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的灯光射进客厅,扫过我的书、电视,划过架子上相框的玻璃,划过斯蒂芬带到这里的面具和金属线雕塑饰品。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这样在黑暗里坐了几小时了。隔壁的德国牧羊犬开始狂吠,但斯蒂芬和海登不在时,我一点也不害怕。
那些男人的靴子踏步声,话语里透出的尖锐。我自己并不害怕,我只关注斯蒂芬和海登。我拼尽所有的力量去保护她们。我知道这虽然听起来很可笑,但那些人走后,斯蒂芬和海登毫发无伤,我感觉自己完成了使命。那是最重要的事,仍然是最重要的事。
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设置报警器。他们可以进来,我已一无所有。
要是在其他类似的夜晚,我也许会喝上一杯,但今晚没有。我咽不下去,因为这黑暗沉重得足以将我的气管压扁。我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自杀,却没有胆量。我甚至站不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开始。或许在这里坐得足够久,黑暗便会将我扼杀。我闻到了一股浓烈苦涩的陈旧的烟味。我被抛弃了。
隔壁的学生们结束了周六晚上的活动,回来了,在人行道上大笑着。稍后,路对面的大门发出吱嘎一声,护士值完晚班离开了。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我终于忍不住,被刺激得站了起来。我去洗手间小便,避免照到浴室里的镜子,然后朝储藏室走去。在厨房时,虽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胯骨还是撞到了操作台的角上,好像它是被故意挪到我的路线上来挡我一样。
我五岁的时候,很害怕去我家的储藏室。那里住着一只班什[54],我八岁的表哥詹姆斯告诉我说,班什尖叫的时候会吸出我们的灵魂。有时夜里,我躺在床上能听到班什的声音,一阵冗长的嗡嗡声。有一次我告诉了妈妈,她说没有班什,爸爸大笑着。如果你想去储藏室拿一听水果罐头,马克,你得勇敢地去面对她。
一个周日,詹姆斯和他的父母过来吃午饭。他把我锁在了储藏室,再没有回来。感觉像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一直没敢动,生怕把班什弄醒。我努力忍住不哭,因为她们最喜欢恐惧和悲伤了。她们能闻出你的恐惧,詹姆斯曾经告诉我。我闻到厨房里传来的烤鸡的香味,听到妈妈和佩特拉阿姨在聊天,詹姆斯在外面和狗玩耍着。他们都把我忘了,如果我动了,班什就会醒过来。最后,为了不打喷嚏、尿裤子,我憋得双腿抽筋,我得逃走。我看到架子顶层有一扇小窗户,我踩上了第一层,没有回头看,因为如果不回头看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盯着你,它就不存在,不会伤害到你。我不能呼吸,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发出声音。
不要害怕,闭上眼睛,爬上去。
我急忙用短短的手臂向上够,刚爬到第二层架子。一袋大米噗的一声翻倒在地,带倒了两瓶橘子水——突然响起一阵很低的噪声,转瞬即逝。最后,一个东西滚了下来,然后我听出来了。是班什,她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巨大响声。
她醒了。
她就在我身后。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倒下来,像胎儿一样蜷缩着。
我当时可能在大叫,可能哭了起来。我记得爸爸进来,冲我喊道:“能不能冷静一下?只是个该死的玩具。”
班什只是一台装电池的塑料电子琴,不过E键卡住了。根本就没有班什。我也不记得和詹姆斯、佩特拉阿姨和莱昂叔叔吃烤鸡的事了。
现在,我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希望她会凭空显现。
我等待着,用舌头舔过嘴唇上的裂口,把指甲抠在伤口上,用拇指剥开,感受着伤口破裂带来的刺痛。但她没来。
稍后,阳光照进房间,于是我拉上了窗帘。但在海登的屋里,那些迪士尼公主的娃娃还是闪着耀眼的光,于是我把它们拆毁了。
我在客厅的地毯上爬,上面掉落着我们的头发,我把它们捡起来。
这张床是奥黛特的。她先拥有的它。那时我们年轻又缠绵,可以无忧无虑地表达欲望。在佐伊出生前,她用无数种方式去拥有它。斯蒂芬坚持铺上了新的床垫和被褥,但这张床是奥黛特的。
我坐在斯蒂芬那一侧的床边,拉开了她床头柜的抽屉,像一个闯入者一样,小心翼翼地不去碰任何东西。一本忘记带走的平装小说,是她不想让我看到的那一类;一个笔记本,上面潦草地写着她创作的儿童图书的情节主线;一团缠在一起的项链和手链,海登玩成了这样之后她就懒得去解开;一团团纸巾;一支丢了盖子的裂了的口红。我在寻找关于她的迹象,却已不存在。
我关上抽屉,环顾四周,试着感受更多。这间屋子里发生过太多的事,但现在全都已被灰尘覆盖。只有我,现在,这就是一切的结局。我浪费了全部生命所换来的爱、快乐、痛苦,还有激烈的争吵,没有一样能改变我独自一人在这里的事实。是生命让这一切看起来如此重要。
我坐了一会儿,期待她能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已经来了,因为我看到梳妆台下面有东西在动。但不是她。我朝那阴影走去,蹲下来,可除了毛屑,没有其他东西。
接着,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让我一惊。我想让他们进来,完成犯罪,拿走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没有进来,于是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我的双手隐隐作痛,双膝的皮肤被擦伤,额头上带着一块伤痕。屋里暗了下来,刚刚的声音只是书架上的照片又被推倒掉下来了。
