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庭院中,霍斩言刚喝下半杯早茶,便有小厮过来请他。因英雄大会已经结束,那些江湖人士大多已辞行离开洛阳,所以山庄内一下子变得冷清许多。霍斩言跟随小厮的脚步,很快来到了客厅,只见卓鼎天和龙懿文坐在首座,陆九卿与少林的那几位大师陪坐在两边。
他迈步走了进去,不紧不慢施礼道:“不知卓师叔唤斩言来何事?”
卓鼎天尚未说话,倒是龙懿文首先冷冷道:“霍楼主,只怕还欠我们一个解释吧?”
霍斩言对上他的目光,静默微笑着:“盟主有话不妨直说。”
龙懿文冷哼一声,语气甚是尖酸刻薄:“霍楼主身为正派中人,却私自放走了魔教的妖女,此等做派,当真让人看不透呢!”
当日他击败左岳盟的江昊取得武林盟主的位置,本可以借着那个扬眉吐气的机会,趁机羞辱卓鼎天和左岳盟一番,没想到被人莫名其妙搅乱了计划不说,还在天下的英雄面前,败给一个魔教的女子,险些丧命,可谓把龙家堡的脸都给丢尽了。
之后,霍斩言又在那么多人手中救下了萧萧,不仅如此,那一招反击携着滔天的气势,是个人都能看出霍斩言的武功远远在他之上。所以,只要有霍斩言在,他这个武林盟主的位子便坐得不舒服,自负骄傲如他,当然不愿同辈之中出现像霍斩言这样的人物,令人觉得武林盟主的位子是别人让给他的。
厅中的人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少林寺的方丈与禅智长老相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摇头叹息,新任武林盟主如此心胸狭隘,性情为人又自负傲慢,真不知再如此下去,将会给武林带来怎样的浩劫。
霍斩言负手而立,声音不咸不淡:“萧姑娘是为霍某而来,若是在英雄大会上发生意外,旁人只会指责我江月楼有违侠义,更何况,她还曾救过霍某的性命,忘恩负义这种事……相信盟主也是不齿的。”
他的唇角勾起浅淡的笑意,缓缓道:“再说,即使萧姑娘是魔教中人,我等身为正派,凭着人多便仗势欺人,恐怕只会被人诟病吧。”
“你……”龙懿文脸色阴寒,隐忍怒气不发。
“好了好了,”卓鼎天见此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接声道,“斩言执掌江月楼,一直是我中原武林的砥柱,自是以盟主为尊,听从武林盟主的调令,岂敢与那魔教妖人纠缠,做出损害武林的错事?”
他顿了顿,看向霍斩言道:“斩言,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萧姑娘之事,盟主他只是随口问问,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霍斩言默默颔首,语气温浅:“是。”
他抬起头注视着卓鼎天,缓缓说道:“卓师叔即使没有邀请,斩言也是要来辞行的。”
卓鼎天听着他的话,不由得皱眉道:“怎么,你要走?”
霍斩言静静点头,不紧不慢道:“离开江月楼已久,斩言也该回去了。”
客厅内,除了龙懿文,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怪异,卓鼎天和陆九卿相视了一眼,略微尴尬道:“斩言,其实今日请你来,是有件大事与你商议。”
他挥手,示意霍斩言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着道:“你也知道,近日魔教中人越发猖狂,若是不加整治的话,恐怕会危及中原武林的安全。”
霍斩言正襟危坐,淡淡地开口:“卓师叔想让斩言做些什么?”
卓鼎天见他默许答应,心下掠过一抹算计,接着道:“盟主打算联合我们几大门派攻打神龙教,剿灭那一帮魔教教徒,不知道江月楼可否助我们一臂之力?”
霍斩言缓缓颔首,平静的面容里看不出任何破绽:“盟主既然有这样的高瞻远瞩,我江月楼自然义不容辞。”
“不用了!”龙懿文见他真的答应,不由得在心中恼怒,此次计划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是被霍斩言抢去了功劳,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在称颂江月楼,还有什么人肯把他这位武林盟主放在眼里?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不是傻子,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卓鼎天之前的那位武林盟主,便是在霍斩言父亲的光环下碌碌无为,苟安一生,然而他龙懿文是什么人,岂能甘心被埋没在霍斩言的威风之下?
见龙懿文反对,卓鼎天一惊:“盟主,您这是……”
龙懿文阴毒自负的目光看向了霍斩言,语气亦是冰寒:“霍楼主与那位魔教妖女的关系匪浅,此役关乎整个武林的安危,兹事体大,我不能冒险。”
霍斩言并不在意,唇角勾起清淡的笑意:“盟主是不相信霍某的为人吗?”
