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居里,云初末已经闷在房间两三个时辰了,不晓得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云皎走到他的房间外,试探地敲了敲门:“云初末。”
屋子里的水声顿时停了,良久之后:“做什么?”
云皎绞着衣服上的花带,斟酌地问道:“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几乎不假思索地,傲慢懒散的声音传出来:“不可以。”
“你……”云皎刚想发作,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你现在是在沐浴吗?要不要我进去帮你?”
“不要!”云初末断然拒绝了她,那语气就像一个被当众调戏的大姑娘。
“哎呀哎呀,你不要害羞嘛,我知道你在长空之境里受伤了对不对?一个受伤的人沐浴多不方便,人家这也是一片好意。”云皎说这些的时候,还在心里暗暗呸了自己一声,云初末这个臭不要脸的会害羞?光是听了就让人想仰天长笑三声好吗?
房间里,云初末一脸警惕地望着房门,生怕她真的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云皎装作没听到,老实巴交地哦了一声:“那我进去了,我真的进去了,我真的真的进去了。”
“你敢!”云初末急忙喊了一句,咬了咬牙威胁道,“你要是敢进来,看我不打死你!”
难道真的在沐浴?云皎嘟着小嘴看天,闷声嘀咕着:“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又不是来看你的。”
她伸手就推开了房门,紧接着听到哗啦一声响,从门上掉下来一盆水,把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云皎愣了片刻,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怒火攻心,气沉丹田地吼道:“云——初——末!”
不远处,云初末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墨发的发梢还是湿的,仅用一条白绸简单地束着,原本苍白的脸色因被热气蒸腾,显出不自然的红晕,身上的衣服亦是松松垮垮的,看起来真是刚刚沐浴出来。
奸计得逞,他笑得弯了腰,精致好看的眉眼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然后摆出最天真无邪的表情,摊了摊手:“我说过不让你进来的,是你非要闯进来。”
“你你你……”云皎气得说不出话来,愤愤道,“明明是你陷害我!”
云初末毫不在意,拢了拢半湿的墨发,单手支颐懒洋洋道:“说吧,你来找我有何事?”
云皎噘着嘴,一脸委屈愤懑的样子,幽怨地瞪着云初末:“你可不可以把轮回石借给我用一下?”
“不可以。”云初末从桌子上拿起折扇,没有打开,只在手里把玩。
云皎撇了撇嘴,央求道:“就一下下。”
云初末望着她的眼神似乎带着笑意,学着她的语气:“就一下下也不可以。”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小气!”云皎很是生气,气呼呼地瞪着他,甚是可爱有趣。
云初末撑着下巴,精神困顿地注视她,漫不经心地问:“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帮你?”
云皎撇了撇嘴,做出最凄楚可怜的样子来:“你把我弄得这么惨,难道不应该补偿一下吗?”
云初末手里拿着折扇,打量了她几眼悠然道:“如果你每天都能被我弄得这么惨,或许我会认真考虑一下。”
云皎神色凄楚,语气温软地指责着:“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而且是忠心耿耿陪了你百年的弱女子。她一直费心尽力地照顾你,给你做饭,帮你施法,哦,最近还一直给你煎药……”
“弱女子?”云初末好像受到了惊吓,四处找寻,“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云皎差点儿就伸出小指头指着自己,心情很挫败地提醒他:“我……”
云初末冷淡地哦了一声:“你不算。”
云皎怒不可遏,阴恻恻地化作了一句:“为什么!”
“嗯……”云初末懒散地想了一阵,偏过头看她,语气十分确凿,“我认识你到现在,就从来没拿你当作女子,哦,弱女子。”
云皎咬着银牙,半晌憋出了一句:“我……谢谢你啊。”
云初末气定神闲地展开折扇,跷着二郎腿:“不客气。”
云皎气得身子歪了一歪,跺脚大大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出他的房间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厚脸皮的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然而,等到她刚走出来没几步的时候,一想到来找云初末的目的,顿时又后悔了。
银时月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也已经得到了他的魂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总是放不下,或许,是因为银时月死前的那句话——一千年了,或许你不知道,我竟是这般深爱你的。
这是他的遗憾,由长空之境所带来的遗憾。如果没来明月居的话,对于姜雪羽而言,他还是一个值得信赖依靠的朋友,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银时月虽死,但是姜雪羽还活着,而且如果她计算得没错的话,再过几天便是那姑娘的死期,可惜当时使用轮回石查探银时月的过往时,被云初末那个坏蛋打断了,她都没能看到姜雪羽究竟是怎么死的。
银时月拿灵魂来交换姜雪羽三个月的幸福和快乐,然而故事的最终,那些遗憾并没有被弥补,反而令姜雪羽陷入更深的痛苦中。这件事多多少少和他们是有关系的,如果不能补救回来,她始终觉得心里难安。
云皎买菜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没想到忽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拦了下来,那老婆婆用混浊苍老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那个……”
云皎激灵了一下,连忙道:“你认错人了!”不等那老婆婆反应过来,连忙拎着菜篮子跑了。
她一路小跑到街巷中,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脑门上惊起了一头的冷汗。
方才那老婆婆她是认识的,大约五十年前,她经常到酒坊中为云初末买酒,这位老婆婆就是那座酒坊的一等舞姬,当年容色艳丽,笑语嫣然,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富家子弟。听说后来嫁给了一个富商为妾,富商死后,便被当家的主母赶了出来,凄惨地辗转了许多地方,如今沦落成这副模样。
其实,如果没有遇到云初末的话,她现在的命运也不过如此吧。在这长安街上,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奔波忙碌,然后在岁月中渐渐苍老,受尽了人世间的苦楚磨难,最终死在一个未知的时间和角落里。
人类的可怜之处便在于此,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何时会死,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又特别缥缈,稍有些觉悟的人还会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然而,他们终其一生所得到的答案不过就是:人生的意义,便是给人生找一个意义。
可是,人类的幸运之处往往也在于此,因为不知为何而生,所以才活得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少了许多不该有的执念和杞人忧天,也没有前世今生割舍不下的痛苦和眷恋,因为不知何时会死,所以才会无所畏惧,安安心心只管过好每一天。
云皎回到明月居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推开房门发现桌子上摆着一个锦盒,她满腹狐疑地拿在手里掂了掂,回想起今日被云初末很恶劣地戏耍了一番,她连忙把它丢在桌子上,如临大敌地对峙了好久。
如果打开的话,里面会飞出来什么东西?小刀、银针,还是死不了人,但会把人整到惨兮兮的毒药?想到这里,她气哼哼地掐腰,手指着那个锦盒:“你还想整我,我才不会上当呢!”
