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杜伊勒里公园湿漉漉的长椅上挤作一团,由于天气过于寒冷,能看到落在金属表面的一层露水已经凝结成霜。天色已晚,巴黎市中心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黑暗,而四周却流光溢彩——椭圆形的路灯从灯柱上投下来的光在闪耀;里沃利街上驶过的黑色豪华轿车的前灯打着强光;排列在公园里砾石路上的一座座庄严的建筑投射出华丽而温暖的光辉;喷泉和玻璃金字塔也亮起了灯光;随后便是络绎不绝的游客们手中的相机、手机的闪光灯不停闪烁的光亮。
本该是绚丽浪漫的场景,但是我又冷又累,而且双脚很痛,脚掌上被刺破的地方比之前更疼了。斯蒂芬正伏在我的领口哭泣,不是因为她想从我这里得到安慰,而是因为她也感到同样的寒冷和疲惫。冰冷的细雨下得越来越大,逐渐转为雨夹雪,从河面上刮来的风将雪水吹得到处乱飞。
“我们得回去,”我告诉她说,“我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我知道。”她躲在我的夹克衫里,用冻僵了的嘴唇喃喃地说。
我费力地站起身,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极不情愿。我向三只鸟旅店的那个男子保证过我们会成功预订并且回来,他才同意让我们把行李寄存在大厅,然后我们便出发了。我边走边想着我们是在巴黎,有很多可看的景观和可做的事,足够消磨一晚了,也许我们可以一直逛到明天,用这座“爱之城”的最后一晚补偿一下我们的旅程。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斯蒂芬,因为她还在为米雷耶的死而感到紧张,并且我知道,如果我说我们仍然能享受这趟旅行会让她觉得很冷漠。我并不是不在乎米雷耶,但让我感到惭愧的是,我很生她的气。斯蒂芬和我的关系刚开始好转——这趟旅行的确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让我们俩的距离在遭到抢劫后第一次拉近了,它让我们欢笑。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事。
我任性地不去浪费更多时间想米雷耶的事,但我却不能说服斯蒂芬不去想她。我希望我们在这座城市最后的漫步能让她渐渐好转起来。或许我们可以一整晚都来散步,就像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里那对年轻情侣一样。
不过那是十三小时之前的事了,而现在我已筋疲力尽。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冰冷的雨中游荡着。先是蹒跚着回到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在他们宽广又温暖的大厅里避雨,并设法连接到免费的Wi-Fi。为了让斯蒂芬满意,我又试着联系了卡拉,但还是没人接听,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一到外地便从不开机。我们在极致奢华的旺多姆广场闲逛着,周围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奢侈品店,店面装饰宏伟,高高在上的顶棚使那些开不起加长劳斯莱斯和宾利的普通人感到极其卑微。在穿着阿玛尼套装的门童的注视下,斯蒂芬和我感觉自己就像流浪汉一样。我们又从那里逛到河对岸,沿着圣日耳曼大道继续游荡,随后便来到了卢森堡公园;要是换作另一天,一切都会那样梦幻而美好,可现在我们却蹒跚而行,只能感到愈加严重的饥饿和疲惫。我开始从心底同情死亡行军[36]中的那些难民。我把这个想法说给斯蒂芬听,结果犯了大错。我本以为她能理解我的意思和态度,我并没有那么玩世不恭,她却立刻从我身边走开,哼了一声,说:“我的天,马克。你总是那么‘善解人意’。”直到又走过好几个长长的街区,天气变得更冷了,她才肯回到我身边。我开始感到膀胱疼痛——令人费解的是,从早上到现在我们只喝了一口公共喷泉的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吃——于是我们随着指示标来到了罗浮宫,这儿的大厅里肯定有卫生间。随后我们便来到现在所在的这个纪念公园,在最后的半小时里,坐在这条长椅上冻成一团。
漫步一整夜这样的经历可以让我们的关系得到改善。好吧,没错。《爱在黎明破晓前》里那对情侣都很年轻,而且度过的是夏天的夜晚。最后,斯蒂芬和我还是没能逃脱珀蒂夫妇的公寓。