龙懿文对上他的目光,毫不掩饰:“是,不过霍楼主若是肯将那妖女的首级提到我们面前来,或许本盟主会相信你一些。”
霍斩言的眉目清浅,语气云淡风轻:“恩将仇报的事,霍某不会去做。”
龙懿文扯出一个阴毒的冷笑:“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少林寺方丈看着霍斩言,越发觉得此人耿直不阿,谦和有礼,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而且他的武功和心智都远在龙懿文之上,若是这样的人担任武林盟主,必是江湖的一大幸事。可惜啊可惜……
他注视着霍斩言,苍老混浊的目光中,竟隐隐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来,当初那个人便是这样优秀绝艳,却死活都不肯担任盟主之位,还说自己有难言的苦衷,如今斯人已逝,他的儿子就在自己的面前,虽有千般的苦楚和万般的无奈,却只能掩藏在心中无法说出口。
许多年前的禅寺竹林中,那段关于世间生死的对话还在耳畔回响,那个纵横江湖的大英雄,竟也有对于生死的执念,负手而立的身姿中隐约透露着落寞和寂然,之后不久,他便真的悄然离世了。
出家之人,向来心静如止水,无欲无求,然每每想起挚友的英年早逝,即使是身为方丈的他,都难免会有一丝悲恸。方丈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缓缓道:“少林乃出家之地,向来不问世俗纠葛,更何况是这等杀孽之事,请恕少林不能参与其中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霍施主的为人,老衲倒是十分相信的。”
霍斩言侧身,向他微微躬身,举止间皆是尊崇之色:“多谢方丈。”
见龙懿文没有搭话,方丈叹了口气,向霍斩言点头示意他不要多礼,然而对于龙懿文刻意限制霍斩言之事,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的江湖,已是别人的江湖。少林清净地,佛门慈悲处,当年的意气风发能有几时?
见客厅中的气氛越发凝重了起来,卓鼎天轻咳了一声,首先打破沉寂,向霍斩言道:“斩言,你难得出门一次,正好此处离左岳盟不远,不如随我到左岳盟小住几日吧,也让师叔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霍斩言有些犹豫,紧接着又听江昊道,“是啊,霍师兄,师父都这样诚心邀请你了,你便到我们那儿住上几天吧。”
霍斩言微微笑了,缓缓颔首:“那好吧,斩言恐怕要叨扰师叔和师弟几日了。”
卓鼎天连连摆手,笑道:“自家人,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师叔我可是巴不得你在左岳盟常住呢!”
霍斩言正襟危坐,保持着完美的礼数和浅淡的微笑,好像对于龙懿文刻意的针对没有任何介怀,对于卓鼎天故作的亲近也没有太多回应。
在客厅说了一会儿话,因他们几人还要商谈攻打神龙教一事,霍斩言作为被怀疑的人,自是识相地起身离开。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他不动声色地侧首片刻,温润的唇角隐约勾起些许冰冷的微笑。
不过是说出了一个多年前的真相,不过是散布了萧孟亏要夺取武林盟主的谣言,卓鼎天便急着要剿灭神龙教。不过这位混迹江湖数十年的前任武林盟主也算不错,精心安排了英雄大会上的这一出好戏,拉出龙懿文来当挡箭牌,既除掉了神龙教,还能拔掉龙家堡这一颗眼中钉。
而龙懿文呢?傲慢自负的新任堡主,终究还是嫩了点,忘记了自己在与左岳盟的交锋中,何曾占过上风。如今从卓鼎天手中夺了点甜头,就不顾昔日的疼,竟还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担任武林盟主。
所以说,这世上大多数的人,最敌不过一个贪字,趋利避害是人人生而具有的本性,甚至有时候,为了得到所谓的“利”,可以甘愿冒些风险。把握住这一点,只要略施小技,那些他想要的、势必得到的,总会有人争着抢着为他拿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谁不愿去做呢?只是谁是鹬蚌,谁是渔翁,却容不得他们自己做主,中了他的连环计,入了他的生死局,一切,便只由他说了算。
左岳盟昏暗的地牢里,破旧的油灯正跳动着微弱幽凉的火焰,在上方的土墙上熏出一道道乌漆墨黑的痕迹,浓烟夹杂着酸臭腐朽的气息,弥漫在夜晚的寂静中,沉闷而又令人心悸。
通往地牢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手举油灯摸索着走下石阶,很快来到了地牢的中央。寂静的地牢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这个人目标明确地走到一间铁牢前,阴毒的目光望着里面那位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囚犯,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玉娆,你可想清楚了?”这个人不厌其烦地开口,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映出他狰狞可怖的脸,竟是左岳盟盟主卓鼎天。
里面被关押的人听到声音,艰难缓慢地抬起了头,她的四肢被固定在四条粗重的铁链上,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吊在半空中,浑身血污,指甲都在流着鲜血,脖子上禁锢的铁链伴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她抬眸注视着铁牢外的人,死寂的眼睛中恍惚看到了生的希望。
“爹……爹……”她大口喘息着,用虚弱的声音喊着不远处的男人。
卓玉娆努力挣扎着,奈何手脚根本没有力气,铁链被晃动得发出声响,随即又沉寂了下去。她祈求地望着自己的爹爹:“爹,女儿知错了,再也……再也不敢了……”
她虚弱不堪地轻念着,仿佛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面容苍白如雪,在血污之下犹如寂静的死灵,铁链困住她的手脚,结痂的伤口又因方才的动作裂开,磨出鲜血来。
卓鼎天闻言冷笑了两声,将铁牢的门打开,站在卓玉娆的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阴狠狰狞的脸上竟无一点怜惜之色:“这就对了,乖乖听话,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他伸出手去,想去摸摸女儿的头,但发现触手可及皆是血污和肮脏,不由得顿住了手,将那只手背在后面,望着她用幽凉的语气道:“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又何必要偷为父的武功秘籍呢?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东西以后不就是你的?”
