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林实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温度很低,天空这飘着?雪,不算大。
没有等到骨髓移植,便病情恶化。这一切来得很突然,至少是?她并未想到。
那?一日,她坐在客厅里良久未曾说话。早晨六点多一点,天还很黑,因为是?新?年的原因,整个小区都很安静,连带着?屋里气压都低下来。
陈域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完,看了看沙发上的林实,走过去说“走吧。”
女人许久才?抬头,说“我明明已经准备好了。”
陈域没说话,抱着?她,闷闷地说“我知道。”
“可是?都结束了。”她轻声说。
什么结束了?这段父女间的缘分终于?走到了尽头,不止是?思想上的,还有存在。
两人在天还未亮的早晨一同去了医院,病房里那?个从前苍白无力的病人现在连一丝气息都没有。冰冷的气息很快布满了整间房,林实有些害怕看见那?白布下的脸,即使她知道那?张脸她永生都难以?忘记。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直到陈域走过去掀开那?片白布,她才?知道她其实是?害怕生与死一同存在。
害怕苟活的感觉,那?样太要?人命了。
那?张脸已经全无血色,苍白病态的,没有一丝生机。她想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放不下的吧,至少从前他还会有温热的气息从身体里慢慢传出,而现在他已经完全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所有人。
死亡来得是?这样突然,他了结了所有,连同与林实之间那?早已走到缘分尽头的父女情。
老人以?泪洗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残忍。
陈域皱眉拿过桌子上的纸条和照片给林实,转身去安慰老人。
上面的字写得很潦草,兴许是?他写得太过费力,凌乱得像蚯蚓一样爬在纸上。还连带着?一张照片,像素并不清晰,是?林实八岁时照的一张全家福。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开心的、勉强的、幸福的,都聚集在一起。
他写“别恨爸爸。”
林实想了想,她恨吗?恨自己被动?的来到这个世界?恨原生家庭给自己带来的一切痛苦?还是?恨他永远都走得那?么干脆自私?
可是?又有很什么用呢?她已无力再去想这些,她想自己的心如果永远都干枯就好了,那?样还能好过一点。
不至于?期待任何?给自己带来的,哪怕只有丁点儿的希望。
葬礼是?第二天办的,死亡来得那?样毫无征兆,连葬礼都匆匆提前。
陈域原是?送林实过去,她没让他一起去。
多的是?父亲的哥哥姐姐在那?里流泪,林实好似旁观人一般无动?于?衷。她该难过的,可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愣神许久。
或许还没意识到这场分别的严重性,又或许是?觉得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就如同那?日她知道这件事情一样,好像什么都能接受了。
墓碑上的照片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这样看来,林实觉得自己与他真的他像了。
哪里像?眼睛、嘴巴....都很像。
还有对任何?感情都看得通透淡薄。
葬礼的现场一片混乱,林实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落泪,不管事的态度引发了林父哥哥姐姐的不满。
他们看重林父的钱财和影响,像依附大树那?样依附着?他,所有的当?家作主的事情竟还需要?过问最小的弟弟。
林父的二哥情绪激动?,他大概是?现场感觉最悲悯的人,胜过了亲生女儿林实。
正在一众人追悼的时候,二伯一个箭步冲到林实面前,极快的速度朝她脸上扇过去。
清脆的一道耳光声惊醒了周围所有人,林实抿了抿嘴,冷漠地看着?他们,几?乎是?没有半点儿忧郁的,冷静走到不远处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准备扔过去,她绝不吃亏。
或许是?有人察觉她的动?向,连忙过去拉开两人。
二伯任然没停,嘴里叫嚣着?“你他妈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老幺养你这么多年,生命垂危,亲生女儿的你连骨髓都不愿意捐献,你还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那?你们都是?吸血鬼。一个个对他殷勤献尽,无时无刻不妄想从他身上捞到好处。你对他感情这么深,你怎么不捐?因为你自私,你恨不得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就怕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好不够,得到的比别人少。”
对方被她说得脸红耳赤,嘴里的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这像是?场闹剧,连葬礼都不让死者安生。
你看,任何?感情都是?这样。钱走在前头,人走在后头。
离开时她自己独身回去,坐在公?交车里,她胡思乱想了很多。
车窗外,她看见了家理发店,没多想,等到公?交车停在站牌前,直接下了车。
林实走进理发店里,店员问“剪头发还是?洗头发?”
“剪头发。”
“剪个什么样的发型?”
林实不答,皱眉想了想。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半晌,仍是?没给出答案。
店员或许是?见怪不怪,笑着?说“先去洗头发吧。”
她点了点头,被人带去了后面洗发。
用着?这段时间,她已然想清楚。
到家的时候,林实没有顾虑地开了门。
陈域起身看她,两人对视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她摘下口罩,才?发觉不对劲。
男人语气不善,皱眉问“谁打?的?”
