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把佐伊的被套扔进垃圾箱不到一小时,便撞见马克在楼上的过道里拖拽着它(他一定是趁我回到海登的房间时,悄悄溜出房子,从带轮子的大垃圾箱里挖出来的)。就在那时,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你接受专业治疗,要么我和海登离开。”我没有提高声调,没有争吵。他只是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堆恶臭的布,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然后点点头,承诺第二天就去预约。我没有陪他去治疗,但我很确定他遵守了承诺,因为来自心理医生桑特某某(我想不起她的姓了)的账单陆续寄到家里。显而易见的是,马克的全部治疗费用并不在我们的医疗补助范围内。我无视那些账单,我也会无视那必然随之而来的律师函。桑特某某可以将我告上法庭。她本该帮助马克,可她失败了。也许我们都失败了。
马克可能同意了接受治疗,但从巴黎回来后的这些天,我还是无法摆脱这种不安的感觉——有人曾经翻乱过我们的东西。我无法证明是卡拉翻动过,但那些物品细微的位置变动像是刻意要让我怀疑自己,我不禁觉得存在着某种恶意。每天我都会发现一点新的怪事:一件我几个月没有穿过的夹克的口袋翻了出来;一支我很少涂的口红被用到只剩下底部。每次遇到这些不对劲的地方,我都努力说服自己那只是凭空想象,但我睡不好,而疲惫又加剧了焦虑和猜疑。
那晚,马克做完第一次心理治疗后回家有些晚,警报在凌晨三点响起。我正和海登躺在床上,这时它突然尖叫起来,在我刚刚设法获得几分钟的睡眠时猛然惊醒了我,使我胸前展开的书滑到了地上。这一次,海登没有尖叫,她只是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抱怨着噪声。我努力为了她保持着镇静。“没事的,宝贝,我会让它停下来的。”
我向门口跑去。“马克!”我朝漆黑的走廊低声喊着,竖起耳朵听是否有陌生的脚步声或者说话声。他没过来。没有回应。“马克!”我脑海中闪现出一幕幕可怕的场景:他们又闯进来了,他们捉住了他。他们在折磨他,掰断他的手指,用熨斗烫他的皮肤,用枕头把他闷死。不知为何,我想到了比这更糟糕的场景:他正躲起来,把自己安全地锁在浴室里,让我和海登独自应对。
海登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并采取行动。“我头疼,妈妈。”
“没事的,宝贝。它很快就会停下来的,你看。”
我不能让他们进来。我不能让他们逮到我们。可我能做什么呢?门上没有锁。我试着把五斗橱挪到门口,却没有力气,只能让它偏离墙一点点,我后背的肌肉紧绷起来。随着它摇晃着离开了墙,在海登的夜灯射出的昏暗灯光下,我发现一个黑色的物体躺在五斗橱后面的踢脚板旁:一把陌生的发刷,齿上缠着金色的发丝。我听到了脚步声,把海登紧紧搂进怀中,还是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门被一把撞开,出现的却是马克——就是马克。他根本就没抛弃我们。他看起来非常沉着冷静,甚至还有空穿好了牛仔裤和运动衫。
他咔嗒一声打开了主灯,让我们感觉很刺眼。“你们俩还好吗?”
“我一直在喊你,马克。我很担心……我以为……我不知道……”
“我一直在查看房子。一切都很安全。”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我一直试着让警报停止,但密码无效。”
我把海登的重量移到我的臀部。她重得让我有些抱不动了。马克向她伸出手。“来,让爸爸抱抱。”我犹豫了一下,把海登递给了他。我本应该为他这种关心女儿的表现感到欣慰,但相反,我感到很不安。
“你去看看能不能关掉它?”他对我说。
“好啊,不过我们是不是该叫警察过来,以防万一?”
“我检查过房子了,斯蒂芬。为什么要浪费他们的时间呢?”
内心一个罪恶的声音在尖声说,如果我有工作,如果当初我没选择留在家里带海登,那么我们也许就付得起把警报器连接到安保公司每月所需的五百兰特了。也许又是个误报,不是吗?“似乎在我们离开期间它也总响。”
“谁说的?”
