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500
永恒之王亚瑟,长眠于此。
─
〔因为,有你在。〕
“因为……我?”魔物声音里带着诧异。
贝尔芬格甚至条件反射的,想要睁大双眼。
却只是在人类少年的衣袖笼盖下,眼睫微动。
立夏感受到收心下细微的滚动感,眼含笑意。
是的,他知道对方此时所想。
也知道贝尔芬格一时间没有办法去相信,只是这样一个理由。
事实也正是如此。
贝尔芬格在惊讶,也在怀疑。
藤丸立夏对贝尔芬格说‘因为有你在’,但是……真的是是因为他吗?
毕竟,他并不是那位留下辉煌传说的永恒之王。
贝尔芬格,冠以‘怠惰’之罪的魔物。
人王王座上,披着‘亚瑟’外衣的伪物。
但是──
“是哦。”有一位人类的少年,如此坚定的回应着。
立夏为他理顺头发,捡走落入发间的碎土,语气温和,非常耐心。
“因为有你在。”
面对这样的坚信,魔物显得愈发迷茫畏缩。
“可我,并不是他。”贝尔芬格的声音很低。
在这个时候反而更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说出这件事,似乎比想象中来得艰难。
“唔姆。”少年并没有急于为贝尔芬格的困惑做出解答,他话锋一转,向魔物问道:“说起来,在贝尔芬格眼里……人类是不是很麻烦的存在?”
立夏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向他寻求着答案:“你,讨厌人类吗?”
“大概,是这样的。”贝尔芬格仔细想了想后告诉他:“人类很麻烦。”
“很弱,怕冷,会热,必须要吃东西才能够活下去。”他顿了顿,继续道:“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就哭了,或者笑起来。”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能够轻易产生情绪起伏。”
风在很安静的吹,而遥远之处却传来大地崩裂的声音。
夕阳与鸣雷同在。
远超现实的荒谬感在漫延。
明明还能感受到眼睛上盖着的温暖重量,魔物却非常不确定的开口问:“你……还在吗?”
“嗯,我还在这里。”立夏揉了揉魔物金色的头毛,这次,他没有很短的就将手掌抽离,“我在听。”
“……又柔软,又没用,弱小又麻烦的人类。”魔物呆呆的,完全不感觉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而接下来,他又说道:“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你们。”
“是这样啊。”魔物听见人类少年的笑声。
非常浅的,像风在呼吸一样的轻笑。
虽然暂时无法看到,但是贝尔芬格想,他眼底的蓝一定非常净粹。
“……嗯。”
很久之后,立夏听到贝尔芬格轻轻的应声。
“虽然我是‘怠惰’的原罪,但是我并不讨厌‘勤劳’。”魔物很浅的笑了笑,勾起的嘴角牵扯起脸颊的微动,“所以,也不会讨厌这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的你们。”
“我不讨厌人类。”他这么说着,举起手臂,将掌心搁在少年的脸侧,“当然,也不会讨厌你。”
发梢敲在手背上,非常温缓的风。
魔物捉住人类少年的那一缕头发,并轻轻的,用细小的力度扯了扯。
非常亲昵,像紧握住某种易逝的存在,譬如一朵花,或者吹过的月光。
“我想,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他的呼吸越来越长,话语间的停顿也变多了。
立夏只能很安静的听,什么也无法改变。
这里,是神代最后的碎片。
余光远眺里,西河的水流尽了,卡美洛老了,白垩之壁坍塌了。
唯有卡姆兰,只剩卡姆兰。
最后的碎片,也终将成为尘埃。
只有亚瑟王……是的,只有他,仍然还是少年模样的王。
他的王呀,躺在夕光长河的流淌里半阖着眼眸。
披着人类外衣的伪物,掌心还残留有人类体温的温热。
“我想,我可以让你轻松的多。”他像是在讲关于自己的事,却又在影射着过去,“可以给你荣耀和王权,可以让你不用去战斗,可以让你不必去代替某个人,走完不属于你的悲伤又哀宏的传说。”
魔物抓上少年的手腕,拉着他,一直一直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
在这即将流逝的最后里,维持着仅剩一点的可怜的固执。
“我不想,就这么快速的结束这一切。”
魔物诉说着,在这个沉睡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为数不多的‘记住’和‘喜欢’──
“我真的,非常喜欢夏天。”
少年立刻想到,在最后一次的梦的终焉,不断下坠时,贝尔芬格的目光清冽如月。
他说,‘夏天非常美丽。’
那么,原因呢?