就在她绕着那个锦盒,一脸警惕地打量着的时候,云初末负手站在明月居的阁楼上,透过半开的窗户,静静注视着她滑稽的举动,唇角勾起些许无可奈何的微笑:“笨蛋……”
良久都没发现里面有动静,云皎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盒,一颗润滑的石头静静地躺在里面,乍一看和普通的玉石没有区别,只是每当碰触的时候,会散发出阵阵金光。
轮回石?云皎一阵疑惑,伸手把它拿在手里,若有所思了好一阵儿,这才了然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云初末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究竟有多恶劣,所以现在拿它来当作赔罪吧?要不就是云初末的脑袋突然开了窍,深刻顿悟到她其实是个温柔可爱的弱女子,所以打算从此以后都细心体贴地对她好了?
综合过往种种,云皎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性高一些。于是,该怎么才能让云初末认识到她其实是个弱女子,成了她人生中的又一个难题,且是值得毕生奋斗的目标。
云皎拿着轮回石坐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集中精力施法,透过轮回石所记载的前世过往,她看到了姜雪羽最终的结局。
八月的边塞,狂沙怒卷,到处是一片荒凉。
车迟国的大军驻扎在偏远的高坡,数百个营帐映衬着天际的夕阳,像是奄奄一息的瘦狼,在死亡到来之前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大王驾崩,太子初登大殿,朝廷上还有好些事要忙,自然就忽略了远方边关,粮草和军需一直供应不上,兵将们的伤亡亦是日益惨重。
主将的营帐里,姜雪羽祈求地望着秦铮:“秦铮哥哥,我们离开这里吧。”
秦铮身着一身铠甲,眉目俊秀:“不,大俞国一日不退兵,我就不会走的。”
“我不明白,”姜雪羽此时身穿一袭素衣,外面系着披风,她微微蹙眉,“公主已经走了,她不会再去和亲,你为何还要坚持?”
秦铮望向了姜雪羽,英俊的脸庞上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不过又很快坚定了目光:“为了那些受苦受难的子民,为了这些还在浴血奋战的兄弟。雪羽,你不明白,自从来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明白战斗的意义。”
他顿了顿,看着姜雪羽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偏过头隐约闪现出忧伤之色:“你我都是失去亲人的孤儿,倘若此次边关失守,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孩子将会沦落成跟我们一样的命运,这样的结局,我不愿见到。”
姜雪羽愣住了,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张了张口,想告诉他银时月的预言,想告诉他即使守着边关,豁出性命,还是改变不了将要发生的劫难,可是她最终顿住了,因为她知道秦铮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营帐里,秦铮静默了片刻,最终开口:“雪羽,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
姜雪羽柔和的目光闪了一闪,微微抿着唇,斟酌许久,才点了点头:“好。”有人为她牵来了马匹,姜雪羽望着秦铮的神情柔和而又不舍,犹豫轻缓地开口,“秦铮哥哥,你……保重。”
营帐里,秦铮背对着她,久久闭上了双眼,颔首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雪羽退着步子依依不舍地走出了营帐,凝目望着那道坚毅的背影,好像要将他永远地镌刻在记忆之中。她翻身上马,挽着缰绳回头朝向秦铮所在的营帐深深望了一眼,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策马离开了车迟国的营帐。黄沙漫漫,马蹄声急,一向沉静柔和的眼神中越发凌厉决然。
身为男儿,他爱着这个国家,爱着每一个子民,只要他们还在,他就有战斗下去的意义。
身为女人,她爱着这个男人,也爱着他所爱的一切,只要他还活着,她便不容自己退缩。
几天后,大俞国的军营里,一群舞姬被人推着进入了帐中,中间簇拥着的一位素衣女子最是惹人注目,一看便是这些人的领舞。
大俞的主帅饶有兴致地坐在上面,摸着胡子,满意地打量着她们,旁边分列两旁坐着的是几位随军征讨的大将,亦是满脸的自豪和贪婪。这些舞姬是刚从附近村落俘虏来的,据说是要前往车迟国都为大王献舞,可惜那个老糊涂没这个福气,还未见到这样的天姿尤物便一命归了西,白白便宜了他们。
营帐里的声乐渐起,舞姬们围成一圈跳起了舞蹈,中央的素衣女子蒙着面纱,不过从隐约露出的容颜即可推测,她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丝绸缎带应着舞姿翩然起舞,恍若九天下凡的仙女。营帐中的人都有些沉醉,色眯眯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们,都在心底算计着回头该怎么瓜分这些漂亮的舞姬。
坐在主帐上的大帅,仰头猛灌烈酒,痛快地击案连说了几句好,望着中央的素衣女子越发心驰神往,恍恍惚惚觉得,那些漫天飞舞的缎带是在向他招手一般。
“大帅,小心!”一声断喝令他立即清醒了不少,抬头看时,一条系着匕首的缎带直直地向他飞来,他连忙侧身躲闪,还是被刀锋划破了脸颊。
方才喝得醉醺醺的将官们皆拔出刀剑围住她,外面守卫的人也纷纷跑入大帐中,那主帅捂着自己受伤的脸从案下爬出来,指着她大骂:“贱人,杀了她!”
