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广德那边不需敌视,此人虽亦有谋,但偏于刚烈,过于追求清正二字,有法可循。”
两座灯架上的灯烛将书房照耀的明亮,林如海轻轻啜饮了口山东清茗后,缓缓说道。
贾蔷也嗤笑了声,道:“极是!到了他那个官位,不提俸禄多少,就是朝廷每月发的布、肉、冰、菜,都足够他一家过上富庶的生活了。连家里的赶马车的车夫轿夫,都是由朝廷发的月钱。结果这位老大人,依旧将官袍洗的发白,就差没在领口打个补丁,也不知在做给哪个看!”
林如海听他说的刻薄,摆手笑道:“倒并不是故意做给哪个看,窦广德是以尚俭为修身量尺。蔷儿,须知人无完人,心胸要广阔。只要此人偏属正派,则可多些包容。常看人之长,学以己用,方为长远之道。”
贾蔷躬领教诲后,又听林如海轻声道:“至于姜家军伍之事,为师教不得你甚么。你先前行事,虽仍显稚嫩,却也算攻守得当,非一味的莽冲莽打。只一事你务必要仔细,姜家那位老狐狸,甚么时候都不可小觑。
元平六大国公,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先荣国在世时,以其惊艳之才,亦对英国公、成国公两位当世豪雄钦佩不已。然就是这样的世之虎贲,最后都栽倒在蔫儿不叽叽的姜铎手中任何轻视这老儿的人,都会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贾蔷面色肃然,缓缓点头道:“弟子也不敢小觑。俗话说,断人财路,更甚杀人父母。可是姜铎不仅将一大批手握兵权的元平功臣的财路给断了,连兵权也一并扒了个干净。这样剧烈的动作,下那些马的元平功臣除了敢背后说几句风凉话,面上竟无一人敢嚷嚷,更别提反抗了。由此,足可见这老儿的可怕!
先生,我怎么觉着,连天子都在哄着那老鬼?”
林如海摇头一叹,道:“说起来,都是先帝的昏庸所致。先帝执政头十年,还算是励精图治,心怀大政。论帝王之术,之权谋,之手段,都当得起明君二字。
诛二贼后,以先荣国和赵国公为军中支柱,也称得上明智之举。
可惜,到了后期,过于耽于享乐。就连先荣国薨逝后,军中势力失衡都不理不顾,这才让赵国公一门坐大。
到了如今,便是皇上,也只能等这位老鬼慢慢老死。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放心,姜家虽军中势力极高,高到不得不自己给自己降火的地步,但姜铎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甚么不明智的事来。若不然,他也不会朝自己开刀。
所以,皇上也愿意与他共处完此老的最后一程,给予他莫大的荣宠。
蔷儿,你明白我的意思?”
贾蔷苦笑点点头道:“尽量少与姜家起根本性冲突,我才这么大点,总能熬死那老头儿罢?”
林如海皱眉道:“不是让你一味的避战,而是告诉你,这老鬼极难对付,而你一旦懈怠,哪怕只想等着熬死他,他也不会放过你。他一定在等着你的破绽,然后一击之下,让你万劫不复。”
贾蔷惊了:“先生,你说那老鬼在盯着我?还想要干掉我?”
林如海奇道:“蔷儿,你到现在也没这个认知么?你最近在忙些甚么?”
贾蔷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林如海也没苛责,提醒道:“你已经将开国功臣一脉都拢了起来,而无论从为师这里,还是从圣眷,还有你的天资,都非姜家后辈可比。你在等着姜铎老死,你想想看,不剪除大患前,他放心去死么?”
贾蔷闻言,悚然而惊!
他是知道两家很难和平共处的,也没幼稚的想过其乐融融。
可他真没想到,那边已经对他生出了杀机!
这样狠的么
而贾蔷仔细想了想,发现以姜家在军中之势,果真对他发起强杀,他还真未必一定能躲得过。
想想魏永
就目前来看,只付出一四品都司自尽的代价,堂堂绣衣卫指挥使都沦落到这个地步。
军权,从来都是畸形的怪兽,张口就能将人吃个粉身碎骨!
该如何应对?
总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难道要先下手为强?
而看出贾蔷眼中透露出凶光,林如海笑了笑,道:“姜家靠阴人起家,寻常手段,根本近不了姜家的身。蔷儿也无需畏惧,行事时只要记得不是一味的猛攻,还要严密防守即可。
姜家最大的后患,其实并不是你,而是后继无人。且姜铎又太过年迈总之,只要拿捏得当,便无需惧怕甚么。”
贾蔷闻言笑的有点苦,但眼神依旧十分坚定。
尽管以他二世的学识储备,甚至连“键盘王者”的功力都加上,应对起这些来仍觉得吃力。
可有如此明师在前,只要肯用心学习,贾蔷以为,必不会差到哪去
其实想想看,也难怪荣府那一窝子没人愿意出来做官。
这样的劳心算计,胆战心惊,甚至动辄有生命之忧,哪有在家搂着小老婆吃酒高乐快意,要不他也
这种念头在贾蔷脑子中一闪而过,就被碾成骨灰,抛出脑外。
但凡有一丝偏安偷懒之心,下场怕是比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还要惨。
因为他已经上了船,还是这座大船的主人。
要么将船打造成无敌巨舰,碾压一切敌人。
要么,船毁人亡,绝无后退的余地
在一旁观察着贾蔷神情的林如海,见其神色变化一阵后,终究没有让他失望,微微颔首微笑。
如此,家事公事都说的差不多了。
贾蔷正想让林如海早去歇息,却忽然见林忠进来,面色凝重的同林如海道:“老爷,前面有四条官船停在河口小渡,打旗语让咱们的船过去。”
贾蔷闻言,心中一惊,起身道:“可是官兵?”
