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仪容镜

楔子

现磨咖啡的味道从卧室的门缝里飘了进来,混合着黄油可颂的奶香。

关小榆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上一部戏拍得很辛苦,很多场都是在沙漠实景拍摄,除了特别危险和专业的镜头,她都没有用替身演员,这也成了这部戏的宣传点之一。

新戏杀青后,她推掉了当下最火的一档综艺节目,只想给自己放个假。幸好经纪人欧阳湛是她的好友,对她颇为体谅,除了这档综艺节目,其他不必要的通告也都能挡则挡了,她才能有这半个月的假期可以享受。

眼皮还是有些沉,可是她饿了。昨晚从杜城回到家就累得没吃晚饭,泡澡泡到一半甚至都睡着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客厅推门而入,紧接着,柔软的唇落在她的鬓角,他开始轻轻地挠她的颈窝。关小榆经不起咯吱,咯咯地笑出了声,睡意消了大半,立马睁开了眼睛。

“早啊,穆泽!我昨晚最后的记忆………应该还停留在……”她坏笑起来,眼里有明知故“撩”的狡黠。

他刮了她的鼻尖,伸手比划出一个问句:【你说呢?】

“谢谢。”

【荣幸。】

穆泽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对于女友缱绻的小心思显得异常淡定,接着比道:【你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所以再困我也要拉你起床吃饭。如果你实在不想动,可以坐在床上,我喂你。】

“哦不,我亲爱的穆泽先生,”她换上了译制片腔,欢快地踢掉了毯子,直接把床当成了话剧舞台,站在了上面,“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可不想带着口气和您接早安吻?——这太可怕了,即使再困也不行!”

她俯下身,朝他笑盈盈地张开双臂。

穆泽脸上的表情看上去还是那么不解风情,可是他几乎立刻比了一句手语:【哦,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命令你吻我——立刻、马上。”

那么夸张肉麻的台词,他脸上却豪无波澜。待比划完,手势即刻化作拥抱,她被他整个抱了起来。

他的眸光黑亮,眼尾飞红。

关小榆紧紧勾住了他,缓缓低下脸庞,她的吻落在了他那永远看似冷漠实则温热的唇角——那里有唯独她才能探明的柔情……

第一章

十七年前。

新学年开学日。

穆泽已经一年多没去学校了,按年纪,他本该上小学三年级。一年多前他遭遇意外重伤,在家治疗休养至今,整个一学年几乎都没有上,因此这次复学后仍念二年级。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同。他甚至记得楼梯扶手上几处掉漆的位置,到今天也没有补。

经过二楼转角处的仪容镜时,他停了下来,松开了一直牵着自己的父亲的手,面朝镜子转过身。镜中的自己似乎长高了一些,脸庞粗略这么一看也没有什么变化,唯有喉咙中间的位置多了一个五角硬币大小的凹陷——这是气切留下的疤痕。穆泽下意识地拢了拢衬衫的领子,发现盖不住,他便放弃了。

裴亮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对着镜子,双手比道:男子汉,有点疤没什么大不了。快上课了,我们去找老师吧。

穆泽点点头,重新牵住父亲,随他去了教师办公室。

裴亮和妻子之前为给儿子办复学手续,随校长见过班主任李老师一次,办公室里却没找到她的身影。本来今天这种场合当然是身为健听人的妻子陪同更加合适,但妻子轮上大夜班,他这个当爸爸的理所当然只能顶上。无奈,他掏出手机打了一行字“请问李雪琪老师在哪里?”,把手机递给最靠近办公室门口的那位老师。

“穆泽爸爸,你们来啦。”一位看上去三十来岁,扎着低马尾,看上去很温婉的女老师边走进办公室边说道。

“哟,李老师,你来得正好,这儿有家长正找你呢。”门口那位老师把手机递还给裴亮,冲正走进办公室的李雪琪打招呼。

裴亮听不见,可是穆泽听得见。他冲父亲简单地比了个手势,父子俩一起转身面向李老师。

裴亮对她客气地躬了躬身,随她来到她的办公桌前,待她坐下后,把手机屏转向她,放到桌面上,备忘录里有他在家就编辑好的一段话,大体就是儿子目前特殊状况的情况说明以及拜托老师费心照顾之类的话。

李雪琪耐心读完了,抬头刻意放慢了语速道:“我了解过穆泽的情况,上次我们也见过面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教他的。”

