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蹁跹惊鸿影

三十年前,江月楼外。

晓庄河畔柳色青,车如流水马如龙。

一行年轻人纵马越过长街,短鞭落下,马蹄声急,神情间似乎有些焦急之色,他们都穿着紧身的墨色衣袍,腰间皆挂着佩剑,就连衣带环佩都很一致,路上的人们纷纷躲避,很快就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

来人总共只有四五个,人数虽然不多,却没有人敢上前冲撞了他们的大驾,因为从这几个人的衣着来判断,他们都是陌陵山左岳盟的弟子。

提起左岳盟,江湖中人无不心生敬畏,就连向来泼皮好斗的海龙帮碰上都得唯唯诺诺,避让三分。左岳盟自创派以来,时至今日已逾百年,其间虽曾经历过不少血雨腥风,发展势头却丝毫不见衰退,甚至还有日益兴旺的趋势。

现今左岳盟门下弟子过万,田地、房产数不胜数,更重要的是,左岳盟盟主卓鼎天在前两次的英雄大会上,被各大门派举荐为武林盟主,这个位子,一坐便是整整十年。

不过最近,卓鼎天这武林盟主的宝座,似乎坐得不太顺遂,甚至还有拱手让人的危险。

几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龙邪教,由于刚开始建成时只是一股小小的势力,所以没有引起人们太多关注。可是不知道神龙教教主萧孟亏后来练了什么邪异功法,功力短时间竟大增了好几倍,甚至连卓鼎天都不能与其匹敌,与此同时,人们还愕然地发现,在这短短的几年中,加入神龙教的教众居然已发展到十万之多!

近期适逢五年一度的英雄大会,那些神龙教徒到处鼓吹作乱,说卓鼎天将武林盟主的位子霸占了十年还不肯让贤,分明是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还说今年的英雄大会上,萧孟亏将会参加武林盟主的角逐。

名门正派向来不与魔教为伍,是以这场骚乱本可以不必在意,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对卓鼎天极其不利的消息,从江湖上渐渐传了出来。

传言说,卓鼎天毕生所学并非左岳盟的武功,而是从一个女子那里师承而来,后来为了练就更高强的绝学,他竟丧心病狂地暗中算计,在那女子伤重之时,趁机吸取了人家的功力,做出欺师灭祖、天理难容的错事。

对于这样无凭无实的传言,很多人当然是一笑置之,不过那些不满左岳盟和卓鼎天的人,不免会别有用心地拿此事做文章,导致流言越传越走样,甚至还有人说卓鼎天与那位教他武功的女子有私情。

为避免英雄大会上出现什么意外,卓鼎天只好请私交甚好的江月楼相助。

这些人行至山庄外,为首的弟子从门前下马,其余几个也纷纷跟随在他的身后,早有小厮过来将他们的马牵下去,刚走两步就见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迎了上来。

“左岳盟江少侠亲自来访,江月楼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这老者花白胡须,一身墨褐色的衣衫,举止大方似是身份尊贵的江湖侠者,卑微谦逊又如江月楼里的一位家仆,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说话时还不忘打量着来人,温和礼貌的微笑下,闪过一抹算计的神色。

为首的江昊施礼答道:“在下奉师尊之命,拜访霍师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老者点了点头,躬身侧手引路:“江少侠无须客气,里面请。”

一行人穿庭越院,跟随老者的脚步来到了一处阁楼前,这处阁楼亦是临水而建,碧波清潭倒映着斑驳的树影,茂密的枝叶中隐约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几株杏花斜倚着假山,落英缤纷,落进小池中随流水漂荡。

那老者顿住了脚步,对江昊施礼道:“楼主正在此处等候少侠,这几位少侠一路奔波,未免辛苦,江月楼已备好客舍和酒菜,烦请几位少侠移步。”

江昊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江月楼楼主要见的人只有他一个,于是转身对几位师弟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听从这位老者的安排。

见那老者和几位师弟走远,江昊这才将目光定在了面前的阁楼上,沉着英俊的面容下,有期待,有向往,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崇拜。

他虽然称呼江月楼楼主为师兄,却从未见过江月楼楼主本人,甚至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长年跟随在师父身边,听师父提起过前任楼主的一些逸事传闻,耳濡目染地对这位避世不出的继任楼主也产生了好奇和敬仰之心。

他只望了一会儿,便迈步向阁楼走去,途中所见皆令他目不暇接,一个小小的阁楼竟也设计得如此精致典雅,不由得对这位江月楼楼主多了几分敬重。

待江昊走近时,发现阁楼的门并没有关,于是他直接迈步走进去,目光所及是满室的书卷和古玩,中央置着一尊香炉,上方燃着袅袅的沉香,一袭珠帘将内室与外面隔了起来,而他要见的那个人就端坐在内室之中。

他向前走了几步,抱拳施礼道:“左岳盟江昊,参见霍师兄。”

透过华翠的珠帘,他隐约看到里面的人身着一袭素白的衣衫,端坐在软榻之上,身旁还置着一册书卷和一盘闲棋,感觉书生气十足。

内室之中,那人将杯子随手搁在桌子上,淡淡道:“江月楼与左岳盟向来唇齿相依,江师弟只当自己的家便好,不必客气。”

江昊听着他的语气,不由得心中一阵诧异,都说前任楼主武功独步天下,想来这位年轻楼主武功也该不俗,何以声音听起来气息奄奄,更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不待多想,连忙道:“此次师尊派师弟来,是想同霍师兄商议一个月后英雄大会之事。”

他的话似乎并未引起对方的任何兴趣,那人只是轻咳了一声,静静地问:“英雄大会事关整个武林的安危,自是要谨慎小心一些,不知卓师叔有何想法?”

江昊沉着答道:“想必霍师兄已然知晓近日江湖上的一些不实传言,此事事关师尊和左岳盟的清誉,必是那魔教妖人居心不轨,想借此机会打压左岳盟,从而控制英雄大会的局面。师尊的意思是,他已不会继任武林盟主,并且会向各大门派举荐霍师兄担任,还请霍师兄到时不要推辞。”

内室的那人微微笑了,紧接着又咳了两声:“自古邪不压正,卓师叔既然心怀坦荡,又何惧旁人的流言蜚语?斩言不才,恐怕不能接受卓师叔的好意。”

听他这样说,江昊急了:“师尊决心举荐霍师兄担任下一任武林盟主,必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难道霍师兄忍心看到我中原武林被那些邪教妖人掌控?”

