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神京东城,平康坊。
丰乐楼。
作为京城第一名楼,贾蔷竟还是第一回来此。
贾蔷、李暄、尹浩三人,皆着儒裳,戴璞巾,正月未过,也手持折扇。
毕竟,这是士子的标配。
只是三人身上的衣裳都极寻常的布料和针线所缝制,看着就不起眼。
和周遭的锦衣或精细缝制的儒裳们相比,明显寒酸。
这般打扮,非对三人十分相熟者,根本认不出三人是何人……
去岁恩科,明岁就是三年一度的春闱。
有乡梓距离京城太远的考生们,干脆就没回家,留在京城准备好好“复习”一年,来年再考。
当然,这样的考生,家境多不错。
如丰乐楼这样的地方,如何能不来?
或有风流才子,以文采和承诺捕获女子芳心,倒贴吃软饭者,也不在少数。
尽管科举高中金榜题名后,一万亭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亭男人会变卦,可仍有一亭在,就给了许多苦命又不心甘的女子跳出牢笼的希望……
所以,平康坊里这种男人,或是想成为这种男人的人,不计其数。
而今晚,十年前名动京城的月仙子玲珑,今晚重新梳笼接客,也成了整个平康坊最轰动的热闹之事。
玲珑十三岁梳笼,一出道就受尽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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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也不过十五岁,就以身家供得一穷书生连考两科,甚至帮他运作认识官场中人,苦心不负,终于在第二回恩科时,高中探花郎。
倒也未失言,探花郎跨马游街第二日就不惜违抗座师并礼部官员之命,迎娶了玲珑,其场面之浩大,震动神京城。
平康坊七十二家名楼,皆出了份嫁妆,齐送月仙子出阁,一时传为美谈佳话。
玲珑随探花郎出外为官,原以为会幸福一生,再回京城,就成了一二品诰命夫人……
谁料如今竟遭夫族嫌弃被休,重回平康坊。
又为平康坊添了一桩人间凄苦事,但也同样轰动。
今岁已经二十五的月仙子,到底能否再现往日之盛,受万千士子名士追捧?
谁也不好说,但今晚来的人,着实数不胜数。
“贾蔷,你小子不会故意借着名头来这罢?”
李暄对贾蔷的心思产生了怀疑……
这忘八最喜欢年岁大些的,连他这位王爷都被教唆坏了,也跟着变了路数。
如今这月仙子都二十五了,再过五年都可以自称老妪了。
岂不正对了贾蔷的口味?
贾蔷都不愿搭理这混帐,走在拥挤的门楼前,同守门龟仆朗声道:“青州举子吴凤良、李日宣、尹浩,欲以诗才与月仙子相会。”
周围人闻言一阵哗然,纷纷笑道:“哪来的穷酸,也没听说过这名声,就想跑来蹭吃蹭喝?”
“月仙子十年前倾付所有,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就因为受了穷酸的诓骗,如今竟还有人上门来这套?”
“真不要脸,他娘的就不能换个人去拍?”
“你们看看这三人那身德性,入门之资都凑不齐,拿了张破纸片子来充数,着实可笑!”
“今日后,这三人的名字必沦为笑柄。”
这些非议声响起,贾蔷和李暄倒还罢,用真名的尹浩就有些恼火了。
不过他性子沉稳,并未发作。
守门龟奴冷笑一声,看了看贾蔷手中的纸笺,道:“三位老爷,这不大合适罢?”
贾蔷皱眉道:“怎么,丰乐楼改了规矩?若如此,就只当我们没来过。”
守门龟奴闻言唬了一跳,忙道:“可别乱说!我只是劝你们不要自取其辱,月仙子怎还会再上一回当?”
贾蔷道:“到底成不成,你送去给月仙子看一眼就是。”
守门龟奴无法,只能将纸笺接过,打发人送到楼上去。
送罢,他看着贾蔷三人冷笑道:“当年多少名流学士想在月仙子跟前讨个好,结果对诗罢,纷纷掩面而去,再不提此事。如今月仙子之才,更胜当年!连我都听说,楼里原不用仙子再梳笼,只要写些诗词传唱,就能养她一辈子!这等大才,你们还要班门弄斧?”
李暄来前虽被几番叮嘱要收起王爷脾气,不然唱不得大戏,这会儿也按捺不住了,骂道:“甚么好球攮的下作顽意儿?爷……举人老爷当面,也有你说酸话的余地?再敢啰嗦,砸不烂你的狗头!”
那龟奴又岂是好惹的,背靠丰乐楼,他还真不把几个外省举子放在眼里,冷笑道:“我自不是甚么好球攮的,难道你就是甚么好球攮的?瞧你生的这份德性!要是这位老爷,单凭相貌都能成为一花魁的入幕之宾。再看看你,这一对比跟钟馗似的……”
李暄当场就想扯掉帽子发飙,贾蔷忙劝住,小声道:“大局为重,再说人家说的也在理……”
尹浩在一旁赶紧抱住暴走的李暄,低声喝道:“甚么地方,想给人看戏?”
李暄方记下此仇,暂且不表,却打定心思,回头非让贾蔷喊爹不可!
楼外多是看热闹不能进去的书生,入门之姿就要五十两,哪里是寻常人负担得起的?