我光着脚坐了下来,玻璃上流着血。
狗在叫。我的胃很疼。路对面的大门的铰链断开了。鸟叫嚷着。有人咒骂着。太亮了。我站起来去拉窗帘。没有人进来。空空的架子上有一个长着很多只红眼睛的黑色东西在看着我。我疼得直不起腰来。
砰,砰,砰。当,当。当,当,当。一阵让人讨厌的、镶着大块宝石的戒指在窗户上敲击的声音。玻璃快敲裂了。
“把该死的门打开,马克!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强撑着坐起来,脊背在咔嗒作响。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落在凸窗上的窗帘渗出一丝微弱的光线,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山洞里。
卡拉又喋喋不休地喊着,我站起身,拖着脚走到了大门处。
我刚把门开个缝,她就侧身挤了进来。“天哪,这里好臭,亲爱的,”她说着,匆匆忙忙地穿过走廊,把袋子一股脑地放在了橱柜上,“你看起来糟透了。去洗个澡吧。”
“你来这儿干吗?”我用手捋着头发,搓着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你妻子给我打过电话。她很担心你。说你有一天多没有开手机。我也给你打过。”
“我的手机?”我都不知道它在哪儿。肯定是音量调得太低,我不知道。
卡拉迅速走到客厅,拉开了窗帘,开了窗,重重地拍打着窗帘,好像这样能赶走屋里的臭气。我慢慢走近,闻到了从外面飘进来的清新的晚间空气,我意识到她说得对——我真想冲个澡。
“好啊。”我说,从我的卧室里抓了一条干净的牛仔裤和一件T恤衫,径直走到了浴室。
水流的确让我的精神振奋起来。我感觉从身上洗掉的不仅仅是发黏的汗水。我一直像疯了一样。我在剪海登的头发时,真的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斯蒂芬会有那样的反应也是合情合理。如果她一直试图和我取得联系,说明她是愿意去解决问题的。我能停止这些愚蠢的行为,重新做她的丈夫和海登的父亲。
一阵短促的敲门声后,卡拉弯腰躲闪着进了浴室,捡起我的脏衣服,随即又迅速地离开了。
奇怪的是,我真的记不起几天前是什么在如此催促着我。四处去捡死去的动物,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追赶鬼魂。也许这个悠长黑暗的灵魂之夜正是我所需要的,它让我再次看清了一些事情,驱散了我的恐惧。
我将自己浑身上下涂满了香皂,用力搓着,直到皮肤刺痛发红,直到自己焕然一新。我擦干身体,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发现卡拉在用抹布彻底地擦着橱柜,一排排干净的盘子摆在沥水架上,洗衣机正运转着。
“绝不是因为周末才这么乱。”卡拉评论道,没有转过来看我。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休闲真丝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连帽夹克——很明显,她来得很匆忙,但我还是禁不住去想,她看起来很美。“她没有好好照顾你。”
我用舌头发出啧啧声。“我不需要被人照顾,那不是她的工作。”
卡拉耸耸肩,好像我的话不能说明什么。“我并非存心挑拨,但你整天在外工作,而她待在家里,在做什么?脏衣服堆成了山,碗筷也没洗。”
“天哪,卡拉,你有点太守旧了。”
“别傻了,亲爱的。你知道这无关性别角色,是分工的问题。如果她整天在外工作,你待在家里,我知道你会让碗筷保持干净的。”
我想我会的,但我说道:“她一直忙着照顾海登。照顾小孩是一件很消耗精力的事,特别是两岁的孩子。你得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让他们远离危险……”
我住了口,空气似乎凝固起来。我不想讨论这件事,但卡拉却没有置之不理。她终于转过来面向我,面色通红。“是啊,我很清楚自己没有权利去讨论母亲的话题,但就我所看到的来说,整日全职在家照顾一个两岁的小孩是有很多休息时间的。”她把抹布一把扔进水池,吓了她自己一跳,我想,因为随后她镇定下来,从烘干机里拿出一只平底玻璃杯,又伸手去拿窗边的一瓶红酒。
我知道脆弱会让她痛苦,于是走过去,自己也拿了个玻璃杯,说:“给我也倒一些。”
她从操作台下面拽出一把椅子,叹了口气,坐在上面。“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喜欢她这样伤害你。”
我和她一起坐在桌子旁,有人在身边让我感到很是欣慰。我不能告诉卡拉是我对海登的所作所为促使斯蒂芬带着她离开的。“她没有。我亏欠她很多。你知道海登小的时候很不容易,她有疝气,真的很不舒服,几乎睡不着觉,我也没有帮斯蒂芬去照顾她。”
“她让你照顾了吗?”她没好气地说。“不,等等,让我来回答。她没有。我知道她对海登的感情,太霸道,你当然没法介入。”
“不是这样的。我很有负罪感是因为——”
“你需要做的,”她打断了我,“就是不要再有负罪感,开始维护你在家里的地位。海登是你的女儿,你不能继续像一个不受欢迎的房客一样住在这里,这是你自己的房子。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是家里唯一挣工资的人,你是这个家庭中的男人。要表现出这样的姿态。”
我可以做出被冒犯、被启发或者愤怒的姿态,但我只是很尴尬。我呷了口酒,扶着额头。“像个男人一样。天哪,真是个忧伤的话题。”
卡拉停了好久,直到气氛有所缓和。“如我所说,这不关我的事。”
“那些男人闯进房子的时候,我没有任何行动,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把斯蒂芬从我眼前带走。我甚至都没去看我身边的那个家伙,只是在他们搜刮东西的时候盯着自己的双脚。如果我有枪,我真的会向他们开枪吗?”