霍斩言端坐在内室中,淡淡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波澜,他微微苦笑:“不是我不愿担起这一份责任,只是……你也看出来了吧,我的身体不太好,平时只能待在这阁楼中养病,连山庄都很少出去,如何能担任武林盟主?”

听到这番回答,江昊彻底被惊住了,先前他只是怀疑,没想到传闻中神秘强大的江月楼楼主,竟然真的身患弱疾!

不过,他此番出门是带着师命而来,若是请不到霍斩言,回去以后该如何向师父交代?

霍斩言看出他的心思,无奈地苦笑道:“也罢,英雄大会怎么说也算是武林盛会,我已有多年未曾离开山庄,既然此次卓师叔诚心相邀,斩言便走一趟吧。”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推选武林盟主一事,恕斩言不能接受,烦请卓师叔另作考量。”

江昊本来以为霍斩言拒绝了武林盟主的举荐,也肯定不会参加英雄大会,现今听他这样说,心里自然高兴,连声道:“如此也好,请霍师兄务必记得准时赴会。”

珠帘后,霍斩言点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

这时候,那位六旬老者走了进来,江昊见此,连忙施礼道:“霍师兄想必还有要事处理,师弟这厢先告辞了。”

霍斩言靠在软榻上,颔首合上了双目,语气淡淡道:“师弟慢走,老洪,你代我送一送江师弟吧。”

老洪奉自家主子的命令,客气地把江昊送到阁楼下,回来时见到霍斩言靠在软榻上,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不由得担忧道:“楼主,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霍斩言轻咳了一声,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闭目养神片刻,复又睁开了眼睛:“老洪,你都听到了吧?”

老洪点点头,脸上闪现出厌恶之色,冷哼了一声:“卓鼎天想借我们江月楼之力与神龙教鹬蚌相争,他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

霍斩言的唇角泛着笑意,他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没有什么力气:“你何时也这样沉不住气了,我们江月楼岂是他想利用就能利用得了的?”

老洪听此,面带愧色地低下了头:“楼主说的是。”

霍斩言侧身打量着棋盘,白皙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不紧不慢道:“这盘棋还未下到最后,谁是鹬蚌、谁是渔翁,尚未可知。”内室中,一子落,万籁俱寂。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水平如镜的江面上,一叶扁舟缓缓划过碧波,与两岸的草木一起倒映在这水波之中。

一位年轻公子站立在船头,目光淡然地望着周围的景象,唇边隐隐浮现出些许笑意,他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支精巧的白玉笛子,横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白皙细腻的指尖轻敲在孔洞之上,优雅清贵,却也带着心静如止水的幽凉。

时值三月,江面上虽然还有些凉意,但也不至于达到寒冷的地步,然而这个人身上却还系着纯白厚重的狐裘披风。微风轻漾,掀起的一片衣袂下,隐约可辨衣襟和衣袖处绣着的银线流云纹,颀长的身姿衬着弥漫不散的晨雾,翩若惊鸿。

刚吹到一半,他便停了下来,侧过身不适地轻咳了几声,捂着胸口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气来。脸色苍白虚弱,唇瓣几乎没有血色,显然身患不治之症。

“公子真是好雅兴,吹的曲儿也甚是动听,你看这天上飞的白鹭都不愿意走了。”年过花甲的老艄公头戴斗笠,悠闲自在地划着船,船桨击打出朵朵水花,荡起一阵阵涟漪。

霍斩言微微笑了,笛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收回握在手中才淡淡道:“是在下冒昧,惊扰了这一方好山水,平添一缕伤情罢了。”

艄公连连摇头:“公子哪里话,你看这水里的鱼儿听了你的曲子,都跟着咱们不肯离开哩!”

霍斩言云淡风轻地瞥了一眼,果然见水里有几条游鱼围绕在小船周围,银白的尾尖甩了一下浪花,又调皮敏捷地钻进水里。对于艄公这等幽默诙谐的说法,他只是出于礼貌淡淡一笑,并没有做出回应。

艄公一边划着船,一边找霍斩言搭话,眼前这位看起来富贵逼人的年轻公子,身上没有半点纨绔骄奢之气,待人谦和有礼,一举一动皆令人感到舒适自在,就是见惯人情冷暖、世故人心的他都不免生出了亲近之意。

寂静的江面上隐约有银铃之声,他们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女子脚尖轻点水面,从不远处的江岸边焦急地飞跃过来。她身着一袭嫣红的衣裙,身姿轻盈如燕,短衫的衣摆和精致的锦靴上镶着银铃,伴随着踏水的步履,传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好俊俏的功夫!”艄公忍不住赞叹道。

不多会儿,那女子就落在了他们的小舟上,舟上平白多添了一个人,却没有产生太大的波动,依旧平稳地向前行进着。她才刚刚站稳,立即冲到霍斩言的面前,好奇欣喜地询问他:“刚才……可是你在吹笛子?”

这女子手里拿着一枝桃花,大约二十岁模样,容色美艳夺目,一双潋滟的眼眸尽显狡黠和诡诈,一看就是有着玲珑心思的人物,然而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俏丽的脸颊像是天边的晚霞,绚烂明亮,竟有种摄人心魄的、诡异的美丽。

霍斩言注视了她一会儿,才缓缓点头,并未开口说话。

这女子倏地笑了,容颜灿若朝阳,她的双手背在身后,沾沾自喜道:“我就知道能追上你的,刚才那首曲子,你可不可以再吹奏一遍?”

