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马克

后背上的一小块瘀青我解释得通——也许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但嘴唇内部的伤口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盯着浴室镜子中自己的脸,手指在嘴上她咬到的地方抚摸着。这件事的余韵一直萦绕在我脑中,仿佛是残留的梦境,但它却是真实发生的;我把手指按到破皮的地方,感到一阵刺痛,再次确认了我没有做梦。我不应该老想着这件事。

那个女孩不是佐伊,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因为这根本不可能。首先,佐伊不会说法语,脑海中有一个牵强的、恐慌的声音哄骗着我。那个女孩也许不止十四岁;她或许喝多了、吸毒了或者有其他原因。如果那样想就更能说得通,这也让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她说是我杀了她。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我的理智提醒着自己,那是我幻想出来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而我也绝不原谅。孩子的去世不是一件可以被原谅的事。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马克?”

“什么事?”我喊道。

“你绝不会相信的。”斯蒂芬在客厅里说。

我洗过手,用水抹了一把脸便出去找她:“怎么了?”

她从iPad上抬起眼:“没什么大事。珀蒂夫妇回复了。”

“哦,好啊。终于回复了。他们说了什么?”

她指着屏幕上的信息。斯蒂芬发送给他们的那封紧急邮件的回复只有两行字:

很抱歉我们没及时回复。刚刚抽出时间。希望你们能在我们漂亮的公寓里度过愉快的假期。

“很奇怪,啊?”她边说着,边起身把iPad的充电器插到插座里。

“他们的英语不太好,想起来了吗?我想要是让我用法语给谁写信的话,我也会写得很短。”

“话虽这么说,但是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肯定清楚我们很担心。”

我耸耸肩:“也许就是所谓法国人的自由散漫。谁知道呢?但是只要他们没事就太好了。我们就不用再担心了。”

“我都不知道你担心过。”

“我就知道会没事的。”

“你认为他们会住在我们家里吗?邮件里说得太含糊了。”

“好主意。或许你应该问问他们。”

“好的。”她已经开始在iPad上打字了。“我也和卡拉说一声他们没事,而且总算要露面了。”

我看着她在电脑上方俯身,毛衣的领子垂得很低,露出一条丰盈美丽的乳沟。是我娶了她,我想。有着那样乳沟的女孩选择和我在一起。她发现我在偷看她,笑着站了起来。“我们晚饭做点好的吧,”我说,因为被逮到那样露骨地看她而感到尴尬。“毕竟,那个疯女人也要一起吃。”

“是米雷耶。她只说来喝酒。”

“但我们沿街就能买到非常新鲜又便宜的食材。我们何时有过这样的机会,做一顿法国农贸市场的大餐?我们可以再庆祝一下关于你的书的好消息。这感觉就像生活在旅游频道里一样。”

斯蒂芬点点头说:“不错,好啊。”她吻了下我的脸颊,然后靠在我身上,于是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感觉好温暖。我不知道上一次我们这样拥抱是什么时候了,天哪,这感觉真好。

将近一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用手指比画着买东西、讨价还价,听不懂的时候便微笑,应对着语言障碍,就这样买了一根西班牙辣肠,一些饱满的黑橄榄,一袋意大利面,几个形状奇特、体积巨大、有棱纹的番茄——他们称之为牛心番茄,一头大蒜,一把仿佛今早刚从农场摘下的、闻起来有泥土芳香的欧芹,一根法棍,一些孔泰奶酪,几个新鲜的梨子和橘子,当然,还有四瓶红酒,这些加起来没比我们在家买同样的东西贵多少。

我们从街边的门挤进公寓的庭院,斯蒂芬边走边聊着她看到一只狮子狗穿的皮夹克,而我想让这种气氛一直保持下去。路过半地下储藏室那破败的门时,我刻意赶走脑海中残留的所有黑暗——关于鬼魂、受害者,还有死亡。此时此刻,与我的妻子共度美好时光比任何阴郁的幻象都更重要,他们不会再来破坏我们的气氛了。

他们是谁,马克?