“我们的邻居——一个学生告诉我的。”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本想告诉你的。但你最近一直心烦意乱的,马克。”更不用说快要精神错乱了。
“太吵了,爸爸!”海登哭了起来。
“你能去试着关掉它吗,斯蒂芬?”他又说了一遍。
我跑到楼下去摆弄警报器。我刚摸了一下操控板,它就停住了。我没有重置,因为考虑到就算有人闯了进来,它也没有用。相反,我在房子里疾走着,反复检查了门窗,每次听到什么响声都让我吓一跳。
当我回到海登的房间时,马克正在把五斗橱移回原来的地方。我已经记不起那后面的发刷了。海登舒服地躺进了床里,眼睑正往下垂着。
马克冲我笑了笑。“不错。明天我会找人过来看一下。也许只是电路松了。”
他关了主灯。他那被拉长的身影缓缓飘过海登的被子,就像可怕的诺斯费拉图[43]的身影。我打了个寒战。海登此时正平稳地呼吸着。
“她睡着了,斯蒂芬。走吧。睡觉去。”
我一想到要把海登一个人留在屋里就受不了。或许是我接受不了独自和马克睡在一起。“不。我想在这儿和海登一起睡。”
“把她带到我们的卧室怎么样?”
我注视着他。他从一开始就反对让她睡在我们的卧室。我们从没讨论过为什么,但我自认为那曾是佐伊的习惯,而他也不鼓励海登这种依恋的行为。“现在把她搬过去似乎有些晚了。”
“那好吧。睡个好觉。”他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随后离开了房间。我爬进海登的被窝里,很确信自己睡不着了,但睡意立即向我袭来。
海登抚着我的头发,把我弄醒了。明亮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妈妈!妈妈,快起来。妈妈,看。”她指着床下说。
“什么?”
“看,好傻!快看那个可笑的女人。”
“什么可笑的女人?”
“看!”
我滚下床,无力地跪趴在地上。床下面只有一双海登的袜子和美人鱼芭比。我把它拽出来,递给她。“是这位可笑的女人吗?”
海登把手放在臀部,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我妈妈对爸爸发火时的样子。“不是的,妈妈!”她用舌头发出啧啧的声音,从我手中拿走了美人鱼芭比。
“爸爸去哪儿了?”现在几点了?当我找到手机时已经将近九点了——我把它放在了海登屋里的床头柜上,但昨晚却愚蠢地没想起来用它。海登一般六点就起来了。天哪,将近三小时没有人看管她吗?我抱着她来到楼下,看到马克在餐桌上留下的字条后放松下来,上面说他试图早点叫醒我,但没有叫起来,于是一直等到他听到我醒来,便立刻出发了。他为什么不喊我?他一定是蹑手蹑脚地离开家的;我没有听到房门的吱嘎声和大门关上时刺耳的砰砰声。
“爸爸给你做早饭了吗,海登?”
她点点头:“讨厌的麦片。”
“那你吃了吗?”
“没,妈妈。我想吃带笑脸的鸡蛋。”
“要说‘请问我能吃带笑脸的鸡蛋吗?’”