江风撩起了她的发丝,显得有些凌乱,然而她的笑容却清澈纯净,映衬着碎金般的粼粼波光,美丽动人,天真烂漫的直率中,又带着少女特有的古灵精怪,面对这样一位姑娘的请求,恐怕任谁都不忍心拒绝。

然而霍斩言却轻轻摇头,语气淡淡:“方才那首曲子是在下一时兴起,随意而作,现今已经忘却大半了。”

听到他的回答,这女子显然有些失望,她垂下目光,落寞的神情尽数写在脸上,然而下一刻,又扬起脸毫不避讳地望着他,眸中的笑意明媚嫣然:“没有关系,我可以等,等到你把曲子想起来。”霍斩言不禁苦笑,一时间竟不知该拿这位姑娘如何是好了。

“哟,公子的曲子不仅能招来鱼儿、鸟儿,原来还能引来年轻美貌的姑娘!”摇船的艄公望着船头璧人般的年轻男女,忍不住出言打趣。

那女子也不见羞涩气恼,咯咯笑了几声,转身向艄公走近几步,举止甚至泼辣无礼,指着他威胁道:“你你你,就你,再敢多说一句话,信不信我待会儿把你丢到水里去!”艄公顿时吃瘪,不再言语,自顾划船去了。

女子随即转身,走到霍斩言跟前,短靴上的银铃伴着走路的动作清脆地响着,作为姑娘家,却毫无忌惮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萧萧,你刚才的那首曲子真好听。”

霍斩言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微微沉吟,萧萧,神龙教的圣姑便叫萧萧。

传闻,神龙教中有一位圣姑尊使,性情乖张不拘常理,手段更是狠辣阴毒,因自小跟在萧孟亏身边修习武功,多年来深得萧孟亏的真传和喜爱,在教中的地位也仅次于教主,甚至在萧孟亏闭关修炼的这些年,神龙教的教众皆以她为首,不断发展至今的。然而,眼前这位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真的有可能是神龙教的圣姑吗?

这一瞬间的愕然,很快就被他掩饰了过去,霍斩言淡淡地点头示意:“萧姑娘。”

萧萧一愣,有些惊讶:“你……你不认识我?”

霍斩言不明所以地抬首,疑惑地反问:“在下应该认识姑娘吗?”

萧萧闻言怔了片刻,负手背对着他,微微抿唇自顾欢喜着:“不,我很高兴。”

她侧首低眉打量着霍斩言,试探地问道:“你……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霍斩言平静温柔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他淡淡开口:“在下姓霍,名斩言。”

萧萧将这个名字在心头反复念了几遍,都没能想起江湖上是否有这号人物,再看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衣着打扮不像是江湖中人,在他的身上也感受不到半分武功的气息,甚至从他芝兰玉树的气质中,她觉得这人恐怕比普通人还要弱上三分,于是渐渐放宽了心,只把他当作普通过路的书生。

她知道读书人最是讲究礼数,想起自己方才的冒失,萧萧有些后悔,于是垂首道:“方才喜不自胜,不小心失礼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她一向刁蛮泼辣惯了,本来就不是懂得礼数的人,但是为了不惊吓到这位文弱书生,偏要做出大家闺秀矜持的样子来,结果当然是学得四不像,让人忍不住发笑了。

霍斩言的唇角勾起些许笑意,静静地答道:“姑娘不拘小节,性情脱俗立新,能与姑娘相识,是在下的荣幸。”

萧萧被他这句话瞬间逗乐了,要知道这些年行走在江湖上,对方只要一听到萧萧的名讳,吓得脸色都白了,逃命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人愿意同她相识?即使回到神龙教中,那些教众对她也是唯唯诺诺,尊敬惧怕,除了师父外,压根儿就没有人愿意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

所以,对于眼前这位不知道她身份的文弱书生,萧萧不禁生出了莫名的好感,甚至觉得,幸好他不认识自己,也幸好他不是江湖中人。她想了片刻,斟酌地问:“那么,你可以让我跟着你吗?”

霍斩言的思绪一顿,平静地答道:“在下前往洛阳有私事处理,恐怕会耽误姑娘的行程。”

听他这样说,萧萧甚是欢喜:“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没有要去的地方,这一路上还可以保护你。”

霍斩言轻轻笑了,举止间谦和优雅,却感受不到多少亲近和热忱:“那就多谢姑娘了。”

萧萧有些局促地摆手,伴着衣摆上的铃声活泼灵动:“不用客气,你若是想谢我,等哪一日你想起了那首曲子,再吹给我听吧。”为了一首曲子,跟着陌生男子跋涉千里,从江东跑到洛阳,霍斩言不禁觉得好笑,这位神龙教圣姑倒是有趣得紧。

萧萧站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望着霍斩言,见他沉默地望着江水,便走近与他搭话:“这江边气候寒凉,许多花儿都还没开,见不着好看的景致。”

她顿了顿,将手里的桃花递给霍斩言:“这是我从山谷里摘的,送给你。”

霍斩言垂眸注视着那枝桃花,良久才伸手接了过去,语气温凉淡漠:“多谢姑娘。”

对于霍斩言不冷不热地回应,萧萧有些挫败,闷闷不乐地嘀咕道:“我都说了,不用跟我客气的。”

水面之上,晨雾还未散去,霍斩言平静地遥望着远方铅色的村庄,握着桃枝的手指渐渐收紧,唇角不动声色地勾起一丝冰凉。

傍晚时分,一抹余晖遥映九江,江面上水平如镜,微风拂过。晚归的渔船上灯火璀璨,像是天际点点的星光,四周寂静,唯有几声渔歌嘹亮。

萧萧从船舱内钻了出来,刚站稳身体就看到了霍斩言,此刻他伫立在船头,静静望着两岸山村的景致,单薄的身子在夕阳下显得几分温柔、几分落寞。

她迈步走了过去,小心翼翼站在他的身边,试探地唤道:“斩言……”

霍斩言回过神来,看向她温润地笑了,微微颔首,语气甚是平常:“萧姑娘。”

萧萧看了他几眼,又若无其事地别过视线,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在看什么?”