所有人,所有死去的人。

我们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跌跌撞撞地在漆黑的楼梯间攀爬,来到了熟悉的楼层,开锁,推开厚重的门。我想办法打开了厨房的小窗户,这时斯蒂芬在播放音乐,整个客厅都欢乐起来,让人不禁想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们在黎明的海滩上扭动着臀部跳舞的场景;那是我初见斯蒂芬时她给我的感觉,年轻又快乐的她是那样与众不同又充满吸引力。我从来没幻想过有机会,或者有资格得到这样的机会——和她一起走在同一个梦幻海滩,带着我所有的伤痕、悔恨和悲哀与她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但此刻,她和我在一起,在巴黎的厨房里,一边扭着屁股一边把购物袋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斯蒂芬倒抽一口气:“哦,该死!”

我的心忽然凉了半截。“出什么事了,斯蒂芬?”

“我们没买橄榄油。”

“天哪,你吓了我一大跳。”

“对不起。我再去一趟?”

“不用。我们可以切几片香肠,然后在热锅上抹几下,上面冒出的油足够让锅润滑起来了。”

“哇哦,好主意。我喜欢你一副烹饪大师的样子。”

我开了一瓶红酒——阿根廷的马尔贝克在法国首都的价格更划算——给我们两个人倒了一杯。斯蒂芬“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一边洗餐盘一边随着乐曲哼着歌,随后便开始切番茄。我挤在她旁边,准备捣碎那一瓣瓣硕大又新鲜的大蒜。

“听我说,斯蒂芬。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切菜的速度慢了下来。

“你知道的,刚到这儿的几天已经让我看清了一些东西,是关于我自己的。在入室抢劫之后我真的很痛苦。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如何给你和海登你们想要的。我想我的表现和你当初遇见的那个我很不一样。不像你……”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我。“像我当初爱上的那个男人一样,”她说,“你可以这么说。”“爱”和“男人”——自从遭到入室抢劫后,我很难再把这两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我真的很爱你,马克。而且我也知道你最近很不容易。”

我点头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再次说出话来。“谢谢你。那个,对不起。你和卡拉是对的,我们需要这次旅行。”

她对卡拉的名字一直很回避,我真希望我能将说的话塞回嘴里。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忽然冲我甜甜地一笑,说:“既然说到这儿了,那么你和卡拉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我自从遇见你就很想弄清楚。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康斯坦博西听音乐会时,老实说,我以为你们俩在一起了。我很喜欢你,我也感觉到你在和我搭讪,但卡拉总是在旁边,就那么看着你。我回家和我的室友说你们是热衷于换妻游戏的生活放荡的人。”

“热衷于换妻游戏的生活放荡的人?”我脱口而出。“我的天哪。早知道我绝不会带她去的。她一直是圈子里的一员。”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奥黛特离开后,我们曾发生过一夜情。那是个错误——我喝多了又很难过,而卡拉就在身边。事后,我们俩都同意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之后与斯蒂芬在一起时,我没有及时和她解释清楚这件事。她不会懂的。

“那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她爱上你了?难道她嫉妒我们在一起?”

“不是的。”我从来没有被这么直接地问到这些问题,也从来没想过,根本毫不相干。“没有。她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是你拯救了我。你是我从未想过的能够拥有的第二次机会。我经历过一些……”我停住了。关于佐伊,我最沉重的精神负担,她已经知道得够多了,而此刻佐伊也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今夜。

“听你这么说真开心。我总感觉自己和海登一样,正在和你生命中的其他人竞争,感觉我们俩从来没有真正那么重要过。”

“要是这样的话,我很高兴你知道我的感受。我爱海登。你知道的,她给了我做任何事的理由。让我不断地去尝试。而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我去亲她的脸颊,她把脸凑过来迎着这个吻,示意我一切都好,于是我把手伸到她衬衫的后摆,她再次倚进我怀中,在我的耳边低语:“我们待会儿继续。”然后便转过身去,继续切番茄。我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感觉像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把酒倒满后便去处理欧芹,斯蒂芬在我身边挖着番茄籽。

“我也要道歉,”她过一会儿说,“你知道的,离开海登我很不开心。可是她在妈妈那里很好,事实上是玩得很开心,而我并没有想到她在那儿会过得那么好。真的很糟糕,不是吗?”