姜雪羽并不懂武功,为了刺杀大俞国的主帅,这一击她练习了好久,一击不成,她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能再去杀他了。可是,身为车迟国的人,她又怎能让大俞的脏手来杀她?
面纱之下,她缓缓落下泪来,泪光之中她好像看到了秦铮,那个眉目俊秀、沉稳坚强的男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握在手里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刺入了自己的腹中,她的脸色惨白,缓缓倒了下来,从唇角处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皎白的面纱,阳光透过帐篷,在她眼中凝成一片白色的光芒,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故乡的歌谣。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和秦铮牵手走过家乡的油菜花田,那里没有王宫,没有公主,也没有连绵不绝的战争和灾难,欢乐的童音跳跃在田野之间,人们俯身辛勤劳作,一切都是那么安详而又美好。
“秦铮……秦铮……秦铮……”
迷蒙之间,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正在慢慢流失,温热的血液温暖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那些东西抓不住了,再也抓不住了,它们在过往的岁月里风雨飘摇,在时间的消耗中模糊了踪影,一如她现在纤细脆弱的生命。
她想起了秦铮的笑容,灿烂如晨起的朝阳,无论在何时都能令人感到温暖,给人希望。她想起了曾经在王宫的时光,他在树下一丝不苟地练剑,而她就陪伴在他的身旁,那时候,她总爱坐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他的侧脸,读书给他听。
姜雪羽死了,带着无限的思念和眷恋,然而她的眉目之间却没有一点凄楚和痛苦,或许在死前的一瞬,她看到了家乡的油菜花田,看到秦铮正在骑马向她走来,然后他们在一起了,永远地在一起了。
围上来的兵将持剑指着她,显然被她的举动惊吓住了,良久之后,才听得那主帅一声怒喝:“还愣什么,把她给我拖出去!”
大漠的风,冷冽如刀,伴随着阵阵惨厉的雁鸣,无端令人感到酸楚凄然。银时月的身影出现在高坡之上,远远遥望着对面的一座土城,雪白的衣衫在大漠中不染纤尘,身后的狐尾随风而舞,像是华贵的狐裘。
一个多月前,他不顾神魔契约中的诅咒约定,试图强力更改凡人的命途,天谴令他的魔力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他重伤昏迷在草木之中休养,没想到等再次醒来的时候,王宫内已不见了姜雪羽的身影。
他苦苦追寻着的、认真呵护着的那个美丽的姑娘现在被人吊在城墙之上,像一面破败的旗帜,昭示着车迟国即将到来的覆灭。大漠的风,冷冽如刀,刮伤了她白皙美丽的容颜,曾经长如墨缎的青丝秀发,也如陌上枯黄的杂草一般,凌乱而死寂。她闭着眼睛,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向人们彰显着作为人类的无奈和渺小。
这是大俞刚刚夺取的一座城池,攻陷城池不久,他们便兴致勃勃地向城中百姓展示,凡是胆敢忤逆他们的人,皆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时的银时月,遥望着远处那道纤弱的身影,缓缓握紧了手指,他无比痛恨人类,痛恨他们的残忍,厌恶他们的贪婪,鄙视他们的脆弱易折,虽然在此之前,他从未伤害过人类,也从未想过要去伤害他们。
他想起几个月前,他们第一次相见,她就像悄然绽放在王宫中的花儿,一颦一笑,美丽淡然,虽然安静沉寂却也带着活人的生息,甚至有时他都会忍不住想,人类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也可以这般美好。可是现在,这个他深爱着的人类姑娘,就这样死在他的面前,而自诩为强大邪魔的他,却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荒漠之中,他抱着姜雪羽冰冷僵硬的尸体离开,表情木然,泪流满面。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绝望,他想杀掉所有人类,他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留着他们还有什么用?在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人,无论是邪恶的还是善良的,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他们都可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就让雪羽死了?甚至,他想毁灭整个天地。
姜雪羽的死,成了银时月犯下杀戮之罪的根源,然而他穷尽一生修为,拼尽性命换来的,不过是将车迟国的灭亡之日推迟了短短几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大俞十万铁骑被杀之后,和车迟国有着姻亲联系的东陵国大举入侵,一举灭掉了这两个国家,成为天下霸主。
秦铮在东陵之役中战死,被那些记得他的人一生尊崇敬仰,而绰瑶深知被慕容家所骗,在忠仆的誓死保护下,狼狈逃亡,最终被北夷的一位将军所救,两个人成亲生子,幸福美满,故事的最终,连她都能有个不错的结局。
现实已经走向尾声,而在长空之境里,这段故事才刚刚开始。
晚上,云初末正站在莲池边喂鱼,远远地看见云皎端着消夜过来,他恍若未见,抓了一把鱼食往池塘里撒。云皎将东西搁在石桌上,小心翼翼从旁边凑了过来:“云初末云初末……”
云初末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干吗?”