“求你了,妈妈。”她甜甜地说着。
我给海登煮了个鸡蛋,像往常一样在蛋壳上画上笑脸,把吐司切成窄条,让她能蘸着蛋黄吃。我不想吃东西;那天早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喝得下咖啡。
“勺勺,妈妈!”海登说。
“说请!”我厉声回道。
“请,妈妈。”
我打开抽屉,寻找那些她喜欢的有特殊装饰的勺子,可大部分都在洗碗机里,而我昨晚忘记启动了。我在一堆刀叉中乱翻着,金属间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找到一把,可上面长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霉菌。我将那把勺子直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把抽屉猛地拔出来放到操作台上。装餐具的塑料托盘一尘不染,其余的餐具也是如此。这说不通啊。也许是马克或者我偶然间没注意,将一把脏勺子放进了抽屉。
海登又喊着要勺子,于是我心不在焉地从洗碗机里拿了一把,洗了洗,砰的一声丢在她面前。随后,我检查了厨房其他地方。其他东西看起来没有被移动过,可就是感觉不对。我疑神疑鬼地想着:也许这一切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就像我写的一本犯罪小说一样——有人刻意设计让我疯掉。就是为了让我和马克关系破裂。
或许我才是那个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不。简直是一派胡言。我才没疯。
“妈妈!看!”海登咧着嘴冲我笑着,往瓷砖地上扔了一片黄油吐司。
“不许这样,海登。”
她又扔了一片。
“海登。我在警告你。”
她咯咯地笑着,接着,确认了我在看着她后,拿起最后一片扔了下去。她这样做并非存心惹我生气;她只是在玩游戏,但那时我不会那样想。我勃然大怒,抓起她的碗扔进了水池、摔得粉碎,我喊着:“我都说了,别扔了!”我以前从未对海登吼叫过,就在那一瞬间,我俩都惊恐地望着彼此。
然后,海登倒抽了口气,大哭了起来。我把她从婴儿餐椅里抱出来,搂向我。“对……不……起,妈……妈。”她抽泣着,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妈妈错了,宝贝。”
接着,我们俩都哭了起来。这场景就像电影里的剧照一样,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中。我在厨房中央和海登抱头痛哭,周围的瓷砖上丢着被踩扁的涂抹了蛋黄的吐司。
“别哭了,妈妈。”海登向后靠着,轻抚着我的脸。“我让你和艾莎公主一起玩。”
当我们俩都平静下来了,我给海登穿好衣服,让她玩iPad,自己则在一旁清理地上的烂摊子和碗的碎片,同时压制着不断涌起的罪恶感。她丝毫没有表现出受到我刚才可怕的行为所影响的迹象,每当她玩的游戏进入下一关时,都会不停地喊着:“妈妈!看!”又一阵罪恶感击中了我:自打我们从巴黎回来,我就一直用储存着各种诱人的儿童游戏的iPad来替我“看管”孩子。
收拾好残局后,我突然有一种想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冲动。我给马克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关机了。我打算打给妈妈,随即改变了主意。到头来,我只能向他们两个人寻求帮助,这样的事实让我感觉很可悲。我在手提包里翻找着紧急镇静剂,但是那盒氯巴占已经空了。我原本只想服用两周:那种药物只是用来缓解遭到入室抢劫后产生的紧张感的短期解决方案。如果我还需要——我很确定我需要——那就意味着我还要去见医生,而这项费用很可能不包含在马克的医疗补助里。我得将就一下。考虑到佐伊的死因和马克现在脆弱的心理状态,我不太可能告诉马克我想买镇静剂。于是,我用警察局里的咨询师传授的呼吸练习法来代替药物,直到内心不再涌现紧张的感觉。
离开房子可能会好一些。也许我该做我前几天就想做的事:去海边。之后,海登和我可以用购物来打发时间。她喜欢去匹克恩培超市,喜欢坐在购物车里被推着到处走。可既然她正全神贯注地玩着游戏,我决定等她玩腻了再提出带她出去,于是便查看了邮件。没有那个出版代理人的任何消息,但我不允许自己因此陷入多疑的旋涡中。我点开脸书的网页,翻看着别人随意晒出来的状态,很庆幸自己没有发布任何关于我们计划去巴黎旅行的状态。
我正想退出登录,这时,我的谷歌邮箱中咻地弹出一封来自珀蒂夫妇的邮件:
对于那个死在公寓庭院中的女人给你们带来的麻烦,我们感到很抱歉。另外,我们还要对没能抵达你们在非洲的房子而表示抱歉。能否告诉我们你们在公寓时或者现在还经历了什么?如果你能为其他想要住在这里的客人留个好评那就太好了。祝你们愉快。
我发出一声大笑,吓了海登一跳。给出评价?给出好评?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条消息告诉马克,于是又拨了他的手机。这次直接转接到了语音信箱。我把邮件转发给他,然后发了条短信,催促他查看邮件。
谢天谢地,海登又沉迷于iPad中,于是我自娱自乐地写了一篇关于珀蒂那里的评价:
珀蒂夫妇——如果那是他们的真实姓名的话——不仅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房子里,也没有通知我们他们改变了安排,而且他们的公寓是个该死的墓穴,与他们在网站上描述的完全不符。它让人想到了电影《闪灵》中的旅馆,只是条件没那么好,而且更吓人。整栋大楼里只住着一个疯女人,她不请自来地到了我们的公寓,然后自己跳出了窗外。这栋公寓对那些喜欢遭受精神刺激、享受充满食物和粪便臭气的空荡荡的大楼里可怕气氛的人来说简直棒极了。
我没有把它发送给他们,相反我写道:你们是在逗我吗?好评?滚吧。还有,为什么你们那栋该死的大楼里没有其他人住?
