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马克

风呼啸着吹过普拉姆斯特德墓地的松树,孩子们的坟墓让我再次放声大哭。面部已破碎的娃娃,枯萎的花朵,泄了气的球周围那已泛黄的玻璃纸,让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因突如其来的悲剧而被遗弃的生日聚会。我知道那些家庭的痛楚,他们的小天使在此处安息。没有任何事能够弥补,永远都会有缺憾。我向浮华的巴尼陵墓望去,它让我万分悲痛,让我局促不安,让我止住了泪水。你可以把整个地球涂成紫色,可以绝望地把它全部撕毁,却不能将她带回到你身边。

我不知道怎样向斯蒂芬解释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她刚刚还暗示过我要走出来,去关心海登。她一直忍受着我的悲痛。

我也不太能理解自己的行为。确实,佐伊以一种又一种方式出现在我身边,但从巴黎回来后,她更多地存在于我的身体内部。我不能向斯蒂芬解释这些,或者我为什么在收集佐伊的东西——她只会认为我疯了。她已经这样想了。

一群珍珠鸡在一排排墓碑间窸窣地随意游荡,穿着一身满是斑点的可笑又精致的外衣。我短暂地考虑了一下它们,不行,羽毛是做不到的。

为什么面对死亡要有正常的反应?为什么我要理智又克制,对我所失去的人反应冷淡?这就是佐伊一直缠着我的原因:我一直拼尽全力地把她压在心底,努力地继续我的生活,好像一切都能恢复正常一样。我一定不能让伤口愈合,不能让斯蒂芬勉强我忘掉她。伤痕是我存在的意义,否认它就是否认我曾经爱过佐伊。我一直放弃倾听佐伊的心声,放弃面对自己内心的伤痕。最重要的是,入室抢劫让我重新面对这些:没有了痛苦,我什么都不是;没有了愤怒和恐惧,我什么都不是。

我在她的墓碑旁蹲下,它挤在奥黛特父亲家的家族墓地里,在她的祖母和一位叔叔的墓碑中间。那块墓碑上写着:

佐伊·塞巴斯蒂安

马克和奥黛特

我们永远怀念你

她和我们在一起一共七年三个月零一天。这些文字不足以祭奠她,我现在明白了,我们在上面写的——我和奥黛特——是一个永远不能忘却的诺言。

这并非我有意安排,但在接受桑特的第一次治疗后的那个下午,我在满是尘土的路上发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缠着杂草和碎石,堆在排水沟里。我知道那是某种动物,于是停下车,以免在它还活着时轧过它身上。也许我能为它做些什么。我下车,慢慢地走向它,小心翼翼地不去吓到它。它没有那么小——比老鼠大,比狗小,可能是一只貂、水獭或其他的野生动物。我感觉它是野生的,却说不出缘由。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它的生命力,对生命的渴望。

可当我走到那里时,发现那是一只家猫,而且它已经死了,被撕裂开。它一定是被飞驰而过的车撞到的。肯定是当场死亡。我被它的身体吸引,蹲下来,凑近了去看。伤口一侧的皮毛已经从肌肉上掀开,就像我在烹饪节目中看到的给兔子剥皮一样。

我想到了珀蒂公寓里的一桶桶头发,然后突然领悟了。我有了一种很明确的方向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头发是活力、性欲和生命力的原型符号。想想赛门和黛利拉、长发公主、奥菲莉亚,断发是全世界都在执行的一种羞辱仪式。那正是他们所做的:不只是污秽,不只是他们违逆常理的堕落行为;珀蒂夫妇(或者不管他们是谁)正收集着生命,提炼活力,制造出一种对抗那栋大楼里冷漠的吞噬着生命气息的护身符。我感觉受到了引导,我终于在漫无目的的生活中体会到了一些不可抗拒的目标。佐伊一直都知道答案。她的头发收集成功了——毕竟,她治愈了奥黛特。也许已经太迟了,但佐伊正让我去尝试。当我决定好要做的事时,我体内佐伊形状的伤口灼烧的疼痛缓解了,心中的钩子暂时松了一些,我知道她会支持我的。

我知道剥下一只死猫的毛皮并保存起来很不正常——除非你是一名生物学家或动物标本剥制师——但那就是我所做的事。当时,那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毛发凝聚着生命力,即使来自已逝去的东西——它从来不会随着躯体腐烂。收集起来的每一小撮毛发都是我应对周遭死亡的护身符。它甚至能让我重新活一次。

