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居中,云皎蹲在池水旁眼泪汪汪,她难过地抽噎了一下,注视着水池上方的幻影,心里一阵凄凉。
找他们画骨重生者,无不是对从前有着深深的眷恋和遗憾,所以才甘愿出卖灵魂作为交换回到过去,可是她没有想到,属于银时月的过往,居然会是这样!
身旁有个身影悄悄接近,她斜了半趴在自己身边、企图靠近的云初末一眼,吸了吸鼻子,哽咽问:“做什么!”
云初末的动作一顿,顺势坐了下来,他的眼里带着笑意:“我还以为,你终于觉悟到自己长得丑,想开了,准备跳水自杀呢。”
云皎气得头晕,伸手向前一指:“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云初末不屑地轻嗤了一声,语气很蛮横:“我为什么要觉得他们可怜?”
云皎十分鄙夷,十分愤怒:“你这个人当真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见到这样悲伤的事情居然无动于衷!”
云初末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我曾见过一对情侣,历经生死磨难最后终于走到一起,却在成亲那天,新郎醉酒撞到门槛上磕死了。”
云皎现在真是哭笑不得,方才的伤心、阴郁因他的这番话,顿时烟消云散,她抽噎了一下,又哭又笑:“你这个人真是……讨厌!”
云初末脸上露出了笑容,宠溺地伸手替她擦眼泪:“好了,不过是个故事而已,看看就好,何必认真?”
云皎微微嘟着嘴,表现得有些不满,虽然是个故事,但也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云初末这个人真是没心没肺,没有一点恻隐之心!正想着,只见云初末站了起来,慢悠悠地道:“比起这些,我倒是比较好奇银时月的形体究竟是何人所毁的。”
云皎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银时月身为十大魔君之一,在那个天神归隐、万魔归墟的时代,应该鲜有人可以跟他匹敌了,即使真的遇到强敌,以他的修为,逃跑是绰绰有余的,怎么会惨到被人完全毁去形体,只剩下一缕魂魄流落世间?
云初末将凝结灵力的手一挥,幻影迅速闪变,画面里顿时出现了银时月的身影。月影当空,他孤身站在一处悬崖之上,身着雪色的衣袍,银狐的尾巴环绕在他的身边,显得高贵优雅,不可一世。
他的脸上泛着两道银白的魔纹,容颜柔美绝艳,一双眼眸居然变成诡异幽凉的冰蓝色,伫立在月色里,仿佛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凛冽的寒风乍起,素白的衣袂随风飘荡,他的身上开始泛起淡淡的蓝光,与此同时,身体从上而下,开始显现出九尾银狐的原身。
这是一只巨大的九尾银狐,银白色的皮毛泛着皎月般的光华,九条华丽的尾巴装点在身后,随风舞动着,它的脸上有两道和银时月一模一样的魔纹,只不过此时已变作深紫色,弥漫着森森的魔气。
云皎一惊:“这……这是银时月的原身,他要做什么?!”妖魔在现出原身的时候,魔力亦会达到顶峰。不过一般情况下,若不是遇到了足以威胁生命的危险,他们是绝不会现出原身的。
此时的九尾银狐站在悬崖之上,遥望着远方的银月,冰蓝的眼眸中竟然流下了悲伤的泪水,它仰天长吼了一声,悬崖上的碎石块被震得掉了下来,天际不知为何飘来滚滚乌云,遮掩住了月的光华,大地陷入一片黑暗,狂风好像永无止息。
不远处的空地上,驻扎着黑压压的军队,他们见此情景都惊慌地从军帐里跑出来,身上穿着森寒的铠甲,手里紧握着刀剑:“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黑暗中,一双冰冷的蓝色眼眸忽然闪了一下,看着那群弱小的人,眼神里充满了凛冽的杀气,好像正在猎食的猛兽,悄然潜伏接近自己的猎物。它的身体后退了一下,朝向那群人猛然跃起,庞大的身姿穿梭在长空之中,一如既往地优雅敏捷,却带着死亡的气息。
大地忽然震动了一下,成千上万的军帐之中弥漫着被九尾银狐震起的灰尘,它的气势所带起的狂风还在刮着,然而,在昏暗中,人们却听到了野兽隐忍的低喘声。
“啊……这是……什么东西……”
漫天的灰尘终于平静了下来,九尾银狐银白的皮毛即使在黑夜中也泛着白光。有人睁开眼睛,见到眼前的情景,忍不住嘶喊出声。
“妖怪……妖怪……快跑啊……”
大俞国最为强悍的铁甲骑兵,在这只银狐面前竟然溃不成军,人类的脆弱,在上古魔兽的面前,瞬间就显现出来。这种时候,没有人敢拿起手上的刀剑,上前挑战它的威严与强大,他们在恐惧面前,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逃亡,求生的意志驱使着他们四处逃散,即使马蹄踩踏到同伴的身体,也没有停下。
黑暗中,九尾银狐的唇角似乎泛起冷冷的笑意,它仰天长吼了一声,狂风乍起,那逃散的人群,连同他们引以为傲的战马和刀剑,瞬间飘荡在半空中,一切恍若静止。
惨号声不绝于耳,人类温热的血液染红了它干净雪白的皮毛,那只银狐飞跃着穿梭在半空中,像是地狱归来的游魂,瞬间夺走了数万人的性命。微风中,飘荡着温热的血,仿佛是最为迷醉温柔的醇酒,氤氲在天地之间,连夜色都被染得血红。
杀戮戛然而止,那只银狐缓缓地落在了地上,看了一眼血海滔滔的战营,迈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空中,隆隆地响起滚雷声,不多会儿下起了大雨,血迹和着雨水顺着低洼处缓慢流动着,连成触目惊心的一片,那些残肢碎骸暴露于大雨之中,逐渐变得冰凉。
这是上古魔兽最为惨烈的报复,十万铁骑在扬扬得意于自己的强大和胜利之时,几乎顷刻便全都化作了乌有。天上的雨还在下着,冰凉而凄婉,不知是为了这些可怜又脆弱的人类,还是为那个执迷不悟、铸下大错的魔兽银时月,雷电交加的夜晚,神魔契约中的天谴,将要执行……
第七十八次被雷电击中,九尾银狐身上已经伤痕累累,魔血染红了它的身体,纵使天上还下着大雨,也无法清洗它身上的血污。它迈着蹒跚的步履朝森林深处走去,嘴角流着一道道鲜血,皮毛被雨水淋湿,不时滴落着水珠,大雨击打在它的身上,泛起一层薄薄的光晕。
此时,天色已经渐亮,森林里有人的气息,他们还不知道昨晚驻扎在山下的大军中发生了怎样恐怖的事情。
“妖……妖怪……”微弱颤抖的声音从丛林里传出,一个早起砍柴的樵夫瞪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庞然大物,将斧子和草绳往地上一丢,连滚带爬地逃跑了。
九尾银狐淡淡地朝那人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疲惫地迈着步子走进了森林深处,脚步沉重,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在这片森林的中央,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枝叶茂密,足以挡住昨晚的倾盆大雨,四周静寂,仿佛没有生灵的气息,然而,在那棵榕树下,却静静地躺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她的眼睛平静地闭着,面容没有一丝的痛苦和遗憾,脸色苍白,长发散落在地上,浑身血污,却依旧纯净美丽。
九尾银狐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轻轻卧在她的身边,毛茸茸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娴静温和,像是被驯服的宠物。它的一条尾巴搭在那个女子身上,仿佛是在为她抵御雨后的寒冷。
乌云消散,树林荫翳,鸟儿欢快地鸣叫了起来,温暖的阳光透过翠绿的榕树形成一道道光束,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纯净清澈,美丽动人。
抵挡不过天劫的九尾银狐,终于灵力枯竭,它的身上开始泛起点点流动的蓝光,飘荡在森林中,犹若舞动的精灵,和所有的草木生灵一一告别。
榕树之下,蓝色的光点在藤木之中跳跃,催动着枝条迅速伸长延展,丝丝缠绕,缓缓绽放出鲜艳的花朵,为“他们”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它的身体正在逐渐消散,化作千万个点点蓝光,随风而逝,然而又好像受到某种力量牵引般,幽幽地升腾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形光芒,绕着森林盘旋了几圈,流动着注入粗壮的树藤中。
银时月死了,陪伴着那个他最爱的姑娘,化作山川草木中一缕温柔的微风。青山绿水,鸟语花香,这曾是他喜欢的美好,因此,即使死亡,也不该有什么遗憾。然而,却有一缕不甘的灵魂挣脱了天谴的诅咒,没有跟随银时月消散在天地之间,它在草木中滋养了千年,一点一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修成了现在的模样,却还是固执地要回到过去。
天上人间,昨日别年,无论辗转了多少日月,又经过了多少个沧海桑田,那份深深的眷恋从来都不曾改变,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只剩下一缕魂魄,都要穿越时光的禁锢和层层阻隔,重新守护在她的身边。
明月居里,云皎一阵沉默,显然没想到银时月之所以会形神俱灭是因为遭受了天谴。云初末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早有预料一般。良久寂静后,云皎首先开口:“天谴之力,原来这般厉害,竟连上古魔兽银时月都抵挡不了……”
云初末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十分不屑:“显然是他太笨,如果那时候化成人形,躲在人类之中的话,即使不能躲过天谴,也不会这般严重。”
云皎不满地斜眼瞪他,没好气地指责:“你以为人家都像你?”
