污的少年突然闯入他们的生活,打破了那里的寂静?

如果是这样,可千万不要给他开门啊……他们看不到那个少年英俊的外表下,掩藏着狼子野心的丑恶狰狞;他们也感觉不到那个少年温和正直的背后,那柄森寒阴毒的刀锋……

他们收留了那个人,给他食物,为他疗伤,击退了那些追杀他的刺客,甚至还把他留了下来,教他武功,跟他一起生活,天真地幻想着三个人可以彼此依靠,相伴到老,如此地推心置腹,如此地深信不疑。

于是,悲剧就这么发生了。一群黑衣人突然闯进木屋,掳走了那个少年,他们一直追到碎云渊上,那时候天空还飘着雪花,双方对峙,激战一触即发,她能抵挡过敌人招招致命的攻击,也能挡得了铺天盖地的铁箭,却终究没能躲得过身后心爱之人藏在袖中的短刀……

碎云渊的风,还真是冷啊,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人推下万丈悬崖,无论他怎么努力地伸出手,都始终触不到她的一片衣角。他看到她手腕上流淌着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袖,他看到她的眼睛紧闭着,血肉模糊,那时候他想,她的心一定很痛吧,因为再也流不出眼泪,所以只能把它吞回心里。

之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萧孟亏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火光,映在眼眸中无比幽凉。

是的,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也是这样罪恶滔天的血海,他屠戮了一个山寨,从那些人的手中抢来麒麟角,抱着她跋涉千里去求麦药郎。麦药郎告诉他,她还有些气息,大概能够救活,不过需要这天下至珍至贵的宝物。

于是,他便开始了那场漫长而又痛苦的旅程,不断地找人挑战,伤痕累累,不断地杀人,杀到麻木,尽管在这之前,他连杀一只鸡都会觉得不忍心。

善良木讷的孩子,总是不懂得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却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正是因为把什么都埋在心里,所以日积月累才会那样沉重,沉重到有一天,连他自己都负荷不了。当那个人不在了,他的世界便也就崩塌了。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一个即将失去世界的疯子,总会轻易地走上歧途,步入绝路。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够救回她,即使这双手上沾满血腥,身负罪恶和杀孽堕入修罗地狱之中,又如何呢?

可是,那个该死的庸医却骗了他,他明明都把圣灵珠拿回来了,她却死了。

他没有杀麦药郎,因为知道即使杀了人家,她也活不过来了。他要带着她,到天涯海角去,在那里,没有漫天飞舞的冰雪,没有浑身血污的少年,更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和冷酷残忍的背叛。

天水涯上匆匆二十年,再度回首那些过往,一切恍若云烟。

是谁说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可知枯骨蜉蝣,朝生暮死之中,唯有心中的一点回忆是永恒?正如那个人活在风华正茂的年代,而他,也从未曾离开。

银灰的月光,洒满了天地。霍斩言行走在山林之间,步调不紧不慢,素白的衣袂泛着淡淡的月华,在这幽静诡异的山林中,犹如午夜中盛放的白莲。此刻,他的腰间佩着一把长剑,身姿清冷,举止优雅,却也终究有点江湖人的样子。

他走在天水涯后山的那条小路中,举头便能看到那座巍峨高耸的宫殿,上方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得通红,宛若朝霞一般,甚至侧耳细闻时,还能听到神龙教总坛传出的厮杀声,那样嘈杂,那样混乱,一定死了不少人。

他的唇角勾起些许冰冷的笑意,迈着步子好像闲庭信步一般,朝着山顶的那座宫殿缓步接近。衣袖和衣襟处的银线流云纹,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森白阴冷的光辉,映衬着白玉雕琢的脸庞和精致好看的眉目,清贵逼人。

过了今晚,他便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神龙教的圣灵珠,以及整个武林的至尊之位,那些他答应父亲的,身为楼主应该带给江月楼的,终将会实现。每当想起这些,冰冷的血液都会跟着沸腾起来,死寂的人生中,顷刻点燃了足以耀亮世界的火焰。

霍斩言想到此,一向清冷的眸光中染上了些许热切,他微微顿首,加快了脚步沉默地向前走着。仿佛前方正在等待着他的,不是那个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不是那场注定你死我活的拼杀,而是他魂牵梦萦已久的冒险挑战,以及深切渴望的凯旋之音。

耳畔传来清脆的银铃声,他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子坐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望着他妖娆美艳地笑着,她的身上穿着嫣红的衣衫,裙摆的薄纱随风微微飘着,晚风拂过,脚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容颜在月光下显得清丽决然,像是一个坠落凡尘的仙子。

她望着霍斩言,幽幽开口:“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关于你,还有我。”

霍斩言淡淡地打量着她,又偏过头去,声音温柔却没有感情:“哦,萧姑娘想到什么了?”

萧萧倾身飞跃下来,翩然落在他的身边,迈步走到他的面前,流光潋滟的眼眸注视着霍斩言,嫣然的红唇轻笑着,似是故意逗弄般:“霍公子,为何不敢看着人家?”

霍斩言不动声色地避过她的目光,将视线别过一边,一言不发。听萧萧轻笑了一声,暧昧地凑近他的耳边:“还是霍公子到现在都对人家念念不忘,想看,却又不敢看?”

女子幽香的气息飘过耳畔,呵气如兰,霍斩言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平静无波的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的神色,甚至连躲避的动作都有些局促。萧萧望着他的失态,扑哧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走上前,悠然道:“没想到霍公子害羞的时候,竟是这般模样。”

霍斩言又躲避了一下,侧对着萧萧蹙眉道:“萧姑娘,请自重。”

“自重?”萧萧挑了挑眉,望着他缓缓道,“我早说过,你的命是我救的,那你便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自重?”

她的语气冰凉,像是午夜中勾人心魄的狐仙:“霍斩言,其实你受伤是假的吧,你不过是想利用我取来救命的药材……”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手指抵着下巴,似乎在反思,“不对,麦药郎早就说过,即使取来那些药材,你也活不长久。那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不是陆剑山庄那一战,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还会武功,霍公子的武功一定很高吧,只是迫于一些原因不敢轻易施展出来,直到用那些灵药恢复了身体……不过以江月楼的实力,若要取来那些药材想来也不是难事,你做了这么多,这般处心积虑地谋划,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嫣然地微笑着,美艳之中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幽凉,慢悠悠地道:“霍公子,看在你我曾经相好一阵的分儿上,可否跟人家说说呢?”

霍斩言终于不再躲避她的目光,平静地望着她,语气甚是冷淡:“萧姑娘已经猜到了,在下又何必多言。”

萧萧扑哧一声笑了,刚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却被霍斩言敏捷地躲了过去。调戏不成,她不满地撇了撇嘴,显得失望至极:“不错,从前我是不明白的,不过现在在这里看到你,大概也就猜出来了。”

她顿了顿,潋滟的目光望着霍斩言,明艳的容颜邪魅如午夜绽放的玫瑰:“其实你一开始,就是冲着神龙教来的吧?”

今晚,她奉师命离开神龙教,由于前山总坛处,神龙教的教众正在和卓鼎天他们激战,所以她选择从后山的小路下山,走在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

卓鼎天背叛师门的事,不是神龙教散布的,而她的师父萧孟亏也未曾想过要夺取武林盟主之位,那这些消息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隐隐地,她感到幕后似乎有一只手,一直在推动着中原武林和神龙教的矛盾激化,最终导致卓鼎天那帮人按捺不住攻入天水涯,两派鹬蚌相争,好让旁人坐收渔翁之利。

那么,这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会是谁呢?

这时候,她想到了霍斩言,身为江月楼楼主,明明有着足以颠覆江湖的力量,却一直避世隐居在江东之地,明明与外界断了来往,从不问红尘之事,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出来,跑到洛阳参加什么英雄大会?

回想这一路走来的情景,她竟有些发冷,恍惚感觉到,霍斩言编了一张巨大的阴谋之网,把大半个江湖都困在其中。

他想借助卓鼎天的力量灭掉神龙教,也想借助神龙教的势力毁掉左岳盟,如今卓鼎天已经中计从前山攻入总坛,霍斩言不可能不过来看看自己的杰作,以他的深沉心思,绝不会跟着卓鼎天他们来蹚这一场浑水,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后山的这条路了。

霍斩言微微颔首,声音如常:“既然萧姑娘已经知道在下心中所想,就请让开吧。”

他说话的时候,萧萧已经迈步挡在了前方,容颜妖娆美艳,她蛮横地仰着脸,像是淘气撒娇的小女孩:“我偏不。”

她的手不紧不慢地捋着鬓边的发丝,唇角勾起嫣然的笑意,语气骤然冰冷道:“江月楼楼主,我奉师父的命令,前来取你的性命。”

她望着霍斩言的目光漠然而绝情,像是一个前来完成任务的杀手,唯一想做的便是将眼前的猎物杀掉,拿着他的头颅回去复命。此情此景,果然如在陆剑山庄里所说,割袍断情,他们之间便再无情意,那些缠绕在她与霍斩言之间的丝丝缕缕,终于在那一剑中,断得干干净净,断得彻彻底底。

眼见着时间流逝,霍斩言终于不再云淡风轻,甚至静如止水的神色中还有些焦急,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却还是淡淡的:“我不想伤你,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萧萧拿起手中的短剑,缓缓抽了出来,光滑如镜的刀锋在月光下映射出阴寒的光,一如她现在的语气:“霍斩言,你还记不记得陆剑山庄里我曾说过的话,再见之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现在……真的迫不及待地想看着你去死!”

她举剑向霍斩言刺了过来,霍斩言侧身避开,正想钻这个空子甩下她飞到前方去,不料萧萧在半空中轻盈地转身,将短剑换到左手横在他的面前,硬生生地把他逼了回去。霍斩言的身体在半空中翩然回转,缓缓落在地上,目光清冷地望着她:“萧姑娘,你非要动手不可吗?”

萧萧依旧嫣然地轻笑着:“你若是有本事,便杀了我,否则,就休想踏入神龙教一步。”

月光下,风簌簌地拂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霍斩言颀长的身姿伫立着,伸手缓缓覆上了腰间的剑柄,他将长剑拔了出来,指着萧萧:“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萧萧的眸光中出现了霍斩言的身影,一如既往地遗世独立,一如既往地沉静优雅,像是记忆深处镌刻的温柔,却带着刺痛人心的冰凉。她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喃喃地念着:“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萧萧首先发起攻击,身形诡异阴辣,携着滔天的杀气,衣袂在晚风中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猎猎作响,剑锋相击,发出铮铮的颤音。短兵相接,每一次交锋便传来尖锐刺耳的金戈之声,两道翩若惊鸿的身影穿梭在丛林之中,衣袂翻飞,你追我赶,更像是共舞丛间的蝴蝶。

霍斩言显然是不想伤及萧萧性命的,所以并未使用内力,仅用剑术压制着萧萧,企图在招式上将她打败。而萧萧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每到即将落败之时,都会主动迎上他的剑锋,硬逼着霍斩言收回剑势,一来二去,双方交战了数十招,竟还没有分出胜负。

霍斩言蹙眉,思索着目前的情况应该怎么办,现在他被萧萧软磨硬拖着,短时间内根本脱身不得,卓鼎天眼看着就要攻入神火宫,若是被他们抢占先机夺去灵珠,他还得费心再夺回来。

他执剑迎面刺向萧萧,被对方横剑挡住了锋芒,倾城绝艳的容颜出现在他的目光中,依旧轻笑着:“霍公子,你还说不喜欢人家,这般处处手下留情,为的是什么?”