现在我从我女儿的坟边站起来,翻过双手,用手指抚摸着过去几天被划伤和咬伤的伤口。即使已经消过毒,还是有刺痛的感觉。我的手肯定是刮到了杂草上,或是草里藏着的铁丝网。

我这么坚持只是为了祭奠她;没想到佐伊也会有所牵涉。但是,当她第二天来到课堂找我,给了我一些她自己的头发时,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就在那天的下午,和桑特的心理咨询结束后,我找到了更多被车轧死在公路上的动物。我一直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可我现在不确定了。昨天,那位巫师来的时候,佐伊告诉我,它必须是活着的才会奏效。

在外围的路上,一列送葬的队伍到了。我准备离开,以免他们来到这条路上,但是那些车朝墓地远处的一个角落驶去了,那里有新的墓地。一群分散的送葬者拿着花束和装着逝者遗像的俗丽的相框走在车后,他们路过时,有些人看向我,我能想象出自己的样子:一位悲伤的、弓着身子的男人身穿西服套装,抱着一个旧鞋盒,蹲在一座已经风化了的墓前。

我是怎么了?我本该拿着花到佐伊的墓前,而不是一盒毛发。

我坐在坟墓的边缘,掀开盒盖。盒子的一边放着一股金色的发结。我试着把它和那些已经开始发臭的毛皮分开。

它必须是活着的,她对我说。

我知道这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我和斯蒂芬一样,知道佐伊的躯体已经不复存在——她已经死去了。我所经历的一切是一组非常生动的象征性画面,最终帮助我去处理佐伊的死亡。我很确定,它通过心理疗法形成,把脑海中的象征图形驱走,使它们变得具体。但那并不意味着,我的无意识告诉我的事情不重要。

松鼠们有的在松树上上下跑着,有的在墓碑间迅速移动着。佐伊曾经把它们叫成“熊鼠”;奥黛特和我都不忍心去纠正她,因为那实在是太萌了。我拿出一袋花生,剥了皮,朝前面几米远的路上扔了一粒。不久,就有一只松鼠过来,抓起了果仁,站在那儿盯着我,抖动着两只后爪,四处闻着,想找到更多。很明显,它们经常在这里被喂食,几乎和城市公园里的那些厚脸皮的松鼠一样驯服。

我又抛出一粒花生,落在了它和我之间。那只松鼠蹦跳着挪得更近了。接着又一粒,只有三十厘米远。现在,我向四周望去,发现没有人在看着我,便把一粒果仁放在掌心,等待着。

那只松鼠犹豫着,来到了离我一臂远的地方。它有些紧张,一直向后望着它那些同伴。可它还是没能抵制住诱惑。它过来拿果实,我用左手按住它的肩膀。它蠕动着,胡乱地抓着,试图咬我,但是我紧紧地攥着它,把它的爪子按在身体上。

这个小动物的心脏跳得飞快,让我觉得甚至会蹦出来。它的皮毛温暖柔软;一秒钟之前,它还信任我。

“对不起,小熊鼠。”我说,然后把它放走了,在远处的小路上扔了一把花生米,让它去捡。真正的佐伊,我那七年前离去的女儿,绝不会想让我为她去杀死小动物。我回过身,低头看着盒子,棕色的血迹和闪亮的肉块把纸壳浸湿了一大片。这也不是她想要的。我把那束金色的头发从盒子里拣出来,塞进兜里。离开的时候,我找到一只垃圾箱,把那发臭的盒子扔了进去。我最终意识到,要救她已经太迟了。我永远都救不了她。

我驱车离开,向南开,没有回家,我想着那块墓碑,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把我们仨的名字刻在一起的地方:佐伊,奥黛特,我。我把车停在了贝里福列特的一家小型购物中心的外面,在走去海边的半路上,拨通了电话。

“喂?奥黛特。”

一阵沉默,一阵凉爽的海风,一场聚会,布里斯托尔到开普敦之间遥远的距离。“马克。你好。”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啊,真的没有。老样子。”背景里有孩子的声音。她有两个孩子,我觉得。她没有再婚。上次听说她和另一个人同居了,不是他们的父亲。“周六的早上,你懂的。足球,购物。”

“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你呢?”