霍斩言的神态平静,闻言默默望向了两岸的风景,向来波澜不惊的眉目间浮起些许笑意,回答的声音亦是不紧不慢:“多年未曾离家,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已然变成这副模样,湖光山色,花木鸟兽,倒真令人目不暇接。”

萧萧自十几岁开始闯荡江湖,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新奇之物没有见到过?对于这等平凡的景致自然是看不进眼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不过听到霍斩言这样说,也慢慢静下心打量着四周,两岸树木郁郁葱葱,偶有白鹭翩然飞过,纵使是身负万千琐事之人,心境也能逐渐安宁下来。

她将手背在身后,嫣红的衣袂微微飘着,江风夜色之中,竟有些英姿飒爽的豪情:“这里靠近江南,见到的景色亦是花团锦簇,柳色垂青,不像是万里之外的天山,冬日银装素裹,与此处相比当真是天差地别。”

霍斩言默默听着她的话,眼前依稀浮现云雾缭绕的高峰,以及绵延千里的雪山,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去过天山的……

那是跟随父亲南下探亲,因中途横生变故,父亲又不能把他一个人留下,只好带着他北上处理事务,等事情办完之后,回程时恰巧路过天山,父亲曾对他说过,天山之上有一种雪莲花,花开的时候足有碗口大,花瓣皎洁若雪,在寒冷的峰顶散发着阵阵幽香。

他掩唇轻咳了一声,语气浅淡而无力,缓缓开口:“天山之上有一种雪莲,花开的时候足有碗口大,花瓣皎洁若雪,不知姑娘……见过没有?”

萧萧闻言,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她一直以为霍斩言只是个富家公子,像这样的文弱书生终日为家族牵绊桎梏,只能滞留在房中读书考取功名,哪里会知道天山之上的雪莲花?她点了点头,笑着道:“我当初便是为了那花儿去的,奔波了数千里,还跑死了五匹快马,好不容易才赶上……”

她顿了顿,艳丽的容颜暗淡下来,似乎有些遗憾惋惜:“可是那花儿也没有多好看,开的时间也很短,才半炷香的工夫就没了。”

霍斩言淡淡地笑着,神情在傍晚的余晖中沉静如水,却隐约能感知到其中的伤感:“真实看到的东西,总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雪莲花开,刹那一现,多少人想一睹风采,却始终不能如愿,姑娘能看到就已是万分的好福气了。”

那一次,父亲带着他匆忙赶到天山,终究还是晚了一刻,依稀的记忆中,那时的夕阳余晖蔓延在天际,纷飞的大雪被染得绯红,父亲说,有些风景,一旦错过,就只能成为遗憾了。

“说的也是。”萧萧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情,她看向霍斩言,又在他的静默中,渐渐收敛了笑容,低声试探地问道,“斩言也去过天山吗?”

霍斩言沉默片刻,缓缓垂下了眼眸,傍晚的风儿拂过,侵入心脾有些寒凉,他摇了摇头,压抑地低咳了几声,无奈苦笑着:“从前在书上看过,已经许多年了……”

他的声音轻浅,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的温暖,萧萧试探地看了看他的侧脸,只觉得那双平静的眼眸温凉一片,似是含着潋滟的深水,又似是掩着千年的飞雪,怎么也看不真切。她刚想开口,船身忽然晃荡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倾斜,差点儿跌入水里,眼前出现素白的衣袂,微凉的手及时扶住她的手腕,再抬首时,正好对上了霍斩言细致的眉眼。

白皙的容颜如玉雕琢,神情之间似是疏离,又似是静默,却总能令人感到云淡风轻的温柔,似曾相识的纯净美好和优雅淡漠。她一时间愣住,望着近在咫尺的霍斩言,恍惚觉得眼前这个人,正如许多年前自己看到过的那株雪莲花,在漫天的飞雪中悄然开放,氤氲着些许寒凉的幽香……

“真是对不住,刚才不小心碰到树枝……”老艄公的声音传来,船头愣住的两人才迟钝回神。霍斩言首先退开一步,握拳轻咳了一声,向萧萧微微颔首,算是为方才的唐突致歉,萧萧心虚地垂下了头,一瞬间的错愕对视,蔓延在心底的却是良久的悸动与欣喜。

她避过霍斩言的视线,用不太强硬的声音说道:“你再不好好划船,当心我立刻把你扔到水里去!”艄公期期艾艾地应声,连忙卖力划船去了,然而见惯了人情世故的老人家,却将方才那一刻收在眼底,乐呵呵露出了一个不厚道的笑容。

萧萧侧过视线,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霍斩言一眼,几次欲言又止,又挫败地退了回去。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从前遇到的那些人皆是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豪爽性子,哪里会有霍斩言这样的儒雅书生?面对这样的他,她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目光触及他素白的衣袂,见他手中还握着那枝桃花,不知为何,心中竟然莫名欢喜起来,又注意到那枝桃花已经枯萎,语气不由得黯然了几分:“原先看着还很好看的,没想到这才半天的工夫,就成这副模样了。”

霍斩言慢慢垂下眼眸,注视着已经枯萎的桃花,神情间隐约闪现出落寞之色,语气却很平静:“天地万物,有生就会有死,姑娘当初折下它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温柔,却也带着某些不明的悲凉。萧萧望着他,心里竟有些发虚:“你在……怪我吗?”视人命如草芥的神龙教圣姑,此刻却在为一枝桃花纠结,无关乎那枝桃花本身,而是在意握着桃花的那个人。

霍斩言微微笑了,唇角勾起的弧度觉不出有多热忱,但也没有多少冷淡:“纵使姑娘没有折下它,它还是会死的,又哪里来的责怪呢?”

他转过身去,向前走了两步,便不再言语。萧萧低下头暗自思忖片刻,又看向他的背影,几乎是瞬间,从他的神情中,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没有责怪什么,也没有埋怨什么,仅是在为自己落寞伤情罢了。

瘦弱不堪的身躯挣扎着活过了二十多个年头,日后还要这般苟延残喘,每一天都有可能是生命的尽头,那枝桃花在她眼里,不过是已经枯萎凋零的风景,可落在他的心中,却是自己苍白无奈的人生。

她来到他的身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声音轻快而明朗:“虽然花期短暂,却也开出了最美的光彩,就像人一样,有的人浑浑噩噩活过了百年,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有的人仅活了几十载,却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有着玲珑心思的人,总能察言观色感知旁人心底的沉重,不愿揭开他的伤疤,于是借物喻事来宽慰他的心。花期虽短,却能在有限生命里绽放出刹那的光彩,这是她的信仰,亦是她一直追逐的人生,可惜她猜中了他的心事,却没能给出他心里的答案,因为这位看起来温和病弱的书生,有着与她不同的心境与风景。

霍斩言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般:“美好,之所以美好,便是因为它短暂易逝,令人想珍惜而挽留不得……”

他喃喃地说着,神情若有所思,声音却愈加细不可闻:“可是斩言不才,妄图拼上自己所有,与命运搏一搏,看看究竟是天命注定,还是事在人为。”