云皎狡黠的眼珠转了一转,手指抵在唇瓣上,心想着该怎么表现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弱女子,顿了一会儿,露出很讨人喜欢的笑脸,语气温软:“人家有事情跟你说。”
“人家?”云初末故作听不懂,朝四周看了看,“谁呀?”
云皎的脸色立即黑了下来,不过为了保持“弱女子”的光辉形象,又立即笑嘻嘻地抱住了云初末的胳膊:“这里除了我这个单纯善良可爱的小姑娘,还有别的人吗?”
云初末面无表情地把胳膊抽出来,语气里不带任何波澜:“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就好,现在这样我害怕。”
云皎撇了撇嘴,心情很挫败,凄凄惨惨地答了一句:“……哦,我想让你带我再进一次长空之境。”
“这样啊,”云初末撒完最后一点鱼食,笑眯眯地看向了云皎,眼睛弯得像月牙,忽然话锋一转,“想都不要想!”
“云初末云初末……”云皎充分发挥她磨人的功夫,黏糊糊地缠在云初末身上不肯撒手。
云初末唇角噙着笑意,一路拖着她艰难地朝石桌旁走去,摆出很嫌弃的样子:“起开,我要吃饭。”
他在石桌旁坐了下来,伸手去拿筷子,刚想夹菜就被云皎拦住了。云皎从后面缠上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使劲地摇着:“你不答应我就不许吃饭,答应我吧答应我吧,真的就这一次……”
云初末被她晃得头晕,忍不住笑了,搁下筷子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头:“有你这样赖皮的吗,嗯?”
“那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云皎趴在他的肩上,偏了一下头,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
云初末故作高深地轻咳了一声,很是为难:“这个嘛……”
“云初末云初末……”见他迟疑,云皎再次发动攻势,拽着他的衣服使劲摇了摇。
“好了好了,”云初末赶紧求饶,伸手去捏她的脸,没好气道,“吃饭都不让人安生,你啊!”
得到他的许诺,云皎笑嘻嘻地放开他,小手背在后面厚着脸皮夸赞道:“云初末你真好,脾气好,待人也好,而且修为也很高……”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誓死要把云初末夸成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好人,云初末笑眯眯地听着,看起来很是受用,然而在听了许久之后,才淡定地掀了掀衣摆,面无表情道:“如果你的马屁已经拍完了的话,就赶紧消失,我要吃饭了。”
“没有没有,”云皎连忙摆手,斩钉截铁道,“这绝对是我的一片肺腑之言!你看,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慢慢享用,我先走了。”看着她背着手一跳一跳地离开了,云初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再次进入长空之境,时间已是深秋,姜雪羽辗转回到王宫之后,听闻秦铮已经赶赴边关,她也心急火燎地跟了过去。在接近边关的一个村落里,她买了些干粮和水,牵着马走向黄沙漫漫的大漠,远远地看见两道人影在前方伫立着,好像正在等着她。
男的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手里拿着一柄玉骨折扇,长相阴柔精致,优雅的眉目中又带着些许轻佻和玩味的笑意。他旁边的姑娘皮肤白皙,在碧绿衣裙的映衬下像可爱的瓷娃娃,尤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最是惹人注目。
姜雪羽走近了,看清面前的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却并未说话。
云初末懒洋洋地靠着旁边的半截枯树,打了一个哈欠,显然在等云皎把事情办完,他并不想插手。云皎手里抱着一把古琴,向姜雪羽走近:“姜姑娘,你可记得这把琴?”
姜雪羽看了一眼,顿时失语道:“这是那个人的琴,我明明……”当日离开家乡后,她就把古琴扔进了门前的那条河里,那个莫名其妙的邪魔,她现在甚至都不愿想起他了。
银时月对于过去的改变牵连到现世人生,那把古琴也从明月居消失了踪影,云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从河里捞出来,好在赶上了姜雪羽的进程。
姜雪羽看着云皎的神情有些严厉,语气也冷了不少:“你们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
云皎看着她,声音柔软:“或许你不太相信,我们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在那个世界里,你已经死了,只是银时月……就是那个把你带出王宫的邪魔,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想到银时月,云皎垂下了眼帘,神色中依旧带着黯然:“他说你的一生坎坷磨难,都没有经历过欢乐的时光,还说你最希望的事就是能和秦铮回到故乡去,所以他拿自己的灵魂来交换,帮你实现了这个愿望。”
姜雪羽愣住了,不过从她的神情中,云皎知道人家现在是把自己当作和银时月一样的疯子,于是她抱起那把古琴,抬头道:“现在我就让你看一看,那个世界中的你自己。”
她的手轻拨琴弦,轮回石的力量让往事重现,不过她并没有让姜雪羽看到关于秦铮的画面,既然那些记忆会让她痛苦,她又何必再给人家增添伤感?
