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龙虎山,丹峰环碧水,候鸟映湖光。
一骑快马穿过山谷,越过河流,马蹄奔腾之间,溅起水花一片。
萧萧单手策着马辔,神情间尽是焦急,此时她的脸上已有几道刮痕,发髻也被风吹乱,原本嫣红的衣衫上脏乱不堪,然而系在腰间的锦袋里,却隐约露出圆鼓鼓的一块。
这就是麦药郎口中的火云芝,生长在龙虎山最为偏僻险峻的山峰上,一百年才有可能成熟一次,这种灵芝药性刚烈,受不得寒气侵袭,但又因灵芝本身的特性,只适宜生在潮湿阴暗之地,所以很难长成。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在某个地方长出来了,经过百年的风吹雨打、冰封雪冻,也极少有能够撑到成熟的。
多年来,无数人慕名来到龙虎山想要寻找灵芝的踪迹,然而真正见到火云芝的人却寥寥无几,究其原因,不过有两种:一自然是火云芝极其珍贵,实在物稀难寻;这二嘛,火云芝大多生长在陡峭险峻之地,而前来寻找火云芝的那些又大都是惜命之人,谁会闲着没事做,为了一棵灵芝去冒生命危险?
离开苦寒沼泽之后,萧萧几乎翻遍了整座山峰,最终在悬崖中央的瀑布边找到一株。这个性情乖戾偏执的姑娘,忍着伤痛和疲惫,连夜狂奔了几百里都没皱一下眉头,然而在摘下火云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上天不忍心看着你死的……”
得到火云芝之后,剩下的便只有天狼血和菩提子了。
少林寺的那四位禅僧,皆是上一任住持的师叔,武功修为深不可测,以萧萧现在的状况,若是豁出性命拼死相搏,或许也只能打败其中一个,然而她却选择了距离龙虎山最近的天狼峰。
她记得临行前麦药郎的嘱咐和承诺,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在霍斩言殒命之前,尽快赶回苦寒沼泽。
萧萧甚至还在想,若是最后她实在打不过少林寺的那四位禅僧,在死之前祈求他们把药材交给麦药郎,看在她这个魔教妖女也懂得救人的分儿上,那些人说不定会心软,救霍斩言一命。
她在途中换了三匹快马,连续奔波了数个时辰,终于赶到了天狼峰,此时已近深夜,天狼峰上星辰万点,仿佛唾手可得,一轮盈满的明月悬挂当空,阵阵寒风中,不时还传出几声凄厉的狼嚎。
萧萧下了马,徒步朝向峰顶走去,遥望远方的天狼峰上,一块巨石突兀地伸出来,在月光下显得孤寂冰冷,像极了一匹仰天长吼的雪狼。
她此行要寻找的,便是雪狼。这种狼常年生活在天狼峰顶,因生性残暴凶猛,所以又被人们称为“天狼”。据说,一匹雪狼可以轻易捕杀一个武林高手。黑暗之中,萧萧只能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令人心悸的狼嚎,她感觉有些发冷,所以抱了抱手臂,借此来维持自己的体温。
大和尚的那一击着实不轻,将近百斤的铜锤直接砸在后背上,若不是她内功深厚,恐怕在当时就已毙命,之后都没来得及看大夫,便带着昏迷的霍斩言辗转奔波到苦寒沼泽,现在又出来寻找能够救他一命的珍稀灵药。
夜晚的寒凉让她清醒了不少,萧萧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喉间有些许血腥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放轻了步子行走在幽暗阴森的树林中,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那一击,只怕是伤及肺腑了吧?萧萧自嘲地想,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未曾这样狼狈过!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几声簌簌的声响,萧萧敏锐地竖起了耳朵,隐约听到野兽低沉压抑的喘息声,她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短剑,警惕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她甚至都能感到,那丛灌木之后,一定有着恶魔般阴森冰冷的目光。
然而,对峙了一会儿之后,四周又陷入寂静之中,仿佛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萧萧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些许精神,但一想到霍斩言现在的状况,不由得蹙了蹙眉,加快步伐朝向树林深处走去。
夜间雾气弥漫,笼罩在树木之间,像是一道厚重的屏障,让人感到神秘而危险。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凄厉突兀的鸟鸣,紧接着又听到了翅膀急促扑打枝叶的声音,萧萧连忙拔出了手里的短剑,清冷的目光环视着周围的灌木,然而等她看清了隐在黑暗中的东西,竟一时间忘记了反应。
那是一双双闪烁着淡绿光芒的狼的眼睛,幽深而冰凉,眼前的雪狼有数十只之多,它们潜行蛰伏着,以她为中心小心翼翼地靠拢,甚至从那些隐忍的喘息声中,她都能感到喷薄而出、充满贪婪的气息。
萧萧握剑环视了一圈,身上升腾的杀气令那狼群不敢轻易靠近,双方对峙了一会儿,终于有按捺不住的雪狼,朝着她嚎叫一声直直地扑了过来。
萧萧身手敏捷地躲闪过去,泛着阴寒气息的锋利短剑划过那只雪狼的肚子,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只雪狼被瞬间斩成了两段,尸体在地上挣扎片刻,便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鲜血喷洒一地,腥热的气息弥漫在夜色里,久久不散。
狼群里一阵骚动,它们没有因为同伴的死去而感到哀痛和惧怕,反而更加狂热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它们在灌木丛中迂回前进,隐忍地低吼嘶叫,不时做出攻击的架势,仿佛下一刻就要一哄而上,用利爪将这个人撕得粉碎。
萧萧持剑侧身而立,血腥的气息令她的紧张缓解了不少。体内的鲜血仿佛要沸腾,方才由于伤重而感到的疼痛,在极度紧张之下缓和不少,她的眼神中充满杀气,以同样贪婪的目光看着它们,紧紧握着手里的短剑,迫不及待将要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几只雪狼长嗥一声齐齐向她扑了上来,萧萧一边躲闪着它们的攻势,一边用短剑阻挡着撕咬。她伸脚将一只雪狼踹飞出去,又有另一只雪狼扑了过来,手起刀落间,那几只雪狼都负了伤,哀号着准备下一波攻击。
此时她已然负伤,嫣红的衣裙上,几道触目惊心的爪痕横贯了大半个后背,殷红的鲜血浸湿了衣衫。萧萧单手拄剑,半跪在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着,然而凌厉的眼神,却一直死死盯着周围伺机而动的狼群。
见到她的颓势,那些雪狼终于不再隐忍,纷纷从灌木丛中鱼贯跃出,贪婪地上前撕咬她的身体。萧萧的短剑一挥,将几匹雪狼逼退了好几步,然而就在这个空当,一只雪狼猛地将她扑倒,尖利的牙齿死死咬住了她握剑的那只手。
萧萧疼得脸色惨白,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匹雪狼,手臂疼痛到麻木,她冷汗涔涔,左手接过短剑,找准时机在那匹雪狼的颈间狠狠划了一刀,湿热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衫,雪狼几乎没做什么挣扎就倒下来,萧萧一阵作呕,用力将雪狼的尸体推到一边,挣扎着跪在地上,手里拄着短剑剧烈喘息着。
经过一番激战,她的身边还围绕着十几头雪狼,它们贪婪而忌惮地绕着她来回走动,仿佛在迟疑要不要继续攻击下去。萧萧的唇边荡起诡艳的笑意,近乎疯狂一般:“来啊,传闻中的天狼也不过如此……”
她剧烈地咳了咳,唇齿间溢出猩红的血迹,缓缓垂下眼帘,喃喃地自语着:“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的……”
说到这里,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右手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只能用左手持剑。她环视着狼群,看着它们畏惧的表现,不由得冷呵了一声,眉目间尽是嘲讽和冰冷。剩余的雪狼迟疑了良久,最终长嗥一声,不甘不愿地结伴朝森林深处逃去了。
萧萧凌厉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面容里写满了疲惫之色,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凄楚。她轻咳了一声,失力跪倒在地上,凌乱的发丝挡住了苍白的容颜,黑暗中,疲倦的眸光忽然闪了一下,喃喃轻念着:“斩言,你等着我……”
寂静的树林中,那道身影缓缓站了起来,迈着虚软的步伐踉跄向前走着,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清晨少林寺的古刹中,响起了一阵突兀的敲钟声。
数百个手拿棍棒的僧人鱼贯冲出大殿,朝向寺院中央的广场奔跑出去,住持和几位长老手持念珠,急匆匆地跟随其后,不多会儿,他们便来到了大殿前的阶梯前,垂目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站立在广场中间。
这女子不过二十岁模样,容颜妖冶艳丽,唇角冷笑嫣然。她的身上满是血污,脸色惨白如纸,看来刚刚经历过一场惨不忍睹的激战,长发凌乱散落在肩上,白净如雪的肌肤在污秽和血腥下显得诡异妖艳。
她的右臂血肉模糊,森白的手指紧紧抓着短剑,即使被手持棍棒的僧侣团团包围,还是临危不乱,恶毒凌厉的目光扫过一圈,冷冽高傲得不可一世。
住持连忙向前走了几步,合手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不经通传,硬闯我少林为何故?”
萧萧手里的短剑寒芒一闪,持剑指着住持,语气冰寒生冷:“我萧萧向来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值得让我通传的人,只怕这个世上还不存在。”
少林寺的人一听到“萧萧”的名讳,皆是脸色微变,就连包围她的那些僧侣,都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住持首先镇定下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旁边一位长老站了出来,指着萧萧勃然大怒道:“妖女,你一个月前灭了苍山派满门,杀害了四百三十一口人,现在竟还敢来少林送死?”
萧萧笑得更是灿烂,侧身捋了捋鬓边的发丝,漫不经心道:“那个啊,你不说我倒忘了。”
波光流转的眼眸望向长老,她轻轻念道:“你们佛家不是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如今我一心向佛,不知少林可愿收容我这等满身杀孽之人?”