该不会是姜铎那老狗疯了,想如杨村那样,也付出一个都司来,团灭了这一船
不过随即他又反应过来,不能啊!
若船上只他,或许还有些可能。
可船上有林如海在,害了林如海,姜家干脆直接造反得了。
可姜家又没有造反的心,不然也不必在军中旧部内展开大清洗,自毁根基。
如此算来,姜铎绝不敢杀了林如海和天家决裂。
果不其然,林忠摇头道:“不是,是韩彬、李晗、张谷、左骧四位大人进京的官船!也不想怎么就前面码头停下不走了,还拦下了咱们的船。”
林如海闻言,却是很有几分高兴,同贾蔷道:“走,为师带你去见见这几位当世人杰!往后,你务必要虚心学习这几人的手段,皆是大才啊!不过一岁光阴,就在数省之地,为铺展新政打开了局面。当初离京,说起来竟成了好事!”
贾蔷缓缓点了点头,道:“就怕能为太强的人,性格也十分强势。分开单打独斗都是好手,聚在一起,却开始内斗。”
林如海呵了声,看着贾蔷道:“甚么人在一起,涉及权柄都一定会相争。但是,又何须因噎废食?于纷争异见中求共处,这样的智慧,还是应该有的。”
更何况,他先众人一年入京,手握户部,又有山东大功加身,几立不败之地,却不必担心许多。
只是这话却不必同贾蔷说,林如海虽也看得出,贾蔷身上压力不小。不止贾蔷面对姜家的,居然还为他这个先生担忧
不过,林如海认为有压力其实是好事,不会让人耽于享乐。
贾蔷在贾家做的那些事,对林如海而言,也不是半点不知。
只是有些事他已经点过了几遭,就不好多说了。
且于世家子出身的林如海而言,那点事,对于高门世家的年轻人而言原不算甚么大事
但若能多承担几分压力,想来年轻人那些狗皮倒灶的事能少些
磐石口。
这里距离京城已经不足百里之远了。
寻寻常常的一座小码头,此刻却十分热闹。
即将掌握当世最大帝国权柄的四个男人,此刻一扫去岁晦气离京,前途茫然的郁气,当真是意气风发。
哪里看得出,是一群五十多岁的老人了
韩彬、李晗、张谷、左骧!
韩彬自不必提,出京时就直接任两江总督,借扬州一把火,强势镇两当时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又沉迷于修道炼丹,所以对于韩彬在江南的强势,选择视而不见,只要不打扰到他就眼不见为净。
这也使得韩彬在江南能放开手脚,大刀阔斧的革新吏治。
而李晗、张谷、左骧出京时皆为巡抚,李晗为湖北巡抚,张谷为浙江巡抚,左骧为江西巡抚。
等太上皇驾崩后,三人即刻升为督臣,军政大权一把抓。
没有了后顾之忧,这几人这大半年的收获,甚至超过了先前多年。
如今即将进京执掌大权,四人虽阔别重逢,所议之题,却仍不离政务。
“半山公,依仆看来,诸省皆是一样!土地兼并、隐漏,人口逃亡流失,户田二籍混乱失真!豪民有田不纳粮,穷民摊派受病,朝廷官府控制的官田和丁口日益短缩,财源祜竭,眼下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若不尽快革新,势必病入膏肓,回天无力!”
“半山公,黄河年年泛滥,淮扬间湖堤溃毁,运道难通。今年水灾险些成为大患,河工不治,天下难安!仆得一治水良臣,所得之策极为高明,可趁着河道秋冬干枯之际,尽快修缮。河工得治,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要事!”
“半山公,仆以为,朝廷治政之难,在于宗室、勋臣、冗官及边疆军费消耗掉太多粮饷。每年八成以上国库支出,都在此间。若不革新,早晚难以为继!”
韩彬面色肃穆,负手立于码头上,眺望河水,声音洪亮道:“诸君,莫急!都到了这一步,还怕不能施展抱负?时间在我,大势在我,回京陛见之后,自然可有条不紊的推行大政!只是,诸事说来艰难,终究在于一个钱字!无钱万事难行,你们就不想见见咱们的财神爷?”
难得听韩彬开个顽笑,诸人都配合的大笑起来。
李晗、张谷、左骧三人互相看了看,李晗笑道:“半山公,莫非如海兄也快从山东回来了?”