姜雪羽怔怔地望着轮回石中发生的一切,在那里,她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满面哀愁,悲伤自怜,然而在她难过的时候,总有一个雪白色衣袍的男子陪伴在她身边。
他为她阻挡了漫天飘落的大雨,轻柔地告诉正在昏迷中的她:“你等的那个人,他不会来了。”
他在杏树下轻轻地拥抱着她,声音温柔似水:“我不是人类,所以也无法懂得你们的感情,可是我知道,是那个人让你伤心,是他让你难过,心里充满了悲伤,而我……不愿让你悲伤。”
他为她逆天而行身受重伤捂着心口,唇角缓缓地流出了鲜血:“我的修为已然受损,需要重新回到草木之中休养,希望这道封印可以护住你一时,雪羽,不要离开王宫,否则连我也无能为力了……”
然后她又看到了黄沙大漠里,那个抱着她的尸体痛哭的美丽邪魔,以及那个将大俞国十万铁骑屠杀殆尽,最后选择在她身边长眠的九尾银狐。这些都是她不曾记得的事情,却真实地发生过。
姜雪羽望着古琴,显然受到了些许震动,她恍惚想起,几个月前垂柳长夜中的那个男子,抱着她羞涩深沉地开口:“好啊,那我们就在一块儿。”还有那日祈神节,他忍着伤心和痛苦求她不要怕,泪流满面地告诉她,一千年了,或许你不知道,我竟是这般深爱你。
过去的事实摆在眼前,她知道那是真的,却又如何也不敢相信。
见姜雪羽沉默,云皎将古琴竖起抱在怀里,带着些许同情地说:“不管你信与不信,这些都是真的,你怨他将你带离王宫,你怪他骗了你,可是你知不知道,在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般爱着你的。”
她叹了口气:“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银时月已经死了,我让你知道这些,无非是不想你再恨他,毕竟他曾为了让你开心,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云皎想把古琴交还给她,不过对方忘了接,她拉过姜雪羽的手,把琴塞到她怀里:“他一直都想让你明白他的心意,可惜到死都没能如愿,不过这把琴他倒是很看重,希望你也能好好珍爱它,莫要辜负了他的一番情意。”说完这些,姜雪羽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云皎转过头看了看云初末,表情有些失望,摇头叹了口气,“走吧。”
不管姜雪羽会如何想,至少,银时月的心意她已经传达到了。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当姜雪羽的目光不再只是注视着秦铮,她会不会想起那个为她不顾一切、失去所有的邪魔,哪怕只是偶尔念起也好。
不过这个未来又有多长呢?再过几日,这里将被鲜血覆盖,死亡的气息将弥漫整个车迟王国,秦铮、姜雪羽,以及王宫里那些浮生若梦的人,没有一个能够逃脱厄运。
她正走着,忽然顿住了脚步,看向云初末:“如果当初银时月没有杀掉那些大俞铁骑的话,东陵国、秦铮还有绰瑶的命运将会如何?”
云初末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眼皮都不抬:“三界之内,六道之中,所有的命途皆已注定,就算银时月没有更改天命,东陵国还是会灭掉车迟和大俞,秦铮会死,绰瑶嫁往北夷,这些都不会改变,只是促成的方式略有不同而已。”
云皎哑然,讪讪地问:“那他到底改变了什么?”
云初末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他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命运而已。”他顿了顿,望向天际似血的残阳,若有所思道,“或许,还有另外一个人。”
离开长空之境的这几天,云皎每天都过得愁容满面,原以为让姜雪羽知道了那些过往,至少能让她对银时月的看法有些许改观,不过看来收效甚微。
“你这两天是怎么了?”明月居的亭阁中,云初末气定神闲地下了一个棋子。
云皎双手撑着脑袋,望向远方的天空,一字一顿郁闷地回答:“没有啊。”
“没有?”云初末挑了挑眉,伸手掂着自己的茶杯,“大小姐,麻烦你过来看一看,这杯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草根烂茶叶,哦,上面还漂着一只苍蝇,你竟是这般想把我恶心死吗?”
云皎继续愁容满面地趴在栏杆上,闷闷地哦了一声,始终毫无反应。见她这副模样,云初末叹了口气,无奈开口:“你真的以为那女人现在还恨着银时月吗?”
云皎一愣,立即来了精神:“什么意思?”
云初末望着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凝结灵力的手一挥,云皎顺着灵力看去,她的眼前立即出现了长空之境的画面——
在大俞国的营帐中,姜雪羽端坐在中央弹着琴,不时抬头看那主帅一眼,气质温文尔雅,一身素白的衣衫像是出尘的仙女,只不过柔和的目光中难掩凛冽的杀气。
云皎甚是惋惜,在心里默默念着,她到底还是去刺杀大俞主帅了,只是这次,再不会有银时月,也不会有拯救她的九尾银狐了。
她的思绪只顿了顿,又立刻惊奇地看向了幻梦长空之境里的画面,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当年姜雪羽是扮作舞姬潜入大俞军营的,可是眼前的景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琴师?而且,姜雪羽所弹的琴曲,分明就是银时月最喜欢的《亘古谣》,她明明恨透了银时月,为何还会弹这首琴曲?