“你……”长老被她驳得无言以对,半晌咬牙道,“你这妖女,好生狡诈!”
住持走出来,缓缓道:“萧施主肯放下屠刀,诚心改过,这是造福武林和苍生的好事,对我少林来说,也是一桩善事。佛法无边,普度芸芸众生,萧施主自然也在其列。”
萧萧冷笑了一声,挑了挑眉:“诚心改过?我本就无错,何过之有?”
“你这妖女,到现在竟死不悔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他的僧侣纷纷附和,皆是如临大敌地望着她。
萧萧眸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沉声道:“成王败寇,自古便是如此。是他们技不如人,死在我的手上,反倒要赖我心肠狠毒。难道别人要来杀我,我站着不动任其砍杀,这就是所谓的仁德侠义了?”
她顿了顿,不屑地冷哼:“若论心狠手辣、鸡鸣狗盗之辈,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
“你……”那长老气得脸色青黑,一拂衣袖怒声道,“魔教妖女,无须多言!”话音刚落,那些手持棍棒的僧侣便向萧萧攻了过来,棍棒结合阵法,彼此间配合得天衣无缝,连成一个圆环向萧萧压了下来。
萧萧腾身而起,脚尖轻点落在了中间,以内力压制着他们的棍法。她单手持剑,身姿轻盈如燕,望着不远处站着的住持和长老,倾吐的话语冰冷阴寒:“今日胆敢阻我路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飞跃在半空中,与此同时,僧侣的棍棒皆是高高扬起,萧萧翩然落在他们中间,短剑在手中转了一圈,周身流动的内力气息瞬间爆满,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方才还在包围她的僧侣们,连同手中的棍棒一起倒飞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捂着胸口再也起不来。
萧萧脸色沉郁,持剑缓缓向少林古刹逼近,方才的那位长老又站了出来,勃然怒道:“妖女欺人太甚!”他纵身而起,同时手中的念珠断成十几颗珠子,携着巨大的内劲向萧萧直冲过来。萧萧轻点脚尖升腾在半空中,退出了数十步,以内力化出的气流生生接住了这些念珠,短剑一挥,把它们统统打了回去。
那长老本还想趁此机会补上一掌,一见念珠被打回,连忙闪身躲了过去,那些念珠尽数击打在地面上,顿时出现了一个个深坑。旁边之人见了,不由得脸色一白,眼前这女子尚且不到二十岁,身上还受着重伤,竟会有此功力!
那长老一击未成,又举掌攻了过来。萧萧冷哼了一声,声音亦是冰凉:“来得正好。”
这一次,她没有躲闪,而是以掌力硬生生地接住了这老和尚的力道,双方内力相撞,肆虐的气流以他们为中心瞬间向外扩展,那些躲避不及的僧侣皆被震飞出去,摔倒在几丈之外。
那长老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捂着胸口喷出一口鲜血,显然是受了内伤。而萧萧,喉间一股血腥涌出,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刚才那一击对她并无影响。
身上的伤口由于刚才那一击,又裂开了许多,殷红的鲜血不断在她身上蔓延,恍若悄然绽放的花儿。她嫣然轻笑着,单手持剑向他们走近,像是从地狱复活归来的恶魔修罗,将死亡的气息笼罩在整个少林。僧侣们被她一步步地逼退,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如临大敌,却无一人胆敢上前拦她。
慢慢步上石阶,萧萧的脚步轻缓,连语气也淡了下来:“我只是来取菩提子,去救我心爱的那个人,并不想妄造杀孽,你们为什么偏要挡着我的路呢?”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惊恐的脸庞,声音却格外柔和:“他是这世上最良善之人,不会怕我,不仇恨我,愿意同我说话,答应让我陪他……你们说,若是他死了,我该怎么送你们下地狱?”
望着眼前几近疯狂的女子,住持叹了口气,缓缓道:“萧施主既是为了救人,便随老衲来吧,只是菩提子一直由四位师祖看守,能不能取来,就要看施主你的造化了。”
他们几乎是被萧萧持剑一路威逼到后院的,越过一个拱门,住持向萧萧道:“萧施主,菩提子就在里面。”
萧萧朝院子里望去,果然见院子中央围着一棵大树,上面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枝叶,看上去和普通的槐树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就在枝叶之中,掩映着一串串碧绿可人的果实,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泛着宁静圣洁的金光。
她面露欣喜,不顾身旁的众多僧侣,纵身朝向那棵菩提树飞了过去,然而在手指差点儿就接触到果实时,一枚石子飞了过来,她侧身一闪,缓缓落在了树下,下意识地侧首望向了暗算她的那个人。
庭院之中,建着四座土坯搭成的简易小屋,每座小屋只能容纳下一人,四个衣衫褴褛的和尚端坐其中,他们身形枯槁,令人见了便觉得如被佛法洗礼和涤荡。
萧萧警惕地看着他们:“原来传闻中的少林四大禅僧,竟是暗箭伤人的宵小之徒!”
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其中一人道:“施主若想取得菩提子,便要过了我们四人这一关。”
萧萧闻言冷笑道:“你们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现在却又立下这样的规矩,当真让人觉得可笑!”
那黄衣禅僧答道:“只因这菩提子是救人性命的紧要之物,所以才要小心看护,不然人人趋之若鹜,反倒会耽误了真正需要之人的性命。”
“如此说来,你们非要动手不可了?”萧萧的声音冷厉,早已将手里的短剑握紧。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想要打败这四位禅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近在眼前的希望,又如何能让她放弃?
挥剑向其中一人攻去,那人纵身一跃,剑势的力道击打在土坯之上,那土坯瞬间裂开了好几块。萧萧脚尖点地,轻盈的身子反而一折,短剑朝着那人又刺过去,招式凌厉狠辣,却都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
她的短剑一划,剑势携着内力冲向对面土坯里坐着的禅僧,那禅僧也一样飞了出来,两人共同牵制住萧萧。衣衫褴褛的身形飘在半空中,犹如鬼魅一般,虽未使出全力,却令她一路败退到拱门边。
萧萧心中大急,心知再如此打下去只是白白耽误时间,对方未下杀手,但她却没有这样的善心,于是躲过一方攻击的同时,使出全身的内力朝着另一方狠狠打了出去。
那禅僧躲闪不及,只能硬接她的掌力,强劲的力道令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而萧萧却如断了线的风筝,被震得倒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萧萧侧躺在地上,再也承受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她的脸色苍白,唇边染着血迹。不管眼前这位女子是何来历,又是何身份,也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将来又会做什么,但凡见到她这般浑身血污、满是伤痕的模样的人,都会心生不忍。
那位与她接掌的禅僧合上了双掌,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施主即使不受重伤,也非我们四人的对手,还是快快下山去吧。”
“不!”萧萧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却因牵扯到伤口,又虚弱无力地倒下去,她捂着伤口艰难地道,“我不会离开的,就算死,我也要得到菩提子!”
她半跪着起身,近于祈求地问道:“既然菩提子是救人之物,大师为何不肯交与我?”
那两位禅僧相视了一眼,似乎有所触动,萧萧见此大喜,恍惚看到了希望,刚想要说话,就听一人断然喝道:“师祖万不可心软!”
方才与她打斗的长老站了出来,向那两位禅僧施礼道:“师祖有所不知,这女子乃魔教妖女萧萧,手段向来阴狠毒辣,一个月前竟下毒手杀害了苍山派数百条人命,此番来讨要菩提子,必是救哪位为祸苍生的魔头,若我们一时心软,将菩提子交与这样的人手上,岂不是害了更多人的性命?”
萧萧的手紧紧握着,咬牙道:“人是我杀的,你们要报仇,只管冲我来便是,斩言他不是魔头……”
见无人相信她的话,萧萧手足无措地看向了那两位禅僧,喃喃道:“斩言他不是魔头,他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那位禅僧望着她,叹了一声,还是道:“萧施主,贵教势力发展壮大,教众遍布山川各处,能救人性命的宝物亦是数不胜数,你又何必执着于我少林?此番寻药之行,我们不会为难于你,却也不会冒险给予你灵药,还请你下山去吧。”
“不,”萧萧向前走了几步,语气里尽是哀求,“麦药郎说过,要治好斩言的病,非麒麟角、火云芝、天狼血和菩提子不可。”
她急忙取下腰间的锦袋,双手摊开,呈到那位禅僧面前:“你看,火云芝和天狼血已经有了,现在就只剩下菩提子了……”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呆呆地望着那只锦袋,容颜苍白如雪,然后朝着那位禅僧缓缓地跪了下来。
寂静的后院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议论声,那些僧侣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传闻中那位嚣张乖戾、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圣姑,为了得到菩提子,居然肯忍受屈辱向人下跪!
萧萧忍着伤势,向那禅僧缓缓道:“我萧萧不跪天,不跪地,甚至连师父都未曾跪过,现在我求你,求你救救斩言,求你救他……”
禅僧同情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望着她身上的累累伤痕,最终还是叹了一声,看向自己的师兄,见对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方道:“罢了,念在你一番诚心,若施主肯在佛祖面前起誓,今生不再犯杀戒,那么我便会将菩提子交与你。”
萧萧脸上露出笑容,并举起了手:“我萧萧今日在佛祖面前起誓,今生绝不会再犯杀戒,如若不然……”她顿了顿,还未想到誓言的代价,那禅僧缓缓补充道:“如若不然,你救的那个人,便会再次陷于今日这样的危难,你可愿意?”