霍斩言双眉蹙得更紧,负气般带了些内力,反手挥剑企图将萧萧的短剑打飞出去,不料对方却身形诡异,敏捷地将剑收回,还轻盈地转身直接靠在了他的怀里,含情脉脉地抬眸望着他,咯咯轻笑着。

霍斩言刚想伸手把她推开,萧萧却先行一步,踮起脚尖在他的唇瓣上轻吻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一擦而过,随即身姿轻盈地转了个圈,从他的怀中逃了出来。

望着对方幸灾乐祸、终于得逞的邪笑,霍斩言皱了皱眉,握紧了手里的长剑,剑锋的冷光一闪,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冰凉入骨:“萧姑娘,得罪了。”

萧萧终于收敛了笑容,沉默地注视着他,神情冰冷严肃,仿佛也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

霍斩言的剑势明显凌厉了许多,因携着内力,所以力道也比从前大了起来。双剑相交时,萧萧只能听到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自己短剑的铿锵悲鸣,手被震得发麻,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正握着兵器,然而已经没有知觉的手,却还凭着强大的意志紧紧抓着剑柄,死都不肯让出一步。她的武功显然在霍斩言之下,眼见着对方的招式越来越迅速,她只能下意识地阻挡着。

山顶的喊声震天,卓鼎天一行人越来越逼近神火宫,霍斩言清冷的目光中终于掩饰不了焦急,他望着这个拼着性命也要阻拦自己的女子,终于不再留情,使出全力想要尽快解决她,赶在卓鼎天之前到达神火宫。

萧萧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剑招的变化,一个躲闪不及,被霍斩言削去了半截衣袂,嫣红的轻纱飘荡着,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缓缓落了下来。

萧萧的目光冰冷,语气依旧漫不经心:“霍公子,还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呢!”

已然使出全力的霍斩言,岂是萧萧所能敌的?两剑相交,拼死抵抗,萧萧咬牙注视着霍斩言:“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踏入神火宫一步。”

霍斩言蹙眉,长剑反手一划,只听得裂帛声,剑锋划过萧萧的身体,在她的身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剑势的力道携着杀气扩出去,萧萧倒飞着摔在前方的地上。

霍斩言迈步走了过去,只见萧萧又拄着剑艰难地站了起来,及腰的墨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神情苍白凄楚,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妖艳诡异。她的唇边渗出阴毒的冷笑,仿佛带着玉石俱焚的勇气与决心:“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踏入神火宫一步。”

霍斩言终于被她激怒,他不明白,明知道不是他的对手,萧萧这般苦苦地纠缠究竟是为什么?不过,圣灵珠就在眼前,得到它,他便能解开困扰霍家人数百年的噩梦,得到它,他便能带领江月楼走上至尊之位,在这些东西面前,连他自己的生命都显得那么渺小,更何况萧萧?

他的剑法凌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绝情和冷酷,这么多年来,戴着温润贵公子的面具生活,对亲人微笑,对敌人微笑,所有人都觉得他温和沉静,他们都愿意亲近他,相信他,依靠他,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他的心,跟他这个人一样,一直都是冷着的。

他不曾爱过谁,一颗心总是茫然彷徨于冰天雪地中,唯一能令他感觉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间的,便是父亲临死前的遗愿。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若是有一天这个目标实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再做些什么……

江月楼楼主,生来便是为责任而活,他得守护江月楼百年来的荣耀与繁华,他得守护所有聚集在江月楼门下的人们。从十岁开始,这种责任便已根深蒂固地镌刻在他的生命中,不容他迟疑,尽管他不曾爱过那些人,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他都未见得是爱着的。

萧萧的短剑刺向了霍斩言,霍斩言迎身而上,看似是双方以全力硬拼的局面,然而在近身不到一尺的时候,霍斩言突然背转过去,长剑在手中反转,身体微侧轻易躲过了萧萧的短剑,与此同时,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腹中。

萧萧闷哼了一声,几乎是立即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的痛苦声溢出。她皱了皱眉,不可置信地垂眸望着刺入腹中的长剑,全身由于疼痛而在发抖,却还是凄然笑了,声音虚弱,被吞入夜色的浓黑中:“霍斩言,你果然……是没有心的……”

山上的火光照亮了天空,紧接着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神火宫似是承受了某种奇异强大的力量般,从中央开始裂开深深的巨纹,裂纹如一条条巨蛇,很快盘踞在整座宫殿,巍峨矗立在天水涯峰顶数年的神火宫,就这样顷刻崩塌在他们的面前,悲壮而又惨烈,那一瞬间就连始作俑者的霍斩言都有些许动容。

大地摇晃,废墟中升起的浓烟遮掩了大半个天空,甚至距离如此遥远的他们都能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强劲的狂风。神火宫的废墟中,顿时起了大火,在山顶之上熊熊地燃烧着,疯狂而又寂寞。

萧萧默默抬头,呆呆地注视着顷刻毁于一旦的神火宫,仿佛从烈火的燃烧中看到了那个紫衣的男子,如烈火一样疯狂,像烟花一样寂寞,他负着手,伟岸的身姿逐渐湮灭于跳动的火焰里,她再也看不到他的容颜,因为最后的记忆中,他只留给她一个苍凉决然的背影。

萧萧终于流下热泪,细不可闻地哽咽了一声:“师父……”一行清泪滑过,她望着霍斩言的背影悲凉地笑了两声,轻轻念着,“怎么办呢?你,好像晚了一步……”

霍斩言面无表情,脸色却冷到了极致,他缓缓站起身来,与此同时,那柄剑也逐渐从萧萧的腹中抽离,原先冷白的剑锋因染上了血红,显得妖艳而诡异。

短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萧萧的唇边溢出鲜血,又被她硬生生地吞了下去,虚弱的身形晃了一下,失力跪了下来。长剑终于从她的腹中抽离,她甚至都能感觉到那柄玄铁末端的冰凉。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注视着霍斩言渐渐远去的背影,腹中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衫,浸湿了周围的土地。萧萧悲凉地笑了一声,从前杀过那么多的人,她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还可以流这么多血的。

只是,她的血还是热的吗?

萧萧垂着头,墨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脸上,更显得容颜苍白凄然,望着地面的视线越发模糊不清,她在微微苦笑,喃喃道:“斩言,直到最后,你都不愿……看我一眼……”

她缓缓倒了下来,躺在血泊之中,呆呆凝望着远方墨黑的天空。狂风还在刮着,吹散了遮掩天空的灰尘,皎洁的明月再度朗照着九州,像是记忆中霍斩言的一角衣袂、一袭素衣,明明那么温柔的月色,却阴寒入骨,凉透人心。

她想起了师父曾经说过的那个故事,两条鱼被困在车辙里面,为了生存,它们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然而这样的生存方式总是不对的,遨游河川大海才是鱼儿的宿命,等海水漫上来,两条小鱼也终将会回到属于它们自己的天地。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终究,不肯相忘于江湖。

神火宫中,一片废墟,霍斩言缓步行走在其中,入眼处皆是狼藉不堪的碎石和焦木,脚边的断肢残骸上还有温热的血腥,然而这些残肢的主人都已血肉模糊,根本辨别不出容貌。大火由于方才的强力冲击湮灭了许多,只剩下点点火光在夜色中寂静地跳跃,像是黄泉路上指引方向的死火。

除了死寂,还是死寂,偌大的神火宫中竟无半点生息,霍斩言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犹如坠落凡尘的谪仙,洁白的蜀锦靴子上沾染了血迹,是惊心动魄的妖艳冰凉,他在一摊血迹前顿步,瞥了一眼脚边的尸体,那是龙懿文的尸身。

龙懿文已经死了,在萧孟亏玉石俱焚的爆破之下,尸体碎成了好几块,仅剩一颗头颅和小半个上身侧躺在废墟之中,内脏散落一地,触目惊心地血腥和恶心。此刻他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恐和惧色,似乎在临死前见到了无比可怕的东西。

霍斩言的脚步仅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绕开尸体,向神火宫更深处走去,越往里走,他的神情就越是清冷。他看到了陆九卿的尸体,虽然比龙懿文要好一些,但也被拦腰斩成了两段,斜躺在神火宫的阶梯上,眼神空洞死寂,面如土色,墨发已经散落下来,血污遮掩了大半个头颅。

逃掉了吗?霍斩言的唇角泛起冰冷的笑意,他果然还是小瞧了卓鼎天,不过承受了萧孟亏这样玉石俱焚的一击,即使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吧?

他迈步走向神火宫的废墟,在距离废墟不到十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垂眸便看见半掩在土灰中的圣灵珠。这是一颗泛着淡金光芒的珠子,澄明纯净的珠体中倒映着寂静燃烧的烈火,即使现在被埋在土灰中,置身在杀戮的修罗场里,依旧掩不住它的璀璨和光华。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来将那颗珠子拿在手里,一股暖流从珠子中汹涌而出,从手心一直蔓延进四肢,宛若一条温暖的小溪,逐渐滋养着他由于承受自身武功强大力量,早已支离破碎、疲惫不堪的身体。

耳畔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微微侧过头,只见一群人正慌慌忙忙地赶来,总共有几百人,他们穿着两种门派的服饰,皆是手持长剑,满脸警惕环视着四周,生怕有神龙教的余孽出来似的。

华山派掌门走在前头,依稀看到废墟前那道白色的身影,他试探地迈步走了过去,辨认出霍斩言的模样,惊奇地问道:“霍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斩言闻言站了起来,望着他们神情淡淡的,语气温凉:“原来是你们。”

华山派掌门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向他走过来道:“霍公子可知这里发生了何事?方才我们看到了盟主和陆庄主的尸体,卓盟主呢?”

霍斩言的声音平淡,似乎在闲话家常般:“我也没有看到,想必是离开此处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断喝:“霍斩言,你这武林的败类!”

霍斩言冷淡的目光转向嵩山派的掌门,语气不咸不淡:“郝掌门何出此言?”