云初末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
云皎轻哼了一声:“银时月肯定是见姜雪羽死了,自己也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所以才甘愿忍受天谴,随她而去的。”她瞟了一眼云初末,阴恻恻地打击他,“不过像你这么惜命的人,肯定是无法理解的。”
云初末动了动唇角:“你想太多了……”
他呼啦一声展开折扇,动作潇洒风流,慢悠悠地道:“邪魔的生命甚至可与天地同寿,若是活着的话,说不定还能等到那女人的转世,殉情这种事,对邪魔来说是不可能的。”
云皎听他这样说,仔细想想也对,如果银时月没有死去的话,一千年的时间,以他的修为早就找到姜雪羽的转世重新开始了,何必执着于那一世?她抓了抓脑袋,疑惑地问:“那是为什么?”
云初末唇角上扬,傲慢劲儿十足,折扇顺手敲了敲她的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是因为他太笨,没有想到这一层?”
“这怎么可能!”云皎很是愤怒,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
云初末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藐视她:“怎么不可能?上古魔兽化出原形时,本就不如原先那般聪明……”
他顿了顿,柔美精致的面容竟然有些孤独和迷茫:“一旦化出原形,失去了人的意识,眼里便只剩下杀戮和战争,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这也是妖魔们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会化出原形的原因。”
云皎听此,立即对他肃然起敬:“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
云初末傲慢地轻哼了一声,露出“那是自然”的表情,偏过头打哈欠去了。云皎趁机问道:“其实我比较好奇,你的原身是什么?”
她是人类,却可以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妖魔鬼怪,天神精灵,六道之内没有她看不出的生灵,可是每当她尝试着去看云初末的原身时,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他不是人类,不是天神,亦不是妖魔鬼怪。
云初末鄙夷地看着她,折扇啪啪地敲着她的肩膀:“想套我的话,门儿都没有!”说着,动作很夸张地舒展成树枝形状,伸了伸懒腰,走回房间睡觉去了。
云皎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仰头望了望悬挂在天边的明月,手指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
她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另外一种生灵,他们超越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内,亦不在六道之中。换一种说法,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是,活着的时候茕茕孑立,即使死了,也无法坠入轮回,连鬼魂都不如,哦……这么一想,云初末他真是太可怜了!
第三天的时候,银时月如约来到了明月居。自从看到那些过往,云皎就对他抱有同情和敬佩之心,觉得银时月没有必要用自己的魂魄来交换一场虚妄的过去,因为太不值得了。
云初末已经开始准备替他画骨重生的东西了,银时月坐在院落的石桌前,静静等候着那一刻的来临。云皎端着重塑身躯所用的泥土,缓慢地接近他,问道:“其实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位姑娘也该投胎转世了,想必现在过得很好,你又何必执着于过往呢?”
银时月一愣,他看向了云皎,又微微笑了:“我知道。”他的声音轻浅,一如既往地淡漠温柔,“可是人死了,灵就散了,纵使还能投胎转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
云皎沉默了,她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也不用考虑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去这种事,所以,不知道那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和怎样的一种感情。
所谓的画骨重生,就是以画为媒介,借助上古禁忌之术赋予魂魄以生息,然后再利用术法将魂魄引到泥塑的身躯中,死去的生灵便可以获得新生。
不过这种重生维持不了多久,泥塑的身体承受不了强大的灵力,通常不到三个月便会土崩瓦解,就连身体里的魂魄也会随之散尽,永远地消逝在三界之中。换句话说,画骨重生之术,便是放弃了千万次转世的机会,以灵魂来交换这短暂的三个月。
当然,她和云初末还懂得回馈客户,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会编织幻梦长空之境,令重生的人回到过去,去弥补生命里欠缺的遗憾。显然这是一桩极不公平的交易,宿命的结局不可更改,那些人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不过是又一次遗憾和分离,然而面对这样一场骗局,有人却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其实,她一点都不懂,这样的牺牲究竟有何意义,过去种种,终究如镜花水月,不过一场虚妄而已。如果哪一天她死了,云初末肯定不会做出这样傻的事来,说不定还会摇着扇子仰天长叹:“哦,云皎死了,我的晚饭该怎么办?”
想到此,云皎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银时月的表情淡然,他沉默了良久,才慢慢说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呢?在我眼中,从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云皎哑然,半晌期期艾艾道:“可……可是那位姑娘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你。”
银时月眉目中流露出哀伤,语气亦是黯然:“过去种种,皆是我一人虚妄而已,雪羽心系非我,这件事情……我早就晓得……”
云皎叹了口气,问道:“那你的遗憾是什么?”
银时月默默偏过头,看向庭院里的桃花,月光下,它们显得圣洁而清丽,绽放在夜晚的静谧里。此刻,他想起了药庐中的那棵杏花树,淡淡开口:“雪羽一生坎坷磨难,都没有度过快乐的时光,她死前唯一的希望,便是和那个人一起回到故乡。”
云皎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她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子,陪伴寒窗苦读的相公数年,终日吃苦受累,大冬天在河边给人洗衣服,双手满是冻疮,只为给那书生筹措赶考所用的银子。
那书生信誓旦旦地承诺,他日飞黄腾达,一定会好好报答她的恩情,然而,女子在渡口边苦苦等了十年,都未见书生回来。后来,那个女子死了,来到明月居出卖自己的灵魂,只求能在幻梦长空之境里见那书生一面。
她以为自己的相公名落孙山,觉得对不起她,所以无颜回家,客死他乡。然而事实是,那个书生不仅高中了状元,还娶妻生子,风光无限,为了摆脱她这个累赘,扬言她是疯魔的叫花子,打发了四两三钱银子,便将她赶出府去。
云皎还记得,那女子握着手里的银子,良久之后哭着说:“当日他离开时,便是欠了我四两三钱银子,这回总算是两清了……”然而,真的两清了吗?
她为那个书生耗尽了一生的心力,从豆蔻年华熬到青丝白发,从艳若朝霞等到明日黄花,昔日送别的渡口,苇花上还披着一身夕阳余晖,而那对离别的人,却早已红颜枯骨,转身即成天涯。
云皎的神情暗淡,觉得那个女子很傻,银时月和她一样傻。
银时月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她,像是在注视着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他的唇角扯出一丝微笑,语气轻缓:“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云皎一阵疑惑:“什么?”
银时月摇了摇头,不知是跟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天地不仁,众生皆苦;命运辗转,浮生永屠。即使是长离也无法挣脱吧?只希望他日后不要后悔。”
云皎很想说,虽然你是上古邪魔,但说话也不至于这般高深莫测吧!什么天地不仁?什么浮生永屠?她现在过得不晓得有多好,还有云初末,自从把她收养进明月居,每天把她当作奴才一样使唤着,没有哪桩生意能比这个更一本万利了,偷笑还来不及,哪里来的后悔?
不过,她终于注意到一件事情,从银时月第一次来到明月居,就一直唤云初末为长离。她记得很久以前曾听过这样一个传说:上古魔剑,长离未离,得之,生可以睥睨天下,死则永生堕入修罗地狱。
这是一个很有冒险性的规定,若是有人想借助长离剑的力量叱咤三界,那么,他就必须得保证自己不会短命,否则,活着的时候还没享受到众星拱月的优待,死后就要被打入修罗地狱受苦受难,显然这是和画骨重生一样有失公平的事。
然而,传说终归是传说,没有人真正见过长离剑的样子,甚至还有人怀疑,这柄毁天灭地的霸道之剑究竟存不存在。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云初末这个猥琐而又恶劣的小人,肯定和那柄传世魔剑没有半点关系,否则,那些死于长离剑下的妖魔鬼怪都该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跺脚大骂天道不公了!
看银时月的样子,和云初末应该是旧相识,记错名字这种事是绝不可能的,莫非是早些年她还没来明月居的时候,云初末曾用“长离”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招摇撞骗过?哦……这样一想,云初末真是太恶劣了!
恶劣的云初末准备好一切事宜后,笑眯眯地摇着扇子过来了,而且看他脚步轻快,眼露贼光,一副出门踩狗屎捡到金子的死模样。云皎忍不住撇了撇嘴,心想:一会儿承受反噬之力,有你笑的时候!
云初末自然不知道她这点幸灾乐祸的小心思,还指挥她将泥土端进书房,迫不及待地要为银时月画骨重生,然后就能取得他强大的魂魄之力。
银时月站了起来,注视着云皎愤愤远去的身影,又看向云初末:“若不是邪魔印记,我差点儿都认不出她来,长离,你竟做到这个地步。”
云初末故意装糊涂:“印记?什么印记?”他的折扇呼啦呼啦地摇着,阴柔精致的脸上满是春风,然而眼睛里却没带半分笑意,“以前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想来也没有人愿意记得。”
银时月秀美的长眉蹙了起来,他淡淡地道:“念在你我相识一场,长离,宿命的结局不可更改,纵使是你,也不可能抗衡。”
云初末不屑地轻嗤了一声,他的态度傲慢恶劣:“多吃青菜身体好,少管闲事威信高。若是有这样的闲心,你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银时月苦涩地笑了,他现在还有什么需要关心的呢?是这一缕残破的灵魂,还是那副即将成为他身体的躯壳?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他即将见到雪羽了,不是梦境中无法挽留的一角衣袂、一缕发丝,而是真实的雪羽,他可以碰触到她,甚至可以给她一个久违的拥抱。
时间可以愈合伤口,但也有可能让它滋生蔓延,就如他的思念,经过了千年的风霜,逐渐累积成现在的模样。
她说:“信女姜雪羽,祈求天神眷恩,让我与秦铮哥哥早日离开王宫。”
那么雪羽,如果那个人真的回来,带着你离开王宫,你会不会感到高兴?
她说:“秦铮,原来你一直不知,我是喜欢你的吗?”
那么雪羽,如果那个人真的爱你,你是不是就会满足,不再悲伤?