萧萧瞬间怔住,她垂下头思考片刻,郑重点了点头:“好……”
青山古刹之间,那个重伤狼狈的女子收敛了所有的暴戾与阴狠,虚弱的身形恍若一片纤细的苇叶、一只断了线随风而逝的纸鸢,她忍着身上的伤势和痛楚,在少林数百僧侣充满戒备的目光中离开。
每走几步,身旁的僧侣就会持着棍棒忌惮地后退,望着他们恐惧和憎恶的样子,萧萧的神情有些悲凉,悲凉中又带着若隐若现的暖意。她要回到苦寒沼泽去,去见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站在他的身边,静静注视着他温柔浅淡的眉眼。
她知道霍斩言一定不会像这些人这般嫌恶她的,他会同她说话,对着她笑。
在他面前,她可以不必做神龙教的圣姑萧萧,在他面前,她只是一个悄悄爱慕着他的女子。局促笨拙,遮遮掩掩,生怕这个温柔、病弱的书生一旦发现她身上的血腥和残忍,会吓得却步逃走;生怕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会带给他无尽的烦忧和灾难。
然而,这番玲珑心思,即使她不曾对他说出口,霍斩言也不会不懂吧?
她从小就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有些东西、有些人,一旦爱上了,便是轰轰烈烈,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呈到人家的面前,甚至会觉得只是这种程度到底够不够?那些缱绻在心头的爱恋,总是不自觉地倾泻而出,要如何才能收敛隐藏得了呢?
她记得很久以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他说有两条鱼,被困在车辙里面,为了生存,两条小鱼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然而,这样的生活总归是不对的,遨游河川大海,才是鱼儿的宿命,水漫上来了,这两条鱼儿也终将回到属于它们各自的天地。
现在想来,她与霍斩言之间不也是如此?萍水相逢的初见,之后的结伴而行,本就是两个不同天地的人,闲庭落花、云卷云舒,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和人生,然而她,注定要在这人情淡漠的江湖上,风雨飘摇、踏血前行。
是谁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能够做到的人,一定不曾有过铭心刻骨的眷恋和不舍,就连师父那样的人,都会沉沦在情网之中挣脱不得,她又为何不可?
江湖人人都说神龙教教主萧孟亏终日闭关修炼邪功,可曾知道他只是将自己关在冰室之中,同他心爱的那个女子躺在繁花似锦的冰床上,在只有他们的世界里,静静陪着她,不厌其烦地与她说话,即使那个女子已然死去了二十几年……
她从不觉得这是痴,是傻,因为在这红尘之中、茫茫人海里,能够遇上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倘若真的遇上了,便要将那人长长久久地放在心间,就像被她爱着的霍斩言,纵使世间百媚千红,从此以后,她也只看得到他的身影。
几天之后,西北沼泽之地,大雪纷飞,下了好几夜。
一位年轻公子站立在窗边,静静望着远方银装素裹的天地,他的眉目浅淡温柔,身上系着狐裘披风,白皙修长的手指隐在云袖之中,像是一幅绝尘临仙的水墨画,身后的架子上摆着古朴破旧的竹简,还有一层层盛放风干药材的簸箕,几个药炉中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满屋尽是药香。
萧萧迈步走近,站在他的身后,良久才道:“斩言,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霍斩言闻言转过身,望着她静静笑了,精致如画的眉眼越发显得清俊温柔。他点头淡淡嗯了一声,不紧不慢答:“多谢姑娘舍命相救。”
萧萧站在他的身边,明艳的容貌中有些羞涩,故作若无其事道:“什么舍命不舍命的?你不要听那麦药郎胡说八道,不过几味药材而已,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顿了顿,见霍斩言眉目中的担忧与哀伤,不由得慌神劝慰道:“麦药郎说,只要你留在这里再多休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她在欺骗霍斩言,同时也在欺骗她自己。当日麦药郎所说,纵使她费尽心力取回了那几味药材,霍斩言也不可能活长久。
她不知道霍斩言的来历背景,也不知道他家中还有何亲朋好友,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他心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却自私贪心地想要将他留下,甚至妄想着,在他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由她陪着他,就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没有尘世,没有江湖,只有他们。
然而霍斩言却微微顿首,声音听起来清淡而温柔:“姑娘和神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萧萧听到他的话,焦急走上前去,不悦地皱眉:“怎么,你要走?”
霍斩言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此次离家,本是打算去洛阳处理一些私事,如今已耽搁太长时间了。”
闻言,萧萧陷入了一阵沉默,是啊,他们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霍斩言原是要去洛阳的,因被她连累辗转来到苦寒沼泽,不仅受了伤,还耽搁了行程,如此算起来,终究是她对不住霍斩言,现在又怎可痴心妄想地把他留下?
只是此次离去,便后会无期了吧。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走着不同的路,看着不同的风景,也终将会走向不同的结局。
只是不知,在他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时,可会偶尔想起她,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她曾经送给他的那枝桃花?那么她呢?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注定如柳絮般漂泊流浪,当她走遍天涯、行遍绿水之时,寻寻觅觅中,可会再一次见到他的身影?
萧萧依依不舍,却又不知该如何挽留,想了许久,方道:“你……你还没有吹笛子给我听呢!”
霍斩言一怔,向来清淡的眼眸中恍惚闪过了不明的神色,片刻之后,又缓和下来,眼波潋滟婉转,像是融化成两泓清泉,里面流动着些许温柔,他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外面的风景,良久才道:“姑娘,你先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清浅,恍若一缕轻烟,一出口便已消散在空气之中,然而却可以令听到它的人刻骨铭心,一字一句,犹如玉珠落盘,甚至在很久之后,都忍不住回想起他当时的语气,以及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萧萧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老老实实转过了身,背对着霍斩言,等候他接下来的话。然而片刻之后,婉转悠扬的笛音响了起来,从木屋一直传到远方的天际,和着外面纷飞的大雪,竟是极为静谧美好的画面。
霍斩言的神情依旧平静,唇瓣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白皙细腻的手指轻轻敲着孔洞,如玉雕琢般的脸上更多的是落寞和孤独。他在望着远方飘飘的大雪,亦是在注视着自己冰封已久的内心。
萧萧一直背对着他,听着他的笛音,一时间所有的酸楚和喜悦都涌上心来。初遇时的温暖,患难中生死相依的眷恋,以及离别前想留不能留的凄然……她红了眼眶,却倔强地抬起了头,坚决不让眼泪滴落下来。
此时此刻,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之间从未如此地接近,没有木屋,没有大雪,甚至连绵延数十里的沼泽都已消失了踪影,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们,她背对着他,听着那首专门为她吹奏的笛音,想回身抱一抱她爱着的那个霍斩言。
良久之后,笛音终于落了尾声。霍斩言轻轻咳了两声,淡淡道:“抱歉,我已习惯一个人吹笛子了,所以……”
他顿了顿,垂眸望着手里的那支笛子,修长的手指微微收紧,转过身对萧萧温言道:“与姑娘萍水相逢,斩言身上别无长物,这支笛子,便赠予姑娘吧。”
萧萧怔了片刻,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紧紧地抓在了手里,却又生怕太用力而把它捏碎。
这是一支白玉笛子,通体晶莹剔透,竟无一点瑕疵和杂色,笛子的两端以金线缠绕,右侧挂着两枚玉坠,看上去精巧无比,价值连城。
萧萧有些无措地看向霍斩言,复又展颜笑了:“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寻这世上最好的笛子来谢你!”
霍斩言慢慢垂下眼帘,平静地答:“多谢姑娘。”
萧萧握着笛子背过了身子,不满地咕哝道:“我说过,不用跟我客气的。”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我可以……我是说万一我路过洛阳,可以去看你吗?”
霍斩言清俊温雅的眸子倏忽闪了一下,很快又被他掩藏在如水的淡漠中,声音听起来有些凉薄:“姑娘……要去洛阳吗?”
萧萧不安地低着头,凝望着手里的那支玉笛,说话时有些忐忑:“也许呢。”
此话一落,木屋中便陷入了一阵寂静,良久之后,才听到霍斩言云淡风轻的声音:“好啊。”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萧萧不知道他那时的迟疑究竟是为何,所以直到送霍斩言离开时,都不再主动与他说话,而霍斩言也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一直沉默,或是一前一后,或是并肩走在纷飞的大雪中。
苦寒沼泽的边界,萧萧伫立在寒风之中,遥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小路失神,不知为何,她现在感觉心里很空,酸酸的、涩涩的,竟是这般沉重,好像他走了,也将她所有的期盼和欢乐一并带走了。
“你也该闹够了吧?”身后有个平淡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
萧萧回身看时,只见一个紫衣墨发的中年人负手站在不远处,她扯出一丝苦笑,还是朝着那人走了过去,半跪在那人的身下,垂首恭敬道:“师父……”
当日萧萧离开苦寒沼泽之后,麦药郎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回头萧孟亏找他索命,于是战战兢兢地给神龙教传了一个消息,不过他又怕透露的内情太多,萧萧也会反过来取他老命,所以在信中只提到萧萧要去取药,而把霍斩言的事情给含含糊糊地瞒了过去。
萧孟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语气淡淡道:“闹够了,就回去吧。”
萧萧闻言仰起脸,很是不解:“师父既然都下山了,难道不去找卓鼎天报仇吗?”
萧孟亏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侧身重新背上了手,望着远方静静道:“即使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的。”
萧萧站了起来,眉目中似乎有些疑惑:“近日江湖上不知是何人散布消息,提起了祖师婆婆和卓鼎天当年的事。不过这样也好,卓鼎天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刀杀了倒是便宜了他,不让他身败名裂,失去所有,又怎能让他为当年的事赎罪?”
萧孟亏的目光有些茫然,赎罪吗?
