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府,平儿院内。
中堂。
一张檀木大条几上,摆着两个算盘。
算盘旁各有高高一摞账簿,一旁则是笔墨纸砚。
黛玉和平儿坐在条几边,面色认真,时而翻看着账簿,时而拨弄算盘,时而落笔书写。
紫鹃和金钏儿在旁边也不时帮着递送纸笺、墨,小角儿和小吉祥则乖巧的侍奉茶水或是拿着拂尘赶走蚊虫
贾蔷进来时,正看到黛玉和平儿在轻声细语,盘算着一些云锦入库之事。
“哟,大掌柜、二掌柜,您二位忙呢?”
得到的回应是两双白眼球
黛玉奇道:“不是说赵姨娘请你吃东道么,怎这样快就回来了?莫不是你又训人了?”
平儿也担忧道:“便是不看旁人,三姑娘的体面总还是要周全到的。”
贾蔷笑道:“二位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呸!”
黛玉没好气啐了口,平儿更是连坐都不敢坐了,忙起身嗔怪道:“爷只顾着顽笑说嘴,却也不想想我经得起经不起。虽姑娘是个大度的,不计较这些,可爷这样说让旁人听了去,只道我是个没规矩轻狂下作之人。”
贾蔷一时语滞,黛玉好笑的嗔他一眼后,拉住平儿的手让她坐下,道:“好姐姐,你也知道他最爱胡说顽笑,何苦还理会他?不当紧的。”
平儿却还是摇头道:“虽姑娘大气,只是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日后也是一大家子,该立的规矩还是早早立好才是。纵然姑娘还未进门,该敬着也得敬着我说的是爷你!”
见贾蔷居然还有脸点头,平儿一时没忍住,没好气点明白道。
贾蔷:“”
本来大羞的黛玉见他如此乐出声来,又见无外人在,便俏声道:“可听清了?”
贾蔷连连伏输,道:“记下了记下来!奶奶的话和姨娘的话都记仔细了!”
又遭二女娇啐后,贾蔷说起先前好顽的事来,最后道:“贾环差点没噎死!”
黛玉、平儿忙问道:“人没事罢?”
紫鹃、金钏等人也无不唬了一跳,虽知道必是救过来了,还是要问一下。
今儿要是没救过来,那可了不得了
贾蔷得意道:“这种事,我极有法子。来来来,我教教你们紫鹃,过来。”
紫鹃清秀的脸上流露出怕怕的神色,小心道:“干甚么?”
贾蔷正色道:“人总有发生意外的时候,譬如吃东西噎着,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卡在喉咙里了,怎么办?我教你们怎么急救。若是不急救,人连半盏茶功夫都坚持不到就没了。而且,还有婴孩吞食了花生、盘扣等小物什的急救法子,你们难道不想学?我今儿才救了贾环性命。”
紫鹃闻言,登时不再犹疑了。
哪怕不为了她,为了黛玉日后生下的小主子,她也要学会。
紫鹃视死如归的走到贾蔷跟前,咬牙道:“爷来罢!”
贾蔷嘿的一笑,眼中的意思分明是:小蹄子,你也有落在爷手里的一天?
不过他还没动手,就听黛玉在旁幽幽的提醒道:“比划比划就好,可不能弄疼了,不然我可不依你。”
贾蔷回头解释道:“疼倒不至于,但肯定会有些不舒服,没得办法的。”
黛玉信他个鬼,侧眸觑视之,似笑非笑道:“你用从尹家郡主处学到的法子,来拾掇我的丫头?”
贾蔷瞬间败退,平儿笑弯了腰!
不过贾蔷还是认真站在紫鹃身后,将海姆立克急救法认认真真的讲解了遍。
紫鹃感受最深,也面红耳赤。
好在讲婴孩急救法时,换了小吉祥来,才算解了她的尴尬。
饶是如此,贾蔷还是被黛玉嗔了好几眼。
将这法子讲完,让嘻嘻哈哈的小吉祥和小角儿出去顽耍后,贾蔷又问出了疑惑,道:“自先前的药王庙马道婆起,再到上回交好水月庵的净虚师太,换个人在赵姨娘的位置上,死八回都不多。每一回的应对手段,都堪称惊艳。无论怎么看,此人都不像是如此蠢人。她的内侄儿,是我的表叔?”
黛玉、平儿闻言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再一想,也觉着不大对。
黛玉虽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但也琢磨不透赵姨娘这等奇人的路数,倒是平儿,许皆是姨娘身,隐隐有所得道:“莫不是,故意为之?”
贾蔷闻言眉尖轻挑,道:“怎么说?”
黛玉也看了过来,平儿有些羞怯道:“我也摸不准,就是乱猜的。”
黛玉笑道:“姐姐也忒见外了些,不过是家里闲谈,又不是上衙门,难道还寻些人证物证来不成?”