听到他这样说,卓玉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慌忙摇头:“不不不……玉娆不敢……”
她止不住地轻咳了两声,望着卓鼎天的目光尽是祈求:“爹爹,玉娆再也不敢了,您放了玉娆吧,玉娆以后再也不敢了……”
卓鼎天负手站在那里,紫黑的衣袍显得华贵尊崇:“你犯了这样的大错,若是不做点儿什么将功折罪,为父又怎么能放了你?”
卓玉娆听此,死寂的眉目中闪过一抹希冀,血污肮脏的脸上含着些许欣喜:“女儿愿意,无论爹爹要玉娆做什么,玉娆都愿意。”
卓鼎天阴冷的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他的目光狠厉,却长叹了口气惋惜地道:“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他顿了顿,语气似一个慈父般:“山庄里来了一位客人,为父打算把你许配给他。”
卓玉娆一愣,下意识地问:“谁?”
然而对上卓鼎天幽凉的目光,顿时吓得心里一惊,垂首连忙道:“玉娆全听爹爹的,任凭爹爹做主。”
卓鼎天绕着她迈步,目光打量着眼前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女儿,似乎在笑着:“你怕什么,我卓鼎天的女儿自然要嫁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儿,不仅如此,爹爹还会为你准备好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你不是一直想学爹爹的武功吗?好,爹爹全都给你。”
卓玉娆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忙挣扎着摇头:“不……女儿不敢……”
卓鼎天终于笑了起来,阴寒入骨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地牢中,犹如沉睡经年的冤魂厉鬼,令人听了便觉得胆战心惊。卓玉娆下意识地挣扎着,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流出黏腻的血,她却已经疼痛到麻木了。
见到卓玉娆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卓鼎天终于止住了笑,靠近了卓玉娆,声音仿佛是企图将人拉入地狱的恶鬼:“女儿,那些东西,我给你,你才能拿,知道了吗?”
他顿了顿,阴毒的目光打量着卓玉娆身上的伤痕,又接着道:“如果我没有给你,你却自作主张拿了,爹不会杀你,但会给你一些教训,让你明白做人的道理。”
卓玉娆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声音几乎哽咽,她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卓鼎天这才满意地笑了,他站直了身体,不紧不慢道:“那个人是江月楼的楼主,我要你嫁给他,然后找机会向他下毒。嗯……孔雀翎的毒,你该知道吧?”
卓玉娆闻言瞪大了眼睛,她早知道卓鼎天会借这桩婚事谋求什么,但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爹爹竟叫她下毒谋害未来的夫君!
孔雀翎,孔雀翎……天下奇毒之首,无色无味,但凡中了孔雀翎之毒的人,即便天仙下凡,华佗再世,也无生还的可能。
她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然而又听见卓鼎天阴鸷狠毒的声音:“你不要觉得为父心狠,那个人病恹恹的,反正早晚都会死,倒不如现在死了,还能成全我的大业。”
卓玉娆的眼波闪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她就明白了爹爹的计划。
把她嫁给江月楼的楼主,那她便是江月楼的当家主母,若是将来那位江月楼楼主发生意外死去,那么整个江月楼便都会在她的掌控之下,而作为她的爹爹,义薄云天的左岳盟盟主,替不更事的女儿管理江月楼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不过是想夺取江东的那座江月楼。
她沉默良久,有万般的苦楚压在喉间,心里冰凉一片,还是艰难地启唇,细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是……”
“哈哈……”卓鼎天闻言又笑了两声,亲切地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吊了这么久,你疼不疼?爹爹现在就把你放下来……”
昏暗寂静的地牢中传来一阵铁链的声音,卓玉娆只感觉手脚一松,整个人摔在地上,久违的触地感让她欣喜而悲凉,差点儿激动难持哭出声来。她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脚被吊得太久,浑身酸痛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强忍着重伤向不远处的那个人爬过去,匍匐在他的脚下,虚弱的声音道:“谢谢……爹……”
卓鼎天负手嗯了一声,又道:“你先在此歇息一夜,等明日伤好些了再出去。”
“不……”卓玉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紧咬牙关道,“女儿……女儿还撑得住……”
她努力地撑着身子跪下,四肢传来锥心的疼痛,每动一下都如刀刺骨髓般止不住颤抖,苍白的脸上渗出冷汗,却还在咬牙坚持着。
卓鼎天冷眼望着她:“出去若是见到昊儿,你应知道该说些什么吧?”