他还记得卓鼎天当初拜入师门的情景,谁会想到那个满身正气、慷慨俊逸的少年,会是那般狼心狗肺、心怀鬼胎的人?碎云渊的雪至今还在下着,然而住在里面的人却已不在了。
祖师婆婆死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场背叛中,那个她引以为豪的弟子,那个她深爱着的男人,为了学到更高一乘的武功暗算了她,将她毕生的功力窃走,挑断了她的手脚筋,刺瞎了她的双眼,还将她推下了万丈悬崖。
那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种痛啊!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该如何才能让罪孽之人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呢?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想,然而,当恨已达到极致之时,恨与不恨,就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好像都不能令自己感到满意,在仇恨和痛苦中挣扎了这么多年,最后他恍然发现,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也好,把那个人剁成肉泥也罢,她都回不来了。
那个教他武功,给他擦汗,为他做饭洗衣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
洛阳城外,因即将举办的英雄大会,来往的人顿时增加了好几倍,朝廷为了避免这段时间发生意外,守卫城门的官兵也增加了许多。
一辆马车跟着形形色色的人群,不紧不慢驶过了城门,在宽阔熙攘的大街上平稳前行着,不多会儿,就来到了古城中央的一座山庄前。
陆剑山庄里,卓鼎天和庄主陆九卿正在客厅中陪客人饮茶,忽见江昊阔步进来禀报:“师父,霍师兄到了!”
卓鼎天立即搁下杯子,站起身来惊喜地问:“当真?”
江昊用力点头,可能是觉得自己跟霍斩言见过一次,所以欣喜异常,沉声答道:“霍师兄现今已经到山庄门口了。”
旁边的陆九卿疑惑地看向了卓鼎天,问道:“这位贵客,莫不就是卓兄口中的江月楼楼主?”
卓鼎天哈哈一笑,广袖一拂:“可不就是他嘛,走,随我一同去迎一迎他!”
能让武林盟主屈尊降贵亲自迎接的人,身份地位果真不一般,客厅中的那些人皆是相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这位贵客产生了好奇,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位传闻中避世不出的江月楼楼主究竟是何模样,于是也都纷纷跟了出去。
陆剑山庄外,一辆马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装扮虽不铺张奢华,但不知为何,一眼望去就能看出主人的尊贵与不凡,马车下面早已安置了脚踏,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首先走了下来,侧身伸手撩开了布帘,随后从中缓缓露出素白的衣袖来。
众人凝神望去,只见一位素衣狐裘的年轻公子扶着那位老者的手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他的眉目清俊温雅,气质月白风清,身形单薄如纸,脸色苍白病弱,还不时止不住地轻咳几声,气息奄奄,看上去竟像是患有不治之症。
他站定脚步,望见山庄外等着的众人,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不紧不慢地朝门口走了过来,素白的衣袂随风微微飘动,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雪莲,浑身上下透露着纯净的书卷气,举止之间,亦是风流绝艳。
门口等着的人都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这个人,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对这位江月楼楼主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倘若此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那么他们肯定会觉得这个人饱读诗书,谦和有礼,举手投足间无不令人感受到如沐春风的气质和风华。然而,顶着江月楼楼主的身份,再是这般病弱模样的话,就不能不令人产生怀疑:这个人,真的就是江月楼的楼主吗?
霍斩言走到门旁,向卓鼎天拱手施礼,娓娓道来:“未能先行拜访卓师叔及各位英雄,反倒劳累诸位等候于此,是斩言冒昧了。”
卓鼎天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道:“斩言,我这些天可就盼着你呢,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霍斩言轻轻顿首,白皙微凉的手指掩在素袖之中,如玉雕琢的脸上保持着温和淡漠的浅笑,看不出有多亲近,也感觉不到有多疏离。他跟随卓鼎天及众人的脚步很快来到了客厅,在卓鼎天的左手边落座,有侍女端来一盏茶,放在了他的身侧。
卓鼎天在位子上坐定,侧身询问道:“我听昊儿说,你前些时日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霍斩言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答:“多谢卓师叔挂怀,现今已经没事了。”
卓鼎天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似是欣慰叹息道:“可惜霍师弟英年早逝,留你一人独撑江月楼,也是辛苦。”
厅中的人听到卓鼎天提起前任楼主,无不露出敬佩倾慕之色,同时他们也惊奇地发现了一件怪事:不只是前任楼主,江月楼的历代楼主似乎都活不长久,甚至霍斩言的伯父霍孟荀,那位传说中少年绝艳的武学天才,没活到二十岁便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山庄的那座石塔中。
关于霍孟荀的死因,武林中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传言说霍家兄弟为争夺楼主之位,自相残杀。不过江月楼却放出话来,说霍孟荀是身患急症而死,后来也证实霍家兄弟的感情一向要好,不可能发生兄弟阋墙之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再看这位江月楼楼主,只怕霍孟荀突发急症去世的说法,有八九成是真的吧。
霍斩言欠着身子,举止之间优雅风流,他的声音温凉:“如今江东形势平静,百姓安居乐业,江月楼中又有老洪他们处理事务,倒真没有什么事可令我费心的了。”
正说着话,又有人进来禀告道:“盟主、庄主,门外来了两个人,说要求见盟主。”
“哦?可知来者是何人?”卓鼎天奇怪地询问道。
那护院有些迟疑,慢吞吞地答:“是一个胖和尚和一位瘦书生。”
客厅内,霍斩言云淡风轻地端起杯子,闻言仅顿了一下,随即掀开杯盖拂了拂水面的茶叶,不咸不淡地抿了一口,就听卓鼎天道:“只要志同道合愿为我武林效力,便都是我卓某的朋友,快快请进来吧。”
不多会儿,一个肥和尚和一个酸腐书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客厅中央拱手道:“卓盟主,您可一定要救我们啊!”
卓鼎天挥了挥衣袖,连忙道:“二位英雄快快请起,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那大和尚和酸腐书生站起身来,正想说话,抬眼突然见到卓鼎天旁边坐着的霍斩言,均吓得脸色一白,大惊失色道:“你你你……”
霍斩言不紧不慢地放下了杯子,静静地望着他们并未开口,倒是卓鼎天比较疑惑,开口问道:“二位英雄,可是见过霍贤侄?”
当日那酸腐书生对霍斩言痛下毒手,原以为这人必死无疑,没想到今日会在陆剑山庄再一次见到他,更没想到,这个人跟卓鼎天的关系这般亲密。他们这件事做得本就不光彩,若是说了,不但会得罪卓鼎天,得不到他的庇护,还会为在场的英豪所不齿,于是大和尚和穷书生相视了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达成了共识。
那书生站出来道:“回禀盟主,我二人并未见过这位少侠,只是觉得……这位少侠与先前认识的一人很像。”
他顿了顿,悄悄望了一眼霍斩言,心里有些发虚,还是道:“不瞒盟主,我二人前来洛阳参加英雄大会途中,遇上了那魔教妖女萧萧,还……出手重伤了她,那妖女临行前说,誓要取我们性命,寻我们报仇雪恨。”
客厅中的人,一听这话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显然不大相信他们的话。卓鼎天意外地挑了挑眉:“哦?两位英雄是说……你们重伤了那魔教妖女萧萧?”
大和尚一见他们不信,顿时有些急了:“是真的……”
还未说完便被那酸腐书生拦了下来,穷书生拱手道:“这事说来惭愧,我二人之所以能赢得了那妖女,全赖侥幸。”
他又试探地看了看霍斩言,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道:“那妖女当时负伤在身,我等作为正道之人本不该乘人之危,然而那妖女却对盟主你和中原武林口出不逊,所以我二人才忍不住与她打了起来。”
卓鼎天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点头道:“两位英雄也算是为我武林做了一件好事,你们尽管放心,相信有众位豪杰在,那妖女若是胆敢追到洛阳闹事,便是自投罗网,必死无疑。”穷书生和胖和尚忙不迭跪了下来,对卓鼎天千恩万谢地磕头,随即跟着下人出去了。
然而刚才那两人见到霍斩言时的反应,却引起了卓鼎天的怀疑,他是什么人,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被那等拙劣的说法轻易蒙混过关?于是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斩言,按说你前些时日便可到达洛阳的,怎会耽搁这么长的时间?”
霍斩言没有开口,旁边的老洪笑着回答:“卓爷,是这样的,楼主多年未曾离开山庄,一出门难免对什么事都觉着新奇,起初以为时间尚早,便在路上多玩了几日,没想到这一玩,竟把时间都给忘了。”
客厅内,众人哄堂大笑,没想到神秘莫测的江月楼楼主,竟还有贪玩误事的时候!
霍斩言常年在山庄养病的事,卓鼎天自然是知道的,此番听到老洪的话,便将怀疑消去了大半,笑着道:“近日江湖不大太平,那魔教妖人四处作乱,斩言你很少涉世,日后要小心些才是啊。”
霍斩言侧身低首,静静地答:“多谢卓师叔关怀。”
卓鼎天拂了拂衣袖,又道:“你一路奔波,想必也该累了,陆庄主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庭院,先去歇息歇息吧。”
霍斩言缓缓站起身来,对陆九卿拱手答谢道:“有劳陆庄主费心。”随后向厅中的人点头示意,跟着小厮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霍斩言的落榻之处,是一处环境清幽的荷风小院,现下还未到五月,荷花尚未开放,池子里只点缀着片片青翠的荷叶,微风袭来,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
长夜未央,黑蓝的夜空上澄明如洗,深沉如一方化不开的墨砚,几点星挂在遥远的天际,伴着声声虫鸣,静静闪烁。
霍斩言端坐在莲池中央的亭阁里,老洪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见他不紧不慢地伸手,在石桌上排出几个杯子,不由得疑惑道:“楼主,为何要摆三个杯子?”