云皎震惊地望向了云初末,愣愣地问:“怎么回事?”
云初末斜靠在石桌上,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我怎么知道。”
云皎再次望向了长空之境,她看到姜雪羽最终还是自尽在大俞的军营里,只是死前,那个女子紧紧抱着怀里的琴,珍爱而怜惜,唇角流出鲜红的血,泪流满面却露出了释然解脱的笑意。她的尸体被悬挂在城墙之上,这一次,她终于等来了秦铮。
那个眉目俊逸的男子遥望着远方一抹柔弱瘦小的身影,沉默良久,或许此时,他想起了雪羽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她受伤,你着急,她不开心,你便食不下咽,可是秦铮……若是有天我死了,你可会为我觉得难过?
这次,她是真的死了,他一心想要保护和关爱着的妹妹,为了给车迟国争取一线生机,居然傻到去刺杀大俞的主帅。他到这时才恍然,她一直都是这样傻的,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然后默默地把它们记在心里。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以前,在她爱着他的时候,他的眼里只容得下别人,因为不爱,所以无论对她做了什么都不觉得是伤害。但是现在,当他的目光终于不再迷茫,却又要见证她的死亡,在这场缘分中,究竟是他走得太快,还是永远都来不及?
残阳如血,照着漫漫的黄沙映红了半边天,车迟国的将士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英勇坚韧的主将望着远方的土城,良久都未回神,在血土和尘沙中,不知不觉,泪湿了脸面。
大俞的铁骑灭亡在一场天火之中,那个美丽沉静的女子,伴随着土城一起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除此之外,所有的故事都沿着原先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运行着,秦铮战死,绰瑶逃亡,一直到最后东陵国灭掉车迟和大俞,一跃成为中原的霸主。
这段关于上古邪魔和深宫女官的悲伤过往,缱绻纠缠,时至今日,终于画上了句号。那些曾经发生的、来不及说出口的,也终将随着时间流逝,永远地沉淀在往事的缄默中。
明月居里,云皎深深呼了一口气,有些垂头丧气:“其实我还是不明白,银时月和姜雪羽只算是萍水相逢,为什么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听着她的话,云初末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唇角弯了弯,似乎有些苦涩的意味:“当一个人活了太长的时间,生与死,对他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他顿了顿,语气愈加冷淡:“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着永世的孤独和折磨,死,或许会是一种解脱,因为于他而言,真正令他感到难过的是,那个人死了,而他……还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云皎望着云初末,有些哑然,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却在设想是否云初末也是这样,在她没有来到明月居之前,他遇到过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又一个人孤独地活过了多久。
她不知道云初末的原身是什么,也不知道对于活过数万年的银时月而言,自己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她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在乎的那个人死去,独留她永恒行走在天地间,这一定是最难以忍受的事。
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着永世的孤独和折磨,所以对于生命中出现的那个人,对于生命中难能可贵的事,总是格外珍惜,甚至将这些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银时月对于姜雪羽,便是这样的感情吧。
她看向了云初末:“如果当初银时月没有更改天命,他现在的结局会如何?”
云初末手里把玩着折扇,轻轻敲了一敲:“三界之内,所有的生灵自出生时起,便已注定好了结局,纵使银时月没有更改天命,也没有遇到姜雪羽,他在未来还是会死在天谴之中。”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许这件事情可以倒过来看,就是因为他们有着这样的宿命,所以才会彼此纠缠,最终招致这样的后果。”
云皎想了片刻,又看向他:“可是如果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话,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宿命来发展,那样的生活还有何乐趣?”
云初末的唇角微动,十分鄙夷地斜了斜云皎,半晌憋出了一句:“你当命轮是记流水账吗?”
云皎顿时大受打击,要知道她只活了一百年,能有这样的觉悟就已是不错,谁能跟他这个不知道是千年还是万年的老怪物相比?她撇了撇嘴,很不是滋味:“不然那是什么?”
云初末缓缓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扇着:“命轮虽然记载着所有生灵的宿命,但也绝非事无巨细,一概论之,只要故事的结局和主要的过程符合,其他的任其发展。”
云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同时又觉得只是理解还不能充分表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于是她还学会了举一反三:“也就是说,我今天过得好与不好,并非命轮所主使,未来将会发生何事,亦非我所能控制?”
云初末点了点头,看向她慢慢露出了笑容:“你这样聪明,我会很有压力的。”
云皎很是谦虚地摆摆手:“哪里哪里,主要还是你教得好。”她顿了顿,趁机道,“你看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长得也这样好看,笑起来也很温柔,对人也好,如果能时常对我好一些那就更好了……”
她吧嗒吧嗒说了一大堆,主要目的就是让云初末觉得她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弱女子,从此以后怜香惜玉对她好一些,她也不用每天劳心费神地提防云初末忽然从哪里冒出来,把她整得屁滚尿流惨兮兮了。
云初末脸上的笑容灿烂,望着她的目光越发清俊温柔,云皎顿时大喜,觉得自己拍对了马屁,于是又厚着脸皮、咬牙坚持、绞尽脑汁地想好话来赞美他。最后云初末满脸笑容地端起杯子,十分冷静地递到她手上:“你的废话说完了吗?可以给我换杯茶水了吗?”
云皎顿时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云初末的厚脸皮简直比鸡蛋还鸡蛋!