“《爱在黎明破晓前》的故事发生在维也纳。”斯蒂芬说。
我盯着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有多么大声。为什么她会和我唱反调?“嗯,我很确定是在巴黎。开头就是在莎士比亚书店里朗读作品。那一系列电影我都看过好几遍了,所以……”可我正说着,就发现她是对的。
“巴黎的是第二部,那时候他们更疲惫,更忧伤,也更老了。”
“该死,你说得对。对不起。”在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之前,我一直都那么自以为是:这就是对我生活的该死的总结。
斯蒂芬拽着我的胳膊站了起来,于是我也振作精神,感觉自己还有用。“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我们应该去维也纳。”我把大衣敞开,她依偎进来,我们就这样走了几步,才发现真的行不通。我的大衣无法容纳两个人,而且我们俩的大腿碰到一起会使行走变得困难。我们松开了彼此,但当她挎紧我的胳膊、将我拉近时,我还是很开心。也许她只是为了取暖,我提醒着自己,不过也可能不是。
虽然天色已晚,广场上仍然有熙熙攘攘的游客和行人,我看到卖可丽饼和热巧克力的推车前正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人。
“我饿死了,”我说。“我们买点那个吃吧。”
“我们有多少钱?”
直到明天我们都没有足够的钱好好吃饭,更别提买去机场的郊区快线车票了。“还够用。”我撒了谎,固执地不去面对现实,明天的问题明天再说吧。如果现在能和我亲爱的妻子在巴黎一起享受一份能多益榛子酱可丽饼和一杯热巧克力的话,这一周所有的不快都会大大减轻。
所以,当意识到这里的小吃比巴黎九区的相同商品贵了足足一倍时,我不得不承受着随之而来的恐慌和罪恶感,但我还是付了钱,因为我们已经点好了,而那个男子已经在铁板上涂好了面糊,并且我也不知道怎样用法语说:“哦,这样的话,可以不要了吗,或者就来一个吧。”我们身后还有人在排队。
可丽饼和热巧克力简直美味至极,于是所有的悔恨都烟消云散。此时此刻,我宁愿为了它们,也为了斯蒂芬脸上的表情去卖房子。她今天第一次有了笑容。我小心翼翼地去摸她的脸颊,为她擦掉蹭到脸上的一抹榛子酱,正琢磨着如何处理沾满了榛子酱的指尖,想着是不是该把它舔干净,出乎意料的是,斯蒂芬凑了过来,把我的手指放进她嘴里,下一秒,我们便紧紧抱在一起亲吻。我全神贯注地享受着这个时刻,却又不禁跳出来远观我们的样子——我们是在巴黎的情侣,和那些不完美的、满腹牢骚的情侣一样:都有各自的烦心事,却能暂时将其抛到一边,因为他们深爱着彼此。这一点就是我希望我们能在这一周里体会到的。它让我感到生活的重担忽然减轻了,仿佛得到了解放。
“我很抱歉,”斯蒂芬在我的脸旁说,“为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已经……”
“我知道。你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我也要说对不起。”她审时度势地噘起了嘴,而我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往她的耳朵里塞我那些浪漫的无稽之谈。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将此时此刻牢牢记在心里。“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斯蒂芬。我们会没事的。”
“嗯,”她说着,停顿了一下,“我很冷。”
“我们回去吧。会没事的。我觉得那公寓不会再有什么能吓到我们了。”
尽管我们只剩下很少的钱,还是找到最近的地铁站——我的身体状态让我无法走回公寓了——不到一刻钟,我们便爬上了皮加勒的台阶。转错了几个弯之后,我们才找到三只鸟酒店,想要取回行李,可是大门已经上了锁,大厅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台灯还亮着。前台没有人。
我在外面按着门铃,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回应。我敲了敲门,向门内窥探着。
“肯定关门了。”斯蒂芬说。
“连个标牌之类的都没有。他们应该把营业时间写在什么地方。”
斯蒂芬只是“啧”了一声,便转身继续走。我在后面急忙追赶,感觉所有的关节都在用力呼喊。“我们直接进去得了。”她随后又喃喃地说着什么,像是“不能总是事事顺心”的话,但我不太确定。
“你刚刚说什么?”