“没谁。”
陈域听得心烦,看着?她脸上的印子,语气生硬又问“谁打?的?”
良久,林实抬头看着?他笑了笑,说“二伯。”
陈域觉得心中一团无名的火正猛烈燃烧着?,他极想带林实去泄恨,但是?不被允许。
那?一瞬,他突然很想落泪,抱着?林实久久不言。
一个晚来的,有些窒息的拥抱。
他鼻子有些发酸,半晌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来,问“疼吗?”
林实没答,摇了摇头,亦用力的回抱着?陈域,如暗色的荒野抓住一只彩色风筝,那?么想,就那?么跟它走吧,管他去哪里。
好一会儿,林实率先打?破沉静,她摸了摸自己齐肩的短发,淡淡地问陈域“头发剪短好看吗”
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好看?。”
“好看,第一次见你留短发。”
林实笑了笑,这回换她不说话了。
即使有些不适应,但她仍然喜欢。
她拿起手中的透明袋,说“我把剪掉的头发带回来了。”
“留起来?”陈域问。
“算了,捐了吧。”
“行?。”
一下午,陈域情绪异常阴沉,在网上关注了有关捐发流程,两人下午休息了一会儿后准备出去解决这件事。
并不繁琐,她填好一切信息后发了快递。
两人走在路上,林实呼了口气,说“短发的感觉还不错。”
“嗯?”
“脑袋变轻了。”
还能开玩笑,人不至于?太过消沉。
陈域问“吃什么?”
“都行?。”
“米线?”
“嗯。”
还是?上次两人吃的那?家店,不过不像上次,林实食不知味,筷子翻着?砂锅里的米线,对陈域说“待会儿去江边走走?”
“不怕冷?”
她摇了摇头,说“不怕。”
“好。”
直到离开,林实面前的那?份米线也没动?几?口,陈域看了眼,没有说话。
他们坐公?交去了江边,兴许是?因为天冷,没太多人。
两人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林实低头慢慢走着?。
“小时候总来这里,夏天很热闹,很多人下去游泳。”
“你游过么?”
“没,我不敢。”
陈域轻笑一声,望着?江面,对岸通明。
他们沿着?江边,走在大桥下,找了个台阶坐在一起。那?风经过江面,再吹到他们身上,很冰冷。
“陈域,点根烟。”
“不是?不喜欢么?”
男人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林实侧身伸手帮他挡着?风,火苗的光影印清他们的脸。
陈域吸了一口,慢慢吐着?烟圈。
注意到林实看着?自己,他问“试试?”
“嗯。”
他把烟递到林实嘴边,女人张嘴咬住,烟头有点湿。她吸了一口,很轻,烟雾没有经过鼻息,没有呛到她。
林实把烟还给陈域,说“以?前看我妈抽烟总觉得很不雅,所以?很讨厌烟味,原来是?这个滋味。”
“什么滋味?”
她摇了摇头,说“不好形容。”
林实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看了那?本《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吗?”
“看了。”
“我俩像不像爱米丽和荷默伯隆?”
陈域突然笑,说“我可不会去酒吧厮混。”
“不管爱米丽小姐是?不是?刻板守旧,又或是?荷默伯隆是?不是?真的爱她,可他们终将永生都在一起。这故事或许有些疯狂,但我更爱它的浪漫色彩。”
男人转头看她,女人的眼闪着?亮光,直直地看着?江的对面。
他说“我们也是?,我们也终将永生都在一起。”
两人并肩看着?对岸,江风吹硬了他们的发和脸,却未吹散他们。
陈域去文莱的出差的那?天是?个早上,林实去送他。
两人没有拥抱,他们来得很早,静静地坐在候机厅里。
人潮拥挤的环境里,他们格外安静。
林实握着?陈域的手动?了动?,男人低头,忽觉她将自己戴的那?串佛珠换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女人望着?他笑了笑,说“行?程遥远,一路平安。”
陈域也笑,却没有回答。
那?件事情过后,他们相处平静,还是?一如往常。
林实看了看时间,心里很从容,或许这个选择和这一幕她早已做了无数次练习。
她勾了勾陈域的小拇指,问“如果你一早便知道我是?这样的不完美,你敢不敢爱我?”
“我一直都知道。”
陈域这样回答。
即将临近登机时间,原来也是?不舍,林实拉着?他的手有些颤抖。
男人问“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等到初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林实点了点头,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她看着?陈域的背影过了安检,然后慢慢地渐行?渐远。
眼眶里的泪水来回打?转,倔强地不肯离开原有的位置。
她直直地看着?他,口罩下的嘴巴张了张,腮帮子酸的发疼,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只是?最后无声地告诉自己。
“陈域,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