嵩山派掌门郝大通持剑指着他,怒道:“盟主先前明明禁止你插手神龙教一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霍斩言默默颔首,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波澜:“因为想来,便来了。”

“你……”郝大通顿时大怒,转向华山派掌门道,“肖师兄,依我看,我们中原武林会经此浩劫,与这姓霍的脱不了干系。”

他满怀敌意地望了霍斩言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补充道:“说不定就是他通风报信,魔教妖人才有所察觉,事先设陷阱与我们同归于尽的。”

华山派掌门听此一阵为难,要知道江月楼在江湖上那可是鼎鼎大名,在前任楼主的带领下,早已成了江东百姓心目中的神,而龙懿文针对霍斩言的事,他也早有耳闻,所以要是真论起来,他还是相信霍斩言比较多一些。

就在他为难之时,又听见霍斩言不紧不慢道:“现在才觉醒好像已经晚了!”

华山派掌门一愣,惊讶地看向霍斩言:“霍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斩言微微笑着,白皙的手掌摊开,那颗淡金光芒的圣灵珠此刻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他的面容清俊温雅,举止之间氤氲着绝代的风华,然而说出的话却令人心悸胆寒:“谢谢你们,拼了命帮我拿到了灵珠。”

他的手轻轻扬着,平静如水的目光注视着灵珠,似乎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银白的月光下,如玉雕琢的脸庞看不出一点杀气,语气和缓轻柔,恍若一片羽毛,悠然飘过人们的心间:“所以……为了表示感谢,我会让你们选一种死法。”

两个掌门听此均是一惊,此时两大门派的弟子们都集中在自己师父的身后,手持刀剑如临大敌般戒备地看着霍斩言,好像眼前这位看起来芝兰玉树的温润公子,是地狱归来的玉面修罗一般。

嵩山派掌门首先站出来,指着霍斩言大骂道:“霍斩言,你身为正派中人,居然勾结魔教暗害我武林同人!”

“勾结?”霍斩言的语气淡淡,他的唇角含着春暖花开的笑意,眼眸里却没有丝毫感情,声音平淡如水,“这群乌合之众,也配我勾结吗?”

他缓步向那群人走去,对方却因他的靠近而惊恐地连连后退,听到他喃喃说着:“世有阴阳,然后滋生善恶,何为正?何为邪?对于霍某而言,保护自己守护的人不受伤害,便是正,胆敢阻我路者,便是邪。”

他的目光幽凉,骤然阴狠许多,唇边泛着冷淡的笑意,徐徐的声音轻念着:“你们自以为是正者吗?这些教众何其无辜,不过于乱世中寻一安身立命之所罢了。哼,诛杀魔教,替天行道,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他的手里托着那颗灵珠,像是蛊惑人心的恶魔般:“想要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望着那颗灵珠,两大门派的掌门相视了一眼,他们的脸上闪过些许贪婪的异色,像是被人看穿心事,揭开了秘密一般,恼羞成怒地拿剑指着他:“无耻恶贼竟不知悔改,在此妖言惑众!”

“大家上,把这恶贼杀了,为死去的武林同人报仇!”嵩山派掌门的手一挥,几百个弟子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围绕着霍斩言不停地奔跑着,一个人影刚刚退出,几乎是瞬间,又有另一个人迅速地替补上来,身形交替,宛若游荡的鬼魅,长剑结出的剑阵,传来阴冷森寒的杀气,将霍斩言严密地困在其中。

霍斩言的身姿颀长,站立在剑阵之中,如玉雕琢的脸上竟无一点惧色。他浅淡地微笑着,旁若无人般迈步前行着,周身内力的气流紧紧环绕着他,肆虐的风骤然变强了许多倍,强大的冲击力将包围在他身边的人震飞出去,数百道身影齐齐地摔落在地上,哀号声此起彼伏。

他的脚步未停,声音不咸不淡,没有一丝感情:“别挡路。”

那两个掌门见此,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向后退着:“你你……”

还没有说完,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拔腿就往后跑,企图逃脱霍斩言的追杀。可惜刚跑出十几步,只觉得眼前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再抬头看时,霍斩言已经站在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华山派掌门哆哆嗦嗦地往后退着,望着霍斩言满脸惊惧:“霍楼主义薄云天,怎会……怎会有你这样阴毒的后人!”

霍斩言清润的唇角泛着微笑,淡淡的声音道:“不知道呢,或许是看够了你们这些伪君子的嘴脸,觉得恶心了,总想要教训一下。”

那么,父亲也是这样的吧。

因为看不惯现在的武林、现在的江湖,所以才在临死前,嘱咐他登上那至尊之位。

他迈着步子向这两个人接近,一直把他们逼退到那些弟子中,看着他们踉跄了一步,跌坐在地上,却还在惊恐地往后退着,狼狈不堪,难看至极。

霍斩言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淡淡道:“我没有很好的耐心听他们说话,你们是他们的师父,在替自己选择之前,也可以为他们选择一种死法。”

两个门派的掌门现在哪里顾得上他在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往后躲着,想要退到人群中去,这样的话,待会儿霍斩言大开杀戒的时候,总不会拿他们先开刀。

霍斩言见此,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语气不变道:“如此,便是要我任选一种了。”

他的手缓缓覆上了剑柄,剑锋划过剑鞘的声音冷冽决然,由于先前沾染了萧萧的血迹,所以原本明亮的剑身显得有些暗淡。

霍斩言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长剑,这柄剑,是父亲临终前赠给他的,从他成为这柄剑的主人开始,便一直将它供奉在江月楼的剑阁内,直到今日才真正拔出剑鞘,也直到今日,才让它沾染上人类的血腥。想到这里,他的神思一顿,望着剑锋上的血迹,突然间,很不想再用它。

于是他的手仅顿了一刻,又将剑缓缓插入了剑鞘里。那两个掌门见此,还以为霍斩言就此放过他们了,惊惧惨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欣喜,恍若看到了生的希望,然而下一刻,他们又看到霍斩言微微低下身,将地上的一柄弃剑捡了起来,皎白若莲的身影一步一步地接近……

一个月后,左岳盟中,卓鼎天端坐在前厅的首座,侍女给他上了一杯茶,搁在旁边的桌案上。

当日天水涯一役,他觉察到萧孟亏要跟自己同归于尽,于是佯装使出全力向萧孟亏攻去,实际却是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在那场大战中,他虽受了些伤,却不是很重,不过左眼却被萧孟亏的力量震伤,就是华佗再世也难以医好了。

“各位……”卓鼎天站了起来,神情悲痛难以自持,“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天水涯的那场惨事了吧?”

他叹了口气,自责道:“都怪卓某不才,未能救出盟主和那些兄弟,让他们遭到妖人的残害。”

他的话音刚落,满室都是叹息声,少林寺方丈道:“事实已然如此,卓盟主就不要自责了,唯愿那些死去的人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吧。”

卓鼎天点了点头,又继续道:“今日召集大家到左岳盟来,其实是卓某有两件事情想要告知大家,同大家商议。”

旁边一人接道:“但不知卓盟主所言,是哪两件事呀?”天水涯一役,除了少林寺和江月楼外,各派都派了本门的精英前去助阵,没想到竟然全军覆没于神火宫中,导致现在满室都是陌生的年轻面孔。

卓鼎天微微一笑:“如今武林刚经过一场浩劫,时局动荡不安,不知诸位有何高见,能够解决眼前的困境?”

这话一说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少林寺方丈微微思考片刻,方道:“天水涯一役,武林盟主不幸战死,江湖群龙无首,自然会生出祸乱。”他顿了顿,方道,“还请卓盟主能够重任武林盟主,解决武林目前的争端。”

卓鼎天听此,连连摆手:“我早已退出武林盟主之选了,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方丈听此,疑惑问道:“不知卓盟主指的是谁?”

卓鼎天回答道:“如今的江月楼楼主,霍斩言霍贤侄。”

闻言,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霍斩言的身上,此刻他端坐在卓鼎天的旁边,衣袂素白,气质温和,若不是早先在陆剑山庄见识过他的武功,大家肯定会不服,还有霍斩言与魔教妖女勾结一事,也随着神龙教的覆灭逐渐被大家遗忘。

整个江湖风雨飘摇,满目疮痍,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选出一位大家都心服的武林盟主来,有谁还会去在意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呢?神龙教已毁,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霍斩言的莫大功劳。

然而,面对武林盟主之位,霍斩言却微微顿首道:“卓师叔抬举了。”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斩言从未曾行走过江湖,对门派之事亦是知之甚少,如今的武林,正是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盟主,因此,斩言以为,盟主之位,非卓师叔不可。”

厅中的人听此,皆是点头赞同。霍斩言目光温和,轻笑着,不冷不热。他是很想快点取得盟主之位,不过他也很清楚时局,更何况让江月楼花费人力和财力来收拾武林的烂摊子,他还没有这样的耐心和好心,既然卓鼎天如此眷恋那个位子,他就暂且拱手送给他好了。

少林寺方丈见此,缓缓道:“霍楼主说得没错,还请卓盟主就不要推辞了。”

“这……”卓鼎天掩饰着狂喜的神情,做出迟疑的样子。

“是啊,卓盟主,你还是答应了吧!”厅中的人此起彼伏地接声,劝说道。

卓鼎天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既然诸位如此看得起卓某,卓某便先暂代武林盟主之位吧。”

少林寺方丈点了点头:“卓盟主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老衲代武林同人先谢过卓盟主了。”他顿了顿,问道,“方才盟主说有两件事,不知另一件事是什么?”

卓鼎天闻言,哈哈大笑了几声,向少林寺方丈拱手施礼道:“不瞒大师,第二件是一件喜事。”

少林寺方丈一阵疑惑:“哦?但不知喜从何来?”

卓鼎天看了霍斩言一眼,缓缓道:“半个月后,便是小女和斩言贤侄的婚期,到时候还请诸位多来捧场贺喜啊。”

方丈听此,由衷地笑了,点头道:“果然是一件喜事,少林先在此恭贺盟主与霍楼主了。”

前厅内又是一阵恭维之声,自从天水涯一役之后,龙家堡名存实亡,华山和嵩山两派遭到重创,而陆剑山庄由于庄主已死,庄内的事务由陆九卿的挚友卓鼎天暂为管理,纵观整个武林,能够数得上的也就左岳盟、江月楼和少林寺了,少林寺不问俗事,因此对于这些人而言,卓鼎天和霍斩言无疑是他们巴结和攀附的对象。

傍晚,霍斩言负手站在庭院里,他的身姿清雅,微微仰头望着面前的一株花树,小小的花朵簇拥成雪白的一团,显得煞是可爱好看。

他伸出手轻轻摘下了一朵,娇嫩的花瓣伴着他的动作簌簌地掉落下来,最后只剩下稀疏的几瓣,在花梗上孤零零地开放着。霍斩言的手一顿,望着这株花的目光落寞而幽凉,之后便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老洪从屋中走出来,见到自家楼主这副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从天水涯回来之后,楼主便越发地喜欢发呆,再不然就是拿着手帕擦拭老楼主临逝前遗赠的那把剑。

他走了过去,躬身施了一礼:“楼主。”

霍斩言没有反应,只是望着手里已经凋落得不成样子的花朵失神,呼吸浅淡,神情孤独。老洪顿时慌神,走到他跟前又唤了一句:“楼主……”

霍斩言恍然回神,不动声色地将那株花掩藏在袖中,淡淡的声音道:“有事吗?”