“还不错,谢谢了。”随后我意识到,给奥黛特打电话不是为了交换愉快的谎言。“我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

“哦?”对方立刻警惕起来。

“是啊。它引发了很多的……”鬼魂?“回忆。”

“当然。我能想到会是这样。”我能听出来她努力保持着礼貌。

“我不想打扰你。我正试着去回忆。可怕的是,好多事情都模糊不清了。虽然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但是佐伊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我不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她一直很讨厌猫,不是吗?”

“讨厌猫?不。她很喜欢它们。记得吗?你还在她七岁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了双Hello Kitty的运动鞋呢。”

“是Hello Kitty的吗?我记得不是啊。”

“你买的是那双,马克。”

“不。我给她买的是一双黑色高帮运动鞋,画着史酷比。”

“呃。她怎么会想要那双呢?她讨厌那部动画片。它吓到了她。她很容易害怕。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从语气上看,她处在愤怒的边缘。她还在生我的气。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而我也没找出她应该原谅我的原因。“好吧,谢谢了。很抱歉打扰你。”

她听出了我的不安,于是缓和了语气,含糊地说了些安慰我的话。“肯定是Hello Kitty的。我还记得自己一直在想,你去买那么小女孩的东西肯定很奇怪。实际上,我的电脑里有照片,我很确定。我去找一下,然后通过邮件发给你。”她总是那么善良。我们曾经相爱过。

“太感谢了。”我挂断电话,在购物中心发现了一家小酒吧的招牌:是由卡斯特啤酒赞助的廉价钢质招牌,写着“沃尔特的酒桶”。为什么不喝一杯呢?斯蒂芬以为我四点才会回家。

我锁上了车,突然想到穿着这身西装出现在那种地方看起来会很怪异。但我别无选择;我的衬衫上沾着血迹。我在后视镜里审视着自己,扣紧了外套,然后推门而入。刚到中午,但酒吧里的人相当多,散发着昨天的汗酸味、烟臭味、油烟味和今天的啤酒味。前窗全部涂着广告,所以在昏暗的光线下,我除了能勉强看出来一群男人,也许还有几个女人向上盯着电视里的橄榄球赛,几乎看不清其他东西了。我坐在了吧台边,柜台后面的男人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占了一位常客的座位。通常情况下,这足以让我转身出门,然后回家,回到属于我的熟悉的、安全的咖啡馆,可今天不同。我坐直了身体,点了一杯生啤。酒保一声不吭地倒着酒。

“今天结婚?”一个离我有两个座位远的男人转过来冲我友好地抿嘴笑着。他看了一眼我的西服,自己身穿着运动裤和一件有污迹的T恤衫。“最后一杯自由之酒?”

“啊,不是的。有约,”我说。“见客户。”

“这样啊。”他把目光转向吧台旁的屏幕。

“谁对谁?”我问道。

“暴风队对力量队。”

“现在比赛是不是太早了?”

“在珀斯打的,”他说。“在澳大利亚。”他身体从我面前扭开,把脸转回到屏幕。“是的,你知道的。超级橄榄球。”

我忍不住去想,或许自己让他感到失望了。有那么一会儿,我期待自己带着有趣的故事进来——关于逃避神职或者昨夜妓女的故事,能帮他暂时逃离的故事。

我喝了一大口尝不出味道的啤酒,向四周看去。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便注意到胡乱搭配的、满是污渍和划痕的深木色家具,安静的酒客抬头看着屏幕,好像那些是他们逃离生活的大门,并且刚刚永远地关闭了。现在不是一整天可以欢快地喝醉的时候,在这个季节为比赛而兴奋又为时过早。沿着台阶上去,有一个摆放着几张台球桌的房间,音乐从假的投币式自动点唱机里播出,那是一个假的塑料外壳模型,里面通过扬声器播放着从卫星电台接收的时尚流行乐曲。几个年轻的女人随着音乐无精打采地移动着。我看不出她们是醉了还是神志不清,或者只是累了,但在中午就看见有人那样动着实在有些不对劲。

我抬头看着电视,才几分钟的工夫,这时我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当我再次看着眼前,杯子已经空了,上半场的比赛也已经结束,电视里正播放着汽车广告。我的手机在外套里哔哔地响着。酒保只是冲我的酒杯扬了扬下巴,我点点头,查看手机的信息。

