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衡自琴宁入主中洲司法阁以来,一直是阁中最沉稳内敛的执法者,在巫妖之战中也很是出了一份力。
在他本以为战事已歇,可以休憩一阵子的时候,却被琴宁叫到跟前,交付了新的任务。
至于为何只有他有这个殊荣,琴宁给的理由是,郦衡素来稳重,各族与创凡人世界的伏里牺神女均有过约定,不得以任何目的与形式干扰凡间已成型的秩序,这次要调查的事情有些特殊,郦衡在大战时受的伤已经差不多养好,又是个温和细致的,应该可以在不惊扰凡世人们的同时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还能说什么呢,既然现任阁主这么信任,一向没辜负过领导信任的郦衡便乖巧地接下了这个去凡间调查的任务,口头感谢了领导的器重,默默打消了休假的念头。
郦衡此次要前往的是凡间的周国,任务的内容是调查清楚神似紫钧神女的褒国女子祸乱周国朝纲一事。
其实伏里牺神女起初造人时,天地间的各族生灵都还未有衍生出来,包括整个妖族、仙族、后辈神族,甚至是祖巫们,当时都还在襁褓状态,只有几位创世神坻各安一隅,用自己的创意化生出各种造物来充盈这片新生的天地,毕竟初代的神明都是祖神盘古的直系后裔,神明之间要孕育下一代需要漫长的岁月,而被后世敬为娲皇的伏里牺神女当时为了赋予自己所拥有的领土生机,便仿照自己与兄长伏羲的样子,用黄土和水捏出形状,使之活,就变成了人。
后来随着造人的数量增加,同时也要造出各类牲畜,人的样貌便逐渐捏造得十分随机,而人与人自主婚配繁衍而出的后代,样貌更是随机,从族群部落慢慢发展到有模有样的朝代,其实也不无可能其中会有某个凡人与羽族的神女长得相似,毕竟妖族大部分原是创世神坻之一昊天上帝的直系后裔,兼族类繁多,各族生灵有了机缘,皆可成妖,所以妖族样貌并不是手工捏造的,乃是族内自行婚配孕育,随机天然长成。
然而此类“人与非人无端相似”事件,却并不是褒国这一起,当发现偶然并非偶然,才引起了忙于战后重建事务的各族的重视,各族为明究竟,便传信中洲,请司法阁彻查。
而这类事件发现的第一起,还是发生在巫妖大战刚刚结束后的第一百年间。
因为仙族战前以秘术隐匿了领地白山的边界,所以在大战之时白山并没有受到太大损毁,仅有的受创是大巫祝融氏战时倾洒的火苗将山脚的花草树木烧得一点儿不剩,只留下一片丑陋的焦黑,重新植上合宜的花树草木即可。
没有其他各族那么繁杂的战后重建事务,仙族的仙君仙子该忙的忙,该闲的还是挺闲。
于是就有四处游历并去到了凡间的一位仙君,中途发现了一点了不得的事情,便回到族中禀报族长姚蒴,说是凡间有一名样貌与族中公主姚慧离奇相似的女子。
然而姚蒴与夫人姜和都很清楚,她们的女儿没有孪生姐妹流落在外,他们命中仅此一女,而此时的姚慧因为巫妖之战所受的内伤还未好,正长期躺在自个儿屋子里休养,起码再要个一年半载方能动弹自如。
不过出于好奇,这完全没有一族首领架子的夫妻俩商量了之后便乔装改扮,跑到凡间去暗中观察了一番,发现果然是与他们的女儿长得神似不假,但这女子的真身又确确实实是个凡人,这也不假,实在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所以在感叹过伏里牺神女造物的神奇之后,夫妻俩慢慢也就不再关心了。
但后来据一直关注着这名女子的那位仙君转述,那名与仙族公主姚慧神似的凡间女子很快便英年早逝。她虽出身寒门因美貌过人得以嫁于高官为妻,却死于丈夫先过门且狠辣善妒的妾室手中,真真应了凡人说的“红颜薄命”这个词。
第二起则是此后五十年间在凡间又出现了与昆仑神女霍雪样貌神似的女子,这女子在凡世中还当上了一国王后,在出席一场王家祭典之时,被途经观礼的羽族七君之一九趋神君刚好瞧见,却认成是霍雪神女本尊。