且就算进去,也举不得牌,不如在外面看热闹。
这时该进去的都进去了,如今门口的热闹都是些等着里面消息的人在起哄。
这会儿也笑的不成……
不过原以为,三人断无进去之理,却不料,没过多久,先前进去传话的人匆匆下来,同龟奴道:“玲珑姑娘请三位上三楼。”
“轰!”
门口嘈杂诸人闻言先是一静后,随即登时炸了锅。
满满艳羡的看着三人随着满脸不甘的龟奴上楼,这一次,就算绝无可能成为月仙子的入幕之宾,三人也必将名动京城,尤其是那位吴凤良。
只是好奇,怎从未听说过此人……
如此俊秀之容貌,如此才学,不该默默无闻才对……
……
丰乐楼,三楼。
菊字间。
龟奴将三人引入后,皮笑肉不笑的叮嘱了房间内侍奉之人好生伺候,就掩不住的酸意离去了。
今日进楼就是五十两入门之资,可这只能坐在一楼大堂。
上二楼就需要另一个价了,上三楼,就不止要出大价钱,还要有相应的身份。
非名士名流,或王侯权贵而不得入。
贾蔷三人能以一首诗就来至此,赚到的何止是坐在三楼的资格?
只要三人愿意,明天起就能随意入住平康坊的任意一家青楼,单靠卖诗都能赚得一份万贯家业!
岂能不让打工人心酸……
“那忘八就在这一层?”
李暄小声问道。
贾蔷点了点头,一旁尹浩笑道:“若是诗作进不来又怎么说?”
贾蔷轻声笑道:“那就豁出去了,将咱们的身家全都凑出来,怎样也得进来才是。我当年见过月仙子一眼,至今难忘。再说,得了这女人,还怕收不回本钱?”
门口婢女无声的笑了笑,暗自摇了摇头……
今晚也是倒霉,遇到这样的客人,赏钱是不要想了。
说话间,那边老鸨已经开始说起了月仙子的可怜事……
无非就是当初那男人变了心,出京之后,官运不畅,屡受挫折,都笑他娶了个表子……
第二年起就开始生分,第三年就夫妻相敬如冰,一直熬到第十年,当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因考成不过要被罢官,郁郁而终。
夫族将一切都怪罪到月仙子身上,将她逐出了夫家,代亡人休妻,以还亡人清白。
月仙子将所有家财留在了夫家,重回丰乐楼。
总之,凄凉之极。
如今的月仙子,已经不是当年的豆蔻少女,却也是一名良家少妇。
再加上其无双容貌,和绝世之才,着实值得梳笼。
人设立足之后,便开始叫价……
梅字间。
云珍皱起眉头道:“果真?”
一旁一个锦衣公子笑道:“怎不是真的?菊字间来了三个傻鸟,靠一首词进来的。方才月仙子身边的嬷嬷还在说,月仙子看了那首词就哭了,丰乐楼的老鸨唬的甚么似的,劝了好一阵。国舅爷,你仔细被人劫了胡!”
云珍是云家长孙,原也寻常,云家官位最高的也不过四品。
可是宫里云贵人因怀了龙种,被晋封为妃之后,云家的地位飙升。
云珍为云妃亲兄,如今已经处处被人恭维为国舅爷了。
穷人乍富,身份骤贵,难免骄狂。
十年前曾无意见过月仙子的真容,惊为天人,只是当时的他,连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如今身份不同了,正巧月仙子重回丰乐楼,云珍誓要圆一回美梦!
听闻此言,云珍冷笑一声道:“无妨!别说月仙子已经吃过一次亏,被坑成这样,断不会再往火坑里跳。就算她果真瞎了眼,丰乐楼也不会眼见着她犯蠢!区区三个外省来的忘八,也敢兴风作浪?作死!”
包间里坐着五六人,身份都不俗,纷纷看着云珍笑道:“自然如此!眼下云家已不是寻常可比,待皇子诞生后,云家说不得就是日后的后族,国舅爷也将是名副其实的国舅!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们啊!”
云珍闻言,笑的嘴都合不拢,还故作矜持嗔道:“甚么话?如今诸兄弟慷慨解囊,助我圆梦。将来果真富贵,岂敢忘了今日事?我若忘了,我就是忘八!”
众人大笑国舅爷的风趣,开始出价:
“一千两!”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五千两!”
只梳笼一夜,这已经是天价了!
菊字间,饶是今日仇恨贾蔷的李暄,看着贾蔷要来笔墨纸砚书写下的这阙词,都倒吸一口凉气,迟疑道:“这样的诗词,用在今日,抬举那忘八了罢?”
尹浩也是读过书的人,点了点头道:“太过了,太过了!”
贾蔷笑了笑,道:“没事,我等难道是靠这个吃饭的?不如此,又怎显得出那忘八之可恨,替他扬名?”
说罢,将纸笺交给了守在门口侍奉的婢女,道:“劳姑娘将此交给月仙子。”
婢女原不喜此三人,可贾蔷的相貌着实太有杀伤力了,对其温和一笑后,婢女心跳都有些加速,红着脸接过手后,送往月仙子玲珑处。
未几,就听到帷帐后,月仙子玲珑泣不成声的哭声,和老鸨心惊胆战的劝说话……
只是,终耐不过玲珑之心。
无奈只能宣告道:“玲珑姑娘请菊字间吴凤良,入幕相谈。”
此言一出,梅字间云珍的脸,就扭曲狰狞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