因为啊──
“你在夏天来到不列颠,拔出选王之剑,对我说出‘永恒’。”
在夏日蝉鸣里,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接触到那份想要触摸的光辉。
比金要辉煌,比银更炫目。
“我知道那不是正确的。”贝尔芬格重新敛起湖色的眼眸,在血液纷染里愧疚着,“没有谁会喜欢一成不变的日子,没有人类愿意被禁锢在某段记忆里,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我擅自剥离了你的记忆,为了让你认为……‘本该这样’。”
这当然不是正确的,却也并非出自恶趣味的刁难。
立夏知道的,贝尔芬格只是……
“我只是,想更多次的……和你相遇。”他说。
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略显愕然,却并没有多少意外。
他多少,能够猜到对方这么做的用意,只不过没有想到,要比他臆想里还更加纯粹。
“……对不起。”
所以啊,他们一直在那同一个梦里,重复着一次一生。
于是,也就有了永远的夏天。
草叶簌簌的响动,人类少年带着浑身的净爽离开。
魔物闭着眼睛,没有再阻止,也没再开口挽留。
离别切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是魔物,并非人类。
此行或许会是贝尔芬格最为接近人类的时候,可就算这样,也不过成为了披着人类外衣的伪物。
但是他也确实的体会到了,关于人类在生命上的脆弱。
这不比一朵花开的时间来的沉重,那么轻,轻到没有重量的,人类的生命。
身为魔物的贝尔芬格,对于‘受伤’这种事情,过去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体会。
如果在争执或者战斗里受伤,那就去睡一觉,等醒来,一切又都和前一天一样。
现在的他,切实体会到了体温在随着鲜血的失去而逐渐冰冷。
这就是人类。
即使是站在超脱于普通人类之上的亚瑟王,在这一方面上,也和所有人一样平等。
而对于贝尔芬格来说,这是一次新奇的体验,却并不快乐。
“贝尔……芬格……”他听见人类的少年,在念着他的真名。
声音非常的轻,就像一朵花那样柔软的落在他唇角边的悲伤上。
他以为那是一次沉眠里的梦,人类的少年又一次……在梦里与他相逢。
〔我愿拔出此剑,奉您为永恒之王。〕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熊熊燃烧的命运,大火里纯澈的清水色眼睛,敢于射落信仰的固执坚毅。
不是贞德,只是藤丸立夏。
他把他照顾得很好,却无法避免他的难过。
“……对不起。”在弥留的夕光里,魔物别开头,不再看向立夏。
朦胧的余光里,他的少年,蒙着夕阳辉煌的金色向他而来。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的掌心上,入手的触感,是金属熟悉的冷硬。
立夏抽出嵌入石内的圣剑,并将其……带回至他的身边。
披风毛绒绒的滚边圈住贝尔芬格的脖颈,残留有来自少年人的温度。
这些,都属于他。
魔物微微蠕动了一下身躯,将叹息埋入深蓝的披风里。
〔无人有比他更耀眼的光。〕
在藤丸立夏心里,亚瑟王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光辉,高洁的王,和他所持的圣剑一样,都是在这个星球上理想化的‘最强幻想。’
想了又想,叹息了又叹息,犹豫踟蹰。
他终于,还是对人类少年说出了那句话。
“如果我真的是亚瑟王就好了。”
立夏愣愣地看着他,给出了一个魔物意料之外的回应。
“……你已经是了。”
“你明明知道的。”闻言,魔物蓦然露出非常温柔的笑容,那笑意是绝对真实的,绝无欺骗。
他有些无奈,却并不难过,即使在他看来那句话只是为了哄他开心。
“我可爱的,人类的小孩子呀,无人有比你更耀眼的光。”
他眼里是稀世耀眼的光,而他心里……沉睡了最美的理想。
立夏说,亚瑟王和他的星之圣剑,是不列颠所有子民心中的最强幻想。
曾在一段金黄的岁月里存在过的,不老不死,永恒不变的理想。
但是在贝尔芬格看来──
“你是我的,最强幻想。”他对立夏说。
非常感谢。
能在这个空蝉一般孤旷的世界上,和你相遇。
“不过,比起我如何看待人类……或许在你眼里看来,来自深渊之外的我,才是最麻烦的存在吧?”魔物自嘲的笑了笑。
“怎么会。”少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诚恳且真挚:“‘您已经是亚瑟王了’,关于这一点,我是认真的。”
“贝尔芬格问过我呀,为什么卡美洛的人明明之前也吃不饱,现在也吃不饱,却依然会露出微笑?以及又是为什么,会赶来卡姆兰之丘?”