卓玉娆点头,沉重地应了一声:“女儿明白。”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卓玉娆迈着蹒跚艰难的步子跟在卓鼎天的身后,不时踉跄几步,伸手扶着两边森寒的铁牢,然而手指在触及铁牢的瞬间,听到里面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又剧烈地颤了一下,受到某些刺激般下意识地退缩回去。
这是建在卓鼎天房间下的地牢,在左岳盟里这么多年,从小到大,她进出过那个房间无数次,却都没有发现这个地牢的存在。她知道自己的爹爹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好人,但也未曾想过他居然残忍到如此地步,若不是她一时好奇,偷了那本武功秘籍,被卓鼎天关押在这里,受尽非人的折磨,可能她永远都只会觉得他仅是个严厉的父亲。
卓玉娆恍惚想起早逝的母亲,心里陡然一震,会不会她也曾来过这里?或者说这数十间地牢里关押着的,正在痛苦呻吟着的人,其中一个便是她的母亲……
她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地抓紧了指尖,紧紧抿着唇瓣将啜泣声吞咽下去,眼眶里的热泪却顷刻落了下来。夜色浓黑,笼罩着层层的雾霭,她迈着踉跄的脚步跟着前方的人影,走进了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霍斩言住在左岳盟的这几日,都是江昊陪着他逛东逛西,大致将陌陵山上的景色都游览了一遍。接连辛劳了好几日,霍斩言的气色愈加不好,江昊见此便不再勉强他,只陪着他在庭院中下棋、看书,倒也不觉得无聊苦闷。
这日,他望着刚刚惨败的一盘棋,大受打击:“霍师兄,你倒让一让我啊。”
霍斩言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棋子,唇角泛着微笑:“江师弟是这般徇私的人吗?”
江昊飞快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捡回去:“话是这样说,可是你可不可以给我留点面子,不要让我输得这样惨?”
霍斩言捻着棋子的指尖一顿,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好啊。”
听到他的回答,江昊顿时哭笑不得,不由得咕哝道:“你这江月楼楼主,真是……”
旁边站着的老洪见此笑了,乐呵呵地道:“我们楼主心实,江少侠可不要欺负我们楼主。”
江昊差点儿闪了舌头,目瞪口呆:“就他这样的还心实?那我……算什么?”
“呃……”老洪语塞了一下,尴尬地接腔,“应该是……木吧。”
此话一出,连江昊自己都跟着笑了起来,霍斩言微微侧目,语气里温和却也冷淡:“老洪……”
老洪立即识相地闭口不言了,握着双手站立在他们的旁边,见不远处的拱门前有个人急急忙忙跑来,随即躬身道:“楼主,有人来了。”
霍斩言和江昊均把目光投向跑来的那个人,待那人走近了,江昊站起来道:“薛师弟,怎么了?”
这位姓薛的弟子平复了好一会儿,方道:“师兄,师父请你到前厅去。”
江昊一阵疑惑,问道:“可知是为何事?”
那弟子脸上露出笑容,灿烂无比:“是玉娆师姐回来了!”
江昊听此眼睛一亮,转向霍斩言拱手道:“霍师兄,我先去见一见师妹,这盘棋暂且下到这里吧。”
霍斩言点了点头,江昊正要走时,又被那弟子拉住了,这人终于喘过气来:“师父说,还请霍师兄一起到前厅去。”
霍斩言微微颔首,淡淡地笑了:“听闻卓师叔有位掌上明珠,我倒从未见过。”
一行人跟在那弟子的身后,来到了左岳盟的前厅,江昊首先迈步走过去,拱手施礼道:“师父。”
“师兄……”耳畔传来甜甜的声音,江昊下意识地抬头,见自家师妹已经跑过来站在自己跟前,不由得笑了:“你这丫头,这阵子跑去哪里了?让师父好生着急。”
卓玉娆的脸色骤然一白,很快掩饰了过去,嘟着嘴不乐意道:“哎呀,我待在庄里觉得无聊,就出去散散心呗。”
江昊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近日江湖上不太平,以后不要再乱跑了。”
正说着话,霍斩言已经走到厅中,看了一眼江昊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随即将目光转向卓鼎天:“这位便是卓师妹了吧,卓师叔好福气。”
卓鼎天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引荐道:“玉娆,这是你霍师兄,还不快快行礼?”
这是卓玉娆第一次见到霍斩言,眼前这位男子虽生得病弱,然而瘦削苍白的身姿里,却是带着冰心、带着玉骨,宛若夕阳下伫立的瘦梅,静默之中令人感到傲骨铮铮的寒意。在见到他之前,玉娆从未觉得这世间的男子竟还可以长得这般好看。
她愣了片刻,倏地回过神来,连忙低首道:“霍师兄……”
霍斩言只是默默点头回礼,并未做出太多的回应,温浅的眉目中见不到有多热忱,也看不出有多疏离。卓鼎天见两人也熟识得差不多了,便出言道:“好了,我与你们霍师兄还有事商量,你们先下去吧。”
卓玉娆和江昊都走了出去。霍斩言侧了一下首,不紧不慢道:“老洪,你也去吧。”
老洪躬身施了一礼,也迈着步子退了下去。一时间左岳盟的前厅里,就只剩下霍斩言和卓鼎天两人,卓鼎天侧了侧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首先开口道:“斩言,对于攻打神龙教之事,你有何看法?”
霍斩言沉默了一会儿,顿首道:“盟主已将斩言排除在外,这件事……斩言不好回答吧。”
卓鼎天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再说,龙懿文不相信你,难道师叔我还不相信你的为人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次龙家堡、左岳盟、陆剑山庄以及盟主召集的华山、嵩山二派,加起来总共有数千人,相信一定可以铲除神龙邪教,只不过我这心里……却总是不大宽心……”
霍斩言没有任何的异色,他依旧不咸不淡地问:“师叔请说。”
卓鼎天顺势拂了拂衣袖,继续道:“正邪两派以实力硬拼,势必会伤亡惨重,这绝非上上之策,只不过盟主他一意孤行,我等也没有办法。”
他摇头叹了口气,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向霍斩言期许地道:“若是霍贤侄肯出手相助,剿灭神龙教一事,必会事半功倍。”
霍斩言正襟危坐,轻缓地笑了:“卓师叔莫不是忘了,盟主他不许斩言插手神龙教一事吧?”