她没有再重复,只是气冲冲地走着,而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直到她带着我来到了公寓大楼临街的大门。我们迈过门槛、进入潮湿的庭院的那一刻,我感到心灰意冷,手机发出的模糊的光亮与杜伊勒里公园里的欢快与明亮相比有太大的落差,我故意避免把光投在卵石路上,然后便艰难地踏上了我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破败的楼梯。楼内似乎有些不一样:在寂静中,我们能感觉到米雷耶不在了——我们几乎可以设想烟味、白兰地和油彩的味道全都消失,但只是幻想罢了。
我推开房门,斯蒂芬开了灯,前一晚的饭菜味道扑鼻而来。闻起来有些坏了,但还好不是很糟。至少这儿闻起来有一丝味道,一丝生活气息,而不是遍布大楼各个角落的发霉又空旷的感觉。
斯蒂芬一言不发,脱掉靴子走进浴室,留我一个人挣扎着用冻僵的手指脱掉湿漉漉的牛仔裤和毛衣,然后钻进被子里。这感觉真好——我已经将近两天没有睡觉了,身体终于完全放松下来,瘫软在床上。
我的眼皮越发沉重,这时斯蒂芬匆忙进屋,用毛巾用力地擦着身子。“真糟糕,竟然没有热水了。”她说。
如果换作状态好的时候,我也许会帮助她想些办法暖和起来,可现在我没有任何主意,而且也知道她不会领情,于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态度积极,我从床上爬起来,去房门那边查看电路板。我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但斯蒂芬裹着毯子来到我身后,说:“所有的电闸都开启了。我检查过了。我们这就去睡觉吧。我太累了。”于是我们回到床上,搂住彼此,我再次感到我们只是在借着对方的体温取暖,就这样紧贴着过夜。
很快斯蒂芬那边响起了一阵断断续续的鼾声,她的呼吸浅浅地起伏着。我也试着入睡,知道只要我们能一觉睡到明早就可以永远地离开这里了。尽管很疲惫,或者正因为太疲惫了,我无法放松下来,那些反复出现的想法一直追踪着我,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一幅幅混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从警察局墙内几小时漫长的等待、温柔的嗓音和浓烈的咖啡味,到我们忍受着寒冷、饥饿和劳累走过的一大圈街道。你可能会觉得我的筋骨和肌肉在这温暖的、波浪起伏的床上足够得到些许的慰藉和放松,可恰恰相反,当我回想起米雷耶纵身跳出窗外的情景时,它们变得异常紧张。那个画面被蜡像馆的女孩所取代——她结实、高挑的身体和那散发着香味的长发。那就是佐伊,你这个傻瓜。我听到有人在说,是一个脸上一直挂着猥琐微笑的蜡像演员。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我此刻正在大楼地下的储藏室里翻着那堆被丢弃的衣服,我疯狂地找着,把它们甩到身后沾满血迹的床垫上,每一件都使我身后的某个人痛苦地疾呼。我转过身去,用手撕扯被单,奋力地想要把被子从那个哭泣的流着血的女孩身上移开,但无论我多么用力,就算拼尽全力去撕扯,也无法拽下裹尸布,因为那是佐伊,我所了解的佐伊,七岁的佐伊,她就埋在那一堆脏衣服下面,低声又绝望地哭泣着,吃力地呼吸。咳咳地喘息着。
我忽然惊醒,斯蒂芬翻了下身子,转到另一边继续睡。我深深地吸着气,想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内心,大口地吸入佐伊需要的空气,浑身冒着冷汗,面颊由于受到刺激而变得通红。随着画面渐渐模糊,一部分梦境还在持续:呜咽的声音、持续的呻吟声夹杂着一阵阵高低起伏的尖锐恸哭声。佐伊在最疲惫、难过的时候就是这样哭的。这次不只是猫叫声这么简单,我很清楚。呜咽中还伴着说话声,听不清那声音在喃喃地说着什么——猫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我看向斯蒂芬的背影,只是想确认一下——虽然那哭声来自比这张床远得多的地方。她的身体随着呼吸缓慢而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很均匀。不是她。