“能不能吃饱,当然非常重要。但是,我想……他们只是看到了希望。”
“拥有领袖的人民,和漫无目的的游民是不同的。”
“他们相信你,就像相信着注定会升起的太阳。”说到这,立夏的声音微微一顿,继而羞赧的说道:“当然……这些人里,也包括我。”
“有一个少年骑士,愿意在不列颠的一无所有里接过选王之剑,成为精神的象征,撑起摇摇欲坠的一片土地。”
“他治下的骑士出征十三场大型战役,驱逐远海而来的魔物,击溃凶蛮的异族,扼杀带来动乱的卑王……这,难道还不够吗?”
“深爱着不列颠的人们,也深爱着他们的王,国家已经变得安稳起来,距离‘吃饱’还会很遥远吗?”
清廉的王,在素白的王座上打着瞌睡,金发上落着阳光。
虽然总是看着一副睡不太够,懒散的样子,实际上从来没有推脱过任何一件应该去做的事。
卡美洛人的微笑,就由此而来。
“您啊,已经是亚瑟王了。”少年也跟着那些记忆中的人,一同微笑。
魔物湖色的眼底,漾着他的笑容,夕阳落入最清澈的光。
“您崇高一生,荣光一世。”少年,对他说出永恒:“贝尔芬格有着非常耀眼的光,毋庸置疑……你已经,是亚瑟王啦。”
“我愿追随亚瑟王谱写的理想。”
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被好好对待。
每个人都不应该一无所有,他们都可以……拥有很多东西。
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之下,做愿意做的事,去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你是我的最强幻想。”
──永恒之王亚瑟‘the Once and Future King Arthur’,长眠于此。
“晚安,我的永恒之王。”
“晚安,我人类的小孩子。”贝尔芬格紧闭双眼,呼吸渐缓,“之后的事……就拜托你啦。”
“我真的,非常喜欢人类。”
耀目的金色凝汇为实体,落在少年手中,便成了奇迹。
这是他见过的,光辉最为温柔澄澈的圣杯,属于原初的色彩。
远处,梦魇与人类混血的后裔向他点头。
哀宏的海水覆没了这块神代的碎片,最后的夕阳被吞没。
神代──结束了。
立夏站在卡姆兰之丘的最顶上,浅浅的水爬到他的脚背上,很快的盖过脚踝。
‘之后的事就拜托你啦。’
少年望着那只小船,梅林撑着船篙。
女性的背影略显纤瘦,而船篙细长,划着海水流淌,去往理想乡。
他身上盖着的,是立夏抱过去的,原本就属于王的披风。
人类少年被形单影只的留在原地。
海水已覆没过他的膝盖。
现在,还应该去做什么呢?
之后的事……?
啊啊……对了……
少年将手中圣杯高高托举,直至推过头顶,向着云群满布的天空。
当电光流过,雷鸣响起之刻,他声音高扬,仰望天空。
于今日得见荣光,在此,将这荣光……重归天上。
圣杯重归光辉,飞往天上。
明亮得,像是日出。
那是新生的曙光,是人代的太阳。
“──我乃无垢之人,坐镇圆桌灾厄之位。”
─
A.D.500
──〔遗世独立的理想乡〕
人理奠基值??
奠基复原。
永恒之王。
─
“嘘──他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