裴亮会读唇,看懂了老师的话后,看上去放心了一些,笑着对老师说了句“谢谢”,声音含混暗哑。

“走吧,我带你们去教室。”

穆泽对父亲比道:爸爸,你先去上班吧,我自己可以的。

“穆泽爸爸,如果你忙的话可以先走,穆泽总是要学会自己面对学校生活的,你说对吗?”李雪琪道。

——那爸爸就先走了?裴亮蹲下身,对儿子比划道。

穆泽点点头:爸爸再见。

教室的门被打开,里面不再是熟悉的同学。这些孩子原先都比自己小一届,对他们而言,自己才是唯一陌生的新面孔。只是,这样的自己,真的可以被接纳吗?

车祸以后,他并不想见外人。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窝在家里不出门。他得上学、他得长大。他的爸爸不会听也不会说,还是好好地长大了。而且,还成了聋哑学校的美术老师。听妈妈说,爸爸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可是他凭借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学,还得到了妈妈的爱,有了幸福的家庭。

幸福的家庭……至少,曾经是的吧。

那场车祸发生在晴朗的白天,在它发生以前,完全看不出任何的预兆。他的父亲用电动自行车载他放学,却被一辆闯红灯的小汽车撞飞。

司机酒驾,全责,没有逃逸,积极赔偿。

可谁能赔偿他的人生?

他的声带永久受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面部神经损伤,令他的嘴永远无法做出笑的表情。就连吞咽系统也严重受创,他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地饮食!

他的父亲全身七八处骨折,比断骨更让他痛彻心扉的是儿子的伤情。没有谁会比一个从小聋哑的人更了解不能说话的痛苦。他曾经多么庆幸自己的儿子是健全的,可老天却突然把他的馈赠收回了!他自责万分,总觉得如果自己的耳朵听得见,或许能做到及时避让,躲过这场车祸。他无颜面对妻子,他的妻子是这个家里唯一健全的人了!想到爱妻每天工作完回到家中,要面对这样一个无声的世界,他几乎要崩溃!穆泽才八岁,可已经熟练掌握手语。他偷偷看见过父亲和母亲的争执,而争执的源头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正是因为爱!父亲不舍得母亲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家庭中沉沦下去,而母亲也不舍得离开父亲和儿子。因为彼此的不舍,争执总在拥抱中化解。

穆泽的母亲穆荔新是医院的急诊科护士,工作紧张繁忙。车祸发生后,丈夫儿子都受伤严重。裴亮没有家人,而他本人和孩子在养伤期内需要贴身照顾。况且穆泽的情况比较复杂,不只是不能说话,连吞咽方面都有一定的障碍,饮食需要特殊料理。这一切改变来得太突然,别说孩子,大人都一时难以适应,她的工作经常需要翻班,放两个重伤患在家,单单请一个护工她不放心。权衡过后,她只能安排他们暂时寄住在娘家,好歹有亲人照看。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虽然知道自己的父母并不待见这个女婿,但穆泽总是二老的亲外孙。

穆泽出生前,穆荔新的父母就坚持要孩子随母姓。对此裴亮倒也不在意,反而劝妻子不必有任何顾虑,自己本就是弃婴,对于家族没有概念更谈不上荣耀,他的姓氏之于他的意义不过是襁褓中留下的一张写有姓名的字条。况且,孩子本来就有随母姓的权利。

穆荔新的不平在于,爸妈哪里是在乎外孙姓什么,分明是拿这个找一点心理平衡,觉得自己的闺女嫁给一个不会听不会说的孤儿吃了亏。

裴亮却告诉她,如果这样做真的能令二老找回一点心理平衡,他十分乐意。

在穆荔新眼中,裴亮身形俊美,虽然自幼残障,却奋发向上,身上自有一股精神气。大学毕业后他应聘去了聋哑学校担任美术老师,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和艺术家气质,干净又洒脱,即便偶有流露出一丝忧郁,也只是令他更吸引人而已。当年她从护理系毕业不久,在急诊室里偶然遇到阑尾炎发作的他,

陪同他来的朋友也是聋人,和医生沟通时颇为吃力,大学时参加过手语社团的她便在诊疗过程中充当了翻译。后来她听说裴亮没有亲属,便不禁在术后护理时下意识地多加留意。

在她眼里,裴亮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的缺陷、他孤儿的身份是老天欠他的,根本轮不到别人嫌弃,哪怕自己的父母。