老洪望着自家楼主,迟疑地问道:“楼主当真要娶那卓姑娘?”

霍斩言点头,淡漠地嗯了一声,却并未多言。老洪欲言又止,还是说道:“楼主的决定,必是为了整个江月楼好,只希望日后回想起来,您……不会后悔……”

霍斩言的唇间泛起些许自嘲苦涩的笑意,后悔吗?好像已经后悔了呢!

不过卓鼎天以为将女儿嫁给他,再置他于死地,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执掌江月楼了吗?要知道卓玉娆可是卓鼎天唯一的女儿,若是哪天卓鼎天先死了,由他来接管左岳盟,似乎会更名正言顺……

江月楼中,锣鼓喧闹声响彻云霄,前来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

从山庄门口到江月楼的大厅中,一袭织锦的红毯覆地,道路两旁的汉白玉和树木上挂着软红,入眼处皆是一番喜气洋洋的景象,侍女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双手端着托盘穿梭在来来往往的客人中间,美酒佳肴琳琅满目摆了数百桌。

一对新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了江月楼的正厅,因霍斩言的父母早亡,所以江月楼邀请了少林寺的方丈来主持婚礼。霍斩言身着一袭新郎服,缓步走在前头牵着手里的喜绸,锦红的缎带束发,神情沉静温和,波澜不惊的面容下,看不出一丝少年人娶亲的欢喜。

新人走进喜堂,众人簇拥在两边观礼,正要行跪拜之礼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冷厉的声音——

“霍楼主在此娶亲,怎么也不通知故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骨嶙峋、年过六旬的老头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他负手而立,衣衫褴褛,污秽不堪,像是大街上讨饭的老乞丐,然而这身行头却遮掩不住他周身氤氲的气势,此刻望着霍斩言的神情竟像是在冷笑。

霍斩言的身子仅顿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来,眉目淡淡,清俊的唇角勾起温润的微笑:“原来是麦前辈……”

他迈步走出了正厅,来到麦药郎的面前,向他躬身施了一礼道:“麦前辈于斩言有救命的恩情,娶亲一事江月楼自然应该邀请前辈,不过念及前辈在沼泽之中避世,已有多年不问世事,斩言不敢扰了前辈的清静。”

麦药郎只看着他冷笑,提高了声音道:“霍楼主客气了,我麦药郎区区一个江湖庸医,怎敢救霍楼主的性命,又岂敢担这‘前辈’二字?”

前来贺喜的客人听到“麦药郎”的名讳先是一愣,随即交头接耳地谈论了起来。要知道麦药郎隐居在苦寒沼泽二十几年都未曾在中原露面,也从不施医救人,如何能救得了霍斩言的性命?再看麦药郎现在的神情,似乎和今日的新郎有仇,于是他们都望着对话的这两个人,不知道自己来参加的这个婚礼还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

听到对方的奚落,霍斩言却没怎么在意,他从容不迫,缓缓道来:“斩言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麦前辈尽管指正便是,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倒让斩言摸不着头脑。”

对于他的回应,麦药郎只是冷笑:“指正鼎鼎大名的江月楼楼主,在下还没有这个胆子,不然霍楼主哪天不高兴了,在下恐怕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麦药郎为何会来到江东,霍斩言自然明白,当日在天水涯的山林中,他不得已出手伤了萧萧,下手虽然重了些,但也不至于置她于死地,想来萧萧已经逃到苦寒沼泽,把他利用中原武林灭掉神龙教的事跟麦药郎说了,因此麦药郎才会气不过,跑到江东来质问他。

对于此事,霍斩言的心中早有一番计较,因此并不怕麦药郎会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将他先前的谋划算计给抖了出来。相反,此刻见到这个人,他这些天的苦闷和怅然,竟然莫名地减少了许多。

他微微颔首,态度温和却也冷淡,声音听起来颇有涵养:“前辈说笑了。”

麦药郎站立在他的面前,想起惨死的好友和覆灭的神龙教,心中不由得升起阵阵怒火,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霍斩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将这个罪魁祸首大卸八块,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霍斩言的对手,又心知此人诡诈多变,再继续周旋下去,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于是他将一个锦盒拿了出来,呈到霍斩言的面前:“有一位故人听说楼主成亲的消息,非要嘱托在下给霍楼主送一件贺礼。”

听到他提起那位“故人”,霍斩言的目光一顿,随即看向了那个锦盒,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多谢前辈。”

他不紧不慢伸手接了下来,扣在手中却没有打开。麦药郎见此,冷着声音提醒道:“霍楼主不打开看看是什么吗?”

霍斩言的眼眸幽凉,似是掩藏着秋水,他的声音温浅,听起来娓娓动听:“既是故人所赠的礼物,斩言自会好好珍惜,若是当着众人面打开,未免会失了礼数。”

见到他这般虚与委蛇的模样,麦药郎不住冷笑:“霍楼主可是怕那位故人趁机报仇,暗算于你?”他顿了顿,缓步向霍斩言接近,语气冰凉,不带丝毫感情,“霍楼主敬请放心好了,如今她的人都握在你手上,又如何来得及找你报仇?”

霍斩言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前辈……什么意思?”

见霍斩言终于有些异动,麦药郎瞬间有了报复的快感,他死死盯着霍斩言,语气不变:“那位故人说,她曾答应过霍楼主,要为霍楼主找到这天下最好的笛子,来报答你当日的赠曲之意。不过她想了很久都想不出,这天下第一的笛子到底要去哪里寻,所以只能把她自己送给你了。”

闻言,霍斩言抓着锦盒的手一颤,他静默了半晌,才浅淡地开口:“前辈说笑了。”

麦药郎依旧盯着他:“有没有说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迈步向霍斩言逼近,对方却神色淡淡,不动声色地向后退着。江月楼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得到麦药郎冰冷质问的声音:“她曾为你连夜奔波数百里,翻遍整座山头找来火云芝;她曾为你孤身潜入天狼峰,斩杀十几头雪狼取来天狼血;她曾为你持剑打上少林寺,跪求四大禅僧赠予菩提子;她也曾为你千里赴洛阳,一人独战天下群雄。她为你受了多少苦,又忍了多少罪,霍斩言,你真的明白吗?”

说到这里,麦药郎苍老混浊的眼眸中氤氲着泪花,想起在沼泽药庐中惨死的萧萧,不由得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她忍着重伤不眠不休跋涉了多少个日夜,又可曾知道,你的那一剑,到底伤得她有多深?如果这样还能活着的话,霍斩言,你当她是神吗?”

霍斩言的表情木然,平静缓慢地眨着眼睛,看上去似乎无动于衷,然而抓着锦盒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力道。他抬眸看向了麦药郎,声音听起来不咸不淡:“麦前辈代送的贺礼,斩言先收下了,江月楼已备下喜宴,不知前辈可否留下来喝一杯水酒?”

“你……”麦药郎见他如此绝情,气得浑身发抖,咬牙沉声道,“姓霍的,当初我真应该挖出你的心肝,看一看里面到底是怎样一副狼心狗肺!”

“你说什么?”一直隐忍不发的老洪终于看不下去旁人对自家楼主的侮辱,上前厉声呵斥道。

“老洪……”霍斩言微微侧目,声音里带着些许威严,“退下。”

“可是……”老洪看了看麦药郎,急着向霍斩言分辩,但见到少主人周身凌厉的气势,最终还是强忍着怒意,不情不愿地退下去了。

霍斩言的容色平静,他缓缓转过身体,背对着麦药郎,伫立的身姿越发地清冷孤独,然而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淡和疏离:“今日是斩言的成亲之礼,麦前辈若无心留下贺喜,便请离开吧。”

闻言,麦药郎仰天大笑了几声,神情悲哀:“好,霍斩言,你真是好样的……”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继续说着,“她的尸骨已被我撒入江中,这是她死前唯一的要求,霍斩言,日后便是你想找,也找不到她了。”

霍斩言的眸光淡淡,容颜中是一如既往的清浅温雅,他恍若未闻地迈着步子走进了喜堂,走到自己的新娘身边,向少林寺方丈拱手施了一礼。少林寺方丈会意,回应地点了点头,不过回想起萧萧当日浑身血污打上少林寺的情景,如今又听到她已亡故的消息,不由得心中悲悯,细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江月楼中,锣鼓喧闹的声音几乎惊动了大半个江东,听到江月楼楼主成亲的消息,人人脸上挂着喜气,纷纷捧着礼物前来相贺。霍斩言身着大红的衣袍,站在众人中间,不时施礼向客人答谢,神情沉静,如玉雕琢的容颜里看不出一丝悲痛和欢喜的神色……

夜晚,九重红帐里,卓玉娆端坐在床沿边,静默守候着夫君的到来。她的头上蒙着锦绣鸳鸯的喜帕,在昏暗的烛光下艳丽迤逦,恍惚是天女下凡,白皙细嫩的手在喜服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娇柔纤细,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指却止不住地绞着,看起来紧张而又欢喜。

耳畔传来推门的声音,霍斩言走到新房的木桌旁,隔着鸳鸯戏水的云纱屏障,目光静静地望着内室中,自己的新婚妻子。他迈步走了过去,蜀锦的衣摆顿在卓玉娆的眼前,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掀开她头上的喜帕。然而手指刚触碰到红色的流苏,却又停了下来,一直顿在她的面前,迟迟没有动作。

卓玉娆觉察到他的动静,不动声色低下了头,喜帕下,目光潋滟望着霍斩言精致的衣摆,羞涩紧张地抿了抿唇。良久都没等到霍斩言接下来的动作,她微微皱了皱眉,觉察到霍斩言的手已经缩回去,转过身似乎要离开新房,她站起身来,跟上他的脚步,轻柔的声音里带着祈求:“霍师兄……”

霍斩言的身子一顿,烛光之下,精致好看的眉目里仿佛有一些茫然,显得落寞幽凉,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我有些累了,你早些睡吧……”

听着他的声音,卓玉娆的心逐渐坠入冰渊之中。她的身体轻颤,喜帕之下,一滴泪从脸庞缓缓滑过,坠落在绣花鞋上,晕开一圈浅淡的痕迹。她张了张口,将压在喉间的哽咽硬吞了下去,艰难沉重地向后退了一步。

霍斩言迈步走出了新房,锦绣的衣摆绝尘而出的瞬间,卓玉娆踉跄了一步,倾身跌坐在床榻边的地上,大红的喜帕翩然落下,露出了艳丽秀美的脸庞,白皙的容颜美得惊心动魄,带着几分诡异和妖娆,她呆呆地盯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新房,缓缓收紧了手指,用力握着手中润白的玉瓶。

江月楼的阁楼中,霍斩言站在雕花的木窗前,望着外面寂静的月色发呆,他的手中握着一支骨笛,神情落寞孤独,在银灰的月光下显得有些清冷。晚风清凉,拂起了皎白若莲的衣衫,侵入瘦削的身子镌刻下刺痛人心的寒凉,他却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与他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老洪顿步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是痛惜。已经整整两天了,霍斩言不吃也不喝,甚至连少夫人来了也不愿意见,只是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望着窗外发呆。他迈步走了过去,站在霍斩言的身后轻声提醒道:“楼主,夜里风凉,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霍斩言没有转身看他,片刻之后,淡淡地回答:“我没有大碍,你去歇着吧。”

老洪紧紧皱着眉,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还没走出多远,便听霍斩言低低咳嗽了几声,转身时只见他的身子一歪扶在了旁边的窗户上,老洪赶紧走回来,伸手扶着他关切地问道:“楼主,你怎么样了?”