她神情凄楚,闷闷地哦了一声,接过杯子去给他泡茶,刚转身下去就听见他不紧不慢地吩咐道:“记得把杯子也换了,茶叶要今年新摘的雨前茶。”
泡完茶,她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连忙跌跌撞撞跑去找云初末,由于杯子没端稳,差点儿把茶水都倒在他的身上。云初末连忙伸手把杯盏扶稳了,从她手上拿过杯子,掀起杯盖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来你确实和我的衣服有仇。”
“不是啊,”云皎蹲在他的身边,“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她一路跑过来累得不行,抚着胸口平复了一会儿,道:“前两天我在街上看到熟人了,她差点儿认出我来。”
“哦?”云初末挑了挑眉,浅啜了一口茶,“你是欠人银子了还是抢人夫君了?”
“云初末!”云皎很愤怒,瞪着眼睛望他,“我在说非常严肃的事情,你可不可以也拿出一点认真来!”
云初末的唇角一撇,将杯子搁在石桌上,单手撑着头,气定神闲地望着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恍若一道明媚的春风:“什么事情?”
因为知道说出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后果,所以云皎的语气有些犹豫:“就是五十年前,酒坊里的那个舞姬,我前两日在街上碰到她了,她好像还记得我……”
说完这些,她试探地望了望云初末,只见他迟疑了一会儿,淡淡地哦了一声:“看来这里是住不得了。”
云皎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虽然早就预料会如此,还是忍不住黯然。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上百年的时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如果他们走了,云初末屋前的那几株梅树怎么办?从初春时就开始长虫子了,如果不好好治疗的话,肯定会病死的。还有池子里的那几条锦鲤,虽然在困难的时候,她曾动过要把它们做成鱼汤的念头,并且也付诸行动实施过好几回,但是如果他们不在了,它们一定会饿死的吧。
见云皎一副凄然惨淡的模样,云初末轻轻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怎么,舍不得吗?”
云皎微微嘟着嘴,闷闷道:“别说得我好像很没出息的样子,其实你也是舍不得的吧?”
云初末一愣,良久伸手将她揽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喃喃说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要你我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可以有自己的家,以后你若是想这个地方,我们还可以回来。”
云皎半趴在他的腿上,目光所及是素白的云锦,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好闻的幽香。
家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始终是个模糊的概念。
她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亲人,即使曾经有,如今一百年的时光过去了,那些人也早该归于尘土,没有遗存的可能了吧?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明月居生活,打打闹闹,争争吵吵,一点也不觉得时光漫长。和外面的人相比,她已经幸运了太多,可以整天过得无忧无虑,除了偶尔忧愁怎么让云初末更加怜香惜玉对自己好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烦恼。
朝夕之间,她早已把明月居当作了自己的家,冥冥之中,这里的一切,都成了她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成了她人生中深深的眷恋,不可割舍。
外面的世界她不太懂,过去百年的时间,她都活动在长安一隅,漫漫京城路,袅袅金云街,来来往往的那些人比流动的江水还快,而她小心翼翼地混迹其间,竟从来都没被人发觉。
不过,即使再怎么小心,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熟识的人也会多起来,她很怕哪一天会在大街上被认出来,自己被当成怪物不说,还得连累明月居的秘密不保。
未来的路,要如何走呢?
只要有云初末在,这从来都不是她该担心的问题,反正无论他在哪里,她始终都会跟着的。天南地北,大漠黄沙,烟雨江南,只要跟在他身边,总能见到最美丽的那道风景。
晚上,云皎打点好行李,打开窗户看向天际的星辰,她记得当初替银时月画骨重生的时候,亦是现在这样美好的夜色,晚风轻柔,明月挂在树梢。
现世和幻梦中的画面,关于那个温暖优雅的邪魔,那个美丽沉静的女官,还有那个坚韧俊逸的护卫,一点一滴从眼前闪过,甚至依稀之间,她恍惚听到了最后诀别的那首《亘古谣》。
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明月居还会继续存在,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到来,然后一切又在重复、轮回,在现实和长空之境中穿梭,去找寻那些未了的真相,以及流年里来不及弥补的遗憾。
她望着天空沉思了良久,关上窗户,回到房间里,坐在桌边轻轻抚摩那个盛着轮回石的木盒,陷入了天人交战的境地。
究竟是还,还是不还呢?
自从把轮回石借给她,云初末就再没提过这件事,或许是他贵人事多,忙碌之余给忘了。可是看他整天下棋、喂鱼,清闲自在的样子,也没见有多忙。
难道他是想从此以后,轮回石都交给她保管了?这也不可能吧,要知道轮回石可是天地至宝,掌管着三界的命数与兴衰,云初末当年肯定花费了好大力气才得到的,怎会随随便便放在一个木盒子里,不声不响地丢给她了?
云皎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莫非是云初末在考验她是否忠心,如果她胆敢把轮回石瞒下来,甚至携带它私逃,一脚踏出明月居,天上便会掉下来一个响雷,把她劈个七荤八素,头脑冒烟?以云初末的恶劣事迹来看,最后一种推测是极有可能的……
意识到这点,云皎简直如坐针毡,一开始怕还回去再借就难了,她还抱着轮回石沾沾自喜了好几天,早知道这样,她一早就把它还回去了!现在想起来,越看这颗天地至宝,就越觉得它是个烫手山芋,指不定哪天会给自己招来大麻烦。于是,她连忙揣着那个装着“烫手山芋”的木盒,屁颠屁颠地去找云初末了。
云初末的房间里,灯光还亮着,云皎站在外面来来回回走了好久,绞尽脑汁地思索该怎么向他解释迟还轮回石这件事,然而在她还没想出来对策时,屋里便传出来温和清淡的声音:“站在外面好玩吗?你到底是进还是不进?”