这一封我也没有发送(它还在我的草稿箱里)。我又写了一封很愤怒的邮件来投诉我们的遭遇,然后发送到换屋网站,并抄送给了珀蒂夫妇。现在,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盯着电脑屏幕。是时候离开家出去释放一下了。我收拾好防晒霜、海登的沙滩玩具和毛巾,把它们塞进包里,然后出门。我把她放进安全座椅里,系好安全带,在我发动引擎时,她开心地自言自语。它只是在空转。电池用完了。交流发电机一直出问题,我知道它迟早会坏掉的。尽管知道是无用功,我还是一次又一次试着发动。裙子被汗水浸湿了,贴在我的后背上。由于没法开空调,海登和我必须尽快离开车里。我用拳头击打着方向盘,无声地咒骂:“该死,该死,该死!”这样海登就不会听到我的“大声诅咒”。仅仅一天之内,她已经目睹了太多母亲的失控行为。
我答应过她去海边了,现在该怎么办?没有了车,这一天的时间长得遥遥无期。海登和我可以走着去公园,但这个时候,天气像蒸笼里一样闷热。我们也不能坐中巴或者出租车去海边:马克让我承诺永远不会带着海登乘坐其中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因为他觉得不安全,我也非常同意。
我爬出车外,给她解开安全座椅的安全带。奇怪的是,她没有询问或者抱怨计划改变。
“嘿。”
我转身看到住在隔壁的年轻男人。“嘿,卡里姆。”我努力想朝他微笑,但只能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车遇到问题了?”
“嗯哼,是我自己的问题。它需要一个新的发电机,但我一拖再拖,现在电池没电了。”
“我应该帮你跨接启动的,但我只有一个小摩托。”
“多谢了。反正我们只是想去海边。”海登冲他害羞地挥了挥手,“你想进来喝杯咖啡吗?”我还没意识到,这话就脱口而出了。
他大吃一惊。“现在吗?”
“是啊。是这样的,我只是有这想法。如果你没有时间,也没关系。”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好啊。为什么不呢?我得去工作,但是喝杯咖啡的时间还是有的。”
“太棒了。”这次我发自内心地笑了。我不在乎他只是出于礼貌,还是他也许读懂了我眼中的绝望。
我煮咖啡时,他非常善良地和海登还有美人鱼芭比玩着《冰雪奇缘》。我感到焦虑又兴奋,好像在约会一样。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过分,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同龄人一起消磨时间了。
“昨晚的事很抱歉。”我说着,这时海登沉浸在艾莎公主和她的得宝积木城堡中(天知道美人鱼芭比哪儿去了),他和我一起坐在厨房的操作台旁。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这次为什么抱歉?”
“我们的报警器。昨晚它又响了。我们很快就会找人修理的,我保证。”我思忖着,是在我们买个新发动机之前还是之后呢?
“哦。我没有听到。”
“你昨晚出去了?”
“没。我整晚都在。奇怪的是我没有被吵醒——我睡觉很轻。嘿,我一直想问来着,你们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
“你上次和我说过你们去度假了。”
我呷了口滚烫的咖啡:“巴黎。”
“哇哦,真棒。”
“并非如此。”
接下来,我发现自己告诉了他一切。呃,几乎全部:我省略了发现马克抓着死猫的事。卡里姆是个很棒的倾听者,只有当我讲到马克在衣柜里发现头发的时候,他才打断了我。
“等等……头发?什么样的头发?”