霍斩言的脸色苍白,他平复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力气:“我没事,你去吧。”

老洪望着自家楼主现今的模样,苍老混浊的眼眸中含着泪花,他退后一步,向霍斩言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号啕大哭:“楼主,是我对不起你……”

霍斩言闻声转过身来,望着他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轻咳着缓缓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何曾怪过你,你又何曾做过对不住我的事了?”

老洪哽咽着抬头看向了霍斩言,又愧疚地低下了头,用犹豫的语气说道:“其实……其实老楼主死前说的那些话,并非他真正的意愿……”

霍斩言的表情怔住,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神有些无措和惊慌,试探地问道:“你……说什么?”

老洪抬头望着他,早已泪流满面,又倾身叩首匍匐在地上,向他缓缓道来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

原来江月楼前任楼主死前,身为少主的霍斩言还未到十岁,老楼主担心年幼的稚子即使接管了江月楼,也没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去支撑起它,于是才在临逝前嘱咐霍斩言完成他的两个遗愿:一是找到破解霍家人活不过三十岁厄运的方法,二是带领江月楼走上武林至尊之位。

他在临死前告诉跟随多年的忠仆老洪,待到霍斩言长大,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江月楼楼主之时,便将这一番安排和苦心解释与他听。那时的老楼主以为,留下这样的遗愿能够激励幼子励精图治振兴江月楼,却没想到,这件事会成为日后诱使霍斩言走上歧途的诱因。

霍斩言接管江月楼之后,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年纪轻轻便已练成江月楼中的武功,心智意志在残酷的历练中亦超乎常人,但是为了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几近将自己逼到绝路,常年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和痛楚,日积月累达到身体难以承受的极限,一副血肉之躯也被他折腾得支离破碎,虚弱至极。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忠仆老洪,有好几次都想告诉霍斩言事情的真相,然而当看到少主人殷切专注的神情,每每话到嘴边,又强忍着给咽了下去。直到他们找到了破解霍家人噩梦的方法,老洪才下定决心要将这个秘密永远地掩藏在心底,一心只想帮助少主人夺取神龙教的圣灵珠。

他曾目睹过三位楼主的死亡,那般撕心裂肺,像是天塌了一般,是以每日跟在霍斩言的身边,看着少主人日渐衰弱的身体,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知道,如果少主人死了,那么江月楼的天,便是真的塌了,所以为了一直追随的老楼主,为了看着长大的少主人,也为了摇摇欲坠的江月楼,他决定忤逆一回,将老楼主当年的嘱托一天天瞒了下去。

可是没想到,幼年时期的无依无靠,再加上外界江湖中人对江月楼的虎视眈眈,一天天的霜刀冷箭,在激励霍斩言不断强大的同时,也让他的内心越发偏激阴暗,最后竟然把父亲临死前的遗愿,当成人生中豁出性命也要完成的信念。

从小到大,唯一支撑他活着的,便是这个信念,倘若这个信念不在了,他的人生便也没有意义了。就这样,一步错,步步错,发展到现在,竟不是遗愿在激励着他前行,而是他被困在那个遗愿里。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执念,唯有跟随在霍斩言身边,默默注视着始末的老洪才能够明白,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的肩膀还能够扛得起多少东西呢?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漫天的风霜之中,他便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步步惊心,步步艰难,倘若不把自己逼到死路,又哪来绝处逢生?

可是注视着现在的霍斩言,老洪才恍然明白,这么多年,看着霍斩言一路披荆斩棘,他便真的以为自己的少主人无所畏惧,可是却忘记了,一个再怎么强大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弱点和缺陷,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总会遇到那些无法过去的坎儿。

寂静的阁楼中,只能听得到老洪低低的啜泣声:“其实以老楼主当时的心性,生死早已看透,更不会去在意什么武林至尊的名声……”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竹林中,老主人和少林寺的方丈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人,为何而生?

为生而生。

人,为何而死?

为死而死。

倘若……倘若一个人从出生便已注定了死亡,那他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每个人从出生都已注定了死亡,万物灵长,皆有其生存的意义。

最后,那段对话以老主人的沉默和大笑而告终,回到江月楼中,没到一个月,那位曾经叱咤江湖的绝世英雄便真的去世了。

他不知道从那段对话里,老主人到底领悟出了什么,不过从老主人死前释然超脱的神情中,老洪可以看出,他是真的看开了,顿悟了,放下了。即使生命短暂,他的人生曾经也是无与伦比的辉煌,就像烟花般,冰凉易逝,却留给世人繁华炫目的精彩一瞬间。

霍斩言的脸色煞白,他怔怔地注视着老洪,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

那些他从前确信的、坚持的执念,曾经他把它看作比命还重,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自始至终所追寻的,都是一场浮华,一场空。

镜花水月,寻寻觅觅之中,他已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风景,擦肩而过的风、黯然凋萎的花儿和滔滔逝去的东水,又该怎么样挽留?

睁眼闭目之间,耳畔清脆的银铃声从未止息过,然而银铃的主人却已消逝在这天地之中,是他杀了她,他杀了自己最爱的那个女子……

人这一生,不过是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他的生命开始于希望和绝望之中,也将终结于早已注定的宿命里,在这起点和终点之间,他以为的过程是苍茫和空白,一个为使命而活的人,要如何才能看得到他自己?他时常感到自己行走于一片黑暗之中,而他抹杀的,是最后一缕炙热的光明。

注视着静默的霍斩言,老洪很是担忧,他朝霍斩言面前跪了跪,仰头期盼地望着他:“楼主,老楼主的一番苦心,只希望您能坚强起来,老奴欺骗楼主,辜负老楼主的重托,罪该万死,只希望楼主您能够保重身体,好好活着……”

霍斩言无神的目光看向了他,良久之后,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声音嘶哑而疲惫:“出去吧。”

老洪面带急色,朝他身边跪了跪:“楼主……”

霍斩言缓缓地转过了身子,注视着窗台倾洒的月光,神情之间悲凉而落寞。他微微合上了眼眸,体会着夜晚的寒凉,好像在这冰凉中,才能感觉到活在人世的温暖,他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出去吧。”

老洪的眼角通红,苍老混浊的目光中映着霍斩言素白如仙的背影。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霍斩言叩首,像是最后的诀别,神情肃穆,然后艰难缓慢地站起来,依依不舍地向门外走了出去。

阁楼中的霍斩言,表情木然地望着窗外的黑暗,心,好似坠入地狱般幽凉,他湿了眼角,喉间刺痛,滚烫的热泪顷刻掉落下来。

寂静的夜晚中,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而守护着他们的那个人,那位年轻的楼主却紧紧握着手里的骨笛,冰凉而绝望地笑着,终于哽咽着哭出了声。

黑蓝的夜空里,晚风透着沁人的冰凉,在远方的山川草木之中,逐渐升腾起紫色的云雾,弥漫在夜色中,慢慢遮掩住月的光华。

江月楼的清晨,树枝上还凝着露水,微风阵阵清凉,几个奴仆急匆匆地向内宅跑去,跪在卓玉娆的面前,失声痛哭道:“少夫人,不好了,洪管家自杀了……”

卓玉娆的心头一跳,脸色顷刻煞白,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说什么?”

那说话的奴仆俯在地上叩首,哽咽道:“洪管家……跳水自杀了……”

霍斩言身体虚弱,在膳食方面需要多加小心,因此老洪这些年来有个习惯,每天不到五更,便起来到厨房仔细检查过霍斩言这一天的食材,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吩咐厨子应该给楼主准备一些什么样的早点。

昨天晚上,老洪从霍斩言的阁楼回来之后,一反常态把他们都叫了过去,只说自己最近要出一趟远门,楼主日后的膳食要他们谨慎小心,接着将楼主的喜好和忌讳嘱咐了一遍又一遍,确认厨子们都记住了,才肯放他们离去。

今天早上,由于送蔬菜的小贩家里出了点事儿,没有送新鲜的食材到江月楼,厨子们不敢私自决定楼主的早膳,只能去找老洪请他定夺,可是在到达老洪的住处时,才发现他已经连夜走了,而且衣被折叠整齐,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厨子生怕老洪出事,于是连忙叫人出山庄去寻找,最后在江边的渡口旁发现了老洪的尸体。因霍斩言这两天一直关在阁楼中不见任何人,他们也不敢去打扰楼主,只能来找身为少夫人的卓玉娆。

卓玉娆听此,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被身边的侍女连忙扶住了。那侍女亦是眼睛通红,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少夫人,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楼主……”

卓玉娆的脸色发白,她知道老洪跟在霍斩言身边多年,他们之间看似主仆,实际却比家人还要亲近几分,此番老洪出了这样的事情,对霍斩言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摇了摇头,掩饰着内心的震惊:“你们,先带我去看看。”

他们匆匆忙忙离开了山庄,很快就来到了江边的渡口,远远看见一群人正围观在那里,家奴拨开人群,卓玉娆得出空子缓步向那具尸体接近。

老洪此时已经断气,身体冰冷僵硬,手脚被江水泡得灰白浮肿,右边的脸颊上粘着浮萍和灰土,额上还有些瘀青。他的身上绑着几块巨石,花白的头发湿漉漉的,用深褐的布条绑着,松松垮垮地斜在一边,几根发丝凌乱地散落着,与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身影一点也不相符。

卓玉娆望着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唇,手指止不住地发颤。这时候,一个渔夫模样的人跪在她的前面,向卓玉娆说起了今天早上的事。