“不全是的。的确,这间公寓破败不堪。但整座城市和我们期待的一样美好,不是吗?”斯蒂芬点点头。“而且这些所见所闻是几年的治疗都无法买到的。不同的场景能给你不同的看法,这简直太神奇了。虽然是陈词滥调,但确实是这样的——度假就是……”

“是不是那句俗语:改变就是度假?”

“对,就是那句废话。要是这样,我随时都在度假。”她大笑着。

“来这里我感到很开心。”

她想了想,然后说:“我也是。”

我还是对那三个拿着刀的人有心理阴影,但我们现在离那个房子那么远,海登也是。我们都很安全。自从被袭击以来,那些人第一次深深地埋藏在我记忆里,我闻不到他们臭烘烘的气味,听不见他们咆哮着我听不懂的话,也听不见斯蒂芬近乎窒息的抽泣声。正是因为离得那么远,我才能掩盖无助的懦弱感,以及任由斯蒂芬从我面前被拖走、自己却被迫留在客厅时所产生的愧疚感。我当时由于极度恐惧,甚至不敢为家人活命而求情。自从经历了那个糟糕的夜晚,我第一次感到我们会没事。

将近八点的时候,米雷耶拧门把手的嘎嘎声告诉我们她来了。她似乎为这次晚饭特意打扮了一下:她在印花连衣裙外面穿了一件漂亮的红色外套,但是和那肮脏的针织披肩还有之前她穿过的那条松松垮垮的裤子配在一起显得相当不协调。她右手拿着满满一瓶雅文邑[33]。

“快进来。欢迎光临我们家,”斯蒂芬说,尽量表现出一副优雅的女主人姿态,“我来帮你拿大衣。”

米雷耶把那瓶白兰地丢在茶几上,脱掉大衣递给斯蒂芬,然后在客厅里踱着步子。“这里闻起来真香,”她说,“我好久都没做好吃的东西了。”她走到那扇我最终用厨房里的工具打开的百叶窗窗边,盯着下面的庭院,她的脸贴得太紧,窗户上甚至沾上了她呼吸时产生的哈气。“这个现在打开了。”

“是啊。”斯蒂芬说着瞟了我一眼。那个“现在”说明她以前来过这里。从窗框的缝隙中透出的凉爽清新的空气与美味的饭菜香味混合在一起,驱散了公寓里原有的霉味和污秽的气息。我不知道米雷耶会不会介意——不知怎的,似乎总有些别扭——可她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厚厚的棕色窗帘,把它拉开了一些,然后又拉回到一起。

“你要喝点什么吗?”我从茶几上拿起白兰地,“想喝点这个吗?加水还是冰块?”

她咧了咧嘴,我理解为微笑。“过一会儿你们喝吧。”

“要不要来些红酒?”斯蒂芬站在厨房门口,拿着一瓶红酒问道。

“红酒。好的。”

我不指望她会说什么,但是如果这种僵硬、奇怪、拘谨的气氛继续下去的话,这将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我希望她能很快放松下来。她在那张方形小餐桌边坐下来,我和她一起坐下。这时斯蒂芬把酒递给她,她呷了一口,然后就默默地望着窗外建筑深色的轮廓和笼罩其上的夜空。她非常矜持,完全与世隔绝,就像霍普[34]的画或者布列松[35]的照片中那些孤独的女人一样。她没有表现出一点之前对我们那种愤怒的防卫或者粗鲁的行为。仿佛她心中的火焰熄灭了。

我正准备起身去看一下煮意大利面的水,让斯蒂芬和我换一下位置,以便和她聊点什么,这时米雷耶回头看着我,说:“我知道我总是很不友好。这是因为我很害怕,而且只有我能照顾我自己,对吧?你们能做些家常菜真好,就像很久以前的这里一样。”

聊聊你的家人,我想对她说。谁曾经和你住在一起?为什么现在这里没有人住了?而那间储藏室里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现在,不知怎的,我并不想知道。至少知道了珀蒂夫妇还活着,那么我们就可以顺利地过完这一周,然后回家。每个人对彼此都很友好——米雷耶、斯蒂芬和我——而且我想把这种和谐的气氛保持下去。

然而,斯蒂芬手拿洗碗布靠在厨房门口,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一直住在巴黎。”

“你曾经和家人住在这里吗?你说过你没有孩子,是吗?”