萧萧听着他的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原以为斩言性情温润,应是顺安天命之人,不承想竟也有这般违逆的豪情。”

霍斩言倏地回神,看向她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神情,他淡淡地笑着,仿佛刚才的自语都是错觉一般,声音温柔:“听闻用天山梅花瓣上的雪水冲泡茶叶,水清而叶绿,这个季节喝起来最是入口。”

望着他眉目如画的容颜,萧萧默默别过视线,声音细不可闻,几乎令人听不真切:“你若是想去,以后我可以陪你啊……”

霍斩言颀长的身姿伫立,闻言缓缓颔首:“那么斩言先在此谢过姑娘了。”

听到他言谢,萧萧有些落寞,闷闷地咕哝道:“我说过,不用跟我客气的……”

他们在中途下船,辞别了艄公,来到江边的一座小镇上。

酒楼中,小二正忙着擦拭桌椅,抬眼见一对衣着不凡的男女走进来,连忙迎了上去:“客官,里面请。”

萧萧率先落座,将手中的短剑放在桌子上,仰头对小二吩咐道:“你们店里有什么好酒好菜,统统都拿上来。”

霍斩言坐在她的对面,见那小二应了一声,欢快地迈着步子走远,才将目光移回来道:“这么多,姑娘能吃得完吗?”

萧萧闻言望向他,眼里似乎有些笑意:“谁告诉你,我要吃完了?”

见霍斩言平静的眸中终于闪过一丝疑惑,她的手指抵着下巴,眼底露出一抹狡黠:“我只是暂时想不起该吃些什么,但是又不愿费神去想,所以才要多点一些,等会儿他们把饭菜都端上来,可不就知道自己到底想吃什么了?”

霍斩言淡淡笑道:“只怕等饭菜都端上来,姑娘会目不暇接,苦恼该先吃哪一种比较好了。”

萧萧一愣,若有所思道:“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她顿了顿,狡黠的眼波一动,美艳的容颜笑靥如花,“没有关系,待会儿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霍斩言以为她是在说玩笑话,只是微微低首,一笑置之,不再言语。然而等小二把饭菜都端上来,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霍斩言这才知道萧萧并不是在同他开玩笑。

他轻轻拿起筷子,侧手夹起一棵青菜,萧萧也学着他的动作夹起一棵青菜,他夹起一块鱼肉,萧萧也跟着夹起一块鱼肉,总之不管是什么,也不管自己到底爱不爱吃,全都放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霍斩言的动作缓慢,而她却好像有着极大的耐心般,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等候他的下一个动作。一来二去,凡此种种,竟没有一点作为女子的羞涩和内敛。

霍斩言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语气听起来淡淡的,没什么力气:“萧姑娘。”

“嗯?”萧萧好奇地望着他,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霍斩言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眼前这位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一双明眸中似是敛了千秋之水,清澈无瑕。若不是早就知晓她的身份,以及关于她的那些杀戮传闻,他恐怕真的会以为她仅是一个活泼灵动的普通女子了。

他淡淡地开口:“这些菜式在江东也算颇负盛名,姑娘大可不必跟着在下学。”

萧萧轻咬了一下筷子,闷闷地哦了一声,果然埋头自顾吃饭去了。

霍斩言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此时心中沉闷,一股浊气压在心口郁结不出,他又侧身咳了几声,隐约听到隔壁桌子上有人说话——

“英雄大会将近,不知道此次卓盟主还会不会连任武林盟主?”

说这话的人,是一个长相凶恶彪悍的胖和尚,厚重的耳垂上穿着铜环,身上披着袒胸的半旧袈裟,脚下斜靠一对铜锤,看上去威风凛凛,甚是骇人。与他同桌的那人一脸晦气相,脸色阴沉灰暗,似是酸腐穷困的书生,手上却摇着一把阴寒的铁扇。

现在距离英雄大会还有一个月,各路英豪却已动身前往洛阳的陆剑山庄,所以路上会遇到怪模怪样的江湖人,也不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只听得那书生不紧不慢地接腔:“我们这些人自然是希望卓盟主能够连任了,不过那邪教妖人四处散播谣言,制造事端,也是头疼得很啊。”

“是啊,”大和尚浑厚的声音响起,表情里尽是愤懑,“那萧孟亏自恃武艺高强,还妄想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简直是痴人说梦!”

萧萧一开始还能忍着怒气老实坐着,不愿露出杀伐的一面惊吓到霍斩言,然而在听到那两人又来编派萧孟亏后,猛地抽出桌上的短剑,朝着那大和尚掷了过去。大和尚觉察到动静,肥胖的身体向后一仰,携着滔天杀气的短剑从他的面前划过,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弯,又重新回到萧萧的手上,被她干脆利落地插回剑鞘里。

此时,萧萧已经站了起来,嫣然的红唇荡起邪魅的笑意,语气却冷冽分明:“大和尚不在庙里好好念经诵佛,在这厢背地里说人坏话是什么道理?不知道佛门戒律,妄语之人,将来要下地狱的吗?”

那大和尚本就肥胖,能勉强躲过萧萧的暗算已是不易,自然没有办法继续稳住身体,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躺在地上活脱脱像是一摊肉泥。他艰难地站起身来,怒火攻心,抄起身旁的一双铜锤,指着萧萧破口大骂:“小丫头是何门派,竟敢暗算伤人?”

萧萧侧着身体,不紧不慢地捋着鬓边的一缕发丝,嫣然轻笑着:“我?可不就是你们口中的邪教妖人吗?”

她阴寒的目光扫过那两个人,唇边依旧带着笑意:“本姑娘今天心情好,若是你们肯跪下来磕头喊我三声姑奶奶,说不定我会饶了你们。”

大和尚和酸腐书生相视了一眼,齐齐地朝萧萧攻了过来,打斗中还能听到其中一人的声音:“妖女,竟敢到江东自投罗网,杀了你,正好给卓盟主当作贺礼!”

萧萧咯咯地轻笑着,毫不费力地躲过他们的连环进攻,剑未出鞘,道:“好啊,本姑娘也想去会一会卓鼎天呢,杀了你们,给那老狐狸当贺礼岂不是更妙?”