这一带位于江边,靠捕鱼为生的人家也不少,今天五更这渔夫撒网捕鱼时,发现渔网被什么东西钩住,怎么拉都拉不动,生怕维持生计的渔网被扯坏,他只能潜下水去查看钩住渔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竟然在江底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且看腐坏程度,应该是刚死没多久。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渔夫赶紧叫来了几个人,众人合力把那具尸体捞了上来,仔细辨认时,才认出此人是江月楼的管家老洪。因为事关江月楼,他们更是不敢怠慢,连忙请人去通知这个消息,正好遇上了前来寻找管家的霍家家奴。

卓玉娆站在那里,目光触及老洪尸体上的几块巨石,不由得心中沉痛,她不知道老洪为什么选择自尽,但是她知道,这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即使在死前,还是在心心念念着自家楼主的,因为怕见到自己的尸体,霍斩言会心疼难过,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尸体永远沉在江水中。

她缓步走了过去,蹲在老洪的身边,伸手不紧不慢地为他解着身上的绳索,与此同时,那些家奴也都纷纷跪了下来,垂头低声啜泣着。

他们将老洪的尸体带回,以霍家人的礼仪将他安置在江月楼的大厅中,此时距离霍斩言和卓玉娆成亲还不到三天,大厅中的喜字和红绸还未来得及拆下,原先欢天喜地的一家人被这突然的噩耗打击得不轻,家奴、侍女满满跪了一室,啜泣声此起彼伏,繁华之中,更显悲凉。

卓玉娆站在大厅的中央,望着老洪的尸体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萦上她的心头,望着偌大的江月楼,恍惚之中,竟感觉某种绝望的气息正在靠近。

她转身离开了大厅,步伐有些虚脱和踉跄,想起霍斩言,美丽的眉目间不由得浮现出悲痛和哀愁,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此时的霍斩言站在内室的勾栏前,手里握着那支骨笛,望着对面碧绿的池水,一动也不动,身形清冷而孤独。

卓玉娆迈步走了过去,迟疑了片刻,轻声唤道:“斩言……”

霍斩言恍若未闻,也没有回头看她,表情木然,好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回应,眼眸像是一潭死水,绝望而幽凉。

卓玉娆的声音哽咽,她向前走了一步,咬着牙艰难道:“斩言,老洪死了……”

轻纱后的霍斩言一愣,凝固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触动,他的双手轻颤,用力握紧了手里的骨笛,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对面的池水,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片刻之后,还是沉默了。

卓玉娆站在阁楼良久,注视着霍斩言一动也不动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声音里满是哀求:“斩言,老洪就在那里,你去见一见他啊……”

霍斩言的身体轻颤,他微微侧首,神情落寞而哀伤,止不住轻咳了几声,最终缓缓转过了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无言地滑过脸庞,被吞没于悲伤的寂静中。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无力而嘶哑,像是垂暮之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他……安葬了吧……”

老洪死了,带着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他以为自己对不住老楼主的嘱托,对不起少主人的厚爱,唯有一死,方能成全自己对江月楼的赤胆忠心。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会成为压垮霍斩言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满腹心事的少年,从很小的时候便跟他相依为命,早就将他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不曾怪过他,不曾怨过他,即使知道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真相,也从来都没有要责怪他的念头。

萧萧的死,将他的心伤了大半,信念的垮塌,让他的世界都跟着沦陷,然而这个少年总是那样坚强,在巨大的苦痛面前依旧能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需要自己守护的人,他们爱戴他,拥护他,誓死追随着他,只要这些人还在,他便没有退缩的理由。

可是,如果一个人连他的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他还有什么勇气去守护所有的人?

霍斩言疯了,就在老洪死去的第二天。这个沉静温雅的贵公子,跌跌撞撞闯入繁华热闹的街头,见到一个姑娘便死死地拉着人家不松手,面容里含着痴痴傻傻的笑容,深情凝望着面前的姑娘,就像在看着挚爱的那个女子,嘴里还在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过去的时光,终如逝水一般,滔滔流过,永不回头。回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他发现自己的过去竟然一片空白,唯有记忆中那道明媚的身影还会时常浮现在眼前,即使现在精神错乱,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无比清晰地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字。

“萧萧……萧萧……”他握着手里的骨笛,将那个女子紧紧抱在了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人家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这样他们就能血肉相连,再也不会分开了。

那个姑娘满脸惊恐,望着霍斩言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街上来往的人不认识江月楼楼主,只将他当作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宵小之徒,几个人上前将他拉开,推倒在地上,拳脚相加地打了起来。

等江月楼的人匆忙赶到时,只见到一地的尸体和浑身狼狈、唇角流血的霍斩言。他的身上污秽不堪,发丝凌乱,目光呆呆傻傻的,缓步朝着那个姑娘走近,喃喃地轻念着:“萧萧……萧萧……”

世间之大,他的眼里容不下任何人,只看得到她妖娆灵动的眉眼;江湖之远,爱恨情仇,关于他的故事那么多,他却只记得自己曾爱过……

卓玉娆站在街边,注视着不远处的霍斩言,良久之后,缓缓握紧了手,嘶哑着艰难开口:“把他……锁在江月楼里吧……”

夜晚,卓玉娆站在阁楼的木栏边,一只信鸽扑闪着翅膀悄然落在她的身旁。

她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把那只信鸽拿在手中,将它脚上的纸笺取了出来,手掌大小的纸笺上,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她的视线轻颤着,握着纸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脸上闪过茫然无措的惊慌。

她将那张纸笺紧紧地攥在手里,毫不迟疑地连忙下了阁楼,脚步匆忙紊乱,跌跌撞撞地向江月楼的石塔走去。高大的石塔伫立在山庄中间,总共有十二层高,里面漆黑一片,冰冷的巨石回应着夜的森寒,令人见了便不寒而栗。此刻,它的主人便被锁在石塔的最高一层。

江月楼的楼主霍斩言突然发疯,在大街上意外打死了十几个路人,这个消息一经放出,便震惊了整个江东。官府对于此事甚为头疼,要知道江东这些年能够安宁平静,全靠江月楼在此坐镇支撑,从某些意义上说,在江东百姓的心目中,江月楼甚至比朝廷还要令人敬畏。

可霍斩言杀人一事,人证物证俱在,若是顾及江月楼的地位,而将杀人者放了,任其逍遥法外,不免会损了官府的威严,坏了朝廷的法度。就在州衙左右为难之时,江月楼的少夫人卓玉娆出面,主动赔偿受害者家眷钱财银两,并且向官府禀报说自家的夫君因受了刺激,已经神志不清,并非故意杀人。

州衙一听说这个消息,连忙到江月楼查证,结果发现霍斩言真的被锁在石塔之内,表情痴呆,神色木然,话都不肯说一句,甚至连自己的夫人都不认识了。考虑到霍斩言并非故意,州衙便折中做了判决,让江月楼好生看管霍斩言,不要让他有机会逃出石塔,危及旁人的性命。

对于这个判决,江月楼上下自然感激涕零,然而霍斩言发疯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左岳盟。一直对江月楼虎视眈眈的卓鼎天,如今没了霍斩言这个心腹大患,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飞鸽传书给自己的女儿,企图里应外合,把江月楼迅速收入囊中。

三更时分,明月爬上西楼,照耀在江月楼的石塔上,冒着刺骨的寒凉,卓玉娆登上高塔,入眼便看见了黑暗中的霍斩言。

此刻,他的身上锁着铁链,蜷缩着坐在石塔的一角,透过狭小的木窗望着外面的光亮,瘦削的身姿更显疲惫,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映出日渐虚弱的面庞,然而精致的眉目间却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呆呆傻傻地坐着,望着石塔外,像是被关在牢笼中渴望自由的鸟儿。

这些天,来往江月楼的人络绎不绝,表面上说是来看望楼主,实际都是来看霍斩言是否真的疯了,以及来确认江月楼有没有把这个不定时的祸害锁好。时到今日,不管江月楼曾经为他们做过什么,也不管他们曾经在江月楼里受过怎样的恩惠,面对足以危及性命的危险,人们的选择总是残酷而现实的。

为了让大家能够安心,从而放过霍斩言一条性命,身为少夫人的卓玉娆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江月楼的家仆和侍女虽然恼怒,但想到自家楼主现在的处境,以及卓玉娆少夫人的身份,都不甘不愿地把心中的怒气咽下去了。

于是这些天,昔日清贵尊崇的江月楼楼主霍斩言,像一个怪物般被人们围观着,指指点点羞辱着,也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日益沉寂了。到如今,他只会躲在角落中,握着手里的骨笛,无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卓玉娆迈步走了过去,凝眉注视着他,轻柔的声音呼唤着:“斩言……”

霍斩言一愣,听到有人的动静,受到惊吓般往角落里挪动,手臂努力地遮挡着自己的脸,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好像要把自己掩藏在石塔的黑暗中。卓玉娆的泪水落了下来,她倾身跪倒在霍斩言的身边,紧紧地拥抱着他,声音哽咽:“斩言……是我……不要怕……是我……”

霍斩言根本听不到她的话,只是惊慌失措地往角落里移动,拼命地挣扎着要从她的拥抱中脱离出来,手腕上的铁链伴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他的墨发凌乱,散落在肩头,遮挡住了白皙英俊的面容,以及眸中闪过的阵阵恐惧和茫然。

卓玉娆跪在地上,身体因为心疼和苦楚忍不住颤抖。她用力拥抱着他,泪水顷刻湿了脸颊,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墨发,柔声安抚道:“不要怕,那些人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霍斩言在她的安抚中逐渐平息下来,却还是沉默地坐在地上,平静缓慢地眨着眼睛,任卓玉娆抱着自己,听她喃喃自语,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卓玉娆觉察到他的顺从,于是轻轻地将霍斩言放开,伸手抓着他的衣袖,试探地问道:“斩言,你看一看我,我是谁?”

霍斩言微微偏着头,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始终都不曾看她一眼,好像面前这个正在对自己哭泣哀求的女子,如空气一般。卓玉娆皱了皱眉,美丽的面容里闪现出焦急的神色,她伸出手捧着霍斩言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再次轻声提醒道:“我是玉娆,玉娆啊,还记得吗?”