家长反对归反对,到底她还是嫁给了裴亮。怀孕、产检、生产的全程,裴亮都很紧张,好在穆泽健健康康地出生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可爱,颇讨长辈欢心,外公外婆也对他宠爱得不行,也顺带缓和了与女婿之间的关系。

可是,一年前的那场车祸之后,穆泽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也许,外公外婆还是疼爱他的吧。只是,看到他的时候,更多的是叹息、是惋惜;而对于载着他一起出了事故的父亲,他们变得比过去更加嫌弃。

穆泽只是不会说话,可他听得到、看得到。有一次,他路过客厅,听见外公外婆背着父亲劝母亲离婚,说到最后生气地吼道:“你如果当初不找个聋哑人结婚,我的外孙今天也不会变这样!你难道想一辈子和两个哑巴一起过日子?”

“两个哑巴”——穆泽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好在,妈妈的回答是:“是的。”

穆泽擦干了眼泪,心里有些安慰——还好还好,他的家还在。

待裴亮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之后,穆荔新便带着丈夫儿子重回了自己的小家。

有时候,裴亮会突然对着妻子和儿子红了双眼,又迅速而拙劣地掩饰。穆泽每每见到父亲这样的神情,心就特别痛。在外公外婆家寄住的这段日子里,穆泽也知道父亲的处境不好过,外公外婆虽然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太难听的话,但打心眼里的嫌恶,敏感如父亲怎么会没有察觉。他默默忍耐着,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应该被怪罪、被讨厌的。

当他自己成为残障的一员时,他才更深地理解了父亲的不易。

裴亮的工作相对比较清闲,就职的聋哑学校又离家不远,婚后一直是他担负主要的家务。从岳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小家,在骨折尚未痊愈、走路还需要单拐借力的时候,裴亮就又开始做饭拖地,甚至比以前更加积极。穆泽的饮食需要特别留心,否则极易造成呛咳,裴亮更是把那些注意事项记得滚瓜烂熟,在给儿子定制餐食这件事上,他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穆泽悄悄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劝爸爸把伤完全养好了再做这些?他其实心里隐约有些害怕,害怕妈妈也会因为车祸的事怨爸爸。

穆荔新搂住他说:“阿泽,不让你爸爸做这些,他才会更难过呢。妈妈就是要让爸爸觉得自己仍然是很棒的,妈妈仍然和以前一样信任他、需要他。”

穆泽比划道:所以妈妈,你不会离开我们的对吗?

穆荔新说:“当然不会,因为妈妈是真的依赖你爸爸,更舍不得你。阿泽啊,爸爸已经很自责了,我们都不要怪他,好吗?”

穆泽用手语告诉妈妈:那是意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逼迫自己与残障化解。起码尽可能做到表面上的释然。他的爸爸妈妈这么爱他,他不想再增添他们的痛苦了。

“穆泽,准备好了吗?”李雪琪温柔地看向他。

他停止了脑中乱纷纷的思绪,轻轻点了点头。

“大家静一静,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李雪琪示意穆泽站到讲台前,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随后道,“穆泽。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还算热烈。但穆泽知道,这多半只是处于礼貌。在家的时候,他已经把在学校可能遇到的困难悉数想了一遍,其中必然包括交不到好朋友。毕竟,在一所普通小学,不会说话的小朋友,大概是没有几个孩子愿意与之交往的。

教室后门镶嵌的玻璃后,一个熟悉的脸孔在张望。

穆泽的视线恰好扫到了那一小片玻璃,看到父亲眼中盛满了不放心,反而鼓起了勇气——他不要爸爸再担心了。

“同学们,有件事老师想和大家说明一下,穆泽同学他不会……”

穆泽拉了拉李老师的衣袖,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随后解下书包,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纸板,将有字的一面朝向同学们。

黑色加粗的字迹很端正——

大家好!我是穆泽。虽然我不会说话,但我想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穆泽同学的话,大家都看懂了吗?”李老师有些哽咽地问道。幸好,这句两句话除了穆泽的名字,都是孩子们学过的字,他们应该看得懂。

“看、懂、了!”孩子们回应道。

“那么,大家以后要好好相处哦!”李雪琪指了指倒数第二排靠窗的空位,“穆泽,你就坐那里吧,你的同桌今天还没有来,不过她是个很可爱的同学,老师相信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去吧。”

穆泽点点头,向着门玻璃后的父亲比了个“放心”的手势,提紧书包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