平儿这才笑道:“我猜着,许是做给太太瞧的,也说不定。”
贾蔷和黛玉对视了眼,都是心中一动,还真有道理。
故意恶心恶心贾蔷,表现的蠢萌些,王夫人那边也就不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不过
黛玉笑道:“便是如此,也该等到事情谈妥了后再表现才是。那劳什子钱槐能考进学里?”
平儿摇头道:“这我就不知了。”
一旁的金钏儿却笑道:“那人我知道,是赵姨娘的内侄儿,长的和蛤蟆似的,仗着赵姨娘和环三爷的腰子,在外面轻狂的很。又没正经念过书,哪里考的起?”
黛玉轻轻蹙起眉心,道:“那就奇了,不该呀”
金钏儿忽又道:“不过,赵姨娘还有一个内侄,听说倒是个勤学的,不过素来不大得姨娘喜欢。”
黛玉闻言,眼睛一亮道:“你且说说。”
金钏儿笑道:“是赵国基的儿子,赵国基是赵姨娘的亲弟弟”
“哟,怎么先前的姓钱,这个倒姓赵了?”
黛玉笑问道。
金钏儿忙道:“那钱槐的老子钱启,和赵姨娘还有赵国基是同母异父的亲姊妹。”
黛玉恍然,笑道:“我说怎么着呢,原来是这样。”
金钏儿继续道:“钱槐的老子娘会来事,会说好听的,所以赵姨娘更喜欢他一家,早年托了老爷,让钱启两口子去库上管事,钱槐也得了环三爷伴读的差事。赵国基嘴笨人也木讷,所以不得赵姨娘的喜欢,只落了个在前面赶车的差事。后来娶妻,也只娶了个外面的。不过也不全是坏事,钱启两口子虽会来事,可人也奸猾,在库上贪墨了不少,上回被拾掇惨了,一个坐了大牢,一个也丢了差事,如今只混着浆洗度日。赵国基有个儿子,名叫赵栋,倒没听说做过甚么坏事,只说是好读书”
听闻此言,贾蔷和黛玉对视一笑,道:“看来,人家还是声东击西之计。”
不过随即二人又有些笑不出了
这是一个姨娘该有的道行?!
可怎么看,这娘们儿也不像是深藏不露扮猪吃虎的角儿啊。
贾蔷忽看向金钏儿问道:“赵国基的老婆,常去西府么?可曾见过没有?”
金钏儿闻言后,仔细想了想,道:“很少听说啊我记不大清了,不过我妹妹和赵姨娘房里的小鹊顽的好。还有,小吉祥原也是那房的。”
贾蔷点头道:“去问问她们。”
等金钏儿出去后,黛玉问贾蔷道:“此事很要紧么?”
贾蔷摇头道:“对咱们倒没多要紧,只是此人才智虽高,心眼也多,但格局所限,用起计来不顾后果,也不知那样做会有多大的后果。若不好好敲打警告一番,西府那边多半要遭难。”
前世,赵姨娘不就差点敲掉了凤姐儿和宝玉?
五鬼镇魇的说法当然不足为信,却不知到底用了甚么手段,总之,不简单就是了。
未几,金钏儿回来,笑道:“她俩果然知道,赵国基的妻子姓陶,叫陶二娘。家里原是举人出身,可后来家道落败了,兄弟还惹上了官司,是靠她嫁给赵国基,借了贾家的力才了的官司。陶二娘和赵国基生了赵栋后,就亲自教诲。原先也不怎么进府,只到大半年前钱启两口子败了后,才得空进府的。不过小吉祥说,每一回都是晌午主子们休息的时候,或是夜里主子们正在用饭的时候,她才进来,也坐不了多久功夫便出府了。”
贾蔷道:“你再去问问,上回药王庙马道婆事败后,赵姨娘上吊那天,陶二娘来了没有?”
金钏儿忙又去了,稍许即回,点头道:“来了来了!”
“啧!”
贾蔷笑了笑,感慨道:“果然,这世上藏龙卧虎,便是随随便便一个举人的女儿,就有这样的手段。”
话音刚落,就见吴嬷嬷进来,道:“侯爷,姑娘,西府老太太打发人过来,请你二位过去呢。”
荣国府,荣庆堂。
贾蔷、黛玉含笑进来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
贾母高坐软榻,宝玉在身旁。
王夫人和薛姨妈也在,只是罕见的脸上没甚么笑容。
家里姊妹们在堂下凳子上坐着,目光多在中间探春身上,探春眼睛红肿,泪流不止。
李纨叹息,凤姐儿悄悄拿眼给贾蔷使眼色,贾蔷皱眉道:“甚么事啊又叫过来?我那边正和林妹妹算银子进项呢。修一个园子赔了个海干河尽,就指着核对完账簿,早早把这笔银子解进来花销嚼用。又叫过来,果真没银子使了,可别怪我到这边来抢!”