她顿了顿,取出一个玉瓶,塞进霍斩言的手心里:“你看到没有,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一直都留着,原本……原本打算新婚那天交给你的……”

一个女子的人生,到底有多长呢?豆蔻年华,红颜转瞬即成枯骨,在这一生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幸福和最重要的时刻,莫过于嫁与心爱男子的那天。

曾经,她是怀着多么忐忑而欢喜的心情,期待着她与霍斩言的这场婚礼,虽然知道这场婚事本身便是一个阴谋,但她还是鬼迷心窍地爱上了他,浑然不觉地陷进去了。

在噩梦尚未来临之前,她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关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梦,甚至在父亲和夫君中间,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去保全霍斩言。

昔日赠药之情,他不以为意,然而,她却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治疗伤疤的药已经用完,这个玉瓶她却始终都舍不得丢,外伤易好,心绪难平,百花谷的药医好了她的伤疤,却在她的心里镌刻上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总是温柔淡漠地注视着自己,负手而立的身影恍若一朵孤独的花儿,就连低首浅笑的容颜里,总也带着静如止水的优雅。

其实那天他是知道的吧,那盒下了毒的点心,他没有吃下,却也没有戳穿。在自己的父亲交给她毒药去谋害别人的时候,那个人却给了她治伤的良药,如此对比鲜明,便换来如此地情深义重。

卓玉娆刚刚松开,霍斩言握着玉瓶的手便垂了下来。玉瓶也应声滚落在地,现在除了手里的那支骨笛,他当真什么都看不进眼里了。她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拿起霍斩言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语气里满是祈求:“斩言,你醒一醒,爹爹就要攻来了,他要夺取江月楼,我害怕,你醒一醒好不好?”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霍斩言的手背,晕开一圈水痕,他的眼眸始终波澜不惊,恍若一潭死水,再也找不回一丝生机。他呆呆地注视着卓玉娆,片刻之后,又蹙了蹙眉,侧过身子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心口忽然一热,一股血腥的气息涌上喉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卓玉娆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在他的身旁,轻轻拍着他的背,焦急地问道:“斩言,你怎么了?”

颤抖的手胡乱擦拭着他的唇角,殷红的血迹染在他白皙如雪的脸上,触目惊心、妖艳诡异。卓玉娆忍不住发抖,惊恐地将霍斩言揽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斩言……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啊……”

霍斩言虚弱地躺在她的怀里,不时轻咳几声,遥望着夜空的眼神越发游离,呼吸无力,仿佛在静静地等候那一刻的来临。

整整三天,卓玉娆就这样抱着他,在这座石塔里,极有耐心为他梳发,喂他米粥,不厌其烦地与他说着话,最后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霍斩言还是死了。

卓玉娆抱着他的尸体坐了一天,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她的神情悲痛,像是一座破败的雕塑。

直到有侍女过来送饭,看到霍斩言冰冷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去探他的呼吸,纷纷痛哭着跪倒在地上。卓玉娆这才反应过来,哽咽着悲凉地笑了几声,抵着霍斩言的脸颊放声大哭了起来。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映衬着那张苍白冰冷的容颜,依旧是那么安详年轻的模样。

霍斩言被安葬在霍家的祖坟中,陪葬的东西只有三样,神龙教的圣灵珠、萧萧的骨笛,以及卓玉娆的玉瓶。

江月楼自霍斩言死后,便再也无人能够担任楼主,偌大的家业落到卓玉娆一人的手上。那些觊觎江月楼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暗地里联合起来准备侵吞霍家的产业,然而面对外面的风雨欲来,卓玉娆却一点儿都不心急,整日关在屋子里临帖摹字,连山庄内的事情都已经放手不管了。

这天,卓玉娆正在阁楼中练字,似血的残阳透过纱窗倾洒在书案旁,恍若温和静美的好时光。满满几十张宣纸,全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笔笔如刀,深深刻在心上。

“小姐,盟主来了。”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卓玉娆的手一顿,微微抬起头,静默地笑了:“爹爹来了,我们应该出去迎一迎他才是啊。”

这侍女是她出嫁时从左岳盟带来的,从小伺候她十几年,对卓玉娆忠心耿耿,堪称半个姐妹。见到卓玉娆要出去迎接卓鼎天,不由得担忧地拉住了她的衣袖,迟疑道:“小姐,真的……要这样做吗?”

卓玉娆的笑容很浅,声音亦是平静如水:“既然爹爹想要江月楼,我给他便是了。”

她顿了顿,望着这个侍女,语气淡淡道:“你若是怕,便离开吧,我也……不愿连累你……”

侍女一听她这样说,慌忙跪了下来,仰头望着卓玉娆道:“奴婢誓与小姐共存亡,岂敢贪生怕死?”

卓玉娆凝眉注视着她,倏忽笑了:“好啊,我们现在就去吧,把爹爹接到江月楼里来……”

侍女点了点头,望着卓玉娆的神情,不忍心地别过头去,因为这不是小姐的笑容,记忆中灿烂温暖的脸庞,何时也染上了这样的悲伤?她们将卓鼎天迎到山庄的大厅内,卓玉娆低声施礼,缓缓说道:“爹爹来到江东,怎么也不事先通知女儿一声?”

侍女给卓鼎天上了茶,不过他只是做做样子,将杯子拿在手中,温声答道:“一个月前,漠北出现了一帮流寇,我和你师兄率人前去剿匪,没想到却听到了斩言去世的消息,这才匆匆忙忙赶回来,可惜还是错过了他的丧礼。”

卓玉娆见他并未喝茶,她的眸光微动,唇角缓缓扯出一个笑来:“难怪我看山庄外驻扎着许多人……爹爹事务繁忙,那时身处千里之外,自然赶不回来的。”

卓鼎天听到女儿这样说,面容里闪过一丝尴尬。他去没去漠北,卓玉娆和他都心知肚明,而山庄外的那些人,亦不是他从漠北带回来的。一个月前,确实有一支人马从左岳盟出发,前往漠北剿匪,不过领头的人却是左岳盟的大弟子江昊。

那时卓鼎天听说霍斩言疯魔的消息,迫不及待地想联合女儿侵吞江月楼,但是他又怕江昊留在身边会碍手碍脚,因此才编了这么一个理由将他打发出去,后来听到霍斩言去世的消息,他之所以没有前来江东吊唁,是怕霍斩言诡计多端,利用诈死的假象引他来江东。

不过,经过后来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心腹大患霍斩言确实已经死了,便急急忙忙地赶到江东,找女儿来实现自己的计划。

卓玉娆坐在下座,目光平淡地望着自己的爹爹,缓缓说道:“爹爹为什么不喝茶呢?是怕江月楼的茶水比不上左岳盟吗?”

卓鼎天不是滋味地清了清嗓子,不知道怎么了,从他再次见到女儿开始,就隐约觉得现在的玉娆有些奇怪。他本来就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对亲生女儿都抱有警惕和提防,又怎么可能在心腹大患的家里喝茶?

他故意笑了笑,客气道:“你这丫头,说什么傻话?”

这时候,一个人影犹犹豫豫地从门口探出头来,似乎有话想对自家的小姐说。卓鼎天认出这个便是左岳盟里的侍女,于是提醒卓玉娆道:“玉娆若是有事,便先下去忙吧,不必在此陪我。”卓玉娆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转过头向卓鼎天点了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见卓玉娆的身影消失在大厅内,卓鼎天迅速地换了他和卓玉娆的杯子,紧接着正襟危坐等候女儿回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不消片刻,卓玉娆果然回来了,闲话家常般问道:“爹爹此番回来,怎么不见师兄?”

卓鼎天见她掀开杯盖喝了一口茶,便放下心来,也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搁在桌子上,回答道:“漠北那边的事还没有解决,你师兄现在还在漠北。”

卓玉娆的神情间看不出一点破绽,语气平淡地道:“是吗?那真是可惜了……”她顿了顿,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女儿在石塔内发现了江月楼的武功秘籍,本想邀爹爹和师兄一同看看。”

卓鼎天一听江月楼的武功秘籍,剩下的那只独眼中闪过一抹炙热的光芒,他朝向卓玉娆那边倾了倾,询问道:“什么样的秘籍?”

卓玉娆望着他微微笑了,缓声答道:“女儿也不知,那些秘籍刻在顶层的石壁上,晦涩难懂,实在令人看不明白。”

卓鼎天眸中的贪婪更甚,他咽了咽口水,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狂喜:“既然你看不懂,为父帮你看看便是,兴许能看出些什么。”

卓玉娆顺从地点头,站起身来道:“女儿这就带爹爹去。”

此时已近夜晚,整座江月楼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卓鼎天行走在其中,不由得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山庄里似乎太安静了一些。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石塔的顶层,昏暗的塔内燃着灯火,像是跳动在幽冥之畔的鬼灵。卓鼎天迫不及待地抢先一步走进了塔内,狰狞的面容里尽是贪婪,他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看岩壁,然而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到卓玉娆所说的武功秘籍。

他疑惑地看向卓玉娆,问道:“玉娆,这……秘籍呢?”

卓玉娆站立在入口处,在月光下更显得决然,她缓缓问道:“爹爹,玉娆一直想问您一句话,您可曾……真正拿玉娆当过女儿?”

卓鼎天显然不耐烦,但是为了武功秘籍,又不得不与卓玉娆周旋,他故作温和地笑着,俨然一个慈父般:“当然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现在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冰冷的月光下,卓玉娆凄然地笑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女儿明白了。”

见卓玉娆被自己糊弄过去,卓鼎天也跟着笑了,他向卓玉娆走近了几步,带着几分诱哄:“乖,乖女儿,你知道就好了,来,快告诉爹爹,秘籍在哪里?”

卓玉娆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爹爹,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她的声音恍若来自地狱一般:“江月楼的武功秘籍已被我烧了,爹爹……您永远都得不到了……”

卓鼎天闻言一愣,皱眉:“烧了?”

他慈祥温和的面容顿时变得狰狞,身形一闪,顷刻来到卓玉娆的面前,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阴毒地威胁道:“你再说一遍?”

泪水从脸庞缓缓滑下,卓玉娆目光平静地望着自己的爹爹,由于脖子被掐住,所以呼吸不畅,说话也断断续续:“……爹爹……不是……说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吗……”

卓鼎天的面庞扭曲,因为缺了一只眼睛,所以更显得狰狞:“为了你?哈哈哈,我卓鼎天只要这一生权压四海,哪管以后洪水滔天?”

他死死掐着卓玉娆的脖子,眼珠里满布血丝,阴狠道:“看在你我父女一场的分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乖女儿,快告诉爹爹,秘籍在哪里,江月楼的神功秘籍在哪里啊?”

