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桑特的凝视,我感到双眼很累,所以当一只猫咝咝地叫着跑出去,让两只硕大的猎狗飞快地蹿下沙发,伴着一阵阵低声吠叫,砰的一声破门而出,院子里的鸡被吓得嘎嘎大叫,我仿佛得到了解脱。至少我有借口去看别处。
心理医生的诊所在遥远的波特拉里山区的一个小农场里。你一定以为在南部的郊区,每个中产阶级家庭都会有两个住得很近的心理医师,但桑特·朱伯特是那里唯一一个和大学普通医疗服务机构签约的注册心理医生。有很多精神科医师五分钟内就能接待我,但我不想接受药物治疗。不管它是什么,都不是可以简单地用药物抑制住的事情。我之前尝试过,但是并没有效果。
“我没有妄想症,斯蒂芬,”我说,“我不是精神病。我并不危险。”
斯蒂芬把海登搂得更紧了,越过她的肩膀,愤怒地低声说:“那为什么你的女儿在哭?为什么你对我大吼大叫?”
“我没有大吼大叫。”我喊道,随即住了口。
多么俗气的场景,在千千万万个不幸又沮丧的家庭里上演过无数次了。我们也不例外。我换了个语气,放下手。“你想要我做什么,斯蒂芬?怎样做才能让你信任我?”
“这和信任无关,马克。我担心你,仅此而已。你难道不明白吗?”
“然后呢?我能做什么?”我匆匆看了一眼海登,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样她就听不到我说的话。“自从我们回来,你就不让我和她待在一起。”
“你在怪我吗?有时候我觉得你必须喝得半醉才能接近她。”她喘了口气。“我知道你承受着很多压力。也许有很多的事情你想不明白,而你一直在压抑着。说出来会对你更好。”我无法分辨她的表情是为了加强语气还是出于恐慌。“我们只希望你能感觉好一些。”
一切的导火索是我一直等到我以为斯蒂芬睡着的时候,把佐伊的被单从垃圾箱里捡了回来,想要铺回她的床上。我知道佐伊想要我做什么,但是没法向斯蒂芬解释。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安抚佐伊。我一直在哀悼,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无法渡过难关;悲痛一阵阵袭来,永远挥之不去。斯蒂芬永远也不会明白这种悲痛。如果她失去了海登,她可能会光着身子满街乱跑,尖叫着拔掉所有头发,每个人都会迁就她。但如果我想以某种私密的方式去缅怀我的女儿,我就突然间成了精神病。
这不公平,我内心那个受挫的小孩抱怨着,这样悲哀、可怜的恳求让我感觉更加被疏远。就在那时,我想与之抗争到底,坚持自己的立场,维护我逐渐被削弱的权利,但是一瞬间,一切都改变了。在斯蒂芬激动地来回走动时,海登停止了哭泣,把她的脸搭在斯蒂芬的肩头;抬起她的小手,把头发帘撩起一个小缝隙,偷偷地看着我。我本能地冲她笑了笑,眨了眨眼——我一看到她就会这么做。她也冲我笑着,虽然有些犹豫,但是很温暖。
“我只是想让一切好起来。”我说。而不是,不管怎么想都是我错了。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证明你的意愿,然后我们看看接下来怎么办。”虽然她用的是安抚的话语,但是语气冰冷,她的身躯就像堡垒的一堵墙。这就是争吵的结果,那一晚所能达成的双方最能接受的共识。
我在贝尔维尔的开拓者路上被拦在一辆摇摇晃晃的大货车后面,开得缓慢的车子赶超了更慢的那些,虽然已留出足够的提前量,十一点的那场治疗我还是迟到了。我按照桑特给的路线,沿着一系列辅路开到了一条满是车辙印的土路上——我的小现代底盘太低了。我按下大门对讲机上的按钮。当我扫视着房子外墙安装在预制混凝土墙板上那些带刺的铁丝网和电线时,对讲机发出了噼噼啪啪和咝咝的声响。我坐稳,报出自己的名字,电动门打开了。我顺着车辙,沿着栅栏开向坐落在一片柏树中的楼群。五十岁上下的桑特·朱伯特——全身裹着印度丝绸,看不清身材和体型——引导我把车停在三辆货车中的一辆旁边。