我瞟了一眼斯蒂芬。“没有人想这样被审问,亲爱的。”

“你去把意大利面放到锅里怎么样?”她假笑了一下,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一边把洗碗布扔给了我,然后坐在我的位置,面对着米雷耶。我忽然感到轻松了些,躲进厨房听着她们的谈话。

“你只有一个孩子,是吗?”米雷耶问。

“是的,一个女儿。两岁了。”

“我想你有两个女儿吧。”米雷耶说。

斯蒂芬想都没想就说:“马克以前有一个——”她开始讲了。我的天哪,斯蒂芬。我大声地咳嗽了一下,于是她转移了话题。“需要给你添一些酒吗?”

“谢谢了。”

停顿有些尴尬,于是我接着说:“女士,你的英文很棒啊。”

“我曾在伦敦学习过一年。”

“学什么学科呢?”斯蒂芬问。

“起初学会计学,但是很快我就回到这里搞艺术了。”

“你在这栋大楼里住了多久?”

我透过门口望向斯蒂芬,将汤匙敲得咔嗒响,希望能让她注意到。这听上去像是警察在审问。

但米雷耶继续顺从地回答着问题,大概是源于她今晚忧伤的情绪。也许是她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很久了。这就是我不能轻易离开的原因。我的一生都在这里,即使他们想让我走。”

“谁?谁想让你走?”

如果斯蒂芬一直这样追问下去,米雷耶会拒不开口的,而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这栋大楼到底怎么回事了。我最后搅动了一下锅里的意大利面,然后出来坐在桌边,开始胡乱讲着我们的假期。每个人都喜欢听到游客赞扬他们的城市,于是我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们是多么喜欢这里的建筑、复古的街道,还有前沿的产品,但是米雷耶打断了我:“我现在认识你了。我知道你的家人,还有你的小女儿。最后,我决定今晚离开。”

“离开哪儿?”斯蒂芬问,“这里吗?”

“是的(法语)。”

“为什么?”

“你不能逃避你的过去。”她看着我说,“它总是跟随着我。我以为它已经和上一批人一起离开了。可是没有(法语)。现在我必须把它带走,否则它就会跟着你们。”

“它?什么——”不等到斯蒂芬抢在我之前发问,我便说。

“够了!”米雷耶说。然后,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正如我说的,我以为它已经和上一批人一起离开了。他们遭受过痛苦,但还远远不够,我想。我错了。我为你感到难过。我为你的孩子感到难过。”

好吧,这一切开始变得可笑又令人毛骨悚然,而且真的毁了我们今天想在这里营造的氛围。这个女人是疯子,仅此而已,我们本来就不该指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信息。我站起身,拍了一下斯蒂芬的胳膊,说:“请到厨房帮我个小忙。不好意思,女士。”

斯蒂芬从桌子边抽出身,然后跟着我来到了厨房。

“现在它跟着你们。”我戏谑着,故意把盘子和煮意大利面的勺子弄得咔嗒响来盖住自己的声音。“她疯了。我们从她那里得不到任何信息。”

“她在试着表达自己,是这样的。我们就让她去说。我们把她说的内容和房产代理人说的对照一下,然后就会知道。”

“知道什么?这很重要吗?感觉我们是在打探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事。不要管了。”

“我想知道。”她说着,在意大利面上浇着酱汁。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劝阻斯蒂芬也不想吵架,所以我准备闭上嘴,去喝酒。这次晚餐聚会是个愚蠢的错误。我把法棍面包切成厚片,在将它们和奶酪摆在菜板上时,我听到窗户被抬起时发出的咯吱声。斯蒂芬正端着两盘意大利面走过去——我听到了斯蒂芬的尖叫、盘子落地的哗啦声。“米雷耶!不要!”

就在我转身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看时,我发现米雷耶已经站到了外面的窗台上,挤在曾经放窗前花箱的生锈的架子上,敬礼,然后优雅地、头朝下跳了下去。她跳下去的时候,那印花的裙子泛着鲜艳的涟漪。