双方战在一处,桌椅已被砸个稀巴烂,其余的客人都捂着头纷纷逃出了酒楼,酒楼老板和小二颤巍巍地躲在柜台底下,望着这几个人吓得腿脚直哆嗦。大和尚的招式虽然普通,臂力却十分惊人,好在萧萧身手更是敏捷,懂得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十几招下来,那大和尚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却仍未碰到萧萧的衣角。

书生一击未成,正好得出空位,见自己这边两个人对付这女子竟渐显颓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不远处观战的霍斩言身上,不由得心生毒计,铁扇一扇,上面顿时露出十几道铁齿,朝霍斩言甩了出去。

“小心——”萧萧大惊,断喝一声,猛然转身将后背留给了大和尚,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短剑投掷出去,几乎是同时,那大和尚的铜锤重重砸落在她的背上。萧萧一个趔趄,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力道,往前踉跄了好几步,她半跪在地上,将涌在喉间的血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只在唇边留下一抹鲜红的血迹。

短剑将铁扇打偏,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然而霍斩言却躲闪不及,还是被扇柄击中胸口,倒退着扶住了身后的桌角,喷出一大口鲜血。萧萧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丢下正在打斗的对手,朝霍斩言跑了过去,抱着他的身体,急切问道:“斩言斩言,你怎么样?”

霍斩言虚弱地咳了一声,气息奄奄已经说不出话,从唇角不断地渗出鲜血,脸色苍白如纸,很快就昏了过去。

“斩言!”萧萧见此情景,心里更是害怕,她下意识地将霍斩言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人,恨不能此刻就将他们千刀万剐。

然而,这位以好战阴辣闻名于江湖的神龙教圣姑,生平第一次放过了重创自己的死敌,她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咬牙将霍斩言扶了起来,狼狈不堪地走到酒楼外。脚步踏出门槛一瞬间,阴寒的声音传来:“你们给我等着,我萧萧此生不把你们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小镇的长街上,传来阵阵清脆的银铃声,来往的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对年轻男女翩然掠过长街,男的身着一袭素白的衣衫,身后的披风飘舞轻荡,他靠在一个女子的肩上,眼眸轻轻合着,显然是昏了过去。那女子带着他施展轻功,依然身轻如燕,唇边挂着一道血迹,显得妖娆而又诡艳。

酒楼里,愣在当场的大和尚和酸腐书生相视了一眼,耳畔久久回荡着怨毒阴鸷的声音。

“萧……萧,神龙教圣姑萧萧……”

大和尚面如死灰地重复了一句,心里恍若坠入地狱般幽凉。那书生亦是脸色惨白如纸,他们都知道神龙教圣姑是什么样的人,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只要是她说出的话,会不择手段地做到。

“大哥,我们该怎么办?”大和尚手足无措地看向书生,祈求他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别急,”书生扬手阻止了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我们先去投靠卓盟主,把今天的事情详述一遍,之后再做打算。”

大和尚连连点头,忙不迭地拾起地上的铜锤,跟上书生的脚步走了出去。

麦药郎是这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妙手神医,然而却没有人愿意称呼他为医者,因为这个人除了身负一身医术之外,毫无半点作为医者的仁心。

此人师承药王门下,并且娶了药王的唯一爱女为妻,传闻他们夫妻鹣鲽情深,早些年间经常行走在江湖上为人治病,颇受世人称赞尊崇。可惜天妒红颜,麦夫人年纪轻轻竟得了不治之症,和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中。

从那之后,深感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救治的麦药郎,性情大变,对前来诊治的病人,一概闭门不见。然而,关于麦药郎,江湖上却还流传着另一个故事……

某年某月某日,一位身负重伤的年轻人背着一个女子来到了药王谷,他以天下至宝麒麟角为诊金,请求麦药郎施以援手救那女子一命。但凡习医者,都以得到麒麟角为毕生追求的目标,麦药郎自然也不例外,所以,虽然觉得那女子已无生还的可能,他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女子最终还是死了,那位前来求医的年轻人万念俱灰,抱着女子冰冷的尸体离开了药王谷,连麒麟角都留给麦药郎没有取走,而麦药郎深感愧疚,搬到西北沼泽之地,再也不肯踏入尘世一步。

苦寒沼泽的雪地中,萧萧背着霍斩言缓步前行着,脚下的土质松软,一脚下去便踩出一个深坑,她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三夜,此时已近强弩之末,但是目光仍然坚定地遥望着远方的那座木屋,艰难地迈着脚步。

寒风阵阵,如刀的冰雪刮伤了她的脸,她却浑不在意,望着木屋越来越近,焦急的神色中逐渐露出了欢喜,她偏过头对昏迷的年轻人说道:“斩言你看,我们就快到了,你再撑一撑,我一定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她咬了咬牙,从深陷的雪泥中拔出脚,拼尽全身力气向前挪着步子,然而刚走了没两步,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里,背上的霍斩言也跟着摔了出去,滚了几下,侧躺在不远处的冰雪中。

他的容颜精致清俊,脸色苍白,眼眸轻轻地合着,在冰雪之中犹如白玉雕琢的一般,即使裹着狐裘披风,手脚还是冰凉。萧萧费力地爬了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仔细揉搓着他的身体,想要挽留住他身上正在散失的温度,一如她想留住这个年轻美好的生命。

“斩言,对不起……”萧萧紧紧抱着他,忍着身上的疼痛,脸颊贴着他的侧脸,“是我不好,你疼不疼、冷不冷?”

她艰难地把霍斩言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不厌其烦地跟他说着话,然而这位年轻俊美的书生却一直闭着眼睛,没有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脸上的血色逐渐暗淡下来,就连原本奄奄的气息都开始变得若有若无。

萧萧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害怕,从十几岁行走江湖开始,惨死在她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她将那些人视为草芥蝼蚁,从未在意过他们的死活。然而这一刻,她却想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霍斩言易逝的人生。

湖光山色翩若惊鸿初见,他的温柔流淌在山水之间,像是一泓纯净的清泉,瞬间涤荡了她充满杀孽和暴戾的人生,她喜欢跟着他,喜欢陪着他,喜欢与他说话,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一点点作为人的鲜活气息,只有这样,她才能看到这绝望人生中唯一的美好来。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他们之间永远都不可能,明知道跟着他只会给他带来灾难和危险,还是忍不住想要多陪他一刻,明知道自己所执着的,到头来终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却又不能阻止自己去想。

神龙教的圣姑萧萧,喜欢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文弱书生,甚至还曾动过要脱离神龙教,背弃师父,与他隐退江湖的念头。

这是多么可笑又荒唐的想法,没有了神龙教,没有了圣姑的身份,那些她曾经杀过的人、曾经结过的怨,肯定会铺天盖地找上门来吧,到那时,她该怎么办呢?