九趋神君本就是个难藏住什么话的性格,转头便告诉了昆仑神族的首领太华,说她手底下的神女跑到凡间做王后了。
然而一查,昆仑几名神君神女都可以作证,霍雪当时还在昆仑界中参与修葺殿宇,那与她神似的凡间女子和她确实是除了对方样貌与她相像之外毫无关系,谁都无法说出如此神似是何缘由,导致羽族妖君都能错认。
而那名凡间女子居王后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因自己的儿子才德不佳,不能继承王位而与外戚勾结,意图谋反,东窗事发之后被国王秘密处死,此乃后话。
而这第三起,与前两起时间间隔较远,就是此时人间褒国这名与紫钧神女神似的女子了,这是三名女子中唯一身世颇离奇的一位。
她是周国宣王在世时一名宫女未有丈夫却怀孕生下的,这名宫女据说曾在周国厉王在位时触碰过龙族唾液化成的壁虎后成孕,生下这来路不明的女儿之后十分害怕,只有偷偷带出宫遗弃在路边。
女婴被弃在通往褒国的偏僻路边,夜间啼哭,被因受到周宣王追杀而要逃往褒国的一对夫妇见到,觉得十分可怜可爱,便带着一起去了褒国,收养起来。
直到周国幽王继位,发兵攻打褒国,褒国才将传言将会造成周灭国之灾的卖桑弓箕箭袋的那对夫妇,也就是被周宣王追杀后逃往褒国的那对夫妇的女儿姒青献给了周幽王,以期平息他的怒火。
因为姒青是褒国进献的,她虽原本是周国人,却在褒国落了户,就成了褒国人了,姒是她的姓,她便又被称为褒姒。
周幽王原本就是个不太信这民间传言的,面见姒青之后,发现对方竟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就更对前事既往不咎了,后来竟是无端废除原配申后,只为改立姒青为后,连太子都改立为姒青所出的公子姬伯服,变着法子哄着整日郁郁寡欢的姒青开心。
更有甚者,周国王室传统是信奉节俭,幽王却因无意间发现姒青喜欢听裂帛之声而大肆铺张浪费,十几年间,耽于女色,重用奸臣,无心管理国事。
周国有一位长寿的国师,自周厉王起,已侍奉了三代国君,姒青的离奇身世,这位国师是心知肚明,即使姒青表面再怎么柔弱美丽,在这位国师眼里,都是来路不明的灾祸,但是碍于幽王的袒护,他无法除掉姒青,只有日夜祷告,祈求能有神明垂怜周国,不要让周国亡在妇人手中。
因为周国离青丘国比较近,毕竟青丘国是离凡世最近的地方,九尾一族是伏里牺神女的直系后裔,人族是伏里牺神女的造物,两族也是看上去关系最接近的。国师的祷告便被当时窝在青丘国境内的伏宥听见了,去瞧了一眼那褒姒,这一瞧不得了,乖乖,这女子居然同紫钧神女长得一模一样,但却是个凡人。
总是能知晓无数八卦的九尾族公子伏宥了解到这一系列的事情中不同寻常之处,便告诉了新晋司法阁阁主的琴宁,希望他能派执法者调查,得知消息的其他各族中,另有昆仑神族的首领太华、仙族族长姚蒴和妖族扶桑大帝分别来信,都恳请彻查这凡间异状背后的真相,琴宁便在给太华神王、姚蒴族长、扶桑帝君回信之后,就有了派了郦衡到凡间暗中走访这一决定。
毕竟前两桩旧事已不可考,只有眼下这一桩是正在发生的,足以一探究竟。
郦衡先是到了周国王宫,化作一名宫人,见到了那据说与紫钧神女长得很像的现任周国王后姒青,虽早有心理准备,这相像的程度还是令郦衡暗暗地十分吃惊,甚至有些慎得慌。
这周国王后分明无论是乍一看还是仔细一看,都是和紫钧神女一模一样,就连耳垂上那颗痣的位置都一分不差。
郦衡觉得事态还是有些严重了,与正主再像,不是正主,那也只能是赝品,赝品却生的如此之像正主,简直可以假乱真,幸得只是出现在凡间,若是出在各自族中呢?无论是仙族的公主姚慧,昆仑的神女霍雪,还是羽族的君主之一紫钧,都是在各族中举足轻重的存在,若别有所图之辈居心叵测加以利用,岂不是又要引起大乱?