有些奇怪,但接到你的电话还是很高兴。你听起来怪怪的。希望你一切都好。

这就是那张照片。

吻你

我推着吧台向后挪,模糊地意识到那些顾客正看着我跌跌撞撞地走过磨损的地板,凭直觉走向卫生间,穿过台球厅,穿过拱形的走廊来到了散发着小便和粉色块状空气清新剂味道的隔板外,最后关上身后的门,震惊地喘息着。

当我振作起来后,向脸上泼了些水,尽量忽视洗手盆上的污垢,在从高高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射下,它们清晰地闪烁着。我又点开了手机,试着让自己有免疫力。我之前见过这张照片。我曾经复制了一张,但是在我的旧电脑里,我只是把所有照片都备份到一个硬盘里,之后再也没去看过。佐伊穿着她那双生日礼物的鞋子。她的微笑再次让我心碎。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一阵敲门声。

有人在说着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

我抬起身,努力挺直了腰板,把脸再次打湿。我透过镜子看见了衬衫上的血迹。

敲门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个声音。我分辨不出它在说什么。

门开了。

“怎么了,爸爸?(法语)”

是她,那个女孩。她今天穿了一件带着一颗星星的粉色T恤衫,绿色的裤子。脚上穿着那双画着大丹狗的鞋。

“你不是她,对不对?”

“不是谁?”

“我的女儿,她已经死了。”

她走近我,直到离我一英寸远才站住。我能感受到她身体里的电流流过我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一片阴影遮住了窗边的光线,但她发出卡尔良光环[52]一样奇幻的紫色和黑色亮光。我感觉那能量传到了我身上,迸发火焰,随着它的蔓延燃烧着。她张开了双唇,对我说:“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一切。我是你想要的。”

她的呼吸甜腻而腐臭,就像熟过头的水果。她用舌头舔着我的嘴,然后向我的嘴唇咬去。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问。

“我要你让我活着。”现在,她摸着我的脸,手指滑过我鬓角上薄薄一层头发,像烟雾一样的画面遮住了我的双眼,但我伸出双手去感受着:是头发。我把它分开,穿过它,还有更多,它将我包裹进去。柔软,闻起来有苹果洗发水和果味香水的味道。它是生命。

我以前就是这样把佐伊搂在胸口,闻着她的味道: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植物精油和苹果洗发水的味道。它是爱;我太爱她了,以至于她无法呼吸。我让她活在我的身体里,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存在于我的肺里。

一拳重击,啪的一声,那个女孩不见了,有血从我的下巴上流下来。

“嘿!嘿!你对迪尔德丽做了什么?”

那个男人的第一击很慢,我从下面躲开了。在他身后的走廊里,有一个女人正用恐惧又好奇的复杂眼神盯着我,好像我是展览上的动物一样。她三十岁上下,长相很丑,梳着一头黑发,穿着绿色的裤子和带着一颗星星的粉色T恤衫。

我转过身时,男人的第二拳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我趴倒在地,西服蹭到了地上的尿,感觉后背有重量压过来,接着传来沉闷的捶打声,直到重量被拉走。我被拽出了酒吧,被推搡到我的车旁。酒保把车钥匙和钱包递给我。“谢谢你的小费,哥们。希望你别介意,我随便拿的。”

我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一直在想,想着自己是多么害怕,害怕因为太爱海登,为了自己的需求吸取她的生命。是我杀了佐伊,即使我知道没有办法将她挽回,我还是可以让她的灵魂活着。

我进屋时,斯蒂芬在沙发上昏睡着,茶几上放着一个空酒瓶;海登在扶手椅上睡着了。我走到厨房时,发现回收箱里扔着啤酒瓶,水池里放着装咖啡粉的罐子——那是我们用来招待客人的。

我平复了醋意。毕竟,斯蒂芬有招待客人的权利,而且我必须要动手了;虽然她的醉酒助了我一臂之力,但她随时都会醒过来。我把臭烘烘的外套扔在浴室的地上,从抽屉里拿起剪刀,向海登走去。她睡得那么熟,只有小孩才能做到。我在她旁边坐下来,把头发从她脸上向后捋着。

开始的时候,我只想要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