霍斩言拎起小炉上的茶壶,很有耐心地倒着热茶,抬首微微笑了:“待会儿有客人要来……”
说着,他侧了一下眼眸,唇角勾起些许冷淡的笑意:“你看,他们来了。”
他伸手端起一个杯子,将里面的茶水缓缓倾倒在地上,漫不经心道:“老洪,你去把屋顶和树上的那几位朋友请走,不要让他们打扰了我的客人。”
老洪抬头看了看小亭对面的那几棵树,以及主屋的房顶,不由得心中恼火,这卓鼎天既然邀请楼主参加英雄大会,现在又派人来监视,究竟是什么意思?凭这几个小贼,也想瞒天过海地看住他们,当江月楼是吃素的吗?
他领命转身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从庭院的拱门处果然探头探脑走进来两个人,他们一路摸索到院子中,看到亭阁里的霍斩言均是一愣,顿时站住了脚步。
霍斩言清淡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似乎在微笑:“两位深夜造访,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
大和尚显然对他有些忌惮,要知道对方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底还是江月楼的楼主,单是这尊贵显赫的身份,就能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酸腐书生显然比他有胆色得多,向前迈了几步,笑嘻嘻地向霍斩言躬身施了一礼,却带着不怀好意的算计:“霍公子,深夜独身一人在此赏月,当真是好风雅。”
霍斩言抬手倒着热茶,心平气和地问:“那么,两位是来陪霍某赏月的吗?”
大和尚和酸腐书生相视了一眼,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们还未回答,就听霍斩言笑了一声:“原来不是……”
亭阁中挂着几只琉璃灯盏,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那张脸越发精致温柔。霍斩言正襟危坐,娓娓道来:“两位既然不愿多说,便让霍某猜一猜吧。”
他的语气轻缓,恍若微风吹过耳畔:“你们逃到此地,原是打算投靠卓鼎天,但见他今日对你们虚与委蛇,并无长久收容之意,是以觉得此人终究靠不住,而我也未见得会放过你们,所以打算趁夜离开洛阳吧?”
那两人均是一愣,望着霍斩言温柔英俊的脸庞,越发心悸胆寒。霍斩言起身向他们走了过来,不紧不慢道:“可是你们也知道从此处离开后,必会遭到神龙教追杀,若要保得性命,就得让自己强大起来。那么,该如何做……才能让自己强大起来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仿佛要融化在夜色里,然而在这两个人听起来,却是冷冽如刀锋,一点一点凌迟着他们的内心,将掩藏在其中的丑恶揭开,暴露在日光下,无处遁形。
大和尚恼羞成怒,铜锤指着霍斩言:“姓霍的,识相的快快把江月楼的武功秘籍交出来,不然我们一定杀了你!”
霍斩言负手站在亭阁前,望着他们,语气甚是云淡风轻:“如果我交出了秘籍,你们便不会杀我了吗?”
酸腐书生冷笑道:“你说得没错,就算你交出了秘籍,我们还是会杀你,不过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如若不然……”
他的眼神骤然阴狠,面目狰狞:“我有几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霍斩言也不见气恼,只是静静道:“江湖传言,得到江月楼武功者便可独步天下,不过……这种武功却不是任何人都能练得起的。”
那两个人一听他这样说,便知霍斩言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酸腐书生不由得冷笑道:“这么说,霍公子是非要动手不可了?”
他将铁扇拿出来,脸色阴沉地靠近:“霍公子,你不要怪我们,要怪……就怪你放着好好的武功不学,偏要去嚼那破书本吧!”
霍斩言负手站在原地,在狐裘披风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清贵逼人,他微微颔首,目光冰凉而幽静:“我从不与人动手……”
“哦?”酸腐书生挑了挑眉,冷嘲热讽道,“霍公子倒是个文雅的人,不过,你的死期到了,还是到阴曹地府里文雅去吧!”
他的话音未落,便举扇朝着霍斩言攻了过来,大和尚也拎起铜锤配合他的行动,两道身影带着冷冽的杀气,从前方直冲过来,然而霍斩言依旧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逼近,一动不动,清冷的神色中,不见惧怕,也感受不到任何杀意。
大和尚飞跃而起,举起铜锤奋力向他的左肩砸去,几乎是一瞬间,霍斩言的身侧顿时起了一阵狂风,内力的气流肆意环绕在身体周围,将他紧紧地护在其中。酸腐书生见到这番景象,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大喝了一声:“不好,回来!”
然而那大和尚已收不住自己的攻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条臂膀被卷入肆虐的气流中。顷刻间,鲜血飞溅,手臂从身体上脱离出去,溅出的血花散成一团红雾,随即又被狂风吹散,不见了踪影。
大和尚震惊得瞪大了眼睛,那一刻竟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他甚至来不及逃脱,内力的气流陡然扩增了好几倍,将他整个人硬生生拖了进去。大和尚仰天惨叫了一声,只听传来几声沉闷的断裂声,喷出一口鲜血,肥胖的身体被撕碎在半空,朝着四面八方摔了出去。
片刻之后,肆虐的狂风渐渐止息,霍斩言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容颜,依旧是清俊温雅的身姿,宁静祥和得有点诡异。穷书生面目狰狞惊惧地望着他,对于方才所看到的一切,仍不敢相信,却早已吓得肝胆俱裂:“你……你……”
霍斩言缓步向他走近:“我说的吧,我从不与人动手。”
那书生踉跄着往后退,低声祈求着:“你别过来,别过来……”
面对他的恐惧和哀求,霍斩言恍若未闻,他的步子轻缓,恍若闲庭信步一般:“你以为我身上,没有半分内力的气息,便是不懂武功吗?”
书生骤然一惊,他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愚蠢,觉察到霍斩言身上没有武功的气息,又看到对方那般病弱的模样,他便以为这个人丝毫不会武功,可是这怎么可能!
眼前这个人,他是江月楼的楼主啊!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功秘诀,也拥有天下第一的内功心法,他不是没有内力,也不是没有杀气,而是这个人太过强大了,强大到可以将那些气息随心所欲地掩饰过去,即使像萧萧那样的绝顶高手,都看不出他的破绽来,还以为此人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哆嗦着倒退,一种绝望感从心底升了上来,他甚至觉得,霍斩言其实一直都在等着他们,等着他们自己来送死。霍斩言的微笑很温柔,声音淡淡的:“其实我该谢谢你,若非你那一击,我到现在还使不出功力来。”
见到书生满是惊愕的神情,他轻轻勾唇:“你不知道吗?我早说了,江月楼里的武功不是谁都能练得起的,就连我伯父那样的惊世之才,都会因为承受不了它的力量而亡,你们……为何偏要妄想自己根本配不上的东西?”
酸腐书生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趴在霍斩言的脚边:“我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霍斩言温柔的唇角勾起些许冷淡的笑,他缓缓接近这人:“知道我江月楼这样大的秘密,还想全身而退吗?”
“不不不……”书生额上满是冷汗,他口不择言地说道,“我……我可以吞炭为哑,可……可以刺瞎自己的眼睛,从此隐居塞外,求霍公子饶命……”
霍斩言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平静地看着这人:“知道吗,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牢靠的。”
他微微伸出手去,白皙细腻的手指如玉雕琢,那书生的头顶流出了鲜血,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老洪此时站在不远处,向霍斩言躬身道:“楼主,夜深了,该歇息了。”
霍斩言转身朝他走了过去,淡淡的声音吩咐道:“这屋子脏了,明日让他们换一处吧。”
老洪闻言,恭敬地低身答道:“是。”
浓重的夜色,那道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屋中,荷风小院,微风拂过碧莲的叶子,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然而在那清香之中,却夹杂着些许温热的血腥气,经久不散。
陆剑山庄内,一座擂台建在山庄的广场上,红毯铺地,擂台边还摆了八面竖鼓,面对擂台的空地上暂时搭了一个棚子,江湖上大多有名望的豪侠名士都在里面落座,卓鼎天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最中央,而霍斩言的位子,就安置在他的旁边。
擂台下面,已经聚集了数百位从各地赶来的江湖人士,他们手中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交头接耳,不时还往棚子里指指点点,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诸位……”卓鼎天首先站了起来,伸手示意平息了议论声,方道,“如今江湖高手辈出,群雄并起,身怀绝技者亦是数不胜数,为了替我中原武林选拔出绝艳之秀,也为了能联络各大门派共同抵御邪教,感谢诸位赏脸,齐聚洛阳参加这五年一度的英雄大会。”
他顿了顿,不紧不慢道:“相信大家都清楚,往年的英雄大会皆是以武会友,点到即止,重在切磋武艺,而今年……却是有些不同。”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站出来拱手道:“敢问盟主,今年有何不同?”
卓鼎天微微笑了,摆了摆手道:“你们日后,便不要再唤卓某为盟主了,卓某已然决定不再担任武林盟主一职。”
擂台下面顿时响起了喧哗声,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显然对此消息感到极大震惊,一个衣衫褴褛的丐帮长老站出来,高声喊道:“盟主武功高强,义薄云天。论品行、论能力,纵观整个中原武林,哪还有比您更适合当盟主的?”
他的话一说出,大家纷纷点头附和,卓鼎天无可奈何地苦笑,走上前一步:“诸位听我说,卓某担任武林盟主多年,全赖大家的厚爱和支持,才能走到今日。不过卓某自认已经老了,再难有什么作为,所以想在卸任之前,为大家再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盟主来,由他带领大家铲除邪教,光大我中原武林。”
陆九卿此时站了出来,微笑着面对大家:“既然卓兄已做决断,我们大家便尊重他的选择吧。”
在场的人,哪个不知道那个关于卓鼎天的谣言?见卓鼎天不愿再担任盟主一职,知道他是为了避嫌,便不再坚持,于是把目光转移到新任盟主的选拔上。
一个蓝衫剑客站出来,躬身施礼道:“但不知选拔盟主的规则是什么?”