米雷耶已经去世了。没有人在这里了。
我闭上双眼,努力地想入睡。我困极了。我在头上压了一个枕头,可那哭声还是跟随我到枕头下面。我听到那忧伤的喃喃自语中出现了一个词:爸爸。
佐伊小的时候,一般都是奥黛特夜里过去照看,但有时她睡得很熟,我便起身去看佐伊。有时,我要想方设法安抚她,感觉自己就像个英雄;有时,佐伊从噩梦中惊醒,需要有人来赶走她心中的怪兽,她会喊我,而不是奥黛特。她会呼唤我:爸爸。
那不是佐伊,你这个白痴。佐伊已经死去了。是你杀了她。
爸爸。
我需要透透气。我蹒跚着走出卧室,径直走到窗边,想要把它抬起来,可是它又卡住了,打不开。我差一点就要把窗户敲碎,这时我改变了主意,穿上衣服和鞋子,抓起钥匙便走下了楼。我懒得用手机照明,飞快地走下漆黑的楼梯,想要逃避恐慌,但它已经住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了院子里,站在米雷耶掉落的地方,抬头望着一片橘黄色的夜空,深深地吸入一整个胸腔的空气,好像它们能净化我一样。
这的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至少我没有再听到佐伊的哭声。我逐渐恢复了意识。我站在那里,大衣里面只穿着内衣,赤脚穿着鞋,双腿已经冻麻,铺着鹅卵石小路的庭院是那样熟悉,但还是有些不对劲。随后我便意识到:从那扇肮脏的窗户透过来一束昏暗的灯光。
有人住在那儿,住在储藏室。这就能解释声音的来源了——说话声、哭声。我应该到此为止,已经找到了打扰我睡眠的罪魁祸首,我应该感到满足;这样我就更容易入睡了,不是吗?
我不应该走近窗户,或者去那扇门附近的任何地方——那扇表面剥落的房门看起来就像通往屠宰场的最后一道栅栏。我应该就这样回到楼上,在这疲惫不堪的夜晚余下的时间里陪在斯蒂芬身边。但是最后一个梦境的碎片还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缺氧的佐伊在那块令人窒息的裹尸布下面挣扎着寻求帮助。
我的双脚不知不觉地将我带到了窗前,我向里面窥视;我的决定没起到任何作用。古老的电灯泡发出昏暗的橘色灯光,将储藏室点亮,光线被表面积满了厚厚一层尘土的家具防尘罩所吸收。
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挣扎着呼出最后一口气。
我只是太累了,我一边告诉自己,一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蒙蒙细雨中透出的沉寂笼罩在鹅卵石路上,庭院里万籁俱寂,与不停歇的城市隔绝开来,隔壁大楼沉睡的窗户在上空若隐若现,此时的清新让我的精神也振作了起来。我应该就此回到床上去;一切在早上都会好很多。我转过身,气喘吁吁地向大楼走去,心脏还在不规律地怦怦直跳,正走着,又被庭院另一端发出的哗啦声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楼梯井入口的顶灯闪了一下。
我忽然想到那个灯之前从来就没亮过,怀疑是不是斯蒂芬下楼来找我了——不可能是别人——但是,一个小小的影子从我面前的墙上蹒跚而过,身后跟着另一个。然后又是一阵异常的哭号,但这次我听出来了——那只该死的猫。让我差点吓出心脏病。
我走到了上次看见它的那个排水渠,蹲下来向里面看去,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本不该久留,却把手伸进管道里,想要把猫抓出来。下水道里有鱼和污水的腐臭味,我把胳膊抽出来的时候,尽量不去想米雷耶流出的血可能凝固在那里。我将大衣的袖子推到了上臂,小臂上沾满了污秽物。