偏执也好,虚妄也好,他只想拼尽最后一点力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飞蛾扑火,纵使无法改变结果,至少还能为她的生命增添一点微弱的欢喜。
沧海桑田,长河月圆,从此以后,三界之内再也不会有他,有谁会知道幽冥十大魔君之一的银时月,最终陨落在自己心爱的女子身边?一如他悄然创生在冥海之底的深渊,从一缕无形无体的邪气,变作一股微弱的幽暗之灵,孤孤单单了千万年,最终成了一个大邪魔。
天地,赐予他永恒的生命,却没有给予他被爱的资格,因为他是一个邪魔,尽管他从来都不像个魔,更不想去做一个邪魔。
雪羽说并不怕他,然而她也不爱他,就如同他不愿让她悲伤,可是却忽略了,她的悲伤从来都与他无关。
其实,云皎还有许多疑惑,既然银时月逆天改命,将大俞国十万铁骑全都杀了,车迟国为何还会覆灭?当她把这个疑问说与云初末听的时候,云初末一个折扇扔过来,赶她出去做饭,礼尚往来,云皎也赏了他一个砚台,虽然砸不到他,不过制造的后续效果还是不错的。
“死云皎,这身衣裳可值三百两银子呢!”书房里传来云初末的哀号声。云皎用手指若有所思地抵着下巴,顿悟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了砚台,躲不过墨汁”。
云初末每次为人画骨重生的时候,都会以各种巧妙狡猾的理由把她赶出来,在云皎指责他小肚鸡肠的时候,对方将折扇一甩,风度翩翩:“我就这么点本事,全让你学去了,以后我还吃什么?”
不过……站在厨房里为云初末准备夜宵的云皎,默默抬头望了望压顶的乌云和不断闪烁的雷电,面无表情地撇了撇嘴,经过这一次施法,云初末还有没有命吃夜宵,尚未可知。
做完了夜宵,她盛出来一些端去云初末的书房,但见书房门还关着,想来此次施法必然没有以前那样容易,不由得在心里多了几分担忧。她将夜宵搁在书房门口,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见里面传出动静,便一个人走到庭院里,挨着一方石桌坐了下来。
晚风清凉,明月居里漆黑一片,她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抛着小石子,良久之后,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夜空,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每次云初末施法的时候,天上都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墨色的云雾像是沸腾了一样,急速翻滚着,一道道闪电狰狞可怖地劈开云层,仿佛要落下来将他们瞬间击个粉碎。
其实,她很害怕,从很小的时候,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忍不住要哭,但是,每次云初末都会很温柔地抱着她,安慰她不会有事。过去百年的时光,她的确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因此,渐渐地也就没那么怕了。
倒是云初末,每次施法之后都会病上好几天,有时候遇到强大的魂魄,受到的反噬重了,甚至要休养好几年。后来从一本书上,她看到画骨重生之术,因擅自逆改天地运行法则,扰乱生死轮回秩序,所以早被三界列为禁忌,除非施法之人灵力强大,否则,单是天谴就足以令他魂飞魄散。
她不明白既然会受伤,云初末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些问题她从没有问过他,因为即使问了,他也不会认真地跟她说。云初末到底有多厉害,即使在一起生活了百年,她也没有摸清楚,只是隐约感觉到,他纨绔不羁的背后掩藏了许多往事,那些秘密不容她去探知,或许是她怕看清了他这个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东西要改变。
其实他们现在也很好啊,云初末虽然人品恶劣,但总体上对她还算不错,除了每日欺压剥削把她当奴才之外,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她喜欢和云初末在一起,即使对着他过了千年万年,也不会觉得腻,就算他有时候神经大条,还会故意惹她生气发怒,她都没有真正讨厌过他。
庭院里,云皎仰天长叹,果然悲伤的故事看多了,观众也会跟着多愁善感起来。
云初末虽然喜欢胡扯,有句话说得还是不错的,不过是个故事而已,看看就好,何必认真?她又不是姜雪羽,云初末也不是秦铮,他们俩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如果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都要拿来比作自身伤心难过一番,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宿命,旁观者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她同情银时月,心疼姜雪羽,又可怜秦铮,不过那始终都是他们的人生,怎能因此就影响她和云初末的生活?
想通了这点,云皎长出了一口气,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见时辰也不早了,书房那边应该已经完事,便起身去找云初末。没想到,刚走近书房,就听见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好像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又听见桌椅被带倒的声音。
云皎心里一慌,立即推开门跑了进去,顿时吓了一跳。
书房内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书本和纸张,书架已被震碎,上面摆着的花瓶瓷器摔碎了一地,就连窗台上云初末的宝贝兰花也没能逃脱厄运,像被吸干了灵气一样,变得干焦枯黄。见此情景,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赶紧四处找寻:“云初末,云初末……”
不多会儿,书案下面颤巍巍地伸出来一只手:“我在这里……”
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好像受了极重的内伤,云皎越过书案垂眼便见他斜靠在一角,苍白的唇角挂着一道血痕。她蹲下来抱住他,一动也不敢动,心急如焚得都快要哭了:“云初末,你坚持一会儿,千万别死呀!”
云初末轻咳了一声,即使现在落得如此狼狈,还是掩不住他风流绝艳的好模样:“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不然你跟着我去吧。”
云皎立刻板起了脸,将他的胳膊一丢:“不用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赶紧走吧!”
云初末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也有气无力的,眼里却带着缱绻的笑意:“其实我忘了告诉你,两年前我欠了村口大牛家三两银子,他说要你做媳妇,所以……”
云皎噘起嘴,冷冷道:“你死之后,我一定为你守孝,谁也不嫁!”
云初末眼里的笑意瞬间晕开,他缓缓搭上了云皎的手,含情脉脉道:“皎儿待我如此情深,我又岂能丢下你不管?”
云皎憋着笑,翻白眼瞪他:“怎么,现在不死了?”
云初末点点头,认真地答:“如果你能给我倒一杯水,我便不死了。”
云皎这才注意到,他的唇瓣苍白干裂,想必是渴了,但是书房里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茶壶都不知道摔碎在哪里了。于是,她费力地将云初末扶起来,沿着明月居的长廊送他回房间。
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云初末的房间就位于莲池的旁边,瘦梅与假山嶙峋,雨打荷叶,在漫长宁静的夜色里缠绵悠长,不远处的亭角在夜色中显得狰狞恐怖,曲折的走廊也显得幽长,然而房间内却很温暖,一片宁静祥和。
云初末在饮了三大杯茶之后,突然冒出来一句:“好饿。”
云皎现在都不知道是该担心还是该生气了,她接过杯子搁在桌子上,没好气道:“厨房里还有夜宵,我去端过来。”
可是等夜宵端过来的时候,云初末已经倒在床榻上睡着了,红烛高照,床帐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他的衣摆顺着姿势倾斜下来,系腰的白环玉坠垂在脚踝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静谧美好。
云皎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夜宵放在桌子上,走过去将他的靴子脱了下来,伺候他安寝,然而就在扯被子的时候,听到他细不可闻地咕哝了一句。云皎一怔,偏过头注视着云初末,不多会儿,他又微蹙着长眉低喊了一声,苍白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越发清俊,只是眉目之间的神情,悲痛而又不舍,似乎在焦急追寻着什么。
她悄悄挨近了云初末,侧身仔细倾听着,这次她听清楚了,睡梦之中,云初末浅吟低唤着的是:“姝妤……”她的手顿了一下,回过神来将被子给他盖好,又放下纱帐熄灭了床头的灯。
长夜未央,云皎不敢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于是坐在房间的凳子上,以防云初末伤得太严重,半夜发生什么意外。
明月居外面的结界和他的身体状况紧密相连,比如前几年在云初末生病的时候,结界只是薄薄的一层,连她看了都觉得胆战心惊,害怕被某个路过的小妖小怪撞碎。前几日刚坚固了一点,现在被银时月这么一破坏,恐怕还比不上当初。
云初末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半夜无意识地咳了好久,即使盖着被子,手脚还是冰凉,有一次云皎上前查看的时候,还在枕边发现了一大摊血迹。云皎直想叹气,这次为了得到银时月的魂魄,云初末当真是不管不顾、豁出性命了,他也不想想,万一不幸在此次施法中殒命,即使得到再强大的魂魄,又有什么用?
云初末对于魂魄的执念,绝对不亚于她喜欢黄金,虽然不知道他收集这些魂魄有什么用处,反正不如拿金子换食物来得实际。最后云皎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心里默默地想,如果下次还有这样吓人的情况,她一定要丢下云初末,一个人逃命。
雨后的夜空,繁星也没有了踪影,仅剩下一轮明月悬挂长空,静静地投射到明月居中,灯花落尽,荷叶上的水珠顺着叶脉坠下,发出泉水叮咚的声响,空气中氤氲着清新的水汽,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一场劫难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日子如水一般哗啦啦地流,转眼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云初末已经好了许多,气色红润了不少,饭量也见长,甚至都有闲心坐在亭子里跟自己下棋了。
一阵清风徐来,明月居里落花满地,莲池旁柳色依依,嫩绿的长枝随风摇曳,荡起碧波涟漪。云皎端着点心走过来,她吃了几块桂花糕,又喝了半杯茶,心满意足地感叹了一声,斜靠柱子撑着头打盹儿去了。
“你前两日不是说自己长胖了,下决心要减体重吗?”云初末跷着二郎腿,单手托腮,凝眉注视着棋盘,漫不经心地落了一子,“现在又要食言了吗?”
云皎顿时吃瘪,微微嘟着嘴,不由得心虚,辩驳道:“哪有,我早上只吃了半个包子!”
云初末淡淡嗯了一声,接着道:“包子是吃了半个,不过外加两块糯米凉糕、三块杏仁酥,哦,还有翠玉豆糕和桂花蒸粉,以为我不知道吗?”