卓玉娆的脸色通红,她艰难地咳了咳,几乎喘不上气来,清丽的眉目中尽染悲凉:“……爹爹,您不要……怪女儿了……”

卓鼎天一愣,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看着卓玉娆绝望的笑容,卓鼎天脸上终于流露出惧色,他侧过头惊慌失措地思考着到底哪里不对,然而下一刻,腹中突然剧烈地绞痛起来。他往后踉跄了一步,同时松开了卓玉娆,颤着手捂着自己的小腹,面目狰狞,死死盯着卓玉娆:“你……你竟敢……”

江月楼的火顷刻升了起来,大火像是一条巨龙般迅速在整座山庄蔓延,与此同时,杀戮的嘶喊声顿时响彻云霄,从江月楼的每个房间内,都冲出严阵以待的守卫之人,此时无论侍女还是家奴,就连年过半百、打扫庭院的老奴都拿着兵器,和左岳盟的弟子拼杀起来。

卓玉娆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忽明忽暗,她站立在江月楼的顶层,语气冷淡而缓慢:“这是您曾经交给我的孔雀翎,现在……我把它还给您。爹爹,您明白了吗?江月楼,是不容任何人玷污的……”

她的眼帘低垂,恍惚想起了几天前的情景,那时她将山庄内的钱财散尽,留下的那些准备给江月楼的侍女、奴仆们,让他们带着银两各自回乡避难,却没想到,整整六百三十二袋银子,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拿走。

这些人大都是因为灾荒战乱家破人亡,流落到江东投靠江月楼,他们在这个世上已无亲人,是江月楼给了他们一处安身之所,给他们银两和安宁的生活。因此,对于他们而言,江月楼不仅仅是一个山庄、一个江湖组织,更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家。

平常的时候,这些人和普通的侍女、家奴没有区别,但是,当江月楼受到外敌攻击时,他们便是守卫江月楼最坚实、可靠的铁壁。如此忠心耿耿,如此铁骨铮铮,可惜身为楼主的霍斩言,却再也看不到了。

可是,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追随着他的人还是会坚守在江月楼里,不让外敌侵犯这里一丝一毫;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江月楼却还矗立在这里,一如历代楼主傲骨铮铮的灵魂和身躯,永远不倒。

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她苦苦守护着这座空楼已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杀戮也永无止境,即使暂时击退了一个,还是会有人找上门来。

那么,她已无力守护的东西,便让它彻底毁灭吧。

属于她的江月楼,她宁愿亲手将它毁掉,也不要任何人得到。

只是……只是斩言,会不会原谅她呢?她便是这样爱着他的,热烈而疯狂,丝毫不输给任何人,也不愿同任何人比较,她只是想保存好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气息,那般纯净美好,不容许有丝毫侵占和玷污。

杀戮的声音此起彼伏,鲜血浸湿了脚下的热土,刀剑撕碎了血肉的身躯,可是斩言,他会不会看到,他曾经不顾一切保护的那些人,他们现在正在用生命保护着他!就像她愿意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和所有的深爱,只求他能够再回头看她一眼……

人的一生,其实可以很短的,时光在贪执和怀恋中,匆匆一别,也就结束了。

因为承受不了失去他的痛,所以她将整个天地丢弃,将自己的爱恋和性命埋藏在江月楼的往事中,寻寻觅觅,去追随他的身影。

烈火吞噬着江月楼,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天空,卓玉娆望着石塔下的人们,近于疯狂地大笑着,她踉踉跄跄地走着,努力地向夜空伸出手去,似乎竭尽全力想要抓住什么。

“斩言……斩言……”她心心念念地呼唤着那个名字,绕着石塔的边沿跌跌撞撞地跑着,然而在走到石塔门口的时候,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呆呆地望着正在燃烧的烈火,恍若从跳动的光明中看到了霍斩言的身影。

“斩言?”她微微偏着头,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随即带着小女儿家的娇羞和喜悦,灿烂明亮地笑了,幸福满足地走向了滔滔的火海之中。

云皎和云初末站在山庄外,望着里面的滔滔火海,陷入了沉默之中,晚风清凉,拂起了他们的衣衫。

云皎下意识地抬头看着云初末,此刻,他正注视着江月楼,眸光如常,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忽明忽暗,但是温浅的眉目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色。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觉得无比安心,同时还会有隐隐的害怕。

她知道云初末不是人类,所以,即使面对人类的死亡也不会有怜惜的感情,或许芸芸众生对他来说,不过是,衣袂间轻轻拂过的一缕清风,他从不曾在意过,更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但是,何其有幸,云初末此刻就站在她的身边,又何其有幸,她能够陪在云初末的身侧,作为一个人,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人世间,相依相伴走过了百年。

然而即使身为异类,看到这样残酷的杀戮和血腥,也是会有些许动容的吧?在此情此景下,还能做到无动于衷的人,是真的没有怜悯之心,还是对于这样的事,早就已经习惯到麻木?

她不再往下想,走过去拉着云初末的衣袖,撒娇般摇了一摇,仰头望着他:“云初末,我不要再看了,我们走吧。”

云初末转过头瞥了她一眼,随即精神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垂下眼帘没好气道:“你不早说,困死了。”

他几乎不带迟疑地迈步往回走,刚走了几步,觉察到自己的身边似乎太静了一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云皎还站在原地望着他发呆,不由得皱了皱眉:“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云皎激灵了一下,顿时回神,向他露出了笑脸,立即跟上云初末,小心嗫嚅地问:“云初末,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讨厌鬼?”

云初末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答:“……我现在比较想回去睡觉。”

云皎跟着他的脚步,喋喋不休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取来讨厌鬼的灵珠?其实我倒是觉得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放他走的,直接抢来岂不是更省事、省力?也不用绕这样大的弯子,跑到幻梦长空之境里来。”

她顿了顿,觉察到自己方才的那段言论有些不妥,在机智进言的同时,还反面表现了云初末思虑不周,于是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自然,以你的智慧肯定能想到这一点的,但是又觉得这样做有违道义,所以才准备换一种方法,让讨厌鬼心甘情愿地交出灵珠来,要知道你的修为向来高深莫测,武功更是登峰造极,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一定是所向无敌的!”

“云皎……”云初末等她发挥完,缓缓顿住了脚步,甚是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颇为无奈地合上了双目,“你看起来好像很想留在这里呢!”

云皎一愣,脑袋里的警铃顿时大作,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云初末,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你千万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云初末直想叹气,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不是不让你跟我说话,是……”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注视着云皎的脸,又摇头叹了口气:“算了。”

云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撇了撇嘴,什么嘛!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在半夜回到了小船上,江面漆黑幽静,唯有船头的一盏孤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辉,透过竹帘,在舱内透下斑驳的暗影。考虑到云初末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云皎很是殷勤体贴地询问:“云初末,你饿不饿,要不要煮夜宵?”

云初末端坐在船舱内,闭着双目似乎在疗伤,闻言他睁开了眼睛,漫不经心地答:“你若是觉着饿,做自己的就好。”

云皎已经把船舱内的行李收拾整齐,转头看了他一眼,近于讨好地笑了:“我是特意问你的,反正我又不觉得饿。”

此时云初末已经疗伤完毕,他将衣摆放了下来,又顺手整了整,缓缓说道:“那好,过来睡觉吧。”

云皎收拾东西的手一抖,身子一歪,脑袋差点儿磕到船舱上。她连忙稳住了身形,看向云初末说:“你你……你睡吧,我一点都不困!”

云初末不明所以地望了她一眼,随即缓缓笑了:“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上下打量了云皎几眼,流光潋滟的眼眸中带着笑意,身子顺势倚靠在船舱上,一条腿弯曲着竖起来,将手臂搭在上面,风流绝艳中又显得痞气十足:“你放心好了,我就当自己身边多放了一个枕头,不会嫌弃你的。”

云皎简直恨到咬牙,望着云初末的目光差点儿喷出火来,为什么云初末想的跟她差了那么多,那么多!就在她郁结愤怒的时候,忽然听到云初末不紧不慢的声音:“你还不过来,是打算今晚去外面睡吗?”

云皎一怔,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跌跌撞撞地朝着云初末扑过去,没想到脚下一个不稳,竟直接趴在了他的怀里,撒娇耍赖地翻了个身,躺在他的腿上讨好道:“哎呀,我不是正在想事情吗?”

云初末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眉目中含着温暖的笑意,就连语气里也带着宠溺:“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嗯?”

云皎微微嘟起了嘴,不乐意地反驳道:“我才没有胡思乱想!”

黑暗中,云初末的臂肘撑着船板,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到她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侧身垂眸望着她,轻声问道:“那你在想什么?”

云皎慢慢眨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明明一片黑暗,她却能清楚感知到云初末唇角泛着的温柔。她小心翼翼地嗫嚅道:“可是你都不让我跟你说话……”

云初末闻言沉默了良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云皎,我不是不让你跟我说话,是……只愿听你说真心的话。”

云皎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听云初末飞快道:“还是算了,反正你从来一句真话都没有。”

听到这样的评价,云皎简直怒不可遏,她挣扎着要爬起来跟云初末好好探讨这个问题,要知道这对她的人格是多么严重的误解啊!不过云初末很快伸手将她按了下去,他侧了侧身,直接躺到她的身边来,撑着身子在她的耳边轻声喊了一句:“小皎。”

云皎只觉得后背僵硬,一动都不敢动,哆嗦着声音:“做……做什么?”

觉察到她的紧张,云初末倏忽笑了:“你这样怕做什么,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云皎一听他这样说,气得咬牙切齿,反身挥手就要去打他,不过被对方很有先见之明地避开了。云初末捉住她的手腕,片刻又放开了,语气淡淡道:“好了,别闹了,睡吧。”

云皎背对着他,感觉到云初末似乎挨着她躺了下来,她郁闷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云初末,你觉不觉得那些人很可怜?”

云初末沉默了下来,黑暗之中缓慢地眨着眼睛,神情之间带着些许落寞和孤独,良久才道:“我曾遇见一人,因为孤独执念成恨,最后杀死了自己最爱的男子,她自己也因伤重而亡,直到死前才明白她对那个人并非恨,只是太想念,太想得到他的爱了。”

云皎皱着眉,显然不大相信:“……这世上居然有这样傻的人?”

云初末的苦涩在黑暗中无声放大,他勾着唇扯出悲凉的笑意,轻声试探地问:“你说,如果她的人生可以重来,还会不会做这样傻的事?”

手臂被压得发麻,云皎动了几下,调整好睡姿,满不在乎地咕哝道:“我又不是她,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云初末的眸光淡淡,眉目中似乎染着哀伤,连语气也跟着低沉起来:“如果……你是她呢?”

“嗯……”云皎用手指抵着唇瓣,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才道,“我记得银时月曾经说过,人死了,灵就散了,纵使还能轮回转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所以,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把那个人忘得干干净净,好好过完这一生。”

船舱之内,云初末幽凉的目光微微动着,似乎掩着欢喜和温柔,片刻之后,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你啊,就知道口是心非。”

“我才没有!”云皎转过身,抬头望着他气呼呼地分辩。

云初末单手撑着头,居高临下地默默注视着她,唇角瞬间勾起温暖的笑意,眉目亦是越发温柔,他喃喃地开口:“好啊,若是到时候你欺骗了我,我一定会把你打死的……”

云皎的脸皱成了苦瓜,顿时觉得跟在云初末身边,她的小命总是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