云皎一呆,觉得云初末现在的耳力真是越来越好了。她沉了沉心,眼一闭推开了门,打着哈哈笑道:“你怎知是我?”
这句话一说出,她顿时就窘了,果然见到云初末抬头看着她微笑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真该清点一下莲池里的鱼,看一看有没有成妖的。”
一听到他要清点莲池里的鱼,云皎立即道:“我只是跟你说着玩的,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能猜出我的!”
云初末坐在书案前看书,上身斜靠在椅子上,整个人显得慵懒而华贵,他不时轻轻翻过一页,垂眸沉默仔细地看着,白皙秀美的面容在灯光下越发清俊温柔。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云皎总是感觉云初末跟平时判若两人,不由得在心里撇了撇嘴,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一开口说话就这么讨厌!
“你来找我,有何事?”良久之后,等不到她开腔,云初末首先说道,不过说话的时候并未抬头,只是在默默地看着手里的书卷,漫不经心中又令人觉得舒适自然。
云皎连忙哦了一声,焦急地思索着:“那个……就是……我来还这个!”她献宝一样地把盒子拿出来,片刻后,灵机一动解释道,“这两天事情太多了,我差点儿忘了,哈哈。”
云初末抬头看了她一眼,清俊的唇角似乎噙着笑意:“你就是为了这个,辗转不安,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云皎脸上堆笑,微微嘟着嘴:“人家脸皮比较薄嘛!”
云初末单手撑着下巴,望着她凉凉道:“是吗……”
云皎顿时郁结了,好吧好吧,就算她脸皮真的比较厚,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也是有别的图谋,可是云初末怎么可以这样打击她!要知道她这几日为了让他认识到她是一个“弱女子”,可是花费了不少力气呢,就算没有被她打动,看在她精神可嘉的分儿上,也该稍许配合一下!
云皎真是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应该拿出气势来,于是走过去将木盒搁在他的桌子上:“轮回石还给你,我先走了。”
刚想转身,就被人拉住了手腕,云初末抓着她的手仔细打量着,淡淡地问:“何时伤的?”
“嗯?”云皎一愣,垂眼见自己手上不知何时青了一块,她支吾着回答,“哦,或许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我也不知道。”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云初末已经不知从何处拿来一瓶药膏,用指尖蘸了一些,小心翼翼地涂在青紫的地方。他的力道轻柔,衬着微凉的药膏让人感觉很舒服。他微微侧首一直沉默着,一副认真的模样。
云皎居高临下甚至都能看到他长长的眼睫,不得不说,云初末确实长得很好看,比起娇柔艳丽的女子来,多了几分英气和俊逸,但是跟那些挺拔坚毅的男人站在一起,又多了几分月白风清的柔和与娴静。
即使这样,见到他的人也绝对不会联想到“不男不女”或是“阴盛阳衰”的字眼,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干净温柔的男人,碰巧这个男人长得也很好看,因为他周身的气势和威严,即使不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得到震慑和压抑。
“好了。”云初末涂好药膏之后,放开了她的手,抬首见云皎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奇怪,“怎么了?”
云皎立即回神,为自己刚才居然对云初末犯花痴很是痛心疾首,连忙道:“没什么啊,怎么了?”
云初末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眉目中似乎有些了然,因此带着笑意:“云皎,你脸红了。”
“啊!怎么会!”云皎一愣,连忙去捂自己的脸,不可能吧!然而下一刻,就见云初末脸上绽放出一个猥琐的笑容:“说,你刚才在想什么猥琐的事情?”
“你才猥琐!”云皎忍不住反驳,还在心里大骂,她刚才莫不是犯了疯魔吧,居然会觉得云初末温柔,温柔个鬼啊!
云初末手里拿着书,起哄地敲桌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唉,天生丽质难自弃啊,本公子天生就长成这样,能有什么办法?”
“你你你……”心事被戳穿,云皎差点儿跳起来大骂,“你这样夸自己,不会觉得脸红吗?”
云初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望着云皎的眼眸笑意分明:“可是依我看,脸红的那个人分明是你耶。”
某人这样无耻,而且是她忽然中了疯魔、花痴许久之后,立即变得这么无耻,现实和梦想的差距这样明显,云皎只觉得怒火攻心,掂起桌子上的一块砚台,咬牙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云初末立即惊恐地站起来,拿书指着她:“你要做什么,赶快放下来,我警告你啊,再敢拿砚台砸我,我一定会打死你的,反正莲池里正缺鱼食!”
云皎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拿着砚台缓缓接近他:“我脸红了是吗,你天生丽质是吗,去死吧!”
一声哀号过后,云皎赶紧溜回了自己的房间,身后传来暴怒的声音:“云皎!看我这次不打死你!”
明月居的最后一个夜晚,就在这样相爱相杀的桥段中度过了。云皎闩上门,听着门外云初末鬼哭狼嚎,笑着吐了吐舌头:“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