“被剪下来的头发之类的。马克说有好几桶。”我没有提到马克扔掉它们回来后焦躁不安的举动,也没在意其实我根本没有亲眼见到头发这个事实。
“哟。”
我和他讲了我们晚上听到的怪异噪声,还有地理位置那么好的大楼竟然没有人住,真奇怪。接着,我讲到了米雷耶自杀的事。描述时,我着重强调了事件的离奇和经历的恐怖。我也知道那听上去并不可信。
“简直是太乱了。”我讲完故事时他说,我顺便补充了珀蒂夫妇让我给他们好评的那条消息。
我和他还不熟,所以没法判断他是否相信整个故事。
他喝光了他那杯。“那个,谢谢你的咖啡,但我得走了。”
“真的?我再给你倒一杯吧。”我知道我听起来很绝望,可还是不在乎。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不希望只有海登和我在家数着时间,直到马克回来。
“抱歉。”他开始朝门口走去。“我要迟到了。不过,咖啡真的很好喝。”
他朝海登挥了挥手,我跟着他来到大门口。我靠过去,伸手帮他开门,裸露的胳膊轻拂到他的手臂。“谢谢你倾听。”我说。
“故事真精彩。谢谢你的咖啡。”
“卡里姆……我和你说的关于巴黎的事。那都是真的。我知道它听起来什么样。很抱歉向你倾诉这些,我们几乎都不怎么认识对方,你一定认为我有点——”
他摆手,没有让我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没有说胡话骗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为你们的遭遇感到难过。”他停顿了一下。“我们有空再聊。”
有一刹那,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一股电流穿过——我很确定那并非我的想象,或者寻求自我满足的虚荣心作祟——随后他离开了。
虽然还是有些慌乱,但奇怪的是,我感觉轻松了些,而且没有之前那么焦躁不安了,于是我又给马克打了个电话,留言说了车的事,让他换一个发电机。管它多少钱呢。我打扫了房子,谢天谢地这次没再发现任何东西挪了位置,之后我在冰箱里翻找晚饭要吃的东西。
几小时过去了。
当晚六点,马克还是没有回家。我吃了些东西,给海登洗了澡。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他打电话,已经不记得打过几次了。他最后一节课是在三点,除非他们让他临时代晚上的课——如果是这样,他肯定会告诉我——他几小时前就该到家了。
时间从晚上七点慢慢地拖到七点半。我把海登放到床上,她几乎立刻就入睡了。我来回踱着步子,考虑着是不是应该给医院打个电话,或者报警。但在前一天晚上的心理咨询结束后,他也做了类似的事情。这个地区平日里黄昏时的响声——邻居家的狗叫声,轮胎尖锐的摩擦声,都充满了诡异、危险的气息。
最后,我终于屈服,给卡拉打了电话:“马克和你在一起吗?”她刚接听,我便质问道。
“没有啊。他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呢?他今天不是又去接受心理治疗了吗?”
是吗?那他为什么没告诉我?“他还没回家。”
“你给他打过手机了吗?”
“打过很多次。他没接。”我不关心她会不会觉得我们的婚姻出现了危机。
“你听起来很紧张,斯蒂芬。”
“说得太客气了。”
“真遗憾,斯蒂芬,你很不容易,我知道的。巴黎发生的事情真的很让人难过。最要紧的是……”我听到电话背景里模糊的谈笑声,她正在参加一个派对,可能是在饭店里。“听着。马克和我说了,你觉得家里有些东西被移动过。我一直在想,在我查看房子时或许碰到了一些物品。但我肯定没有故意挪动东西,连一杯咖啡都没冲。”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那只是我自己的想象。可能是我在临去巴黎前匆忙的大扫除中重新整理过卧室的书,结果忘记了?我想我该为指责她而道歉——即使不是当面指责她翻看我的东西——可事实是,我还是怀疑,除了无意中碰到家具,她还做了别的事情。最终,我只好说:“这间房子感觉不对劲。”
“当然,斯蒂芬。你们在里面被残忍地对待过。这完全可以理解。紧接着你们在巴黎又经历了那么倒霉的事。总之,你能忍受在那里待五分钟就是奇迹了。而且现在马克又不在家。你想让我过去吗?”