卓鼎天捻着胡须笑了笑,缓缓道:“这个正是卓某要说的,此次英雄大会,不仅以武会友,切磋武艺,还会从优胜者中选出品行与武功绝艳者,担任盟主一职。”
此话一落,几乎有一半的人双眼放光,要知道以前的武林盟主,皆是由少林、武当等几大门派推举选出,那些平时无名的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参与其中。而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有机会争夺盟主之位,成功与否且不论,单是站在那个擂台上就觉得光荣无比。
很快,就有一个鲁莽大汉走到擂台上,虎背熊腰,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甚至走在台上都能听到咚咚的声响,众人都被他这憨劲儿逗笑了,不由得纷纷摇头,心想道:让这样的人担任武林盟主,岂不是要天下的英雄都笑掉大牙?
好在这大汉没撑多久就被一位瘦弱的年轻人打了下去,紧接着,方才那位蓝衫剑客也飞到擂台上,双方切磋了几十招,以那位年轻人的落败而告终。不断有人上前挑战,那蓝衫剑客一开始还能支撑,将挑战之人一一击败下去,然而打斗的时间久了,不免会损耗体力,最终一招惜败在武当派的弟子手里。
擂台上的打斗进行得如火如荼,棚子下,霍斩言不紧不慢地端起杯子,掀起杯盖拂了拂上面的茶叶,云淡风轻地抿了一口。
“斩言,这场比试,你觉得如何?”卓鼎天侧过身子,倾身问道。
霍斩言的手一顿,望向他微微一笑:“好与不好,斩言是看不明白,不过……这样的比试似乎不太公平吧?”
卓鼎天先前之所以会有此问,不过是想旁敲侧击地试探霍斩言究竟会不会武功,现在听他这样说,知道他由于身体虚弱而荒废了武功,随即将心中的疑虑散去了大半:“哦?贤侄有话不妨直说。”
霍斩言将目光转移到擂台的打斗上,语气平静地道:“如此比试下去,优胜者只能没完没了地接受挑战,即使武功确实高强,最终还是会败在体力不支上。”
卓鼎天闻言看向别处,神情似乎有些尴尬,并未接话,旁边的陆九卿对他笑笑道:“霍楼主有所不知,这种比试体制是从英雄大会最初开始就已设立的,所以并无不妥。”
霍斩言静静颔首,清俊温雅的眉目中有些淡淡的笑意:“原来是这样,恕斩言冒昧了。”
再将目光转向擂台上时,擂主已然换成了左岳盟的江昊,他站立在台上,持剑拱手对被打下擂台之人施了一礼,身姿挺拔坚毅,颇有卓鼎天当年的遗风。
主持比试的是少林寺的禅智长老,见许久都未有人上台挑战,便站出来道:“江少侠少年英雄,着实令人佩服,若今日……”
他的话还未说完,棚中便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断喝:“我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紫衣少年负剑站了起来,面目英俊,衣着华贵,只是神情之中多了几分骄奢倨傲之色。此人一直拖着未上台打擂,然而在江昊即将夺得盟主之位时,才半路杀将出来,显然是与左岳盟过不去。
那少年走到棚前,纵身一跃飞到擂台上,面上闪过些许凉薄阴毒的微笑,对着江昊施礼道:“龙家堡龙懿文见过江少侠。”
众人一听是龙懿文,心下便了然,龙家堡与左岳盟虽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从无间断。特别是近几年来,龙家堡的老堡主因急症病故,少堡主龙懿文继承家业之后,便一直与左岳盟过不去,甚至前段时间,那段关于卓鼎天欺师灭祖杀害恩师的传闻,也有他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功劳。
这次卓鼎天为了避嫌不再担任武林盟主,却有意推举自己的弟子江昊出任,作为左岳盟死对头的龙家堡,当然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了。
江昊站在擂台上,不紧不慢地施礼道:“龙堡主有礼。”
双方在擂台上动起手来,而且看样子皆是使出全力,以性命相搏,招式一个比一个阴狠,力道一次比一次强劲,就连擂台上的竖鼓也都跟着遭殃,被长剑划出了一道道深痕,擂台上铺着的红毯,更是被撕裂成了好几块。
棚子下,霍斩言有些疲惫地低着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擂台上的两个人,唇角逐渐勾起些许冷淡的微笑,目光也是越发幽凉。一个拼尽了全力,招招想置对方于死地,一个看似毫不示弱反攻,实际剑势却没有任何杀气,只是摆摆样子,演一出戏给大家看罢了。
双方交战数百招后,江昊的动作果然迟缓了下来,一剑划出落空之后,被龙懿文抓出机会,飞跃而起,朝着胸口狠狠踢了一脚。江昊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摔在了擂台下面,看样子败得一塌糊涂,狼狈不已。
龙懿文的长剑一甩,看着江昊似乎在笑:“江少侠,承让了。”
江昊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俊逸的眉目中露出微笑:“龙堡主的武功果然厉害,在下佩服。”
龙懿文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江昊,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竟然倨傲地侧过身去,不理会江昊的回礼。对于他的傲慢无礼,擂台下的众人虽然心生不满,不过也不好明着说什么,要知道这个人已经在英雄大会的比试上胜出,很有可能会是未来的武林盟主。
卓鼎天望着擂台上的龙懿文,不动声色地捻了捻胡须,片刻之后,站起身来道:“龙堡主既然已经赢得比武,按照规定便是我中原武林的盟主,我左岳盟日后势必唯盟主马首是瞻。”
说着,还真迈步走下棚子,站在擂台下,对龙懿文躬身施礼道:“左岳盟卓鼎天拜见武林盟主。”
龙懿文刚刚赢得江昊,此番见到一向强势的卓鼎天都向自己施礼,原就骄奢的性子,差点儿就傲上了天。他挑了挑眉,抬手缓缓道:“卓盟主不必多礼,日后龙某还有许多事要劳烦卓盟主呢。”
此话一出,擂台下顿时一阵喧哗,那些人原本就是唯卓鼎天马首是瞻,现在看到龙懿文竟不知好歹地羞辱前任盟主,心里当然更是不服。然而卓鼎天却丝毫不在意,恭恭敬敬施礼道:“是,盟主有任何吩咐,我左岳盟一定义不容辞。”
山庄的众人皆以一种崇敬的神情看着卓鼎天,不禁被他的胸怀所感染,良久的一阵寂静,忽然听到天空中传来轻灵的女声——
“这样的热闹,差点儿被我错过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女子凌空而来,嫣红的衣裙,鲜艳明亮,衬着雪白肤色显得灵动逼人,短衫的衣摆和精致的锦靴上坠着一排银铃,伴随着踏风而来的动作,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她从陆剑山庄外飞跃而起,掠过高墙和屋顶,在擂台之上缓缓落了下来,飞扬的衣摆像是悄然绽放的幽兰,目光冷冷扫视过擂台下的众人,红唇嫣然虽含着笑意,却令人感到不怒自威的寒意。
她顺手捋了捋鬓边的长发,目光虽未看着众人,却对着他们发话:“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书生,高高瘦瘦的,温和有礼,嗯……长得也很好看。”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擂台下的人们都有些忌惮,只是窃窃私语地打量着她,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卓鼎天首先反应过来,缓缓问道:“我们这里少说也有几百人,不知姑娘要找的是谁?”
萧萧的双手背在身后,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冽傲慢:“我来找我的心上人,关你什么事?他的名字,也是你配知道的吗?”
“你……”擂台下,陆九卿顿时怒了,忍不住上前几步,抬手指着她,“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无礼!”
卓鼎天及时伸手拦住了他,不让陆九卿再说下去,故作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姑娘的性情倒是十分豪爽,方才的轻功亦是精妙非常,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萧萧恍若未闻,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话,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山庄里的人,然而等瞧见了棚子里的那道身影,她顿时一愣,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几乎是立刻翩然飞跃到霍斩言的身边,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斩言,你怎会在这里?”
自从跟随萧孟亏离开苦寒沼泽后,她便一直念着霍斩言,之后好不容易寻了一个借口溜出来,便一路赶到了洛阳。她知道洛阳正在举办英雄大会,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侠义之士都聚集在这里,她也知道即使来到了洛阳,也没多少可能会见到霍斩言,但是想到他们的约定,想到霍斩言说的那句“好啊”,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此刻,她没有想到霍斩言区区一个书生为何会出现在江湖人士云集的英雄大会上,也未曾怀疑眼前这位看起来病弱温雅的书生究竟是何身份,整颗心全都被异地重逢的喜悦占据着。她甚至觉得,这是老天赐予她的机会,茫茫人海里,让她再一次找到了霍斩言。
霍斩言默默注视着她,不紧不慢地拂下了她的手,淡淡道:“萧姑娘,别来无恙。”
萧萧一愣,对于霍斩言的冷淡和疏离有些不知所措,她局促地低下了头,低声嗫嚅道:“斩言,我来洛阳是为了找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擂台上传来一声断喝,禅智长老拄着禅杖怒声道:“你这妖女,竟敢追到洛阳来!”
山庄内的众人均是一愣,卓鼎天连忙问道:“长老何出此言?”
禅智长老合掌向卓鼎天施了一礼,道:“盟主有所不知,这妖女是神龙教的妖女萧萧,前些时日为求菩提子打上少林,伤了我少林不少弟子,最后败在看守庭院的两位师祖手下,这妖女非但没有得到教训离开少林,还不依不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两位师祖慈悲心怀,见这妖女可怜便将菩提子赐予了她,并且与她约定今生不可再犯杀戒,没想到她竟然胆大包天,来到英雄大会上捣乱!”