她记得从前有个老和尚,吟诵过这么一段经文——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从不怕死,但她怕霍斩言会死。

麦药郎正在屋里收拾药材,听到外面传来突兀的敲门声,打开门时看到浑身狼狈的萧萧,顿时吓了一跳:“小丫头,怎么啦?”

萧萧哽咽了一下,用近乎祈求的声音说道:“麦爷爷,求求你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帮我救一救他。”

麦药郎将目光移到昏迷的霍斩言身上,不由得一阵疑惑,但还是侧身道:“你先进来再说。”

萧萧将霍斩言放在屋里的床榻上,扯过被子给他盖好,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这时候麦药郎走过来,简单号了一下霍斩言的脉象,心里就更是奇怪。他站起来沉吟片刻,抬头问道:“你老实跟我说,这个人是谁?”

萧萧被问得心虚,不敢去看麦药郎的眼睛,只是望着霍斩言小声嗫嚅了一句:“朋友。”

麦药郎微微蹙眉:“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萧萧一愣,抬起头不明所以:“什么来历?”

麦药郎招呼她走到外室,神情之间似乎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人身上并无半分内力,看起来不像练武之人,可是受这么重的伤,却仍能撑到今日,真是奇怪。”

萧萧一听他这样说,顿时翻脸,一把扯过麦药郎的衣领,冷冷道:“那你还待着干什么,想让他死吗?”

她把短剑压在麦药郎的脖子上:“我告诉你,你要是救不了他,就休想活命!”

“哎呀呀……”麦药郎拍了拍她的手,皱着眉一阵头疼,“果然是你师父带出来的好徒弟,说变脸就变脸,简直跟他当年一模一样!”

见他提起师父,萧萧脸上勾起一抹算计的微笑,她松手放开了麦药郎,清冷的目光打量着他:“当年你没能救回祖师婆婆,欠下我师父一个人情,现在我要你救活霍斩言,如果不能的话,我不仅会杀了你,还会刨了你们药王谷的祖坟!”

“你你你……”麦药郎气得直翻白眼,吹着胡须哼了一声,背着手气冲冲地走进内室给霍斩言把脉去了。萧萧强硬狠厉的神色中,闪现出一抹黯然,她低下头沉默片刻,也迈步跟了进去。

麦药郎侧身端坐在床榻边,一边捻着胡须诊脉,一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良久之后,他将霍斩言的手放回被褥中,看向萧萧道:“这位公子身上所受之伤并无大碍,只需调养一些时日即可,可是……”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不再说下去。

萧萧眸中闪过一抹焦虑:“可是什么?”

麦药郎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这位公子体虚气亏,乃世间罕有,像是常年经受着难以承受的力量,致使身体损耗过大,但这个人又明明不会武功……真是令人想不通啊。”

萧萧闻言沉默不语,霍斩言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连一点武功都不懂,如何会经受什么难以承受的力量?然而此时的境况不容她多想,只是焦急地问:“那他,可还有救?”

麦药郎捻着胡须,沉声道:“可以说有救,也可以说没救。”

萧萧皱起了眉,猛地站起来将短剑压在他的脖子上:“你再不说实话,我立刻杀了你!”

麦药郎连忙道:“我说的并非谎话,说他有救,是因这世上有可以救他性命的东西,说他没救,是因为那些东西极为珍贵,实在难求啊。”

萧萧望着床榻上昏迷的霍斩言,下定决心问:“什么东西?”

麦药郎无奈地摇了摇头,才缓缓道:“麒麟角、火云芝和菩提子。”

萧萧闻言笑了,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麒麟角已经有了,不就是火云芝嘛,又不是什么求之不得的药材,我去龙虎山上寻来便是。至于菩提子,我记得这东西是长在少林寺的后院吧,等我打上少林,看那帮臭和尚敢不给我!”

麦药郎摇头叹了口气:“单是这些东西还不行,火云芝与菩提子药性相克,若是想把它们炼成救命良药,还得取回天狼血当作药引。”

一听到天狼血,连萧萧都愣了片刻,她回过神来,淡淡道:“没有关系,几匹野狼而已,我还能应付得了。”

麦药郎微微皱眉:“你可曾想过,以这位公子目前的情况,可能撑不到你回来?”

萧萧望向了霍斩言,握紧了手里的短剑:“三天之内,我一定回来。”

麦药郎闻言站了起来,语重心长道:“念在我与你师父相识一场,有些话还是要跟你说个明白,这位公子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的地步,纵使你救得了他一时,他也……活不长久。”

萧萧的心里猛地一沉,她知道霍斩言的身体不好,但是没想到竟然病重到这种程度!麦药郎见到她这样的反应,不由得更是怀疑:“你可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做什么的?”

萧萧看向了麦药郎,与他对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麦药郎心中一紧,指着昏迷中的霍斩言:“你老实告诉我,他可真是你的朋友?”

萧萧怔住了,在一阵沉默之后,最终还是低下了头,默认了他的猜测。麦药郎更是着急,恨铁不成钢道:“连人家的身份背景都不清楚,你你你……”

“我不想知道这些!”萧萧决然地打断他的话,目光定定地望着霍斩言,语气轻缓了不少,“我只要他活着。”

麦药郎望着萧萧,苍老混浊的眼眸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少年,一样执拗不驯的性子,一样执迷不悟的痴情。他叹了口气:“就算你拼上性命,也无法保他长久,这又是何必?”