“不了!我是说,多谢了,但我不能麻烦你。听起来你好像在外面。”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麻烦的,我就在你们那个区。我十分钟就到。”
还没等我劝阻她,电话就被挂断了。但老实说,我为不用一个人待着而稍微放下心来。我看了几分钟的《我要做厨神》澳大利亚版。门铃响起时,我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下定决心走过去。卡拉到了,她穿了件镶着金线花边的西藏僧袍,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也许,我想,这就是她表现得如此体贴的原因:她喝多了。像往常一样,她给了我一个飞吻。“我也给马克打电话了,”我刚让她进来,她便说,“没人接听。”
她用冰凉的手指抓着我的手腕,把我拉进厨房。“来呀。你需要喝一杯。”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便从马克那些美蕾酒庄的红酒中拿出了一瓶——那是马克大学时期的老朋友送给他的礼物——然后在抽屉里翻找着开瓶器。她给自己和我各倒了一杯,然后在厨房里转悠着,带着我从未有过的霸道与自信。
她靠在橱柜上,喝了一小口酒。“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你说的关于房子的那些事。关于‘脏东西’。”
我也啜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尝起来很柔滑,带着木头的芳香,好闻极了。现在我知道马克想把它留到特殊场合再喝的原因了。“那也许只是我——”
她一只手摆了摆,打断我:“我知道它听起来什么感觉。什么‘脏东西’云云,确实是迷信,但听我说完。”她夸张地喝了一大口酒。“天哪,真好喝。要不要请人来除掉它们?”
“除掉什么?”
“那些‘脏东西’。”
“你是说驱魔人?”
“像巫师,或术士。”
我笑了起来。卡拉没有笑。“你是认真的吗?”
卡拉点头道:“认真的。”
“卡拉,马克和我都是无神论者。我们俩甚至和宗教一点都不沾边。”
“是的,我知道。但那又有什么坏处呢?也许,它只存在于你的脑海中,只是你的想象。但话说回来,你们也许在巴黎碰到了一些邪气,把它带了回来。你们在那儿并不愉快。为什么不考虑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我回想起米雷耶自杀前说的话,现在听起来不像是胡言乱语,而更像是某种警告:我以为它已经和上一批人一起离开了……现在我必须把它带走,否则它就会跟着你们。“就算是想请巫师,我怎样联系他们呢?”我听说过的巫师都是江湖骗子,那些在开普敦火车站发传单来宣传自己业务的人,从肺结核到勃起功能障碍什么都能治。
“我认识一位。她十年前感受到召唤,从荷兰来到了这里。”
“等等……她是白人吗?”
她悲伤地摇了摇头。“不是所有的荷兰人都是白人,斯蒂芬。”但连卡拉都能看出来我没心情听人说教,于是她换了语气,“不过,是的。她的确碰巧是个白人。那又怎样?”
“那你请过她吗?”如果请过的话,因为什么事呢?
“没有,但是我在一个朋友的新书发布会上结识了她,我们一见如故。”
好吧,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想当着她的面大笑。我考虑问问看,一个人怎么能从阿姆斯特丹得到“召唤”,但我不想陷入关于文化剽窃的讨论中。相反,我只是说了句:“好啊,为什么不呢?”然后考虑接下来我们可以试着请神父、拉比[44],最后,如果那些都失败了,就请离婚律师。
但卡拉已经用手机发了短信。回复立刻弹了出来,整个过程简直就像提前安排好的一样。“她后天能过来。”
我刚想回复她,却听到海登在叫我。“我马上就回来。”
卡拉挥手让我离开,抓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海登在床上坐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她的夜灯在墙上投射出公主形状的影子。“怎么了,小淘气?”
“妈妈。它在那下面。我听到了。”
“在什么下面?”
“床,妈妈。”她现在低声地说着。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只是困了。
“是什么?又是那个女人吗?”
“我不知道,妈妈。”
“那下面什么都没有,海登,但妈妈还是会去看看,好吗?”
“好的,妈妈。”
我再次用手支撑着跪下去,盯着漆黑的床底。刹那间,一个长着扁平的、没有五官的脸和很多条腿的鬼影疾速向我飞来,就像一只活板门蛛猛然飞扑而来。我一闪躲,头撞到了床脚。我眨了眨眼睛再看去时,除了之前看到的那只长袜子,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