“呸!”
凤姐儿高声啐笑道:“你府上银子多的都快发霉没地儿存了,你两口子正愁着盖银库才是真的。天下的银子都让你们俩挣干净了,不说拿出来贴补贴补这边,倒还想抢我们的!我今儿就告诉你了,要银子没有,要命倒有一条!”
这泼辣劲,登时让上面贾母绷不住,笑骂道:“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又问贾蔷道:“你还有心思数银子?”
贾蔷奇道:“我怎么没心思数银子?”
说着,让黛玉先去坐。
黛玉含笑上前与贾母等人见礼罢,走到姊妹旁边落座,看着探春笑道:“三丫头这又是怎么了?如今我不哭了,你倒成了唉哭的。”
探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口又落下泪来。
她又不是傻子,岂能看出贾蔷、黛玉的心意?
先前贾蔷压根儿都不想搭理贾环,他连贾政的面子都不给,会给赵姨娘和贾环的?
黛玉给贾蔷使眼色时,她也看在眼里,也为之感动。
可她做梦都没想到,贾蔷去了赵姨娘房里,竟会受到那样的奇耻大辱!
赵姨娘居然说她的内侄儿钱槐是贾蔷的表叔
钱槐是甚么?
说到底不过一个奴才秧子!
赵姨娘这是在作践哪一个?
又让她成了甚么人?
此事传了出来,荣府立刻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探春知道后去大闹一场,结果反倒让歪理极多的赵姨娘气个半死。
最后还是贾母、王夫人将人叫来,好一通臭骂,才算老实了。
可探春也自觉,一张脸面丢尽了。
贾母奇道:“你去赵姨娘那里吃饭,饭都没吃,难道不是气坏了?”
贾蔷好笑道:“我和她置的哪门子气?上回不是说过么,她若果真出身在诗书耕读之族,知道许多道理,再做那样的事,自然是十分可恶的。可她出身穷苦,也没读过甚么书,连能正经教她道理的人都没有,这又怪不得她。且她还是二老爷的妾室,为贾家生下了三姑姑和贾环一双儿女,还是有功的。我和她较甚么劲?至于为何没用饭,那是因为贾环吃花生米呛着了,差点呛死过去,我救过来后,也就没心思对着一桌子贾环口水浸透了的饭菜下口了。”
贾母等人面面相觑,凤姐儿心里实在厌恶赵姨娘,冷笑道:“那她今儿请你吃的是甚么东道?”
贾蔷道:“无非是环哥儿马上要入学了,再者,她还有个娘家内侄儿也想进学里”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又都不好看起来。
贾母啐道:“她也是想瞎了心了!你也别恼,回头我再说她!”
贾蔷笑道:“我恼甚么?规矩早就定下了,除了贾家八房的直系子弟外,其余姻亲子弟、三代旁系子弟,皆可考试入学。不管是哪个,走门路肯定是走不通的。但凭自己的能为考进去的,学里都收!”
王夫人忍了半天,这会儿忍不住开口道:“环儿那陪读钱槐我也听说过,很不爱读书的一人,他怎能考进去?”
贾蔷扯了扯嘴角,道:“考不过自然就不能进去。别说他们,便是直系子弟,每年都有年考,连续三年垫底的,都要被开革出族学。族学,乃一族长远之气运所在,谁都不能胡乱伸手。”
王夫人不吭声了,对于赵姨娘今日跌了个大跟头,她心里痛快极了。
不过她必然是不知道,赵姨娘和她娘家弟媳妇到底商议的甚么
若是知道了,怕要活活气死。
贾蔷又对还在抽噎的探春道:“你呀,心里少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许多事和你都不相干,果真将赵姨娘的过错都记在你头上,你还能活不能活?她没读过书,可以不明理。你读过书,就该明理。哪个也不会糊涂的将账记在你身上,天下事亿亿万,人生百态,难道只能容得下明理之人?若都是一色人,这世道反而没那样精彩。”
探春还没说甚么,凤姐儿插嘴进来,不依道:“蔷儿,你到底在骂哪个?一口一个没读过书的不明理?我也没读过书,难道我也不明理?你瞧不起没读过书的是不是?来来来,今儿婶婶就让你见识见识,没读过书的人的道理!!”
见她撸起小半截袖子来,要让贾蔷见识道理,满堂人先是一怔,随即哄堂大笑起来。
便是探春,也忍不住抿嘴笑了开来,目光也重新生动起来。
偏这时,林之孝家的又急急进来,禀道:“侯爷,东府来人,说府上来了传旨的中人,要侯爷赶紧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