萧萧的神情落寞,唇边似乎勾起些许苦涩的笑意,喃喃地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多留他一刻,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只要知道他现在还是活着的,我这心里……总归还有些安慰。”

麦药郎长喟一声:“你愿意为人家上刀山、下火海,人家也未必会领你的情,你师父不就是个例子?没想到有这个前车之鉴,如今你又重蹈了他的覆辙。”

听了他的话,萧萧默默垂下眼帘:“我没觉得师父有什么不好,相比这世上千千万万个不知心归何处的人来说,他能在心里想着祖师婆婆,还能每天看到她,同她说话,便已是莫大的福气了。情爱之事,不都是如此吗?旁人看了纠结心酸,觉着不值,然而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麦药郎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从前只以为她还是个任性胡闹的小丫头,可是现在,看着她说话的神情,听着她所说的话,竟有一瞬间恍然:原来时光如刀,刀刀催人老。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一番苦痛需要自己去尝,纠结迷惘,贪爱嗔痴,或是大彻大悟,或是万劫不复,然而最终都会尘归尘、土归土。那些曾经的执念,那些过去的守望,就像红了的樱桃、绿了的芭蕉,抛掷在往日的时光中,蓦然回首时,方才发现,自己的一生也就那么过去了……他自己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麦药郎点头承诺道:“你放心,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萧萧道了一声谢后,将目光定格在霍斩言身上,妖娆的容颜间尽是担忧和留恋,她倒退着脚步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木屋,朝向外面纷飞的大雪,坚定决然地走了出去。

麦药郎的木屋中,云皎望着萧萧远去的背影,看向云初末道:“原来讨厌鬼和萧萧之间,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几天前,他们借助长空之境的力量,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江月楼,发现当日抢夺骨笛的鬼魂确实是江月楼楼主霍斩言,同时他们还发现,是霍斩言命人暗中散播神龙教教主萧孟亏要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以及卓鼎天跟随一位女子学武,并欺师灭祖将其杀害的消息。

可笑的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武林人士,被霍斩言耍得团团转而不自知,甚至还有人妄想趁此机会把江月楼拖下水……

棋是霍斩言所摆,局也是霍斩言所设,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心里可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人机关算尽后,什么都不会得到,只是平白给人当了棋子和挡箭牌,即使死了,都不知道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只是,霍斩言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由于事先隐了身形,所以麦药郎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存在。云初末迈步走到床榻边,注视着昏迷中的霍斩言,微微蹙起了眉。

他与霍斩言交过手,所以知晓对方的武功和实力,纵使那时霍斩言已经有了三十年鬼魂的修为,比现在要强过许多,但没道理此时会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个人安排了这么多的事,几乎搅乱了大半个江湖,肯定是要达到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他不可能这样轻易地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既然如此,他这样做的意义究竟何在?

云初末正思考着,忽然听到云皎在一旁惊呼,她惊讶地捂着自己的嘴巴,抖着手指指向床榻上的霍斩言:“云初末,你快看……”

此时,麦药郎已经出去准备伤药了,屋子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原本因为昏迷躺在床榻上的霍斩言,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平静的目光望着木屋房顶,温润淡漠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唇角却逐渐勾起一抹幽凉的笑意。

他的容颜如雪,精致美好,即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令人感到绝代风华的优雅,温润谦和的气质恍若三月的春风,温暖却也有些莫名的寒凉,一袭素白的衣衫,映衬着眉目中的些许漠然,像是纯良无害、坠落凡尘的谪仙。

云皎望着霍斩言,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寒,皱眉道:“这个人……他到底有没有一点良知?”

她到现在才想明白,如果说他和萧萧的相遇是偶然,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便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酒楼那两个人的出现,正好促成了他蓄谋已久的计划,意外冲突,重伤昏迷,他算准了萧萧会带他来找避世在沼泽的麦药郎,也算准了萧萧会出生入死地为他采来救命的药材,以及那味令神龙教圣姑都感到心悸的天狼血。

而他,在这一场算计之中,连话都没多说几句,便轻易俘获了神龙教圣姑的芳心。他只是演了一场戏,天下医者梦寐以求的麒麟角,生长在龙虎山上、百年才成熟一次的火云芝,以及少林寺后院中,被四大禅僧看守的菩提子,那个性情率真乖张的姑娘,都会一一为他取来,双手奉上呈在他的面前。

云皎突然觉得有些悲凉,为萧萧感到难过,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比被心爱之人算计利用更能伤透人心的?

天真无邪的少女,虽然手上曾经沾满鲜血,却依旧保持着一颗真挚善良的心,她的性情乖张暴戾,然而遇上了“纯净美好”的他,竟是这般信任和珍重,不惜削足适履般隐忍自己的杀戮和脾气,局促笨拙地表现着作为普通女儿家对心上人的爱慕和在乎,委曲求全只为能跟在他的身边。

外面纷飞的大雪飘若柳絮,回想起数日之前的江水之上,萧萧曾小心翼翼地递给霍斩言一枝桃花,那时候的她明眸皓齿,笑容灿烂,宛若天际织锦的晚霞。

江湖上肆意流走的春风,遇上了静如止水的霍斩言,于是漂泊的风儿终于找到可以停脚的渡口,不想再流浪。她想从霍斩言这里获得温暖和安宁,她想从他这里找到最初的美好和安定,不承想,却是被他困住飞翔的翅膀,陷落在这冰天雪地的阴暗中。

望着云皎愤愤不平、一副伤心得快要死了的表情,云初末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你还要不要看?实在看不下去的话,不若现在就离开长空之境吧?”

云皎还是很生气,微微撇着嘴,很是不乐意地道:“要!”

虽然讨厌鬼现在的表现有些气人,不过她还是很想知道关于那支骨笛的故事,霍斩言和萧萧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为什么霍斩言的手中,会有用萧萧的骨做成的笛子?

或许云初末先前说得很对,霍斩言对萧萧还是有些情意在的,不然怎么会在死前将那支骨笛作为陪葬带在身边?明知道不是云初末的对手,还是冒险前来抢夺,精于算计的江月楼楼主,怎么可能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事情?

云皎抬头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云初末想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答:“先跟着那个女人吧。”

“那霍斩言这边怎么办?”云皎随手指了指。

云初末斜睨了她一眼,语气轻飘飘的:“你若是不放心的话,就留在这里看着他好了。”

“不要不要……”云皎赶紧抱住了云初末的胳膊,生怕他会突然消失,把她撇在这里似的。

云初末忍不住笑了一下,抬手敲了敲她的头,没好气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