“马克。”卡拉开始后悔说出了她的想法,试图将我引向别的话题。但之后,她便意识到我的语气是在思考,不是在生气或辩解。我真的只是在说出内心的疑惑,向自己的老朋友说着一些不能和别人分享的事。
“我想我不会,”我继续说。现在,我看着卡拉的双眼。“我唯一的角色,我想,唯一知道该怎么去做的事,就是去哀悼。”
卡拉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很想海登。”我说。
“她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她说,“然后你们就能重新开始了。”
我知道已经没有机会重新开始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我们走到沙发边,卡拉把电视调到一个温馨的美食频道,一位优雅的女士在她梦寐以求的房子里脆弱又充满诱惑地微笑着,眼神很悲伤,之后是两位饱经沧桑、圆滑世故的老男人开着车在意大利到处转。不知何时,卡拉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任由她这样做,闻着她发丝间洗发水的清香和咸咸的青草香。我的手搭在她的髋部,只是想寻求安慰。我感到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并不是生与死的问题——所有的困难都终将被克服。
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伸到了衬衫下面,因为屋子里开始变凉,她的一只脚抬了起来,依偎在我的小腿肚下。她的双唇贴上了我的双唇,我的手指在她的背部滑动。我用后背支撑着,卡拉趴在我身上,她的头发垂在我的脸上,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她,佐伊,站在客厅的角落里,看着一切。
一束斜光从走廊射进了她所站的角落,扫过她的脸,于是我能看到她的下巴和嘴,还有一半黄色的头发,她用一只手指缓慢地绞着其中一缕。她身上的牛仔裤和T恤衫该洗一洗了,我还注意到空气中有一股腐臭味。我正准备对她说些什么,但她笑着,用舌头滑过嘴唇,还在绞着,用手指绞着她的头发。
卡拉撑起身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
但此时,女孩笑起来的嘴咧得特别开,她的嘴唇不自然地撑到牙齿上方,我能看到已经腐蚀变黑的牙齿。那味道像一个固体一样向我扑来,我向后拖着身体到沙发上,但卡拉的重量将我困在那儿。
“没事的,亲爱的,”卡拉说,她的呼吸很急促,“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什么能再伤害你。一切都会好的。”
那个女孩绞着,绞着,用手指绞着头发,直到厚厚的一缕从头皮上脱落。她向前迈着步子走来,整张脸都出现在灯光下。灰色的皮肤上散布着斑驳的瘀青,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眼睛布满了血丝。她舔着裂开的双唇,舌头变得更长了,从嘴里伸出来,一片血红色的唾液随即喷到她的脸上。
她又拽下来一大片头发,扔到地上。她的头皮和脸都裂开了,她仍然笑着,讨好地恳求着。
“爸爸?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她脸上的皮肤渐渐融化,露出发黑的血肉。
“爸爸。为什么?”
我努力紧闭双眼,但她想让我看到。
她在地上融化成一摊黑色的腐肉,现在又开始变形,变成一个红眼睛的、长着很多条布满刚毛的细腿的东西,在壁脚板边像幽灵一样闪着微弱的光。
“马克?马克?”卡拉凑得更近了,她温暖而有活力的双手抚着我的脸庞,她火热香甜的呼吸渗入我的嘴里,终于,我看不见了。她亲吻着我的眼泪,我冲她喘息着,好像她会让我活着一样。
卡拉是活生生的。她可以为我挡住我不愿看到的一切。她帮我保护着双眼。我屈服了。几十年间的事情出现在眼前,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自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回到了大学,回到了生活轻松、可以和女朋友肆意亲热的时候,仿佛快乐永远不会掺杂着罪恶和内疚。
我们就那样一起过夜,蜷缩在一起,一切都得到了宽恕。但是,当黎明的曙光渐渐透进房间时,我先是闻到,然后又感觉到我皮肤上满是发黏的血。然后,我竭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本能,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