卓鼎天见他搬出来龙懿文,正色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只不过为大局考虑,还请贤侄你能够不计前嫌,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霍斩言迟疑了一下,温暾道,“好吧,只不过江月楼与左岳盟不同,无法调出众多的弟子来,只能暗中命人打探神龙教的地形,斩言会尽快将天水涯的图纸交与卓师叔。”
天水涯,便是神龙教的总坛所在,山峰险峻无比,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么多年,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神龙教才可以不受外界骚扰,迅速发展壮大起来。
这正是卓鼎天的头疼之处,因为天水涯上密林毒瘴遍布,若是一个不小心误入毒林之中,不等与魔教妖人动手,他们这边就已然折损了大半兵力。经过这几年观察,他发现天水涯上其实有一条道路,可以避过毒林到达神龙教的总坛中,可惜神龙教的防备实在森严,他派出去的人几乎都死在毒林里,没有一个回来的。
此番他向霍斩言开口,一是希望霍斩言能够被他劝服,答应出兵相助左岳盟,这样一来,便能将左岳盟的伤亡降到最低;二是希望借助江月楼的力量,查探进入神龙教的安全之路,要知道江月楼向来擅长追踪和收集消息,只要霍斩言肯出面,不消几日便能拿到天水涯的图纸。
没想到,他的如意算盘被霍斩言不咸不淡给挡了回来,不过还好,至少他达到了第二个目的,只要取得天水涯的路线图,灭掉神龙教便指日可待。
卓鼎天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宽厚仁和的笑容中,掩藏着一抹算计和阴狠。
他想起数十年前拜入师门时的情景,没想到当年那位青涩懵懂的小师弟,竟也会有今日的作为。只是这个人,早就该死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拼杀屠戮中,如今还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强大的左岳盟、武林盟主的地位,以及足以匹敌江月楼的盖世神功,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人夺走?谁,都不能夺走他的东西,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从左岳盟的前厅出来,霍斩言回到了居住的庭院,老洪站在他的旁边,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筒,打开塞子,从中嗡嗡地飞出一只蜂来,他瞪大了眼睛:“楼主,这是……”
这是江月楼特有的引路蜂,若是在人身上留下独特的味道,引路蜂便会循着气息找出那个人的所在。霍斩言的声音和缓:“找人跟着它,三日后,把天水涯的图纸交给我。”
老洪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自家楼主的打算,他早就计划好要利用那位萧萧姑娘寻找进入神龙教的路。他望着霍斩言,神情之间有些不忍:“楼主既然喜欢萧姑娘,又何必……为难自己……”
霍斩言闻言,抬眸看向了老洪,眉目中有些茫然。
喜欢吗?
嗯,是喜欢的吧。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淡淡地开口,语气悲凉而和缓:“喜欢,是什么……这种东西,我从来就不想懂……”
他喃喃地说着,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从决定接管江月楼开始,我的人生便由不得自己做主,答应了父亲的事,便是死了,也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完成的。霍家人的噩梦终将散去,等拿到萧孟亏手里的灵珠,我会带着江月楼,带着你们走向那至尊之位。”
霍斩言的神情落寞而孤独,十岁,在其他的孩子还躺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之时,他便已肩负起这样的责任,以及这样绝望的人生。他也曾有过稚嫩,也曾有过胆怯,但这些懵懂无知在整个江月楼面前,就显得那么渺小而卑微。
是谁说人这一生,经历过沿途的风雨,悟开了,看淡了,走着走着便老去了。可是对他而言,一个人若是开始懂得自己肩上的责任,便是成长和衰老的起点了。恍惚中,他的心,好像已经苍老了许多年。
三日之后,江月楼的人果然将天水涯的图纸送了过来。左岳盟的客房中,霍斩言手里握着那张图纸,视线打量着笔墨勾勒的路线,唇角逐渐勾起冰凉的笑意。
原来想要进入天水涯,除了丛林中的那条主道外,还另有一条险峻之路,可以穿过山崖直接到达神火宫。这样一来,在龙懿文和卓鼎天攻打神龙教的时候,他只需要从小路先行进入神火宫,杀了萧孟亏取来灵珠,不仅可以掩人耳目,瞒过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还可以避免跟守卫神龙教的教众发生冲突,一举两得。
他走到书案前,抬笔润墨,仅在图纸上勾勒几笔,便将那条小路给遮掩住了。
“霍师兄,”卓玉娆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拎着食盒走进屋中,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我做了一些点心,爹爹说味道很好,可以拿来给霍师兄尝尝。”
旁边的老洪见此,不由得调侃道:“到底是卓盟主要姑娘送来的,还是姑娘自己愿意送来的?”