云皎认命地捂了捂脸,虽然她一向脸皮很厚,但是在云初末面前,她作为人类的尊严大致应该已经没有了。饶是如此,她还在垂死挣扎,试图找回一些颜面来,于是蛮横地仰起脸,摆出最不讲理的表情,苦大仇深地说:“多吃了几块糕点而已,又不会怎么样!”
云初末手中拈着棋子,闻言侧目看她,眼神里似乎带着笑意:“吃这么多才长了三斤二两,确实不会怎么样。”
“你你你……”云皎被他说到痛处,心里气得要命,偏偏又无言以对,只得咬牙切齿地跺脚,愤怒地转过身趴在栏上看鲤鱼。良久之后,才传来云初末懒洋洋的声音:“拿糕点当作饭来吃,你不怕积食吗?”
云皎不乐意地噘起嘴,负气地哼了一声,还是不愿意理他。云初末看了她一眼,身子一侧,视线向前探着:“云皎?”见她完全不理会自己,他又往前挪了挪,脸上流露出逗弄的坏笑,近乎讨好般道,“云小皎?”
还云小皎……云皎哭笑不得,不情不愿地动了动,耷拉着脸,为腰上新增的二两肥肉发愁。云初末唇角荡开一抹笑,手里敲着棋子,故意叹了口气:“我记得前两日某人还说要进幻梦长空之境来着,现在看来,她又不想去了。”
听到这个,云皎顿时来了精神,立即站起来,语气很坚决:“我要去!”
云初末斜斜地瞟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可是那个某人好像正在生气,不愿意同我说话了耶!”
云皎嘟着嘴,闷闷地说:“我才没有生气。”
云初末挑了挑眉:“哦,那你刚才是故意耍我了?”
云皎顿时激灵了一下,连忙摇手:“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呢!”见他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模样,又立即改口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气势重新回到自己这边,云初末傲娇地掀了掀衣摆:“晚了。”
云皎听此很是愤怒,双手掐腰,决心拿出一些威严来,居高临下地藐视他:“你若是不带着我,我便天天缠着你,每个时辰黏着你,把你烦得吃不下饭,还睡不着觉!”
云初末单手支颐靠在石桌上,唇边泛着笑意,望着她十分气定神闲:“尽管来黏好了,随时恭候。”
威胁不成,云皎登时摆出最纯真无辜的表情,上前拉住他的衣服,使劲摇晃着:“云初末云初末云初末……”
云初末被她摇得一阵头晕,忍不住笑了:“你都多大了,还使小时候这一招,用了一百年还觉得有用吗?”他拿折扇嫌弃地敲开了她的手,“若是要我带着你,就再想一种法子。”
云皎撇了撇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得都快哭了:“公子不带着奴婢也可以,只不过若是奴婢心情不好了,做的饭菜也会特别难吃,但是你放心,顶多是从米饭里挑出石头或者虫子什么的,绝对吃不死人的!”
说着,掩面装作要哭的模样,声音凄惨:“我看公子你还是把奴婢丢下好了,虽然奴婢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你,费心尽力地照顾你,给你做饭,帮你施法,哦,最近还一直给你煎药……”
她声泪俱下,将最近一段时间的“丰功伟绩”统统说了一遍,不管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就连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都得搬出来显摆一番。好像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如果云初末不带着自己,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一般。
云初末默默望着她,眼里的笑意越发清俊动人,果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啊……”
得到他的默许,云皎立即笑逐颜开,笑嘻嘻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带着我,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而且能照顾你,呃……我是说可以给你洗衣服、给你做饭,我发誓,发毒誓都可以!”说着,还真举着小手,做出发誓的样子来。
云初末的眸光微微动着,望着她似乎在笑,随手拿折扇敲了一下她的头:“发誓也没有用,若是这回再敢自作主张,惹出没必要的麻烦来,我就把你丢在长空之境里,永远也出不来。”
云皎立即正色道:“这回我肯定不会惹麻烦。”
关于惹麻烦这件事,还要从八十多年前说起,那时一只狐妖的魂魄找到他们,以出卖灵魂为代价,希望借助画骨之术复活重生,回到过去找寻自己的夫君。
那只狐妖修行了数千年,却爱上了人类男子,为了得到爱人,不惜用术法使那个男人失去记忆,让他呆呆傻傻地陪伴她在林中生活了两年。可惜那个男人最终还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趁她不备逃出了树林,回到家之后,又怕狐妖会找上门来报仇,便花大价钱请了道法高深的法师。
那时候狐妖刚从外面回来,之前为了清除男人身上的妖气,她跑去灵山和守护仙草的神兽打了一架,最终带着仙草负伤回到了他们一起生活的树林,满心欢喜地去找自己的夫君,可是一进门便见到了一群严阵以待的凡人和手持念珠的法师,昔日整洁温暖的家里,被那些人翻得一片狼藉,而她的夫君就站在那群人的中间。
她到死都不明白,她对他那样好,为什么会换来如此残忍的对待?她还记得,在自己被阵法困住的时候,一群人冲上来拿棍子打她,还用弓箭射穿她的身体,她疼得吐了血,落了泪,痛心疾首地望着自己的夫君,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一毫的不忍和心疼,然而,没有。
从那个男人的神情中,她只看到了恐惧,因为她在阵法中显露了狐妖的原形。他想到自己过去两年都和这么一个“畜生怪物”生活在一起,确实应该感到恐惧。
狐妖死了,却孤注一掷地拿自己的灵魂来交换,她想回到过去,问问那个男人是否爱过自己,哪怕一丝一毫也好。看到已死的妖怪突然复活,那个男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跪在她面前,连连磕头,求她不要杀他,还说愿意一辈子为她当牛做马。
云皎还记得,在被那个男人扯住衣摆哀求的时候,狐妖仰天落下了泪,悲凉地笑了两声,最终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没有杀那个男人,或许,在她的心目中,那个男人早就死了。
那是云皎第一次进入幻梦长空之境,因为同情狐妖的遭遇,觉得为了这么一个男人就散去自己的灵魂实在可怜,她趁着云初末不注意,暗中施法企图把狐妖放出幻境,结果,不但没能救出狐妖,还差点儿把自己搭了进去。经过这件事,她才知道,幻梦长空之境,是连接过去与现世人生的一个异域,一旦进入,便再也无法回头。
在那个异域里所发生的事情,对现世都会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但是在过去的时光中,人们只能改变事件的过程,而无法改变结果,不过如果过程更改太多的话,不仅会损害到幻境里的人,还会对施法之人造成重创。她记得当时因为狐妖的那件事,云初末一连吐了好几天的血,才慢慢恢复过来。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动过释放魂灵走出幻境的念头了。
最初替人画骨重生的时候,她曾一度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极其残忍的事,人家明明已经很悲惨了,偏偏还要在那颗受伤的心上再补一刀,甚至掠夺了那些人的灵魂,害得他们永世都不得超生。后来经历多了,她渐渐也就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残忍。那便是不问缘由,不容分说,仅凭“天道”二字,便压得人永世不得翻身。
就像那只狐妖一样,天生便是妖怪,她只是爱上了人类。在那场爱恋中,她不曾害人性命,只是略微动了一点心思,想和所爱之人相守在一起。天道便罚她毁去千年修行,甚至夺去了她的性命。云初末虽然收走了狐妖的魂魄,但也帮她完成了心愿,至少在幻梦长空之境中,她得到了答案,从苦不堪言的孽缘中解脱出来,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那么,画骨重生,最终换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云初末的解释是:“人啊,要学会面对人生的真相……”
明知道宿命的结局不可更改,却仍然要去争;明知道自己所执念的,只是虚妄的过去,却依然要去闯。或许短暂重生能够给予的,仅仅是一个未及的道别、一个最终的了结罢了。
进入幻梦长空之境以后,他们一路追寻着银时月的足迹,来到了姜雪羽的故乡。眼前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海,倾倒的枝叶掩盖了原本的羊肠小道,不过仔细找寻的话,还是能找到进入村子里的路。
“我记得从轮回石中看到的季节应该是夏天,现在怎么……”云皎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愣愣道,“他改变了这里的季节?”
姜雪羽最美好的记忆,便是童年时和秦铮在油菜花海里玩耍,银时月既然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她快乐,消耗灵力改变季节,也是极有可能的。她摇头叹了口气,原本那副泥捏的壳子就承受不住他强大的力量,银时月此种行为,当真是找死的节奏,不过……他对长空之境做出这样大的改变,岂不是对云初末很不利?
她转头担忧地看了看云初末,只见对方正拿着一方丝帕捂在脸上不住地打喷嚏,长眉紧皱,神情阴郁,阴柔精致的俏脸可谓不悦到了极点。见此情景,云皎忍不住笑了,她怎么忘了云初末对花粉过敏。
云初末皱着眉走过来,丝帕还捂在脸上:“我一定要让他后悔!”
云皎一愣,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他”是银时月,不由得微微一笑:“人家也是为了实现心愿,你气什么?”
“我……”云初末刚想反驳,头往旁边一偏,“阿嚏——”
云皎顿时乐了,被云初末幽怨地瞪了一眼后,立即道:“我有一个法子,能让你不打喷嚏。”
云初末皱了皱眉,十分简短:“说。”
云皎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对角折了半边,蒙在他的脸上:“用这个挡一挡,或许会好些。”遮完之后,盯着云初末的脸,她首先咧嘴笑了起来。他本来就长得阴柔,现在蒙着绣有兰花的丝帕,更像是扭扭捏捏的大姑娘了。
云初末瞥了她一眼,伸手要把丝帕扯下来:“我要戴自己的!”