我正要迈出车门,只见两条大猎犬从一个门口蹿出来奔向我,耳朵上下拍打,这么远我都能看见挂在它们黑色嘴唇上的一圈口水。也许人类的原始大脑注定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察觉到如此美妙的细节。我僵住了。桑特并没有去阻止,它们奔跑起来,然后在距离我半米的地方用爪子刹住脚步,其间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它们喜欢你。”她拖着酒庄的长调慢吞吞地说,好像我通过了某种测试,好像那些狗能辨认出我确实是我口中的那个我。
它们闻着我的鞋子,摇晃着尖尖的尾巴,我注视着它们。我本该说一些风趣又镇定的话,比如“如果它们不喜欢的话,会吃掉我吗”,却由于开车导致的紧张加上受到了两只狗的惊吓而张口结舌,只说了句:“嘿。”我跟着她走向其中一间矮一点的外屋,感觉越来越难受。难道心理医生不应该让她的患者放松下来吗?难道这不是治疗的目的吗?
所以,当她带我来到乱糟糟的谈话室时,我所有敞开心扉的想法都萎缩了,她说:“希望你不要介意那些狗也一起进来坐。”我真的很介意,因为这两只大丹犬就这样跟着我们进来,趴在盖着破旧的棕色床单的沙发上。可我又是谁,又能说什么?这并不是我期待的宁静而简约的心理咨询室,也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家医生的办公室。桑特的屋子里全是陈旧的家具,就和它们那披着纱、看不出形态的主人一样,还铺着一堆搭配很不协调、沾满了毛发和泥巴的地毯。屋里有一股马汗味和狗呼吸的臭味,从窗户透过来的昏暗光线下,一群苍蝇在懒洋洋地嗡嗡作响;这屋子是间地下室,被泥土包裹,我们好像躲在一棵大树盘根错节的枝干之中。
好吧,当我在她指给我的扶手椅上坐好时,我想,这间屋子的确让我感到远离了上班的商务区,远离了我的家,远离了开拓者路上无聊的挑战、沿途的汽车餐厅和混凝土政府办公楼,被放逐到一个臭气熏天的霍比特人地洞里。我要好好感谢那些塞在不相配的架子上的大部头书籍,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空间,形成了很多可供躲藏的天然角落。但随后我看着她时,她像一个性冷淡的女舍监一样审视着我;我把后背挺直,往椅子前端挪了挪。我可不是会被低劣的把戏套出实话的小孩。这是典型的心理医生会用的手段:盯着你看,直到你说出点什么,而你说的第一句话往往是最能透露心思的,他们全程都会通过它来判定你。我不想首先打破僵局;她可以盯着我,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当然,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倾吐,但为什么是此时此刻?为什么要在这儿?我本应该说出对斯蒂芬和奥黛特的罪恶感,但我不会说给这个怪人。
也许只是过了三十秒,感觉却像是一小时,我的目光不自然地四处游移,但就是不看她,我意识到我这种固执的沉默和可能说的第一句话一样能透露心思,可事已至此,如果没保持住沉默,那也许就是我性格中最值得谴责的地方,或者说缺陷。我很倔强,却过于脆弱,无法坚持任何原则。所以,当猫咝咝地叫着、呼噜呼噜地跑出去,让鸡群陷入了狂乱,那两只狗在桑特和我之间吠叫着,然后猛地破门而出时,我终于可以如获特赦地看向别处,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你不想去看看吗?”