郦衡一时也思索不出个中缘由和应对之策。
虽然在巫妖终战前,祖巫共工在巫族内讧中打输了气不过,自戕不成,反倒撞毁了不周山,造成了天地间各族的一场大劫。
为了使天界不再塌陷、人间免受灭顶之灾,在各族应对时空错乱倾泻而出的混沌之气自顾不暇的时候,伏里牺神女重立天柱,修补天坑,以殒身为代价力挽狂澜。
纵勉强平复了局势,伏里牺神女当时也已然魂归虚无了。
至今,人界是由他们自己拥立的君主说了算,他们供奉的其他神明也只是看情况显灵,但按照各创世神坻之间古老的约定中关于人间的条例,凡人是绝不能被其他各界各族妄抓妄杀的,各族首领和神族的执法者要互相监督,而创立司法阁并甄选出九名初代执法者的首任阁主,便是伏里牺神女的兄长,神君伏羲。
伏羲神君自伏里牺神女故去后便不知所踪,只知当时为助伏里牺神女补天,伏羲神君也已呈油尽灯枯之相,所以后来失踪,都被公认为是殒落了,各方遍寻无果后就没有继续追查。
而司法阁成员更迭至今,到琴宁,已是第三代。
因此,既是身为执法者,又念着当初两位人皇化解大劫,泽被各族的恩德,眼下郦衡也只能先以宫人的身份就近观察。
也许是因为界的压制,郦衡的感知不是那么灵敏了,也许是姒青就是个普通的凡间女子,一晃两年过去了,郦衡还是没有查探出任何关于这名女子的异常。只是觉得她确实经常挺不开心的,没有紫钧神女那么洒脱果敢。只有见到儿子的时候,才会露出点发自内心的笑意。
至于周幽王,她虽然明显不爱他,却也全心全意地在侍奉,在王刻意哄她开心的时候捧场笑一笑。
郦衡经过一通调查之后知晓王后终日郁郁寡欢是为何,这绝非本性使然,只因原本在褒国与姒青两情相悦的一名男子因为褒国要将她献出,在解救她失败之后被一心讨好幽王的褒国王族处死,对于寿命短暂的凡人来说,这确实是个终其一生都无法开怀的理由了。
郦衡从来没有这么“办事不力”过,一连两年琴宁收到的汇报都是暂时毫无进展。
本来琴宁正为仙族要与他解除婚约的事哭笑不得,看到郦衡最新的反馈更是无奈得很,一时无语,叹了口气,让守卫去把自巫妖之战后三百年间备受烂桃花运折磨,所以跑到他这里来避风头的伏宥和阁中与伏宥交好、常年都在照顾伏宥的执法者訾束一起叫来。
“听说某位上神被甩了啊~”伏宥进来第一句话果然是说这个,虽然绝对是赏心悦目的长相和笑容,但总是轻飘飘的一派天真,显得不够沉稳。他看起来似乎心情十分舒畅地抓着把镂空雕花的木折扇甩啊甩,坐到位子上也是歪歪斜斜的。
訾束走过去把他乱翘的脚拨正,又把扇子收走压在腰间,然后向琴宁行礼:“尊上有何吩咐?”
琴宁扶着额头,又叹一口气,还没开口,伏宥见状已托着腮笑起来:“他自己作得仙族与他退了婚,现在已是不吃香的弃男一枚了,自然是让你赶紧给他找个对象收点面子回来。”
虽然琴宁仅是九尾族长伏吟神君和居婉神女的义子而非亲子,伏宥才是他们亲生,但是琴宁觉得该揍一下伏宥的时候,作为长伏宥一岁的所谓大哥,琴宁出手从来就没有犹豫过。
只见琴宁闻言冷哼一声,随手抓起摆在桌上的一把短刀就朝伏宥的脑门丢过去,行至一半却被訾束半道截住。伏宥见此冲着琴宁做了个鬼脸,訾束回头看了伏宥一眼,伏宥便乖乖坐正,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琴宁看了訾束一眼,虽然要是有心给伏宥一刀,訾束也是没机会拦住的,但是这也太不客气了,置他这个“尊上”于何地?却见訾束将短刀归还于琴宁案上,姿态又是毕恭毕敬,琴宁顿感好笑,却也无心再玩笑,便切入正题:“我之前派郦衡到凡人世界去调查那些样貌酷似神女仙子的凡人是何来头,一向妥帖的他这次未免用时过久了些,只怕这些事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希望二位可以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是。”訾束还是恭恭敬敬的:“尊上可还有其他吩咐?”
“没有了。”琴宁将这两年间郦衡的全部来信都交给了訾束:“你们先拿去看一看,了解一下大概,再准备准备,尽快出发。”
訾束应下,便要告退,琴宁给出两枚玉佩,这是联络以及防身的法器,战时仙族炼制了分发给各族的,琴宁同时叮嘱道:“凡界规矩,你们都清楚,不要妄动,注意安全。”
訾束收下之后谢过琴宁,接着便赶紧抓着明显还想要八卦一下解除婚约一事的伏宥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