“不行!”云皎赶紧拦住他,“你的丝帕上已经沾了花粉,等到了村子,洗过之后再换下来吧。”云初末瞥了瞥遥望无边的田间小路,不满地哼了一声,冷着脸迈步走了。云皎看着他气呼呼的身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喜气洋洋地跟在后面,心情不知道有多愉快。
他们在村口站定,望着不远处的房屋同时轻喟了一声,碎石烂瓦,偏僻简陋,就算把明月居拆掉了也比这里华丽许多。树木遮掩着房屋,从中袅袅升起炊烟来,甚至还能听到犬吠鸡鸣的声音。云皎大致观察了一会儿,道:“虽然看起来很穷,倒也安定。”
云初末显然对此想法嗤之以鼻,贵公子的傲娇脾气立即显现出来,阴阳怪气地调侃:“是吗?我怎么看到的除了穷,还是穷。”
云皎撇了撇嘴,心想:那是因为你一向养尊处优惯了啊!
在明月居的时候,云初末简直挑剔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衣物布料必须是最好的云锦;炖一碗糯米莲子羹,长相丑陋的莲子坚决不会入口,就差让她连糯米也一粒一粒地挑拣了。如今落到这么一个穷苦、到处都是油菜花粉的地方,哦……单是想想就觉得好高兴!
云初末凉凉的视线望着她,语气也很冰凉:“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令你这样高兴?”
云皎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容很和善:“有吗?”未等云初末回答,话锋一转,“我不告诉你!”云初末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冷冷哼了一声,扭头就朝村子里走了。
根据银时月的要求,在幻梦长空之境里,他会以秦铮的模样出现,于是他们一路打听,终于找到银时月现在的住处。那是几间干净的木屋,建立在河岸边,庭院里特意栽着花草,现今还开着艳粉和白色的花朵,木屋前端有竹子搭建的篱笆,里面种着青菜,虽然很简陋,但是比村子里的情况要好许多。
一个姑娘正在河岸边洗衣服,云皎走过去:“姑娘。”
那位姑娘荆钗布裙,闻言站起身来,探究地打量了他们几眼,才询问道:“你们……找谁?”
云皎认出她就是从轮回石里看到的姜雪羽,不过和那时比起来,她看上去气色好很多,清丽的容颜中还带着些许嫣然的笑意。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现在流逝的一时一刻,皆是由银时月的性命所换,他的心愿已经实现。然而,这样值得吗?
她默默叹气,上前一步:“请问,秦公子在家吗?”
姜雪羽看了一眼云皎身后蒙着丝帕一脸郁闷纠结的云初末,走上岸来,轻轻地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云皎哦了一声:“我家公子与秦公子是故交,今日路过此地,特来看望。”
姜雪羽听此,盈盈地笑了,温柔颔首道:“既然是客人,先请进屋吧。”
她转身端过木盆,款款迈步,走在前头带路。云皎刚想跟着走,又见云初末一直盯着姜雪羽,不由得奇怪:“你看什么?”
云初末轻飘飘的眼神瞥了瞥她,阴阳怪气地调侃:“她比你漂亮。”
“你……”云皎怒火攻心,咬牙愤愤地反驳,“禽兽!”云初末轻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迈着步子走向木屋。云皎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朴,不过看上去干净整洁,没有一点灰尘,对着窗户的地方还摆着一方琴架,银时月的古琴就放在上面,陋室虽小,但可以看出女主人的蕙质兰心。姜雪羽端来两杯茶水,缓缓道:“秦大哥上山打柴,过一会儿便回来了。”
云初末伸手接过杯子,刚想喝水,一想到自己现在蒙着面,于是心情郁闷地放了回去,也没跟主人说话。云皎见此,连忙替他道:“多谢。”
她顿了顿,眼珠一转,又解释道:“我们公子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请姑娘多担待。”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冷飕飕的眼刀向她射过来。云皎抬眼望天,心里吹起了口哨,甚是得意。
姜雪羽常年在王宫生活,对于待客之道不甚擅长,性格又安静沉稳,好在云初末和云皎两个人脸皮比较厚,挨到午时终于等到银时月回来。屋外,银时月将一捆新柴放了下来,衣着打扮皆和寻常凡人别无二致,看上去还真像个普通的山野樵夫。
“秦铮哥哥,你回来了。”姜雪羽洗了手帕迎上去,伸手给他擦脸上的汗珠。
银时月现在顶着秦铮的脸,与她温柔笑着点头,腼腆之下,并没有言语。两个人对望了许久,姜雪羽终于想起屋子里被遗忘的两名“贵客”,缓缓道:“今日家中来了两位客人,他们说是你的朋友。”
银时月的脸色一沉,默默点头,声音温凉:“我知道了。”
姜雪羽嫣然笑了,放开他自顾去厨房准备午饭。银时月站在原处,望着她的背影,隐约浮现出不舍和忧伤的神色,但还是迈步走进屋去。他顿步在房屋中间,并没有向前:“你们来了。”
云初末挥了挥衣袖,大约是觉得丝帕太碍事,伸手扯了下来:“温柔乡,美人恩,秦兄真是好福气哪。”话音刚落,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皱了皱眉,“怎么在屋里也有花粉?”
旁边的云皎努力憋着笑:“这就叫作‘阴魂不散’,誓死缠上你了。”
云初末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站起身来:“三个月之期已到,你的魂魄现在是我的了。”
银时月低首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再给我三天。”
云初末冷笑:“你该知道自己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时辰也撑不到了。”
银时月抬眸望他,静静说道:“所以,我在等你。”
云初末轻嗤了一声:“到现在还垂死挣扎,想多陪那女人几天吗?我凭什么耗费灵力帮你做这种无聊的事?”
银时月淡淡地望着他,语气里不带任何波澜:“因为你是长离。”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虽然顶着秦铮的脸,却依旧掩不住他身为远古邪魔的优雅与从容,“我们是一样的,不是吗?”
屋子里陷入良久的寂静,对话的双方都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不过作为观众的云皎倒是头大了。她看了看云初末,又看了看银时月,最后疑惑地问道:“你拖延这三日,是想做什么事情吧?”
银时月将目光转向了她,片刻后点了点头:“再过两日,便是祈神节,我想陪她最后三天。”
云皎深受感动,只觉得满腔热血冲上心头:“不就是三天吗?耗费灵力延迟个三五天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伸手去拉云初末,却被对方嫌弃地拿扇子打开了。云初末偏过头道:“别以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她好,三天的时间,足以发生任何事情。”
见他默许,银时月缓缓笑了,微微颔首:“多谢。”
云初末侧身抬了抬手,简单给泥塑的身体输送了一些灵力之后,脸色很差地走出去,走到门槛的时候顿了顿,用懒散的语气道:“若想平安渡过此劫,便要避开满月之下的桃花,否则发生任何意外,皆由你自己承担。”银时月一愣,轻轻点了点头。
银时月选择的时间,正是姜雪羽死前的五个月,那时候秦铮还随着车迟国的大王狩猎,他变作秦铮的模样,趁夜潜入王宫去见姜雪羽。
“你怎么回来了,大王呢?”夜半时分,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姜雪羽打开房门,见到面前的秦铮又惊又喜,想到秦铮是大王的贴身侍卫,若不是发生了大事,是不会离开大王趁夜回宫的,于是连忙将他拉入了房间内。
秦铮身着墨色的衣袍,像是要融入夜色里,他的面容清俊,隐约显现出担忧,望着姜雪羽微微蹙眉,迟疑地说道:“雪羽,我得罪了太子殿下的客卿,恐怕将要大祸临头了。”
姜雪羽的脸色一变,焦急道:“太子殿下心胸狭隘,肯定不会放过你的,这可如何是好?”
秦铮亦是沉默,良久之后,抬眸道:“雪羽,我要走了,你在王宫内好生保重,若是我还有机会活着,就会与你联系的。”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不……”姜雪羽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沉思了片刻,下定决心看向秦铮,“我与你一起走。”
“这怎么可以……”秦铮微微皱眉,望着姜雪羽,“我现在自身难保,日后亦会亡命天涯,怎可连累你受苦?”
姜雪羽倏地笑了,她注视着秦铮的面容,眼里心里满是情意:“你我兄妹至亲,生死相随,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呢?”她放开了秦铮慢慢转过了身,垂首黯然道,“只怕你带着我,以后会是个累赘。”
“这是什么话?”秦铮绕到她的面前,温声说道,“你也说我们兄妹至亲,我只愿这辈子能照顾好你,怎会觉得你是累赘?”
姜雪羽听到他这样说,一时间激动难言,高兴得落下泪来。秦铮手足无措地给她拭泪:“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不对,惹得你难过了?”
姜雪羽握住他的手,流泪笑着摇头:“不,我……我很高兴。”她轻轻地试探着靠在秦铮的怀抱里,喃喃说道,“那我们就离开,回到故乡去,再也不要分开了。”
银时月带着姜雪羽离开的第二天,秦铮就回来了,宫中少了一位司药女官,谁都没有发现,连秦铮自己也没有察觉。之后秦铮奉命教习绰瑶公主骑马,完全把姜雪羽抛在了脑后,直到大王传召姜雪羽入宫请脉,他才知道姜雪羽已经失踪数日了。
秦铮心急如焚,找遍了宫里的每个角落,甚至连偏僻的水道都打捞了,始终没能找到姜雪羽的踪影。
王宫的节奏并没有因为一位司药女官的莫名失踪而打乱,大家若无其事地各司其职,除了秦铮有时会站在她曾经居住的地方发呆之外,没有人再去关注,甚至到最后连秦铮都习惯了她的消失,去她住处的次数亦是越来越少。
而另一边的姜雪羽和银时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在河岸边搭建了一座木屋,他知道她喜欢侍养花草,就在庭院里辟出了一个园子,甚至还在屋前的柳树下搭了一架秋千。
晚间流水潺潺,门前柳色青青,银时月坐在树下的木桌旁,姜雪羽陪在一边,见他拿着手帕擦拭琴弦,不由得奇怪道:“秦铮哥哥,你何时喜欢这种东西了?”