但这句话并非无关痛痒,确实不是。我知道那些狗是来保护桑特的,她房子周围的高耸围墙也是。我很好奇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是什么导致了如此高级的防御系统,这肯定不是预防措施。这里肯定被无数位靠救济金生活的人袭击过,那些人绝望又贫穷,就住在她周围杂乱不堪的城郊处。这让那三个男人的身影闪现到我的脑海中,让我又听到了斯蒂芬恐惧的呜咽声。我曾祈祷再也不要听到这些。桑特嬉皮士般的消极状态让我觉得整个建筑似乎又加了一层保护膜。
她只是撇了撇嘴,摇摇头。“不用,没关系。”她说,然后继续盯着我,右手放在椅子扶手上的记事本上,没有轻轻地敲着手指,没有不耐烦,只是等待着。
我没有力气再来一轮眼神躲避战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我想知道我们是否可以一次就完成治疗。”
“完成?”
“医疗补助只够四次,所以我们也不可能进行太深入的治疗。那么也许接下来几天可以完成治疗,不知道您是否有时间?”
“看看情况。我们等会儿可以讨论一下折扣。”
我耸耸肩,很清楚无论她给出什么样的折扣,我都不会支付的。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你今天为什么过来,马克?”
“为了证明我有意愿。”
那只棕色的狗慢悠悠地回到沙发上的位置,伸着懒腰,放了个屁。桑特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是我笑了。我想是因为如果有机会选择,我宁愿做一只有生气的狗,也不愿意做一只总是神经质的高冷散步的猫。
自从旅行回来,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起佐伊对那只猫的所作所为,在脑中回放当时的场景,并不是斯蒂芬想让我们记住的那样,而是真正发生的样子。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我说服自己。那些守卫的大狗、凶猛的猫、带刺的电线和带电的栅栏,这个女人知道我,她了解我,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或许我最终会来到这间发霉的屋子是有原因的。
“有意愿去做什么?”她问。
“哦,这只是个玩笑。我妻子说过的话。”
“私房笑话是任何关系中重要的晴雨表,”她说。“是一种除他人之外的复杂密码,暗示了你们的亲密、共鸣,甚至是心电感应。但是我不知道你,马克,那么……如果你来这儿寻求我的帮助……”
“我知道,”我说,“我来这儿是有原因的,而且我想,最好告诉您是什么。但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让我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当我还是想不出时,她说:“那告诉我,对接下来的四次治疗你有什么期待。你住在伍德斯托克,是吗?那么远。你一路开车到这里有什么期待?你害怕什么?”
“总的来说?”
她终于对我报以微微抽动的嘴角。“现在我们可以说得具体一些。你希望这次治疗达到什么效果?有什么事让你担心?”
我换了个姿势,靠在沙发上。我不知道上次有人询问我的期望和恐惧是什么时候了。我知道这是一个策略。我知道这是奉承,但她却让我放松下来,有了交谈的欲望。在这一小时里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比抵触要容易得多。毕竟,这是我大老远过来的原因。
“我想我希望这次治疗能起作用。我的妻子想让我过来。我想让她满意。”
“她现在不满意。”这不是一个问句,所以我没有回应。“她想让你表达你的意愿去……去做什么?去体谅她?去改变你的行为?”
“是的,而我不觉得我需要改变什么。我没有问题。”
“可是你的妻子认为你有。告诉我,她觉得你哪儿有问题会有帮助吗?”