卓玉娆羞得脸色一红,低声道:“自然是爹爹要我送来的。”
老洪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卓姑娘这么不待见我们楼主,楼主,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不是的……”卓玉娆矢口否认,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只得看向霍斩言嗫嚅道,“霍师兄,玉娆不是这个意思……”
霍斩言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子边,微微侧目,语气里透着威严:“老洪……”老洪立即站直了,神色俨然,握着双手不说话。
霍斩言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食盒,颔首淡淡道:“多谢师妹。”
卓玉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心翼翼地抬首看他,转身将食盒打开,捏出一块枣糕:“霍师兄,你尝一尝,若是喜欢,玉娆明儿再送些来。”
注视她紧张试探的神情,霍斩言不动声色地蹙起眉头,缓缓垂眸望着那块枣糕,不紧不慢捏在手里,片刻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下,恐怕会糟蹋了师妹的一番好意。”
说着,他将糕点送到卓玉娆的唇边,语气清淡而温柔:“不如师妹和我一起吃吧。”
老洪瞪大了眼睛,一副出门遇见鬼的模样,要知道他家的楼主可是从未亲近过姑娘,如今竟然拿着糕点去喂人家,而且明明是那么放肆无礼的动作,搁在楼主的身上,竟也有着无比优雅的意境。
卓玉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
霍斩言平静地看向了她,声音温雅又有疑惑:“怎么了?”
卓玉娆极力掩饰着惊慌,尴尬解释道:“我……我刚用过午饭,现在还不饿。”
霍斩言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卓玉娆看着他把那块糕点送到唇边,她目光暗淡,侧过头看向别处。忽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糕点触及唇瓣的瞬间,霍斩言又迅速地移开手去,倒退了几步坐在凳子上,偏过身子掩唇咳嗽了起来。
他的气息奄奄,因为呼吸不畅,所以脸色有些病态的绯红,一只手按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极力掩饰着咳嗽,孱弱的身体微微轻颤着,令人看了便觉得心酸。
老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一步:“楼主,你怎么样……”
霍斩言抬手制止了他,摇头示意老洪自己没事,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折腾,才终于好了一些,却还是虚弱无力地轻咳着。卓玉娆蹲在他的身边,抬头注视着霍斩言,神情之间隐约有些担忧:“霍师兄,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霍斩言微微喘息着,望着她的目光平淡,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即疲惫地合目点了点头。他的眼眸低垂,视线触及卓玉娆手腕露出的伤痕,顿了顿,淡淡开口:“老洪,把书案上的那个玉瓶拿过来。”
老洪连忙哎了一声,阔步走过去,将玉瓶拿过来躬身呈到霍斩言的面前。霍斩言伸手接过,望着卓玉娆浅淡地微笑着:“这是百花谷的谷主送给江月楼的礼物,可以疗伤去疤,我一直带在身边却没有什么用处,便转送给师妹吧。”
卓玉娆一愣,呆呆地望着那个玉瓶,小巧精致,通体晶莹剔透,甚至透过圆润的玉质,可以看到里面淡紫的药汁。
百花谷向来擅长调制伤药,据说用他们的药汁涂抹在伤口上,不仅可以迅速疗伤,甚至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不过调制这种药汁极费功夫,也因此,许多人都是求之不得。既然是百花谷的谷主亲自送给江月楼的,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袖,将锁链的伤痕掩饰过去,默默垂首:“这样珍贵的东西,霍师兄还是自己留着吧。”
霍斩言微微地笑了,苍白的容颜倒映在日光里,像是一吹即散的云雾:“我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这种东西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将玉瓶放在卓玉娆的手里,声音温凉无力:“好了,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在我这里耗着了。”
卓玉娆心知他体虚气亏,需要多加休养,于是站起身来,轻声道:“霍师兄,你好好歇息,玉娆过几日再来看你。”
霍斩言温和地点头,侧过首来:“老洪,你代我送一送卓师妹吧。”
老洪哎了一声,走上前伸手引路:“卓姑娘,这边请。”
卓玉娆望了望霍斩言,又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食盒,神情之中虽有不舍,却还是转过了身,手里紧紧握着那个玉瓶,迈步离开了房间。
老洪回来的时候,已见自家的楼主负手站在窗边,面对着窗外的鱼池失神,霍斩言觉察到他的动静,没有回身,语气淡淡道:“老洪,把食盒拿过来。”
老洪走到桌子边,把食盒拿了过去,不明所以地问道:“楼主,怎么了?”
只见霍斩言伸手接过去,将里面的糕点尽数倒在了鱼池之中,色香味俱全的点心,立即引来鱼儿的争食,平静的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不多会儿,那些糕点便只剩下一些残渣,漂在水面上,被调皮的小鱼不时争抢着。
老洪瞪大了眼睛,有些愕然,反应了一会儿方道:“这点心里有毒!”
他顿了顿,不由得怒道:“卓鼎天竟如此胆大妄为,在自己的地方下毒,也不怕招来武林非议吗?”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当初便是料想到这点,所以才会跟卓鼎天到左岳盟里来的。若是回到江月楼中,难保不会被人暗中下毒,到时候想找卓鼎天讨要说法都难,既然他们要利用卓鼎天灭掉神龙教,现在还不宜与他正面交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卓鼎天竟如此肆无忌惮,胆敢在自己的地盘上谋害江月楼楼主!
霍斩言的容颜里绽开些许苍白的笑意,温凉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也知道在自己的地方下毒,会惹人怀疑了?”