银时月的手一顿,片刻之后,他收敛了神色,淡淡回答:“一时兴起,学学罢了。”
姜雪羽微微笑了,情意款款地注视着银时月,欲语还休,眉目间收敛着欣喜和羞涩的神情,试探问道:“你……最喜欢哪首曲子?”
银时月迟疑了片刻,才慢慢说道:“《亘古谣》。”
姜雪羽闻言,柔静的容颜很是疑惑,她轻轻反问:“这是什么曲子,为何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银时月默默埋下了头,他伸手抚摩着面前的琴弦,喃喃说道:“此曲乃一位故人所作,他死之后,除了我,就再也无人能够弹奏这首曲子了。”
姜雪羽听此更是奇怪,她和秦铮从小相识,虽然中间分别了几年时间,但是他平时结交的朋友,她也大都认识,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位作曲的故人?她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又不甚在意地笑了,低声问道:“那……你弹给我听,好不好?”
银时月看向她娴静如水的容颜,绽放出了笑容:“好啊。”
长指缓缓拨弦,心里却苍茫一片,望着姜雪羽温柔满足的微笑,悲伤的情绪渐渐涌上心来。他停下了琴音,落寞地站起了身,向河边走近了几步,负手望着屋前的河畔发呆。他的身姿优雅静默,却敛着夜色的孤独与茫然。
姜雪羽侧首看向了他,又低下头沉吟了片刻,缓缓迈步走到他的身边,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银时月垂首摇头,片刻之后,才淡淡开口:“雪羽,你现在开心吗?”
姜雪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却还是无比幸福地笑了:“开心,当然开心。”她顿了顿,低声补充了一句,“只要和秦铮哥哥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会觉得开心。”
银时月的目光幽凉而哀伤,他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静静地说:“这样便好……”
姜雪羽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秦铮,她甚至有些害怕,一个人默默地想了片刻,才试探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太子殿下的人追来了?”
银时月摇了摇头,他转身望向了姜雪羽,对她露出了安心的笑容:“没有。”
姜雪羽更加疑惑,她只沉默了一会儿,恍惚又想到了什么,原本担忧的容颜里,隐约浮现出了落寞的神色:“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公主?”
银时月一愣,奇怪地反问:“公主?”姜雪羽点了点头,她勉强收敛着黯然的神色,故作放松地笑了笑:“你也不必忧心,或许过些时日,等事情平息了,你就可以回王宫寻找公主了。”
银时月静静地望着她,温柔的眉目在月光下更是显得缱绻。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谁说我放不下公主了?你我在此生活不好吗?为何要去找公主?”
姜雪羽一愣,她发现自己先前认知的某些事情好像出现了混乱,于是抬起头疑惑地问:“你……不是喜欢公主的吗?”见到秦铮莫名其妙的表情,又接着道,“当日为了救护公主,你连性命都不要了。”
银时月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护卫王室是我的职责,若是公主出了意外,我也难辞其咎,自然是要豁出性命保护她的。”
“那……”姜雪羽秀眉微皱,或许是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心里很是欢喜,语气里还带着女儿家的娇羞和蛮横,“可是你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问的就是绰瑶公主是否安好。”
银时月的唇角渐渐浮现出笑意,目光注视着她:“那是因为我在生气。”
姜雪羽不明所以:“生气?”银时月缓缓点头,继续说道:“我以为伤重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你,可是你却没有来看望我。”
姜雪羽彻底愣住了,回想过去种种,竟然是自己误会了秦铮,他从来都不曾喜欢过公主,而且……他心里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想明白这点,姜雪羽又急又羞:“不是这样的,我……”说到这里,又立即顿住了,埋着头害羞得说不出话来。
银时月默默笑着,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平静地注视着她:“我知道那次你就站在门口对不对?其实你很想进去,但是碍于女官的身份,不便现身是不是?”
姜雪羽点了点头,当日秦铮被鹰爪所伤,她心急如焚,可是车迟王宫内禁止女官与护卫来往。在那么多人面前,她又不敢现身去看望秦铮,只能站在门口守着他,希望可以随时探听到他的伤情。
然后就听到他询问绰瑶公主的情况,也因这件事,她便以为秦铮爱护公主更甚于自己的性命,没想到这么多年,都是她在庸人自扰。姜雪羽又喜又恼:“秦铮哥哥,对不起,我……”
下一刻,微凉的指尖抵住了她的唇瓣,银时月缓缓地将她揽在怀里,像是呵护手心里的珍宝,他的声音很温柔,仿佛要融化在夜色里:“没有关系,都不重要了……”
姜雪羽彻底愣住了,僵了半晌才试探性地去抱他的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磕磕巴巴地说着:“我……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吧……”银时月收紧拥抱着她的双手,埋首在她的长发里,语气里掩着欢喜与哀伤:“好啊,我们就在一起。”
喜悦的感觉像是一股清泉,瞬间填满了他的心扉,他的世界百花盛开,一刹那的惊艳与欣喜令他激动得难以自持。虽然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可还是迷了心,入了魔,甚至都能感到幸福突如其来的炫目和光彩。那么,他们就在一起吧。
姜雪羽的家乡位于偏远山区,且地域接近南羌苗族,消息闭塞,少与外界来往,也因此保留了比较古老的祭神仪式。若是在从前,每年的祈神节人们都会准备肥嫩的牛羊和美酒,载歌载舞,共同庆祝这一场欢乐盛宴,然而今年,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肃穆和忧愁。
春种秋收,本是天地自然的法则,可是今年自从三月之后,油菜花开满了田野,眼见着时值仲夏,竟没有一点凋败的迹象。族里的巫师蛊惑人心说,是以往的祭祀太过简朴,天神发怒要降祸给这个村落,若想驱祸避灾,就要向天神拿出虔诚的心意来,于是族长带领众多乡民忍痛捐了钱财,准备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神大典。
乡民们在村口最广阔的地方搭建了祭台,依照南羌人的祭神方式,祭台的前方还搭了一座木塔,巍峨高耸,专做举火照明和与神灵沟通之用,木桌连成流水席放置在道路的两边,上面还摆着琳琅满目的食物和美酒。
夜晚时分,明月挂在穹空,天际繁星点点,人们点燃了木塔,火光顿时照亮了整个村口,领头的巫师举着禽鸟羽毛做成的法器,绕着祭台念念有词,村民们恭敬地跪在下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祭台中央摆着木制的箱子,里面皆是村民敬献给天神的钱财,不过看那巫师盯着木箱奸笑的样子,这些钱财能不能顺利到达天神的口袋,尚且是个悬念。
“这个巫师着实混账,竟连同族人都忍心欺骗,简直可恶!”云皎站在远处的高坡上,小身板迎风而立,大义凛然道。
此处的季节异常分明是银时月施法所致,且不说天神早已离开人间,根本不会管凡尘之事,就算真的有天神降祸,岂是一场祭神大典就能躲过的?这里的乡民本就穷苦,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财来,都是他们一年的花销了。
云初末蒙着白纱素帕,仅露出两只幽幽的眼睛,一直盯着下面的人群,良久之后,扭过头看向云皎:“小皎,我饿了。”
云皎甚是鄙夷,没好气地道:“你别这么没出息好不好?那些招摇撞骗的巫师鱼肉乡民也就算了,我们可是有风骨的人!”
面纱之下,云初末撇了撇嘴:“不管,你说过要照顾我的。”话音刚落,云皎立刻把布袋里的点心拿出来,递到他面前:“来,吃吧。”
云初末斜睨了一眼点心,表情要多嫌弃就有多嫌弃。他注视着云皎定定地道:“你觉得我会放弃美酒佳肴,在这里啃你的点心?”然后满不在乎地偏过头,傲娇地轻哼了一声,迈着大长腿朝村子里走去。
一般来说,在村落的祭神仪式中,若是有陌生的外人闯入,就会被视为冲撞神灵。云皎赶紧跟上他,从后面提醒道:“一会儿你被村里人追着打,可千万别说认识我!”
云初末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话,步调不变,目标明确地朝着村口走,素白的衣袂随晚风微微飘着,无比优雅从容,若不是那双望着鸡腿放光的猥琐眼睛,一定能迷倒万千少女。云皎跟在后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开口问道:“你那日说有什么祸事,可是与今晚的祭神大典有关?”
云初末一直静默着,隔了一会儿,闷闷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个人!云皎恨恨地顿住脚步,看着云初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此处的环境实在太过恶劣,连些像样的食物都找不到,为了等候银时月,他们已经啃了两天冷点心了,这种事情对她而言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对云初末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来说,简直如坠地狱!不过,即使再怎么装作漠不关心,他还是出手帮了银时月,虽然她有些不太懂,银时月那句“我们是一样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天的期限已经过了大半,再过一天,银时月的魂魄就是云初末的了,她以前曾目睹过画骨重生的魂魄被长空之境吞噬的情景,但她实在不愿看到银时月也落得如此下场。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心爱姑娘三个月快乐的人生。这是他自己所选,想来即使被吞噬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现在她只希望一切能像银时月所希望的那般,千万不要辜负了他的牺牲,留下任何遗憾。
正想着,云初末已经向她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许多东西。
“你你你……”云皎瞪大了眼睛,“是怎么做到的?”
云初末哦了一声,随手一指:“我看那边没有人,就拿回来了。”
云皎顺着他的手势望去,顿时一阵头大。乡民们已经祭祀完毕,四处结伴庆祝去了,祭台正好无人把守,而且看那几个空空的盘子,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这些东西都是敬献给天神的。她压低了声音:“喂,万一村民们发现祭品少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云初末拿着食物的手扬了扬,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到底要不要吃?”
荷叶包裹的烧鸡散发着阵阵香气,还有一些精致的果品,看上去卖相极好,已经啃了两天冷点心的云皎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要!”