山庄里的人一听说她就是魔教妖女萧萧,纷纷警觉地提起了手上的兵器,面对着她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嘈杂的众人朝棚子中涌过来,一步一步地逼近,隐约还能听到愤怒仇恨的声音:“不能让她跑了,妖女,还我徒弟命来……”
卓鼎天站在众人的前面,转身制止了人群的骚动,看向霍斩言问道:“霍贤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多如潮水的死敌,萧萧没有丝毫的惧色,试探的目光看向了霍斩言,神情中有期许,也有忐忑。霍斩言偏过视线不去看她,望向下面的人群微微颔首,声音幽凉浅淡:“斩言……不知。”
听到他的回答,萧萧顿时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霍斩言,倏地又笑了,迈步走到他的面前,仰头望着他:“霍斩言,你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枉费我那么在乎你……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是啊,她怎么忘了,从初见时霍斩言就说过要来洛阳,本该有些警觉的她,却被感情蒙住双眼,一心只当他是普通过路的书生。麦药郎早就提醒过,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是不可能在伤重的情况下,撑到苦寒沼泽的。是她笨,是她傻,死心塌地地护着霍斩言,将那些话统统都抛到脑外。
如果说,他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却还若无其事地与她结伴而行,这般周密的算计与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萧萧不敢再往下想,只是怔怔地望着霍斩言,等候他的回答。
“霍公子常年避世在江月楼中,当然不会晓得魔教妖人的卑劣行径,被你这妖女花言巧语蒙蔽了也不一定!”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萧萧的身躯。
她的脸色惨白,定定望着霍斩言,似乎在不确定地重复:“江——月——楼。”
良久的沉默之后,霍斩言的目光终于看向了她,声音娓娓道来,一如既往地清润温柔,却不带任何感情:“萧姑娘,你我萍水相逢,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现在明知彼此各为其主,便更不可能再有深交,姑娘……还是请离开吧。”
萧萧闻言,冷冷笑了两声,她往后退了几步,阴寒地挑着眉:“萍水相逢?霍斩言,这是你送给我的,还记得吗?苦寒沼泽之地,你为我吹笛奏曲……那时我以为你对我……终究还是有些情谊的……”
她将那支笛子拿出来,呈到霍斩言的面前,喃喃道:“霍斩言,我救过你的命,你便是我的人,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呸!怎么会有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
“魔教的女子,一个个当真是没脸没皮,没有教养!”
…………
耳畔传来不堪入耳的辱骂声,萧萧恍若未闻,只是定定地望着霍斩言,手里拿着那支玉笛,等候他的回答。然而,霍斩言却退后了一步,不紧不慢地垂下眼帘:“姑娘……请自重。”
萧萧的心里猛地一沉,忍不住呵了两声。她为他千里奔波,几经生死取来救命的灵药,现今手臂上雪狼的牙印还在隐隐作痛,身上的伤痕依然累累,可是,她爱着的这个人却对她说:姑娘,请自重。
萧萧笑了,轻轻地开口:“曾经,我是很自重……”
她的容颜如雪,美得诡异妖娆:“我曾奔波三千里去追杀一个刺客,只因他斩掉了我的铃铛,我曾孤身灭掉苍山派满门,因为他们说我与师父有私情……没错,我就是这么狭隘又狠辣的女人,可是霍斩言,现在我把心都掏给你,你不要就不要了,为什么还要把它丢掉,任人糟蹋?”脸上有温热的泪水滑过,她慌忙伸手去擦,动作局促生疏,竟有些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给过她温暖,那些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只会对她拔出各种各样的刀锋,或者是冲过来杀她,或者是让她去杀别人,她的世界一片灰暗,充满了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她以为,至少霍斩言是不一样的……
从遇到霍斩言开始,她便学会了流泪,学会了害怕和恐惧。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一直以来自己赖以生存的原则,甚至天真地以为,在霍斩言的面前,她可以做回一个普通的姑娘,可以哭,可以笑,甚至在痛的时候,还可以委屈地向他撒娇,可是她却忽略了,原来有种温情,里面藏着冰针,看似温良无害,却扎得人心疼。
“萧施主,今日是我中原武林的盛会,各位英雄豪杰都齐聚于此,再纠缠也是讨不到便宜的,还是速速离开吧。”少林寺的方丈宅心仁厚,不忍心地提醒了一句。
萧萧环视虎视眈眈、杀气凌厉的众人,唇边勾起嘲讽的笑意,缓缓倾吐着:“我偏不!”
她右手持着短剑,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你们不是正在争夺武林盟主吗?那好,今日我萧萧也来凑个热闹,争一争。”
“呸!魔教妖女也想当我们的武林盟主,痴人说梦!”一个头戴斗笠的墨衣剑客愤愤地咬牙道。
随即,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站了出来,向萧萧抱拳施礼道:“萧姑娘,我中原武林与你们神龙教向来不睦,今日本着江湖道义,我们不会为难于你,若姑娘再苦苦相逼,就别怪我们这些人得罪了。”
萧萧望着他冷笑,声音沉着硬朗:“武林盟主之位,自是有能力者居之,你们这些人向来以名门正派自居,然这世上哪来的正,哪来的邪?是非好坏,岂是你们只言片语就能分得清楚?”
“你这妖女好生放肆!”擂台上传来暴怒的声音,龙懿文这个本该享受众星拱月的武林盟主,却因萧萧的出现被抢了风头,心里当然不痛快,再加上自己现在刚刚继任盟主之位,若不能趁此机会扬名立威的话,日后还有何人肯服从于他?
萧萧挑眉望着他,语气傲慢而不屑:“我就是放肆了,怎么,你不服?”
龙懿文大怒,立即拔出手里的长剑,大喝道:“好,今日你前来送死,我便为武林除了你这祸害!”他说着话,脚步一点,从擂台上飞跃下来,长剑直直地朝着萧萧刺了过来。
萧萧见龙懿文攻来,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丝毫看不出如临大敌的紧张来,待到长剑距离仅有一寸之时,她倏忽腾空而起,身姿轻盈如燕,翩然向后退着,望着龙懿文微笑:“嗯?所谓的武林盟主,似乎很弱呢。”
她手里的短剑一划,将龙懿文的长剑拨开,趁此机会躲开了对方的攻击,转身从龙懿文的身侧飘了过去,缓缓落在地上。龙懿文一击未成,又听到她如此地奚落,不由得大怒:“你说什么?”
萧萧捋了捋鬓边的长发,笑得很是诡艳:“没有听到吗?我说……你很弱呢!”
“你……”龙懿文气得咬牙,再次举剑,“妖女,我杀了你!”
萧萧的剑未出鞘,与龙懿文打斗了百招,竟有越来越占据上风的势头。龙懿文大急,一开始是想借萧萧此事立威扬名,没想到这妖女的武功这样厉害,若是他在此输给了萧萧,岂不是让天下的英雄都笑话他无能?
想到此,他加快了进攻的节奏,剑光如雨铺天盖地地向萧萧压了过来,只听得兵器相交的鸣金声,双方的动作越来越阴狠凶猛,每战到一处,围观的众人都纷纷向后退出好几十步,为他们腾出空余的地方打斗。
最后萧萧一招虚剑划出,龙懿文下意识往后一躲,被她得到机会脱身而出,再想直追过去的时候,萧萧已然站在了擂台之上,单手持剑环视着众人。
她语笑嫣然,态度却很傲慢:“听说武林盟主之位,对你们来说是很了不得的东西,今日我萧萧便要抢来玩耍一番,好让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看一看,你们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在我们这些邪教妖人的手上,是怎么被弃之如敝履,轻贱为粪土的!”
说完,她看向了龙懿文,缓缓拔出了自己的短剑:“本姑娘没有闲心与你纠缠,你……去死吧。”擂台之下,顿时起了一阵狂风,携着凛冽杀气的短剑直直朝向龙懿文刺了过来,萧萧的身形犹如鬼魅,上下翻跳,缠绕在龙懿文的周围。
这种近身搏战,对于使用长剑的龙懿文最是不利,招式还未施展开,对方就灵敏地换了另一种招式,且招招阴毒致命,泛着森寒光辉的短刀像是贴近他的身体般,如何也赶不走,只能手忙脚乱地躲开,每一次都是险险地避过刀锋,十分危急。
只听得几道裂帛的声音,龙懿文身上被短剑划出了几个口子,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看似触目惊心,却只是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
萧萧手上用力,短剑将他的兵器打飞,一脚将龙懿文踹飞出去,摔在了几丈开外的平地上,她正想上前进攻,忽听一声怒喊:“妖女,休要猖狂!”
几枚念珠朝她打了过来,萧萧连忙挥剑去挡,只感觉手上被震得发麻,一时间竟没有了知觉。她稳住身形,朝龙懿文那边看时,只见一个老和尚挡在他的前面,另有两个老和尚也缓缓走了过来。
方才动手的,便是少林寺的禅智长老,而站出来与她说话的,却是少林寺的那位方丈。
他双手合十,对萧萧缓缓道:“萧施主,当日我少林赐予你菩提子之时,意在结一段善缘,希望萧施主能够放下屠刀,不再为祸武林。然你却不知悔改,今日大闹英雄盛会,还意图加害新任武林盟主,我少林不能放任不管。”
萧萧微微挑眉,轻笑道:“哦?老和尚,这么说你们非要与我过不去了?”
见少林寺方丈合十闭目,萧萧眸中闪过一抹阴狠:“那你们都去死吧!”
她飞身跃起,朝着方丈打了过去,然而护在两边的长老却挡在前面,携着内力气流的掌力阻拦住她,萧萧连忙偏过刀锋,侧身闪了过去。少林三大高手同时夹击,将她逼退到擂台之上,掌风霍霍,震碎了几个竖鼓,剑锋如雨,搭在擂台上的红绫被削成一段段,如同半空中飞舞的蝴蝶,随着那道嫣红身影缓缓落了下来。
萧萧半跪在擂台之上,唇边染着血迹,却又不甚在意地笑了:“三个人对付我一个姑娘家,这便是你们作为正派的道义吗?”