当听到身后有穿着轻便鞋子的脚步声时,我便又直起身。我没太想好怎样跟斯蒂芬解释自己的行为——衣冠不整地蹲在下水道口。我缓慢地转过身。
七岁的佐伊向我微笑着,双手背在身后。她只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一头长发在雨中淋湿,变得更黑暗了。
“你在外面做什么,佐伊?”我说,不管是真是假。“你一定冻坏了。快来。”我站起来,脱掉大衣递给她,但在我看到她手里的东西时,衣服掉了下来。
“我有东西给你看。”
一只猫被她掐得咝咝地低吼、咆哮着。佐伊强壮的双手死死地攥着它的腿,不让它乱踢乱抓。它一边挣扎、扭动着头想要咬她,一边发出低沉的怒吼。
“快放下它,佐伊。让它走。”
“可是为什么呢,爸爸?我知道你讨厌它。它一直让你无法入睡。”
我顾不上颤抖的身躯和即将从袒露着的胸口跳出来的心脏,恳求着走向她。“宝贝,我从来没教过你去伤害小动物。我一直告诉你这是很不好的行为。”
她没有理我。“我也讨厌它。它让我窒息。”她边说边换了下手,用右手抓住猫的头。
“不!不要!”
太迟了。佐伊掐住猫的脖子,用力去拧,那只猫不停地尖叫着。我听到咔吧一声,随后它便安静下来,佐伊开始从它身上扯下来一把毛发。我跑过去,从她手中抢走了动物的尸体,鲜血从它的口中流到了我身上。
“你做了什么?”
是斯蒂芬的声音。我抬头去看她。“不是我。是她弄的。”我指向佐伊所站的位置,但是她已经不见了。
“把它放下来,马克。放下它。我们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想要站稳,却感到一阵眩晕。我看看自己的胳膊,上面全是污秽的泥垢和血迹,然后又看向我的腹部和大腿。“可是我得清理一下,穿好衣服。”
“你待在这里。我去拿毛巾和行李。别想着再回到那栋楼里。我们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现在就走。”
在那之后,我一定是被不堪忍受的疲惫和寒冷所击倒,因为我不记得斯蒂芬什么时候回来,用珀蒂家的细长的浴巾擦拭我的身子,为我穿好还很潮湿的牛仔裤,然后强行给我披上了大衣。她把浴巾丢在院子里,盖在了那只猫的尸体上,随后便领着我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关上我身后的门。我蹒跚地走在灰色的街道上,斯蒂芬气鼓鼓地跟在后面。
我在墙上靠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时,看到斯蒂芬在一栋大楼的大厅里,正在向站在桌子后面的男人喊着什么。我知道我应该过去帮她,应该参与进去,可是太冷了。我抓紧了衣领,随后斯蒂芬又带我走向了上坡路。
“拿着这个,马克。”斯蒂芬说着把小帆布背包的带子挎在我背上,费力地拉着身后的两个拉杆箱。我晃了晃头,揉了揉眼睛,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去帮助她,但是我太累了。“你能相信吗?那个浑蛋竟然说不能把行李给我们,因为服务生本来就不负责看管行李。‘都在标识(阿拉伯语)里写着呢,我们都应该感到庆幸。’我真是受够了这个地方。”
不知道斯蒂芬是怎样把我和行李都搬到皮加勒地铁站的,此时我们已经下车,穿过了一个换乘点来到了一个拥挤的小型轻轨站。虽然天还没亮,我们周围却挤满了人,上班族已经开始了他们的一天。车上的时钟显示五点五十二分。走过这段路后我们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这让我的精神重新振作了些,积攒了力气说出:“不是我干的,斯蒂芬。”
她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去哪儿?”
“到巴黎北站乘机场的郊区快线。”
“可候补航班只有今晚十一点的那班。”
她转过来瞪着我,说:“你觉得我会想在这座城市多待一分钟吗?你有什么提议呢?观光?也许去爬埃菲尔铁塔,吃一顿米其林三星午餐,然后再去找个在路上被撞死的动物尸体?”