刚想伸手接过来,云初末立即缩回了手,将食物藏在背后:“你可是有出息的人,怎么可以招摇撞骗,鱼肉乡民?”
云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脸皮很厚地嗯了一声,讪讪道:“偶尔没出息一次,这种情况也是使得的。”
云初末眼里带着笑意,偏过头看向别处,十分傲慢地打趣道:“还是算了,有风骨的人一向只喜欢啃点心。”
云皎顿时噘起了嘴,一字一顿地吼出声:“云——初——末!”
她的眼睛水灵灵的,每次瞪着别人的时候,都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多么无辜一般,纤弱的小身板偏偏做出无所畏惧、誓死抵抗的样子,白皙的脸庞在月下显得精灵可爱,令人忍不住想去掐一掐。
云初末果然伸出手去,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语气柔和而无奈:“你啊,就会口是心非。”他的手指微凉,力道也很轻柔,云皎没有一丝不适,相反,还感觉很舒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眼里露出弯弯的笑意,尽是讨好和得逞之后的狡黠。
云初末把食物放在她手上,只留了一壶酒,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默默地仰头饮着。
从前在明月居的时候,向来要求生活质量的云初末只喝女儿红,而且为了保持自己风雅的形象,从来都是把酒斟在玉杯中,浅浅啜饮着,像现在这般英气豪爽,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而且从他的神情中,云皎似乎看出了某些不明的孤傲和苍茫。
她挨着他坐了下来,扭头看他:“你不是饿了吗?”
云初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我可是有风骨的人,不像某人。”
“云初末!”云皎怒火攻心,不乐意道,“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打击我!”
“不可以。”对方不假思索,认真地解释,“有风骨的人,一向只喜欢打击那些偶尔没出息的人。”云皎都快气哭了,银牙咬得咯咯响,大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转过身不理他。
也许是因为坐在逆风口,云初末没有因为花粉打喷嚏,他将酒壶随手扔在一边,悄悄斜了一眼独自生闷气,还不忘吧唧吧唧啃鸡腿的云皎,用后背蹭了蹭她:“云皎。”
云皎双手捧着荷叶,缩成小小的一团,板着脸不理他。云初末唇角噙着笑,往后一仰,更大力气地撞了她一下:“小皎?”
云皎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儿趴在地上,没好气地吼出声:“干吗?”
云初末的脸上含着笑意,在午夜的静谧里显得潋滟而温柔,他挑了挑眉:“真的生气了?”
以前也是这样,每次云初末惹她生气被冷落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跑过来招惹她,然后两个人打着闹着就和好了。云皎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摆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等他过来哄自己。紧接着,就听到云初末欢快的声音:“我最喜欢惹人生气了,来,哭一个给我看看。”
云皎感到一股愤怒的烈火直冲脑门,某人简直恶劣无耻,她气得想跺脚,一把扯过云初末的衣袖,恶狠狠地在上面擦了擦嘴和手,立即在他干净素白的袖子上留下了一道道油印。
“啊,死云皎!”云初末赶紧跳了起来,一边甩着衣袖,一边头也不抬道,“你是决心和我的衣服过不去了,是吧?”
云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吐了吐舌头:“活该!”
云初末将袖子一捋,从后面坚持不懈地追杀:“又毁了一身衣服,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你!”
“云初末云初末……”云皎见他杀气腾腾地逼近,瞪大了眼睛显得很无辜,连声求饶道,“你那么英明神武风华绝代温柔可爱,胸怀还很宽广,是不会做这样不风雅的事的,对不对,对不对?”
云初末完全不为所动,松了松手指,拳头握得咯咯响:“怎么,现在才来求饶,晚了!”
事实证明,跑得快除了可以逃命之外,其实还会带来一个很大的坏处。云皎可怜兮兮地挤在人群中间,焦急地寻找着云初末的身影,心里暗暗叫苦。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倘若早有此觉悟的话,她就不惹云初末生气了,现在倒好,和他走散了,想回明月居都困难了。如果云初末真如先前说的那般,把她丢在长空之境里不管不问,她从此以后就只能待在这里了,想到这里,云皎简直大惊失色,屁颠屁颠地跑去找云初末,准备跟他认错。
然而,在走到村中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看见银时月和姜雪羽走了过来,十指相扣走在人群中,一幅情意缱绻的美好画面。云皎连忙闪到一边,躲在路边的柳树后,偷偷注视着。
云初末说这几天他们会惹出一场祸事,若想逃过此劫就必须避开满月之下的桃花才行。他那个人说话一向没头没脑的,什么叫满月之下的桃花,这几天她找遍了整个村落,根本就没有桃树好吗?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决心跟着他们,不过有银时月在,别说桃花,就连菜花都不会让姜雪羽碰到的吧?
“我们离开故乡太久了,连村里的乡亲都不认得了。”姜雪羽款款走在前面,望向身边的秦铮,眉眼中尽是柔静的情意。银时月陪在她的身边,淡淡嗯了一声。
当年此处闹灾荒,饿殍遍地,百姓们能走的大多都离开了,剩下的那些已经存活无几,现在村子里的乡民多半是从外地迁来的,他们自从回来之后,便在河边建了木屋,和现居的村民并无交往。
云皎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望着银时月温柔体贴的模样,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若是哪天云初末也能对她这般,就是现在被他逮住狠揍一顿也值了。
自古才子佳人赏景散步最是无聊,这边看看花,那边望望草,云皎才跟了一会儿就哈欠连天了,暗自腹诽着云初末怎么还不找来,好歹能让她偷一会儿懒。正想着,便听到姜雪羽突然道:“秦铮哥哥,我的玉佩不见了。”
她上下翻找了一会儿,神情里焦急之色尽显:“那是娘亲临死前交给我的遗物,若是丢了可如何是好?”
银时月拉住了她,温声安慰道:“你先想一想,有没有落在哪个地方?”
话虽是这样说,云皎能看出他暗中施了法,淡蓝的光点穿过人群,像是游走的小蛇,很快便跟上了一个农夫,银时月也注意到了那人,转过身来道:“想必是掉在路上了,我先去找一找,你在此等我,千万不要走开。”
姜雪羽点了点头。银时月转过身,长眉微蹙,迈步朝着农夫消失的方向去了。见到银时月走远,云皎大着胆子靠近姜雪羽,趴在树后默默注视着她,委屈又不服气地撇了撇嘴,羡慕、嫉妒地哼了一声。
为什么同为姑娘家,姜雪羽就长得那般好看,而且举止言行温柔可亲?回想过去的一百多年,自己的那棵破桃树当真铁了心一样,死都不肯开出一个花骨朵儿来!
还记得当年豆蔻年华,到了小姑娘胡思乱想的年纪,总希望能在买菜回来的路上邂逅一位英俊温柔的美少年,然后两个人背着云初末相约私奔到天涯海角,丢下他每天对着一池子的鱼悔恨终生!
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会对她笑的少年,当她心情忐忑又甜蜜窃喜地跟云初末说起的时候,云初末只是冷淡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道:“是街头王大妈的儿子吧?他从出生时就是傻子,见到谁都笑。”
一开始云皎还以为他在胡扯,但在几天后,看到那少年对着一头骡子,傻呵呵地乐了一整天之后,她的信心顿时被打击到十八层地狱,凄凄惨惨戚戚。
但是她自觉还没长到人神共愤的地步,连王大妈那样魁梧的人在夫君死后,都能迎来第二个春天,没道理她这个单纯善良又可爱的小姑娘,被足足冷落了一百年,到现在还是无人问津。
排除她个人的原因,剩下的就只有云初末了,这个人脾气傲娇,品性不好,行为恶劣,嘴巴还很毒,导致她的名声也跟着一起不可阻挡地臭掉了。在别的小丫头都在绣花的年纪,她却要跟一群大姑、大妈混迹菜市场,试问哪个美少年会喜欢这样的姑娘?总的来说,都怪他养得不好!
村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异动,村民们纷纷朝祭台那边涌动,原来是族长派人从山上砍下来一棵桃树,用来驱鬼避邪。云皎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不由得觉得好笑,然而下一刻立即愣住了,她僵硬着脖子慢慢朝向祭台看去,那株桃树被置于木塔之下,而姜雪羽已经不见了踪影。
云皎心中大急,银时月现在还未回来,她连忙挤入人群中去寻找,不多会儿便在木塔之下找到了姜雪羽,此时热情的乡民们围着那株桃树跳起了舞蹈,而姜雪羽被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拉着脱身不得。
她连忙挤过人群向姜雪羽走近,月影西移,皎洁的光辉绕过高大的木塔洒在了桃花之上,盈满月圆,照应着狂欢的人们像是圣洁的洗礼,云皎心中更是焦急,耳畔隐约响起了云初末的警告——
满月之下的桃花。
木塔之下,人们还在跳着舞,姜雪羽惦记着秦铮,但是面对乡亲们的热情,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焦急地寻找着秦铮的身影,忽然听得“咔嚓”的声响,正在燃烧的木塔忽然倾斜了一下,中间部分的几截木头燃烧殆尽,承受不住力量纷纷断裂落下,上面的木头受到牵连,整座木塔以一种极其诡异危险的姿势矗立着。
方才还载歌载舞的人们见此情景,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姜雪羽被挤在人群中无法移动,几个村民跌跌撞撞地躲避,她被撞得跌在地上,刚想要站起又蹙眉捂了捂脚,显然脚踝受了伤。
熊熊燃烧的木塔,此刻像是拉人堕入地狱的恶魔,不时有木块掉落下来,人群渐渐疏散了,安全的村民都在远处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木塔之下,姜雪羽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即将倾倒的火塔,一时间忘记了逃命。
云皎费力挤过逆流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向姜雪羽跑过去:“快起来,跟我走!”在距离不到三尺的地方,她朝姜雪羽伸出了手,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轰然倒塌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看时,燃烧的木塔宛若一条火龙向她们扑了过来。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云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热浪席卷而来,此时此刻,面对生死一瞬,她居然没有一点害怕的念头,甚至很可笑地想到:如果她被烧死了,云初末会不会觉得她黑乎乎的很难看?