“我们正派跟你们魔教中人,有什么道义可讲!”一个衣着破旧的瘦弱小伙子喊道,其他人也都纷纷跟着附和。
少林寺方丈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萧施主,如果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萧萧持剑站了起来,不由得冷笑道:“路我既然走了,又何来回头之说?”
她环视众人,短剑指着他们,语气傲慢得不可一世:“你们不是想杀我吗?就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的话音刚落,果然有几个人飞上擂台,与她打斗了起来,眼见着那几个人渐落下风,越来越多的人上去帮忙,一群人刀锋凌厉地围攻萧萧,誓要将这位魔教妖女凌迟了才甘心。
萧萧的唇边染着血迹,后背的伤痕因为打斗而裂开,殷红的鲜血渗透了衣衫,五脏六腑都隐隐疼了起来,甚至喉间还有些许血腥之气。
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连动作都迟缓了下来,一招不慎,还被人刺中几刀,招式越发凌乱,只凭着感觉阻挡着漫天而来的刀剑和杀招。她在心里冷笑,没想到满怀期待地千里而来,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可若是今日战死在这里,倒真让人不甘心。
萧萧的剑只是将那些人逼退,却没有真的下杀手,她还记得和少林寺禅僧的约定,为了不让她心上的那个人再次陷入绝望的境地,今生今世都不可再动杀戒,虽然心知自己为那个人所骗,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但那些人见她的体力渐尽,不由得变本加厉地朝她攻去,人群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围堵着她,比天狼峰上的雪狼群还要贪婪,还要可怕。就在萧萧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一道身影倏忽闪过人群,紧接着有人揽住了她的腰身,腾空飞跃而起,一下子退出了数丈。
几乎是落地的瞬间,那人素白的衣袍一甩,那些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的人惊呼一声,又被强劲的力道打飞出去,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呻吟着。萧萧跌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霍斩言有些发愣:“你……”
霍斩言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未与她说话,随即转身面对着那些江湖人士拱手道:“萧姑娘此行是为霍某而来,先前还曾救过霍某的性命,希望诸位能卖给江月楼一个薄面,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山庄里一片寂静,众人满是惊愕地望着霍斩言,方才那一瞬间的诡异身法,迅如雷电,翩若惊鸿,他们虽然没有看清楚,但是再看看地上躺着的众人,也大致能猜出此人的武功到底如何,明明看上去那么病弱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却负着滔天的气势与武功,江月楼以及执掌着它的楼主,果真如传言般神秘莫测,危险强大。
“斩言……”萧萧站了起来,望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句。
霍斩言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语气冷淡而疏离:“萧姑娘,在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离开吧。”
“你……”萧萧见他还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由得上前一步急切道,“你答应过我,我可以来洛阳找你。”
霍斩言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姿依旧那么优雅温柔,他别过视线看向别处,淡淡道:“那时候在下并不知晓姑娘的身份,若是早有预料,在下宁可死……也不要姑娘相救。”
萧萧闻言收紧了指尖,几次欲言又止,有许多话压在喉间却说不出口,恍惚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其实是一个陌生人,她从不知道他的背景,也未曾看清过他的内心。
犹记得不久之前,苦寒沼泽的木屋里,他们背对着站立在窗前,他为她吹奏了一曲,曲音羞涩而温柔。那时候,她甚至在想,其实霍斩言是喜欢她的吧,只是良好的教养和内敛的性格,令他不好意思开口。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不出口的,就让她来说好了,神龙教的儿女,向来重情重义,豪放不羁,喜欢一个人,就会义无反顾地对人家好,不喜欢一个人,只会拿着刀子跟人家拼命,哪里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又哪有那么多的虚与委蛇?
她以为霍斩言是不会嫌弃她的,因为他曾说过她不拘小节,他说她脱俗立新,还说能够与她相识,是他的荣幸。可是现在她明白了,那些所谓的不拘小节,脱俗立新,不过是他推脱敷衍的虚词,一个姑娘家被人说成那样,那不是赞美,而是丑陋,是不知羞耻。
她像废弃的棋子般被他丢在一边,他拒绝她,不肯承认她,冷淡疏离地将她推开,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尽管他们曾经出生入死,尽管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快乐的时光……
她握紧了手,强忍着涌出的泪水,声音冰凉而倔强:“没错,我是妖女,人人都恨我,怕我,躲着我,我以为,只要全心全意对待一个人,结局会不一样,原来你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遥望着霍斩言,就像在遥望着自己逐渐沉寂冰冷的内心,语气却轻描淡写般平静:“我可以为你放弃所有,甚至可以为你去死,我从来都没求过什么,只是想让你看清楚我的心,你连这点……都做不到吗?”
霍斩言侧身保持沉默,视线低垂着没有去看她的眼睛,淡然的身姿遗世独立,竟像是无动于衷。萧萧悲凉自嘲地笑了两声,黯然的眼帘低垂下来:“我可真傻,像你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懂得人心的可贵。霍斩言,我以真情待你,你便是这般辜负我的……”
“霍公子,这等妖女不要同她多言!”陆九卿站在不远处,冲着霍斩言高声喊了一句。
“是啊,霍公子,你怎么可以跟这样的人纠缠不清?”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不时还对他们指指点点,望着萧萧的目光亦是充满了鄙夷和敌意。霍斩言并没有开口回答,然而脚步却迈了起来,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霍斩言——”萧萧一声断喝,阻止了他离开的脚步,紧接着听到裂帛的声音,一块嫣红的衣袂随风轻舞,缓缓飘荡下来,落在了他们的中央。
霍斩言顿住脚步,背对着萧萧的神情孤独平静,耳畔传来她冰冷狠绝的声音:“你记着,今日割袍断情,从此你我之间再无半分情意,再见之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微微勾唇,一如既往地心静如水,慢慢说道:“在下……也希望如此。”
数日之前,湖光山色之间,两个人并肩站在船头,男的清贵优雅,女的古灵精怪,神仙眷侣般的一对璧人,是羡煞旁人的风景。
然而这一切,都在断袍裂帛中消失殆尽,她有她的坚持,他有他的苦衷,她有她的信念,他有他的打算,飘飘荡荡的衣袂,阻隔在中间,将他们生生隔成了两岸。
夜晚的庭院中,霍斩言凭栏看着远方的风景,神情越发清俊孤独,像是一尊伫立在寒风中的雕塑。老洪默默地走到他的身后,几次欲言又止,还是轻唤了一声:“楼主……”
霍斩言一动不动,淡淡地答了一句:“你来了。”
老洪向前走了几步,望着自家楼主的目光竟是疼惜的:“那支笛子您从不离身,今日那位姑娘,楼主……其实很喜欢吧。”
霍斩言清润温和的眼眸中,映着夜色,映着月光,显得潋滟而温柔。他容色淡淡,身姿病弱不堪却依旧支撑着屹立不倒,冷傲孤独犹如遗世独立的谪仙。闻言,他微微垂下眼帘,幽凉浅淡的眉目里,流露出点点落寞与伤情。
喜欢吗?他不知道。
只是时常会想起,湖光山色之中,那个艳丽夺目的女子笑着送给他一枝桃花;只是时常会记起,大雪纷飞里,那个坚强不屈的女子背着他跋涉了几十里沼泽;只是时常会听到,那个坚定不移的声音对他诉说着“我一定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本以为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算计与利用,却没料到,这盘自以为精妙的珍珑棋局不仅害苦了别人,也将他自己困在其中。他忘不掉雪地里萧萧抱着他取暖的紧张,忘不了她带着灵药回来时浑身血污的模样。
原来一个人即使冷了感情,硬了心肠,还是会被这般炽热的情感重新温暖起来,整个世界都会跟着明亮。
一泓碧水,一叶扁舟,一个对着他笑得明媚女子,睁眼是她,闭眼是她,就连夜半之时的睡梦中,都能听到她银铃般清脆的叮当声……
霍斩言皱眉合上了双目,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清淡的语气里有些威严:“不要再说了。”
老洪闭口不再多言,站在霍斩言身边,望着他的侧脸,隐约中似乎看到了时光的另一边。
良久之后,霍斩言缓缓睁开眼睛,平静地望着外面的风景,再度换上了那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他呢喃着开口:“我答应过父亲,要改变我们霍家人的命运,要将江月楼带到武林至尊的位置,这条路既然已经开始走了,不达目的,便永不回头。”
想起纠缠霍家几代人的噩梦,即使是身为外人的老洪都心生痛楚,霍家先辈机缘巧合练成的绝世神功,却因力量太过强大而无法被人修炼,但是为了守护江月楼以及跟随江月楼的众人,明知道会有此宿命,每一代楼主还是义无反顾强行修炼,以凡人之躯承受神功赐予的力量,同时也在忍受着它所带来的痛苦。
他在江月楼里待了几十年,见证了一位又一位楼主的死亡,记忆中那个武功艳绝的少年天才,十八岁便已打败少林四大禅僧,绯色蜀锦的衣袂,爽朗放肆的笑容,却在十九岁那年的雷雨交加中,阴了天,蒙了尘,染上了血红。
还有那个纵横天下的英雄剑客,眉目俊秀,身姿挺拔,总在武林危难之时力挽狂澜,终其一生都在奔波劳碌救万民于水火。千里风云独臂持,留却身后功与名。如今的江湖上还流传着他的传说,然而传说里的那个人,却也没能逃脱厄运,不到三十岁便因病痛而死。
噩梦终归是噩梦,江月楼里却一日都不可缺少楼主,前任楼主死后,少主尚且年幼,江月楼里人心惶惶,外有宿敌虎视眈眈。就是在这样内外交困的情况下,年不过十岁的少主霍斩言接管了江月楼,为寻求破除厄运之法,终日隐居在山庄内闭门谢客,到如今,已过了十多个年头,好在上天眷顾,寻寻觅觅之中,他们终于在神龙教中找到了答案。
于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正在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