张谷叹道:“威哉如海,壮哉如海!说起来惭愧,如海老兄虽是探花出身,又于扬州府镇盐政多年,但前些年来,仆都并不以为其为名臣。不想这二年来,如海老兄是一岁一个变化,岁岁皆是惊喜!这一回山东之行,更着实让人惊艳!上马为将,下马为相,古之名臣也不过如此罢?”
左骧呵呵笑道:“公瑾兄,这番话合该见了林如海再说。”
众人笑了起来,韩彬多看了左骧一眼,可道:“秉用,可是对如海有何成见?”
左骧忙摇头道:“岂敢!半山公,仆对林公之德敬之。对其才,更是自愧不如!只是,仆立志要革新旧政,要重新丈量天下田亩,稽查天下丁口,誓要遏制各省投献、请乞、夺买等恶臭之行。其中,势必要触碰到诸多权贵高门。而林公背后之林家,还有他那弟子的贾家,呵,却是地地道道的坐地大户!仆担忧”
不等他说完,韩彬就斩钉截铁道:“秉用何须担忧?你太小瞧如海了,更小瞧了他教诲弟子的手段。”
左骧闻言奇道:“半山公何出此言?”
韩彬摇头道:“如海之德行,老夫亦深敬佩之。以林家四世列侯之贵,尔等于其身上,却见不得半点世家子弟之骄奢。其性情修养,当得起君子二字。养性敦君子,修身齐圣贤。其所能为之,吾不能为也。如海品性高洁谦逊,有容人之量。你们若不信老夫,就请自观之罢。”
说话间,往河道上一比。
众人闻言看去,就见一艘远比他们座船高大许多的官船缓缓靠近码头。
钦差龙旗在夜风中飘扬,八盏硕大的灯笼散发的光晕,渐渐将诸人笼罩。
船首,林如海披一件淡青古香缎折梅枝斗篷,拄一沉香木龙首拐而立。
儒雅得体,清癯的相貌中,透着不俗之贵。
其身后,一头戴紫金冠,身披厚锦镶银鼠皮披风的少年,扶剑而立。
这衣着华美,形容华丽,才座船都高大的师徒二人,与码头上形容古拙,衣着俭朴的四人及其家属,总有些格格不入之感,好似两个世界的人
“半山公,子升兄、公瑾兄、秉用兄,诸贤兄别来无恙啊!”
船靠岸,林如海由贾蔷搀扶着下了船板,至码头前,将拐暂交与贾蔷,与韩彬等人先一步见礼可候道。
韩彬大笑上前,亲自将林如海搀扶起,打量两眼后,叹道:“如海啊,一岁未见,又清减了。不过,干得好啊!”
李晗、张谷、左骧三人亦上前,与林如海还礼道:“如海兄,别来无恙!”
林如海自与三人寒暄,韩彬却看着落在林如海身后的贾蔷,似笑非笑道:“兀那小子,老夫听闻你在京城,仗势杀人,搜刮卡要,色令智昏,无法无天!怎么,窦广德也拿你无法?”
贾蔷闻言,冷笑一声道:“半山公莫要忘了,你老还欠小子一个人情未还呢。见面就扣帽子,莫非想赖账?”
韩彬哈哈大笑三声,道:“你还敢可老夫要账,你看看这几位,连同窦广德一道,哪个当初不是为你所害。如今我们都回来了,你这太上皇良臣,莫非不惧?”
贾蔷心下感激,见那三位看来,他摇头道:“时至今日,小子依旧是当日之见。毕竟,小子这样的有钱人若是不多花银子,如半山公您一样贫穷的百姓人家,又去从何处去赚银子?”
李晗:“”
张谷:“”
左骧:“”
韩彬却愈发高兴,道:“若是一年前你当老夫的面说这些话,老夫必掌掴奸佞竖子!但是在江南一年,老夫特意留意了你在扬州的那一摊子事,连你在都中的所作所为,也让人专门记录下来,送往江宁观之。如今看来,虽仍非大道正途,却也是有几分道理。
老夫和如海书信往来时以为,新政不能只为穷苦黎庶鸣不平,一味的杀富济贫,富人杀了,穷人未必就能富起来。有你这样肯善待作坊工匠,又能如实上缴大量户税的富人在,能为其他富人立下一个表率,也是好事。”
有了韩彬这番话,当年的过节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李晗也上前两步,打量了贾蔷几许后,笑道:“好一个俊俏少年武侯!可成亲否?”
此言一出,韩彬和知情一二的张谷都放声大笑起来。
笑罢,张谷道:“子升兄来迟了,此子早为如海老兄得内定佳婿。”
韩彬补充道:“不仅如此,因其兼祧宁国长房,又入了皇后娘娘的眼,所以又被赐婚于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
此言一出,场面却有些微妙起来。
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人杰,又岂能参不透尹皇后此举背后的深意?
再者,其他三人也没想到,林如海与天家,居然已经如此亲近了
韩彬却好似不知这些,他握住林如海的手,沉声道:“如海,你早一年回京,先入军机,许多大政艰难,你务必要先挑起担子来!”
见林如海微微颔首,又与诸人道:“此番,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更有圣明贤君在上!
吾等若不做出一番事业来,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吾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诸君,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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