然而几乎是同时,一个身影毫不迟疑地挡在了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按在怀里,她闻到云初末身上特有的好闻的幽香,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再次睁眼时,他们都半蹲在地上,跳开了数丈。云初末将她的头按在怀里,他的手指微凉发颤,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不稳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
恐惧感迟钝地萦上心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差点儿死在火海里,所以不等云初末开口骂她,她先扑倒在云初末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云初末惨白的脸色映在火光里,他先是皱了皱眉,接着道:“现在……才知道害怕了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而且语气轻柔,没有多少责怪,反而更像是在安抚她。
云皎趴在他的怀抱里,撇了撇嘴,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他的身上,哽咽嗫嚅道:“对不起……”云初末嫌弃地皱了皱眉,轻轻拍着她的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把她推开。
“对了……”云皎忽然想起姜雪羽,一把将云初末推坐在地上,连忙站起来朝向祭台望去,等看清了火塔下的情景,顿时哑然无声。
银时月颀长的身影伫立在祭台前,他一手将姜雪羽护在怀里,另一只手微微抬着,淡蓝的光点肆虐在半空中,那座即将倾倒的火塔凝固在夜色里,唯美而又诡异。此刻,他已经显现出了银时月原本的模样,大概是阻挡火塔倾倒消耗的灵力太多,而那副泥捏的躯壳又岌岌可危的缘故吧。
他蹙着眉,手轻轻一抬,飘浮在半空中燃烧的木塔齐齐地朝祭台砸去,连个火星都没能伤害到姜雪羽。而那些在远处围观的村民,直愣愣地看着祭台前的两个人,一时间忘记了反应。
云初末一脸不爽地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着银时月冷哼道:“愚蠢之辈,现在功亏一篑!”
比起这个,云皎比较担忧姜雪羽会有什么反应,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脸色苍白,不确定地问:“你……是谁?”
银时月的长眉微蹙,揽着姜雪羽的手放松了下来,他局促地偏过头,不敢去注视她疑惑的眼睛。姜雪羽更加震惊地望着他,脸上诧异的表情显露无遗。她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压抑着颤抖的声音:“这身衣服,是我送给他的,你……你到底是谁?”
心爱的情郎忽然变了模样,成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很久都没有从这样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如果这个秦铮是假的,那么,他们的感情呢?
这段时间,他一直温柔细致地爱护着自己,在她完全沉浸在幸福和欢乐时,忽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这个人欺骗了她,他根本就不是秦铮!那么,秦铮在哪里?她心爱的秦铮哥哥,到底在哪里?
姜雪羽挣开了他的怀抱,惊慌失措地要离开,这个人不是秦铮,不是她爱的以及爱她的那个秦铮,她要去找秦铮,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然而泪水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雪羽……”银时月快走几步,挡在她的面前,“对不起,雪羽……”
姜雪羽脸上毫无血色,她怨恨地瞪着银时月,用力挣开了他的手:“你不是他,你把他怎么样了……”
银时月心疼地皱起了眉,他伸手去拉姜雪羽,又不敢用力,只能黯然重复着:“对不起,雪羽,我……”
“放开!”姜雪羽失控般大喊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银时月推开,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然后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吓得连连退后,她的声音颤抖,泪水涟涟,“你不是他,秦铮哥哥……我要去找他……”
银时月偏着脸,发丝挡住了秀美的容颜,幽凉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无比哀伤,像是自嘲无奈的悲凉。全都完了,他牺牲一切所换来的,因一时的贪心和眷恋,最终毁于一旦,明明还有一天,所有的缘都会随着他的消逝而终结,仅仅剩一天……
他想起了云初末的警告,悔恨、自责的情绪瞬间萦上心头。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交换了。他听见身体开始崩塌的声音,这副泥土捏成的身躯终于承受不住强大的灵力,逐渐从外面开裂,灵力外泄,从他的身体中溢出淡蓝的光点,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人都湮灭其中。
姜雪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恐惧、害怕,还有发现真相之后的茫然无措,令她完全忘记了反应,只能愣愣地站着。
银时月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身上泛起淡淡的白光,单薄脆弱得像是一吹即散的尘沙,身体裂开的痛苦宛如千万只毒虫在啃噬血肉,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颤着手伸向了姜雪羽:“不要怕……我……”
他祈求地望着姜雪羽,带着无限的思恋和不舍,犹记得许多年前的药庐之中,杏树下那个美丽纯净的姑娘,壮着胆子告诉他——
“我并不怕你。”
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心的邪魔。”
她说:“银时月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值得我一生一世都去珍惜的朋友。”
可是现在,那些曾经已被他亲手抹杀,长空之境里,隐藏在心底的美好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而已,雪羽在怕他,在她的心目中,他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一个可恶可恨、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
他的唇角流出鲜血,却还是硬撑着朝姜雪羽伸手,带着无比的绝望和期许,艰难地迈着步子,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声音哽咽而嘶哑:“雪羽……”
“你别过来!”姜雪羽惊恐地退了好几步,望着眼前的怪物,全身都在发抖,此时她已经忘了逃跑,或者说,是吓得根本迈不开步子。
不知不觉,银时月已经泪湿了脸,姜雪羽的身影在泪光中模糊不清,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就像无数个梦中,他苦苦追寻着,无论花费多大的力气,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他的身体正在逐渐消散,光点从外侧散开,很快融入空气中,顿时就消散了踪影。
银时月泪流满面,苍白的容颜在蓝光和血色中显得凄楚决然,他的声音柔和悲凉,像是来自亘古的自语:“一千年了,或许你不知道……我竟是这般……深爱你的……”
长空之境的力量紧紧地包围着他,他的身体像是寂静燃烧的蓝色之火,非常缥缈,最终在夜色中湮灭了最后一点痕迹。
姜雪羽怔怔地站在原处,良久,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那些围观的村民,惊恐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
摆脱银时月魔力的影响,村中的景象立即发生了变化,树木抽出新的枝芽,连成茂密的树林,花蕾悄然开放又迅速落下,田野中的油菜花海此时此刻丰收硕硕,就连气候也明显炎热了许多,一切,终于回归了原位。
云初末站在不远处打量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伸手将面纱扯下。他迈步走向姜雪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淡漠疏离:“他已经死了,魂飞魄散连渣子都不会剩下,所以你放心好了,以后他都不会找到你,生生世世,都不会烦着你了。”
说完,他偏过头望向地面,在银时月陨灭的地方,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佩。他迈步走了过去,俯身捡了起来,这枚玉佩玉质低劣,做工粗糙,不过是寻常百姓家最普通的款式,值不了多少钱。
云初末几不可闻地勾唇冷哼,不知是不屑还是不值,站起身走了回去,把它递到姜雪羽的面前:“我想,这个应该是你的。”
姜雪羽一愣,望着那枚玉佩静默了良久,又怔怔地抬头看向了云初末,死寂的面容下没有一丝表情。云初末显然不耐烦,皱了皱眉,傲慢地轻哼了一声,态度很嚣张地随手一扬,将玉佩丢在地上,绕开姜雪羽迈步走了。
此时的云皎还在撇着小嘴啜泣,小身板一抽一抽的,难过得差点儿哭出声来。避免她一会儿又来糟践自己的衣服,云初末很有先见之明地将手上的丝帕随手捂在她的脸上,脸色不好,语气也不太好:“走了。”
云皎闷闷地哦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走到不远处,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感到不是滋味。回想起银时月刚来明月居的时候,还只是一缕残破的魂魄,在人世间流浪了千年,神情孤独,淡漠疏离,然而每当提及姜雪羽时,他的面容里总是会出现柔和的笑意,好像这个女子是世间最为温暖的存在。
她记得,当日遭受天谴,银时月的命魂已经消逝在榕树之下,只有一缕魂魄挣脱诅咒休养在灌木之中,靠吸取天地精华来维持灵力,那时的他还未成形,混沌污浊,不知自己来于何处又会归于何方,更不知在自己先前的生命中,曾有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子存在。
或许,这样的遗忘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他却花了一千年的时间,记起她,追寻她,然后再次爱上她。
情爱之事,大抵便是如此吧,像是附骨之疽,又如饮鸩之毒,若是爱得够深,便会溶于血肉,镌刻于灵魂深处,怎么也忘不掉,如何也抹不掉,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发生多少事,冥冥之中,总有一天他会跨越时间和生死,不顾一切地回到她的身边。
不记得在过去的多少年间,她曾经路过长街的一隅,偶然看过这样一出折子戏,台上戏子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只是不知道,银时月的一腔缱绻思念,深沉心事,姜雪羽最终懂还是没懂。或许,在她的生命中,从来只存在秦铮一人。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为了她留在王宫之中,默默无言地守护着她,想跟她说话,想让她高兴,想为她做任何可能或是不可能的事。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曾经温柔地对她说起过,是那个人让你伤心,是他让你难过、心里充满了悲伤,而我不愿让你悲伤。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曾经甘愿忍受天谴,企图用自己永恒的性命来交换她短暂的人生,可惜宿命的结局终究无法更改,千万年的修行也因此毁于一旦,可是即使他死了,还是千辛万苦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只知道,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可恶的邪魔,变作秦铮的模样将她骗出王宫,而现在,她要离开这里,去找她的秦铮哥哥。
最后,云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望着天际掩月的流云,心底升起莫名的哀伤。
这次的交易,还真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