他淡淡说着,仿佛事不关己似的:“毒确实是他所给不假,不过有些人太心急罢了。”
老洪闻言思索片刻,回想起卓玉娆方才一系列的反应,不由得皱了皱眉:“没想到卓姑娘看起来这样良善的人,竟也会同卓鼎天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伤天害理?”霍斩言平淡的语气轻轻念着,自嘲般冷笑一声,“在这江湖上,到底什么才算是伤天害理之事?有时候,连正邪都无法分得清楚,不过都是在为自己活罢了。”
他静静说着,好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有时候想想,我与卓鼎天也没什么不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使在深爱之人的心上扎刀,都没有关系。”
老洪听他这样说,顿时急了:“卓鼎天那样的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利用,怎配与楼主相提并论?楼主这样做,都是为了江月楼,为了我们……”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望着霍斩言的目光满是疼惜,轻声问了一句:“楼主,我们一路走来,好不容易才熬到今日,您……已经累了吗?”
霍斩言的神情孤独,温雅淡漠的眉目中,有落寞,也有无奈。
累了吗?
这个问题,还容不得他去想。
江月楼发展至今,霍家的子孙已近消亡殆尽,如今到他这一辈,竟再无一人可以继任楼主之位。总怕哪一日,他会像伯父一样,毫无征兆地死在某个角落里,留下整座江月楼群龙无首,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被人瓜分蚕食,最后满门覆灭。
想到未来的局势,想起自己对父亲的承诺,他缓缓蹙起了眉,脸色苍白,身子歪了一下,伸手扶着旁边的窗户咳嗽了起来。老洪见此,连忙说道:“楼主,您还是先去歇息吧。”
霍斩言侧过头,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虚弱疲惫地点了点头。没想到霍斩言这一睡,竟然睡到了傍晚。卓鼎天不知有何要事,差人来邀请过许多次,不过都被老洪婉言回绝了。
昏暗的内室中,霍斩言缓缓睁开眼睛,下意识地问:“老洪,现在什么时辰了?”
老洪站立在屏风外面,躬身恭敬答:“楼主,现在已经申时了。”
他顿了顿,提醒道:“卓鼎天差人来过几次,因楼主还在睡着,都被我回绝了。”
内室中,霍斩言淡淡地嗯了一声,已经起身走到书案旁,将那张图纸拿在手中:“走吧,看来有人已经等不及了。”老洪哎了一声,连忙跟在他的身后。
两个人很快来到了左岳盟的前厅中,只见卓鼎天来回踱步似乎很焦急。霍斩言迈步走了过去,声音不咸不淡道:“卓师叔在为何事忧心?”
卓鼎天听到他的声音,连忙迎了上去:“斩言,你可来了。”他顿了顿,问道,“听玉娆说你病了,现今身体可好些了?”
霍斩言颔首,慢慢答:“有劳卓师叔挂心,斩言已经无碍了。”
卓鼎天长舒了一口气,方道:“天水涯之事,你可有些眉目?”
霍斩言点了点头,将图纸交给卓鼎天:“这是今日刚送来的图纸,我已派人沿着这条路走过,没有错的。”
卓鼎天连忙接在手里,神情激动地注视着图纸,看了许久也未看出破绽,只道霍斩言当真没有任何防备,费尽心机地为他取来了图纸,于是笑着道:“辛苦你了。”
霍斩言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能够为中原武林效一点力,是斩言的荣幸。”
卓鼎天将图纸收好,瞥了一眼老洪,接着道:“斩言,今日请你来,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商议。”
霍斩言眉目中闪过一丝疑惑:“事关神龙教吗?”
卓鼎天摇了摇头,神情间有些尴尬:“是关于卓霍两家的私事。”
他说着,再一次看向了老洪,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想让这屋子里唯一的外人出去。霍斩言顿时了然,不紧不慢地道:“老洪在江月楼里数十年,也算是我们霍家的人,卓师叔有话就请说吧。”
卓鼎天见此也不再坚持,于是侧了侧手示意霍斩言坐下,他在首座上坐定了,倾身问道:“斩言今年年方几何?”
霍斩言静默了一会儿:“二十三。”
卓鼎天从旁边的案上端过一杯茶水,方道:“可曾立有婚约?”
霍斩言一愣,思忖着卓鼎天的意图,就在这愣神的工夫,便听老洪冷笑着答:“老楼主去得早,山庄里自然没人替楼主张罗,卓盟主有此问,可是想给我家楼主安排一门婚事?”
卓鼎天听此,纵声笑了:“我正有此意呢,霍师弟英年早逝,我也算是斩言的半个长辈,理应为他的婚事操心。”
卓鼎天要打什么如意算盘,老洪岂能不知,只是那卓玉娆今日刚下毒谋害过霍斩言。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卓鼎天就来为自己女儿提亲,他自然心里不痛快,于是忍不住抢白了一句:“不知卓盟主要替我家楼主,向哪位姑娘提亲?”
卓鼎天果然侧身看向霍斩言,试探地问道:“斩言觉得我家玉娆如何?”
霍斩言的目光平静,语气淡淡的:“卓师妹知书达理,又是师叔你的独女,自然与众不同。”
卓鼎天听此,显得很是欢喜:“这便好了,师叔有意把玉娆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这……”霍斩言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
“怎么,”卓鼎天见他迟疑,神色俨然,“难道霍贤侄觉得我家玉娆配不上你?”