我考虑了一下。“不了,那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她再次信任我。”我想加上信任我并让我和女儿正常相处,但那听起来很糟糕,而且我也不想在接下来的治疗中花时间去说服这个陌生人:我从未伤害过海登,也没有要伤害她的想法。我不想把我的女儿们卷入谈话内容。“我只是觉得……我们不交谈的时候……我感觉很孤独。她是我的朋友,我很想她。”
“那么,虽然你认为自己没有问题,但你还是来到这里,希望能够解决问题,这样你就不再孤独了。”
我皱了皱眉;确实可以这样总结。
“我知道了。”桑特说。
我回家的时候迷路了。我以为在回贝尔维尔的路上左拐就可以绕开那些缓慢的货车,但那条路一直没有回头路,最后我蜿蜒地开过了埃尔希斯河、恩伯格和菲利皮。那些开着五颜六色改装车的危险的孩子徘徊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但他们都没看我和我那毫无吸引力的现代一眼。直到将近一小时后,开到了巴登鲍威尔公路我才找到方向。通常,这样的旅行会让我紧张、愤怒,但这次治疗后,我感觉自己游离了,分裂成两部分,从自我中抽离出来,仿佛我的身体是与世隔绝的泡影,而我是一个鬼魂,从外部看着它。没有人能伤害一个鬼魂。
我把车停在一个沙丘旁的临时停车场,向一群坐在丘顶看着钓竿的人打着招呼。我从他们的后面绕过,顺着玻璃、塑料碎片及碎石混合成的小路踏步而行,找到一块相对干净的、沙子堆成的土坡,坐了上去,看着海鸥在钓鱼线上方盘旋,一匹匹白马在汹涌的水面上蹦跳着。强劲的海风带着丝丝咸味,偶尔还有人们身上的臭味。尽管如此,风景依旧很美:湛蓝的天空,白色的沙滩,还有凉爽的靛蓝色海水。我不确定以前是否来到这片海岸上坐过——那不是你能停留的地方——即使我想让佐伊加入我,也不确定她是否找得到路。
我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进屋时,斯蒂芬正在给海登洗澡,我把东西收进储藏室后,站在门口,和她们打招呼。斯蒂芬头也不回地咕哝了句:“嘿!”;我没想过海登会给我回应,因为她正在玩她的鱼。我在壁柜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我的脸被严重地晒伤了。我抬起手指摸了摸滚烫的双颊,注意到上面的裂纹。我低头向下看,翻过手,仔细地看着:我的手背上有几行抓痕,有些已经结痂、沾着凝固的血迹。手指甲里满是黑泥。
我走到水池边洗手,肥皂蜇得伤口很疼,棕色的水终于变得清澈了。
“治疗怎么样?”斯蒂芬问。
“很好,”我说。“真的很不错。让我很惊讶。我以为会——”
“你今天下午去哪儿了?”
“我休息了一整天。”我把手按在栏杆上颜色最深的毛巾上。
“我知道。但你去哪儿了?”
“就是开车溜达了一圈。好久没去海岸那边转转了。”
“你没和卡拉在一起,是吗?”
我叹了口气。是辩解还是简单地回答?“没有。”
她接了一壶水,让海登躺在她的胳膊上,温柔地把她黑色的鬈发拢在一起,一边捋着一边往上浇水。她太擅长做这件事了;海登没有尖叫,她躺下去,叹着气。斯蒂芬往海登头发上涂着婴儿洗发水,按摩、揉搓着,拧干,然后冲洗干净,看得我简直入迷了。她在海登的头发上缠了一条毛巾,把她抬了出来。
“不嘛,妈妈!”海登喊道。“我要鱼!”
“该跳出来了,小淘气。要把你擦干,晚饭前可以玩一会儿。”
海登继续抱怨着,但是斯蒂芬不听,一分钟就给她擦干了。
“我来收拾这里吧。”我说。
“谢了。”斯蒂芬答道。她给海登披上《冰雪奇缘》图案的浴袍,把她抱到了卧室,我为自己感到很羞愧。如果去接受心理治疗和为她们打扫可以驱走这种感觉,让她再次爱我,我就会去做——这不是在自我否定;我正在抓紧生命中最后一丝美好。
我拔起塞子,把玩具收到一起,放进浴盆角落的桶里。我把香皂捡出来,打开手持花洒清洗浴盆。下水很缓慢,海登的头发堵在了排水口。我把头发捡出来,它们令人满意地纠缠在一起,闪烁着蓝色的光亮,充满了生命力。我难以舍弃它们,于是把水挤干,带在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