车厢里的人盯着我们。“嘘!”我低声说。“我告诉过你了:不是我干的。是——”
“闭嘴,马克。不要再和我说一个字。”她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看向别处。
当列车到达巴黎北站时,至少我有足够的力气背起背包、拉着自己的拉杆箱了。我们俩沉默不语地穿过地铁站里混乱的楼层,最终找到了自动售票机。我停下来,在拿出钱包之前看了一眼四周;现在是周五的清晨,车站里人来人往,其中很多人看起来都非常危险,连帽衫和运动鞋让他们看上去像典型的第一世界的犯罪分子。我有点为自己感到惭愧,彩色的旅行箱和迟疑的脚步让人从几米外就能看出我们是随时等着被骗的游客。
可是当我把钱包拿出来,才发现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我只剩下两欧元三十五分和一张毫无用处的信用卡。斯蒂芬从她的兜里翻出了另外一欧元四十分。我们的车票需要二十欧元。
“看,”斯蒂芬指着横在巴黎郊区快线B线入口的十字转门闸机说,“每个人都过了那道栅栏门,他们都没有票。我们也可以跟在某人后面溜到另一边。大家都这么做。”
“没门,斯蒂芬。无票乘车是违法的。我才不管大家是不是都这么做。”
“什么?那有其他办法吗?”
我什么也没有对她说;我开不了口,只能冒险走到大厅,捧起双手,摆了个全球通用的乞讨的手势。虽然这样很丢人,但是总比受环境所迫逼自己去做违法的事要好。
斯蒂芬并没有试图阻止我;她只是抱怨着:“你一定是在逗我。”然后把行李拉到附近的栏杆旁,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面,双手托着腮。此时此刻,我真想藏进地底;即使路过的歹徒或者骗子把我揍成烂泥,抢走我的一切,把我碾成灰,我也不会觉得沮丧。
这真是屈辱的四十分钟。我不知道是谁的尴尬更让我感到火辣辣的痛——我自己的,还是斯蒂芬的。她就坐在栏杆旁,只希望自己不在这儿,在天涯海角都无所谓;只要不认识我,和任何人认识都无所谓。就在我让自己如此荒唐、漫无目的地、有操守地站着时,那些个子高大的孩子嘲笑我,游客们从我身边飞快地掠过,赶着上班的人叫我滚蛋,直到一位肤色较深、戴着白色法国军帽的男子出现,他微笑着走近我。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在他身后耐心地看着。他的妻子围着彩色的希贾布[37],他女儿的则是一条长长的紫色的。他的儿子——
简直是缩小版的父亲——穿了一套整洁的西装,用英语对我说:“我的兄弟,今天我们向真主阿拉祈求些什么?”
我坦白地说:“我和我的妻子需要十六欧二十五分买通往机场的轻轨票。”
那个男子拿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掏出来两张五欧元和一张十欧元纸币递给了我。我能看见钱包里一分钱都不剩。我觉得我应该拒绝,可忽然又觉得这似乎是我今天所做的最不诚实的一件事。
“谢谢,”我说,“谢谢你(法语)。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会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法语),”他说,“在你祈祷的时候,想着苏莱曼和他的家人,好吗?”
“谢谢你。”我望着这家人离去的身影再次道谢,感觉自己像个骗子。我永远都不会为那个人祈祷。我没有信仰,也不祈祷。我根本没什么可以给他。
“现在开心了?”我走到斯蒂芬旁边时,她说,“收下一位可能比我们还穷的人的钱。”
“是的,的确很开心。”我说。
“很好,马克。真是太好了。”她盯着我足足看了五秒钟,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燃烧的怨恨,她还是无法克制住。“我很高兴你能捍卫自己那套神圣的道德。可你却无法在你的妻儿被一群拿着武器的人拽进卧室时出来保护她们!”在我流露出委屈之前,她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