霍斩言微微笑了,不紧不慢道:“卓师妹聪明过人,能够娶她为妻自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斩言怕自己会误了卓师妹的终身。”
“哎,这是哪里话……”卓鼎天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你性情沉稳,实乃人中龙凤,把玉娆托付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霍斩言还是有些迟疑,试探地问:“但不知卓师妹是何意愿?”
卓鼎天听此,觉得这门婚事已经成了大半,随即笑道:“若不是怕失了女儿家的礼数,那丫头巴不得每日都往你那里跑呢,难道还看不出她的心思?”
老洪担忧地望向了自家的楼主,只见他顿了顿,微微轻笑道:“如此,斩言便要高攀了。”
“楼主……”老洪大惊失色,卓鼎天企图将女儿嫁进江月楼,肯定是不怀好意,楼主不会不懂这一点。可明知道是这样,他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即使是在身边伺候多年的他,都不能理解自家楼主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霍斩言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制止了老洪的失态,转身就听见卓鼎天哈哈笑道:“好,等剿灭了神龙教那帮妖人,师叔就替你们准备婚礼!”
霍斩言静默地颔首,微微欠着身子:“多谢师叔。”
左岳盟的门外,云皎愤愤地望着霍斩言,蹭了蹭旁边的云初末:“你说讨厌鬼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啊?”
云初末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没好气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云皎转过身,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甚是可爱动人:“你不是男子吗?一个男子为什么要娶一个女子,你难道不知道?”
云初末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明月居对面那条街上,有个土财主的儿子去年刚抢了一个姑娘成亲,今年又娶了三个小妾,你可以去问问他。”
云皎不满地撇了撇嘴,轻哼了一声,立即指责道:“你们男人最是可恶,贪财好色,饥不择食!”
听到“饥不择食”这几个字,云初末很不是滋味,他轻飘飘地斜了斜眼睛:“谁说我饥不择食了?”他的眼里带着笑意,望着云皎戏谑嘲讽道,“但凡像你这样的,我就从来不择。”
“你你你……”云皎见他又在拐弯抹角地打击自己,简直愤怒得跳脚,抬眼看他漫不经心地转身走了,手指哆嗦地指着他,“云初末你给我站住,我到底哪里不好了!”
不远处的云初末,闻言脚步一顿,不由得又是抿唇一笑,轻轻念着:“果然,还是笨蛋……”
站在左岳盟门外的云皎,看了看屋子里的霍斩言,又看了看走远的云初末,很不乐意地哼了几声,迈着步子跑向云初末了。
“云初末云初末……”云皎从他的旁边钻了出来,这一百年来,被某人的傲娇毒舌打击过太多次,她已经练就了瞬间消气的本事。
云初末斜斜地瞥了她一眼,神情间显得很嫌弃:“干吗?”
云皎微微嘟着嘴,不乐意地问道:“你都还没有告诉我,现在要去哪里?”
云初末的脚步一顿,沉吟了一会儿答:“方才路过左岳盟的后山,那里的湘妃竹长得很好。”
“嗯?”云皎脑中的某根弦突然颤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表现殷勤的机会到了,于是她紧赶慢赶地跟上云初末的脚步,仰天笑道,“砍竹子啊,砍竹子这种事既简单,又不花费什么力气,最适合我这种……温和柔弱的小姑娘了。”
云初末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甚是无力:“云皎……”
云皎立即顿住脚步,僵硬迟疑地转过身,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你怎么了,看上去好像很累呢,要不要休息一下?”
云初末露出阴森森的笑容,一步一步接近她,淡淡地嗯了一声:“我现在确实很累,不过在休息之前,有一件事没有做,我始终不大甘心。”
云皎不由得心虚地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云初末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语气冷淡:“云皎,你过来。”
云皎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望着他,低声嗫嚅道:“我觉得我现在站的位置就很好,可以听得到。”
云初末的表情严肃,语气威严:“那你是要我过去了?”
云皎激灵了一下,虽然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云初末如此生气,不过为了保住小命,她还是乖乖地往前迈了一步,可怜巴巴地望着云初末。
无视她无辜的表情,云初末淡定地点头:“你还可以再过来一点。”
云皎顿时不乐意地噘起嘴,神情凄楚地向云初末走近,见他缓缓抬起了手,她的瞳孔一缩,赶紧扑到跟前抱住云初末的腰,差点儿痛哭流涕:“我错了,我再也不砍竹子了,看我这么多年跟着你,费心尽力照顾你,给你做饭,帮你施法,哦,最近还一直给你煎药的分儿上!求求你不要割我的舌头……”
云初末任她抱着,不可忍受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云皎。”
云皎眼泪哗哗地看向了云初末,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我在呢,云初末。”
云初末温柔地笑着,慢慢抚上了她的头:“天黑之前,扛三十棵竹子过来见我,不然……”他的脸色一绷,话锋陡转,“我一定把你的舌头割掉!”
云皎连忙屁颠屁颠地跑到后山砍竹子了,同时还在愤愤地想,云初末这个厚颜无耻又猥琐的人,一点都不懂得她的可爱!
目送云皎远去的背影,云初末脸上的微笑逐渐收敛,在左岳盟的广场上,他云淡风轻地背起手,望向远方天际的夕阳,潋滟温柔的目光中,竟生出一丝落寞和自嘲。
又是这般绝望的残阳,赤红蔓延了整个天际,如同记忆里的那个诀别,美丽得像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